第一章 盛世 (二)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二)
一直到自家的门口,舅甥之间的亲情依然温暖着李旭。舅舅家与他家相类,在各自的族中都属于末枝。属于他们自己名下的田产很少,每年从佃户手中收上来的租子勉強够一家人嚼裹。至于其他应对官府和⽇常在族中
来送往的花销,则不得不依赖些其他营生了。而李、张两家都是历经了百年的大族,号称礼仪传家的,所以经商在族中是最令人看不起的职业,虽然族中长辈们每年不少从经商弟子手中拿孝敬。
比起舅舅家的朝不保昔,李家家境略好。这得益于李旭的⽗亲李懋⾝子骨结实,还会说几句突厥话,每年能跟着往来商队跑一两趟塞外。那边牛羊
而茶叶、⿇布稀缺,往来一次可以赚到不少铜钱。只是近年来前往塞上的商路越来越不太平,每月都有人财两失的噩耗传开。好在李懋跑塞上商路有些年头了,跟的全是大商队。其人又是个直
子,与沿途的胡人部落也能套上些
情,所以买卖还能维持,并能拿出些余钱来供儿子去官学读书。
“二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来门口问了好几次呢?”远远地,管家李忠就
了上来。一边帮李旭拉坐骑,一边小声抱怨。他是从小就追随在李懋⾝后的,如今一个人把管家、护院、长随和帐房的职位全兼了,所以对小主人说话也没太多客气。
“我爹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刚好今天从舅舅家拿了些酒菜回来,⿇烦忠叔拿去厨房,让忠婶热一下,算我给爹办的洗尘宴!”李旭拍了拍骡子背后,笑昑昑地吩咐。忠婶是老管家的
子,和管家忠叔一样,兼了“李府”上的厨娘、夫人的贴⾝婢女以及李旭的保姆等职责。平素李懋飘渺在外,整个家中只有李旭娘两个和管家夫妇,主仆之间除了礼仪外,更多是亲情。
“又去搜刮你娘舅了么?被夫人知道,少不得又要一顿叨唠!唉!早跟少爷你说过,你娘舅那不容易,这世道一天不如一天,人肚子都填不
,哪来的闲钱去他那里喝酒吃⾁…”
管家忠叔从骡背上卸下酒⾁,絮叨着向院子里去了。李旭冲老管家的背影吐了下⾆头,自己牵了青花骡子去后院马厩,把缰绳拴好,又给所有口牲添了草料,补了井⽔。把一切收拾利落了之后,才换了件居家穿的短⾐,来到正房见自己的⽗亲。
先前李旭
给管家的⼲麂子⾁和杂菜已经由忠婶和他⺟亲两个收拾利落,整治成了四样小菜摆在桌上。李旭的⺟亲不喜饮,而非年非节,管家忠叔又不好上主人家的桌子,李懋一个人独酌,正喝得好生没趣。终于看到儿子终于进了门,举起杯来大声叫道“小旭子,过来,跟爹对一盏。就你小子知道疼人,算着爹回来的⽇子去敲你舅竹杠!”
“没正经!”李张氏不満地啐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计。
“不了,官学里的先生说,酒,酒能
人品,
人品
!”李旭看了看⺟亲的脸⾊,找借口搪塞掉⽗亲的邀请。脖颈上刚刚长出的喉结却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发出了清晰的“咕噜”声。
“算了,别装了。从小就被老太爷抱在怀里抿筷子头的酒虫,想不让你喝也难。只是莫多喝,免得耽误了晚上背书!”李氏娘子听闻此声,爱怜地看了孩子一眼,低声叮嘱道。
“哎!谢谢娘!谢谢爹!”李旭等的就是⺟亲这句允诺,三步并做两步赶到自己的座位旁,取了酒坛自己筛了満盏,举起来,与⽗亲的酒盏碰了碰,然后继续⾼举到眉间向⽗亲致敬,接着,一饮而尽。
“好小子,单看这喝酒,就是咱李家的种儿!”李懋笑呵呵地夸道,爱意写了満脸。舂末随着商队北去,秋初才赶回家。一路上千辛万苦,为的就是能和
儿坐在桌子边一块吃口儿安稳饭。三个月不见,儿子的个头又蹿起了一大截,只是自己的
子看上去更憔悴了,眼角间和面颊上的皱纹,印证着男人不在家时生活的艰苦。
“爹一路鞍马劳顿,儿谨以此盏向爹爹表示心意。祝爹爹建康长寿,生意越做越好!”李旭端起酒坛,又给自己的⽗亲分别斟満。舅舅密法浓制过的酒看上去非常稠厚,在油灯的微光下,摇曳起来就像块温润的琥珀。这让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下午的事情,待⽗亲把陶盏放下时,一边筛酒一边说道:“我今天路过舅舅的客栈,帮他收拾了一下。他那里生意很冷清呢!”
“那是,如今百姓手里钱少,官府征的又多,商路凋敝,客栈自然没人光顾。偶尔去两个点菜的,还都是些他不敢向人家要钱的主儿。而寻常人家,谁又有钱去他那吃喝!”⽗亲李懋低叹了一声,不知道为
兄还是为了自己。
⽇子渐渐变得艰难,做生意的人总是最敏锐的感觉到世态的变化。开皇、仁寿年间,皇上没那么英明神武,也写不得好文章,但自己从塞外弄回来的⽪货和口牲,总是很快就能脫出手去。而现在是大业年,说是家大业大,自己从集市上办货却要花费以往三倍的力气。从塞外运回来的货物,也要花费三倍的力气和时间才能在不折本的情况下出手。
“那你还厚着脸⽪从舅家拿吃食,下月去官学时,记得顺路带件长衫给你舅舅,娘今年舂天时刚做好的,本来想着⼊冬时给你穿。反正看你这⾝板长法,谅也穿不下去了!”李张氏听丈夫和儿子说起自己的娘家,放下筷子,低声说道。
屋子中喜庆的气氛被生活琐事冲得有些淡,夫
、⽗子三人都沉默下来。张家窘迫在那里明摆着,而李家的情况仅仅是比张家好一点而已,即便李张氏想多帮衬娘家人一点儿,也挤不出太多的东西来。
“啪!”⿇油灯的灯
爆了,吐了一个老大的火花。李张氏借着剪灯草的机会离开了饭桌,转⾝的瞬间,轻轻用手背
了
眼睛。
“好好的,你难过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哪天宝生哥的运气又转回来了!”李懋用筷子敲了敲桌子,有些不満地说道。见
子低着头不搭话,没来由地心里一软,松口道:“我这次带了一头牛,三匹瘦马回来。骨架还看得过去,明个把牛找人驯了
悉犁杖,今年冬天再给马多加些料,开了舂就能卖个好价钱。到时候,借宝生哥点儿本钱,让他请个好厨子,再到郡上把杨老夫子请来写幅字挂在大厅里,说不定能转转运气!”
“那敢情是好,只是明年咱家办货的钱还够不够手?管宗祠的二哥最近老过来问,看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好商量明年给祖宗加香火钱的事儿。旭子的书读得好,后年县里推举乡贡去京城试考,只两个名额,没些钱打点…”李张氏听见丈夫决定对娘家施以援手,感
之余,想起自家的很多⿇烦事情来,又开始⾁痛钱财,絮絮叨叨地说着,半晌也没说是否同意丈夫的安排。
作为族中末枝,平素就受族人排挤。丈夫迫于生活又从了行商这个
业,让族中那些长者抓了把柄在手。如果一切打点不周全,李旭进京城试考的美梦就会变成泡影。虽然当今圣上一再強调各县送来的乡贡(注1)要唯才是举,如果举来的学子不中用,要追究地方官的责任。可不带‘贝’字的才永远比不上带着‘贝’字的财顶用,况且上⾕郡这么大,官学里出类拔粹者又岂是自己家旭儿一个。
“香火钱我已经预备好了,若木二哥来寻我,不过是想趁我回来时打些秋风而已。”李懋叫着自己本家兄弟的字解释道。“至于旭子试考的事情,后年应试,只能投考明经(注2),考取了也不过到地方上当个小吏。不如等上几年,待加了冠(注3)后,直接去考进士,出来后至少能作个县令。一旦得中,也算咱老李家坟头冒了青烟!”
“可我听人家说二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考进士虽然能当大官,可有几个能考上。哪如考明经,一旦能放个县丞、户槽,不用自己伸手,每年就有百十吊舒坦钱送上门来”李张氏低声分辩道。开科取士是先皇独创的德政,这种不分家世背景全凭学问的取才方法让很多像李家这样的小门小户看到了改变生活状态的希望。虽然取中的机会非常渺茫,能进京之前,还要打点通郡、县两级员官的门槛。但机会毕竟让人看到了,不像上一朝时非豪门大族弟子就没有为官的可能。
京城的试考种类很多,但最热门的只有“明经”和“进士”两科。前者热门的原因是考取相对容易,背
了几本官府指定的书就能通过。而后者,则是因为一经考取,立刻闻名于天下,前途一下子就变得不可限量。其他的,如明算、明书等,因为门槛⾼,出路又少,所以基本问津的学子也寥寥。
“正因为进士难考,所以才有前途!”李懋抿了口酒,情绪渐渐
动起来。“旭儿书读得这么好,万一真的⾼中了,族里那些哥哥、嫂子们,谁还敢让咱多
香火钱。衙门里赵二狗、杨秃子那些帮闲,哪个再敢上门来欺负咱!”
“那也得先过了县学那关,杨老夫子虽然赏识咱们旭儿,可他不管什么事情。管事的刘老爷虽然答应帮咱们,但他毕竟是个官场上的人,不像做生意的,吐口吐沫砸个坑!(注4)”说起儿子的前程,李张氏永远比丈夫眼光看得独到。管县学的刘老爷向来名声在外,收起钱时来者不拒,具体到办事方面,则谁也分不清他心里本着什么原则了。
“不会吧!”酒力相催之下,老李懋的额头上渐渐冒出些汗来,喃喃地说道:“刘老爷去年收了咱那匹突厥马,可只有四岁口呢!他还真的能光吃不拉,况且不看僧面看佛面,旭儿怎么说也是杨老夫子的记名弟子。”说到这,他把头转向李旭,有些着急地问道:“我走之前要你请夫子赐个表字,你向他求了没有?他答应没答应给你取字?”
李旭年龄远未及弱冠,此时求人取字,未免太早。但那杨老夫子是地方上的大名士,由他取了字,则意味着与之有师徒之名份。今后别人即使想轻慢李旭,也得先考虑一下其师⽗的感受。
“求了,师⽗赐字为仲坚。师⽗也建议我去考进士,前些⽇子他教大伙写策论,把我的策论批了‘义理通达,见识卓然’八个字,还给要我读给所有同学听呢!”李旭在一旁揷言。他不太理解“明经”和“进士”的差别,心中最大的志向就是作个户槽,可以让⽗⺟和舅舅过几天不受人欺负的安稳⽇子。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能晚考几年,一则可以多帮着⺟亲照看一下家业,二来也不必让⽗亲总是去给刘学究送礼。同窗们谁都知道刘学究只收礼不做事,只有⽗辈们实在,总是主动送上门去被他骗。
“仲坚,不知道出自哪个典故。这杨夫子…”李懋紧皱着的眉头少许抒展。当地最有学问的杨老夫子能亲自为儿子赐字,就说明老人已经认可了与李旭的师徒名分。虽然这个名分是李家強赖上去的,但有了这一层关系,李旭被官府推荐的事情就多了一点希望。作为一个尽职的⽗亲,李懋总是不惜一切手段为儿子绸缪。
“把你舅舅上次给爹的好酒,你娘一直没舍得开封那坛改天给夫子送去!对了,顺便拿些塞外的菇蘑、⼲野味给你舅舅。虽然是杯⽔车薪,好歹能凑个上台面的菜!”李懋犹豫了一下,低声吩咐。
“唉!”李旭⾼兴地答应,突然想起了舅舅拜托自己的事情,小声说道:“舅舅急需的不是珍稀风味,舅舅今天托我问您,说如果您回来了,就帮他寻两张生牛⽪。如果没有牛⽪,马⽪、驴⽪也将就,他愿意出合适的价钱买,官府催得急!”
“⽪货我手里倒是有现成的,不需要去别人家买。只是好端端的官府怎么突然要起⽪货来?”
“对了,忠叔说前几⽇县城里的赵二当家曾上门来,问你几时回,说咱们今年得多
五张生牛⽪给官府。忠叔求了他半天,才改成了三张,临走时还顺手拎了两只芦花
去!”李张氏听儿子说起生牛⽪,也想起了自己家被征的税外税,低声向丈夫汇报。
“五张生牛⽪?这赵二狗子发哪门子疯,要那么多牛⽪⼲什么?难道县太老爷家里死了人,需要用来裹尸么!”李懋猛地一拍桌子,恨恨地诅咒。
猛然间,夫
两个都⽩了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尽是畏惧。
虽然二人都出⾝于小户人家,但多少也识些字,马⾰裹尸的故事耳
能详。上⾕郡临着边境,官府大规模征收生牛⽪,除了为出征将士准备铠甲外,还能为得哪般。可眼下大隋国周边能降服的外邦早降服了,唯一还敢闹事的就是⾼丽。开皇十八年,汉王杨谅和大帅⾼熲曾经带三十多万人马远征⾼丽,据皇上自己说最后的战果是⾼丽王俯首称臣,但三十万东征壮士能回来的不到三千。留在异国他乡的二十九万英魂中,就有李旭的哥哥李亮。
那时候亮儿刚刚束发,和旭儿一般的⾝材和面孔…
注1、乡贡,即举人。隋开代创科举制度,规定地方向央中推荐人才,央中凭试考结果而录用。炀帝大业五年(609),下诏诸郡“以学业该通,才艺优洽;膂力骁壮,超绝等伦;在官勤慎,堪理政事;立
正直,不避強御四科举人”
注2、明经、进士。科举最初科目繁多,有明经、进士、明法、明字等。隋代最流行的即明经、进士两科,有正式文献记载。
注3、加冠,古时男子二十行冠礼,意味着成年。
注4、吐口吐沫砸个坑,北方土话,指人言而有信,承诺的事情如石头砸在地上,永远无法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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