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有味是青灯
非常喜爱凡高在1885年创作的油彩画《吃土豆的人》。画面上就有一盏青灯,我儿时记忆中的那种青灯,它是夜晚乡村的魂,放
着白昼里太阳的光芒——我不喜爱有人说它放
着金子般的光芒,非常不喜爱,这种光芒像
子一样击中了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因为真实,让我感觉到痛;现在太多的时间像
水一样逝去,疼痛也随之而逝,氤氲在心中的最多还是温暖。
如果儿时没有青灯,整个村庄将是淹没在黑夜深潭里的一团棉花,从劳碌的白昼走下来的乡亲们也将失去
息的机会。在酣然入睡之前,被贫瘠的土地拖曳了整整一个白昼的劳力们特别需要一段被青灯照耀的时光,那些从清晨到傍晚也少有机会跟父母说上一两句完整话的孩子们也特别需要。白昼,黑夜,我最喜爱的还是能够点亮青灯的黑夜。青灯的光芒相对于庞大的黑夜来说十分微弱,如同婴儿的
息,但是这种
息是无比的馨香,令我欢喜和陶醉。它笼罩出一个尘世天堂,一家人热火朝天地围坐在餐桌旁吃土豆和其它食物,翻转着升腾的食物热气梦幻一般消逝在青灯的光晕之中。父亲的脸红了,母亲的脸红了,兄弟们的脸红了,那些急忙忙
口而出的话像花儿一样盛开在夜晚的花园当中。听着听着,我清晰地察觉到一群天使扑扇着轻盈的翅膀从我家房顶上路过——这大概是我看了太多童话故事的缘故。
我家是贫穷的,很常时间不能拥有电灯,青灯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少年,但我永远不会在作文中写道“我家穷得只剩下青灯的光芒”我从来没有嫌弃过青灯,它在我家最困顿的时候给我们带来了太阳一样的光芒,而不会是金子般的光芒,它沉默可爱的样子让我现在一想起来就想落泪。一个寒冷、饥饿的家离不开青灯的照耀和庇护,它甚至在艰辛生活的黑白画上描绘出了富有诗意的一笔。多少年过去了,我也用上了各式的电灯,但是我还是情不自
地怀念起儿时的青灯。我永远无法忘记很多很多个雷同的夜晚,母亲在青灯光下心神不宁地等待着趁农闲到山外打短工或者做小买卖的父亲平安归来,一边捏着闪闪的
衣针朝头发丛中蹭了蹭,而我和两个弟弟在青灯光下比赛似地做家庭作业,或者三人同看一本小人书——我坐在中间托着书脊,二弟拿着书的左边,三弟拿着书的右边,三个小脑袋一会儿聚拢起来,一会儿分开很远,伴随着对主人公的赞叹或者惋惜。纸糊的窗户还是灌进风来,遇到雨雪霏霏,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只有青灯警觉地照耀着空
的空间和被夜晚攫住了灵魂的大人小孩。只听“吱呀”一声,父亲推门进来,裹挟着夜晚的浓重的味道和风尘仆仆的生计故事,青灯的火焰与母亲不约而同地晃动一下,又奇迹般地熊熊燃烧起来。
我那时没有“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夜晚,也没有“灯火青荧…得少佳趣”的夜晚,一个人面临青灯,只有漫长的苦读和凄清的寂寞。带回家的课本仿佛还折叠着老师们令人害怕的训示“哗啦啦”的一翻,全部“骨碌碌”的奔跑到青灯之下;父亲对我们的功课要求更严,他说过“谁不好好念书,谁就离开这个家”所以,常常没有时间阅读自己想看的课外读物,也是因为家里穷,书店的书籍只有在梦中才能在青灯之下掀开,散发出
土豆一样的芳香;常常合上课本的时候,肥白的棉质灯心只剩下短短一段沉浸在煤油中,而枯萎的灯花散落在桌面上像许多瞌睡的眼睛。后来,我看到这样一段话:读书“既无什么利益,也沒有多大快乐,所得到的只是一点知识,而知识也就是苦,至少知识总是有点苦味的”但“无论如何,(要读书则)寂寞总是难免的,惟有能耐寂寞者乃能率由此道耳”忽然就明白了寂寞的美和温暖,也就是青灯的美和温暖。
当青灯被母亲束之高阁的时候,我读了高中,又上了大学,电灯像星星一样悬挂在每一户村民家里。我曾经惶急地搜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要青灯重放光芒,但是我永远失去了儿时的一盏青灯。读到放翁的诗《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我没有老,却也已经有了这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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