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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只手遮天 第六十六节 冰冷
 一,扬州,邵伯镇。当多铎来到这个已经三个月没上时,这里已经是乌云庒顶,山雨来风満楼的天气了。

 他在七月中旬就接到了多尔衮调他回京的圣谕。虽然他有些失落,然而这段时间来他一直病恹恹的,⾝体怎么也不见起⾊,不但无法游山玩⽔、携美取乐,连每⽇处理公务都颇费心神,就越发郁郁不乐。与其这样,还不如回京去暂时卸下所有差事好好休养一番。于是,他照例谢恩接旨,然后着手准备返京事宜去了。

 这一次调换并非更换主帅那么简单,连大军也要调换。毕竟跟随多铎的将士们已经在外征战了大半年,辗转千里,历经鏖战,现在江南又气候炎热无法适应,所以也是时候回燕京驻防,顺带着论功行赏去了。燕京那边,崭露头角的勒克德浑也迅速集结好两万军队,浩浩地开拔,⽔陆并进,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抵达了钟山风雨起苍⻩的石头城,开进到南京城外陆续驻扎了下来。

 多铎在皇宮午门外亲自出,与勒克德浑行了抱见礼,热情地寒暄了一番,顺便问了问多尔衮的近况,然后是两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喝酒喝得煞是痛快。多铎知道多尔派勒克德浑这个没有什么资历和战功的小字辈来接受如此重任,的确是用心良苦:一来是为了历练年轻人,为培养大清再下一代武将做准备;二来是为了让洪承畴安抚江南的一系列政策能够得到最顺利和最大程度地实施,以防位⾼权重的军事长官从中⼲扰作梗;三来是为了逐渐削弱王公宗室中领旗者的势力和影响力。为将来加強‮央中‬集权做准备。

 一切转接事务全部安排完毕之后,多铎与勒克德浑和洪承畴等人话别,洪承畴告诉他,多尔衮曾经说过“⽇后还有重用”的话,这让他隐隐感觉到,多尔衮有让他逐渐向朝堂上转移重心的意思。他看着更加年轻的勒克德浑在谈笑处事方面,已经很有大将风度了,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沧桑感。现在连孙子辈的人都出来担当大任了。自己虽然才三十出头。却隐隐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了。唉,大清这天下得来太顺当,也太迅速了点。自己这样地人,到时候该马放南山,归隐享乐,还是一直保持着旺盛地精力和进取心,跻⾝于政治地浊流之中呢?这让他一时间沉浸在了淡淡的彷徨和失落之中。

 明⽇就要率领大军班师回朝了。他知道李熙贞并没有立即回去,仍然在邵伯镇悄无声息地居住着。在临行前,他决定去探望探望她,顺便话别。奇怪的是,他最近总是怀疑李熙贞这次来江南绝非单纯的散心那么简单,如果她和多尔衮没有一点矛盾,感情方面没有出现什么问题的话,她也不至于呆在江南一直不肯动⾝回去。更何况她还⾝怀有孕。也应该尽快会燕京安胎才对。

 不过。有时候他也在试图说服自己,是不是一直对这位嫂子恋恋不忘,难以释怀。所以才凭空臆想,认为她和哥哥的感情不好,自己好有机可乘?这样的想法也未免卑鄙了点,于是他只能摇‮头摇‬,恍然若失地一笑。然而,他地病为什么拖延了两个多月也不见起⾊,个中缘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多铎来到那座小院前,却看到两扇紧闭的大门和冷冰冰的锁头,透过门朝里面望,也是一幅人去室空的景象,葡萄藤上已经果实累累却无人摘采。目光转移到屋檐下时,他顿时一愣,再仔细看看,原来是一串串⽩纸折叠成的小小物事,用红⾊的丝线串联,大约每上有数十只,全部系在屋檐下,一直拖垂到台阶前,数也数不清。伴随着暴雨即将到来的嘲微风,如细弱娇柔的柳枝,如飞天仙女地薄纱裙袂,轻盈地飘着。或者,应该说将那塞北纷纷扬扬地瑞雪,那初舂乘风飞舞的梨花,纷纷落落,轻舞飞扬,好似要乘风归去一般。一瞬间,他竟然痴了,手撑着门上的锁环呆呆地看着,几乎失了心神。

 正恍惚间,⾝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妇人地声音:“来找人?晚了,这家的人昨天刚刚搬走。”

 多铎转过头来,只见巷子对面的垂柳树下,坐着一个手拿⾐衫,脚旁放着针线小篮的中年妇人。奇怪的是,她用一种冰冷的,几乎是鄙视和敌意的目光看着他。多铎连忙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方巾,看看是不是不小心露出了辫子,让妇人认出他的満人⾝份来了?

 不对呀,自己的装扮上也没有什么破绽哪?于是,他疑惑着问道:“夫人认识这户主人?”

 妇人的话虽然是典型的淮扬音,不过多铎在南方好几个月,经常与南人接触,所以也可以听懂大概了。“当然认识,还很悉呢。”

 “那,她昨⽇搬走时,有没有说去哪,或是有没有什么书信之类放在你这里,托你转给来寻找她的人呢?”这个是多铎最为关心的问题。不告而别,这不是她的做派,就算不想再与他见面,好歹也要留封书信来作别吧?

 妇人似乎对他爱搭不理,自顾埋头补着⾐裳“她好像要回北方去,不过书信却没有留下,也没有嘱托我告诉什么人。”

 多铎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只能倚在门口,神情黯然地呆愣着。如果按照以往他们的关系,李熙贞肯定会给他留书信的,可是现在,她居然一声不吭地走了,这是不是在刻意避嫌,或者想要他彻底断绝了那个非分的念想呢?

 站了许久,风越来越大,那妇人也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去了。临走前,又看了多铎一眼。冷冷地问道:“你现在知道后悔了?恐怕来不及了吧!当初你是怎么对她的,心里还没有一点数?”

 多铎一头雾⽔,用诧异地目光看着那妇人。

 妇人感觉多铎的神情有点不对,于是问:“难不成你不是他的夫君?”

 多铎摇‮头摇‬“你大概误会了,我不是她的夫君,我是他的小叔子。”

 “哦,原来你不是啊。那我就是误会了。看你的模样也不像她家的那个负心汉。”妇人的神⾊和语气都缓和了许多。

 “负心汉?这是怎么回事?”多铎忽然觉得似乎心中地那个疑问即将印证了。于是连忙追问道。

 到了中年地女人往往喜议论些家长里短,所以她并没有对多铎地疑问避而不答。“这事儿我也不知道详细,她又不肯多说,不过我就是凭猜测也能知道究竟她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接着,妇人就大致地讲述了她所知道

 。

 “你那位嫂子,可真是个好人。不但人长的出挑,说话和气,心肠也很善。她见我住在这附近,⾐裳上都是补丁,所以经常拿她自己的⾐裳来送我穿;每次从集市上回来时,都给我家闺女带些针线头花之类的东西;她灶台间的事情也很会做,尤其是糯米糕团之类地,比我们这边人做得好吃多了。每次新做好。都送给我们一些吃。

 我也奇怪怎么一直没见过她的夫君了,肚子都越来越大了,也不见她家男人回来。猜测着是不是出征去了。不过聊家常聊久了,我也渐渐地知道了一点儿,原来因为一点误会两夫吵架,她想不开就跳了井,想不到福大命大没有死成。后来她想想觉得再回去见她男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就独自来南方散心,想试试不依靠男人能不能过活…”

 多铎顿时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置信。她是一个那么乐观勇敢的女人,是怎样大的误会能弄到自寻短见的地步?

 妇人继续唠叨着:“也不知道她家男人对她苛刻到了什么地步,在我们女人家看来,夫君再不好也得继续忍着,嫁嫁狗随狗嘛,更何况她已经给他家男人生了两个孩子,现在又怀上了呢,不回去可怎么在外面过活?一个女人孤零零地拖着个孩子过也凄惨了点…”

 “你怎么知道我哥哥刻薄她了,她这样对你说了吗?”多铎实在忍不住,出言打断了妇人的话。在他一直以来的想法,哥哥对嫂子还是不错的,虽然谈不上很好,却也不至于刻薄。可是今天听到这些,他在震惊地同时仍然免不了继续欺骗自己,也许这真地只是误会而已。

 妇人冷笑一声,有成竹地说道:“你当然向着你哥哥说话了,你也不想想,你嫂子是心肠那么善,脾气那么好的人,又知书达礼,这么贤惠的女人谁娶了不是莫大地福气?可你哥哥呢?居然闹腾到她想不开跳井,你哥哥是怎么对她的,你会判断不出?”

 多铎这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脸上青一阵⽩一阵的。

 “我见她经常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声不吭地折纸,就知道她心里头苦闷了。不过你还别说,她的手还真巧,这东西折得真漂亮,我家闺女看着喜,还讨要了不少。这不,我这篮子里还有一只。”说着,妇人从装针线的篮子里拾起一枚小小的折纸来,递给多铎。

 多铎接在手里一看,原来这正是先前他看到院子里屋檐下那些如梨花飘零一样的物事。原来她折的是一种飞禽,这飞禽他在辽东狩猎时曾经见过,就是在沼泽地里觅食徜徉的⽩羽仙鹤。只不过他没想到那种仙风道骨的飞禽,也能变成眼下手心里一枚小巧精致的折纸。他定定地看着这只纸鹤,眼前又再次浮现她的⾝影来。

 “她说这东西叫千纸鹤,是用来许愿的,必须要折満一千只才能表示虔诚。唉,我家闺女还真相信了,每天都埋头折叠,连针线活都不做了。”

 眼看着暴雨即将来临,大滴大滴的雨⽔已经迅速地砸落下来,像⾖子一样冷硬,砸在脸上生痛。妇人唠叨得差不多了,于是赶忙挎起篮子走了。临走前还不忘看了他一眼“你还不赶快找个地方避雨?”在她看来,现在的多铎跟庙里泥塑的菩萨没什么区别,怎么会木然到了这个地步?

 多铎没有听到妇人说了些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开。直到雨⽔将平躺在手心上的纸鹤淋,他这才反应过来,缓缓地,颇为艰难地将它塞进了袖口。

 这时,雨越下越大,很快淋透了薄薄的⾐衫,冰冷冰冷的,连眼睛都难以睁开。他闭着眼睛在雨中伫立了许久,只期望这清凉的雨⽔能够冲刷掉他心头的‮热燥‬。也不知道是心情作樂,还是受了凉气,腹之间的旧伤又隐隐作痛了,痛得他连手都微微颤抖起来。他***,这个鬼天气,为什么偏偏在他心情恶劣的时候也跟着凑热闹呢?

 他轻声骂了一句,抹去眼睫间的⽔珠,勉強睁开眼睛来,辨别清楚道路后,朝巷口走去。雨如瓢泼,落在石板路上,溅起层层⽔花。在模糊不清的‮大巨‬雨幕中,他而行,孤零零的影子渐渐远去…

 从扬州启程到现在已经是第十六⽇了。我先是乘船溯运河北上,到了河北沧州下舟,然后买车沿陆路继续朝燕京进发。由于自己的⾝体渐渐沉重,不能太过颠簸,所以这一路走得磨磨蹭蹭,很是缓慢。

 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已经到了距离燕京只有不到三十里路程的宛平城,随便找了间临街的客栈住了下来,准备在这里休息一晚,过了中秋节,明⽇再出发去燕京。

 明月初上的时候,我独自坐在二楼临街的窗边,打开窗子,以便让清凉的晚风来吹散室內的闷热。进⼊河北境內之后,天气一直酷热难耐,显然就是秋老虎在发威,兴许还要再持续十来天才能凉慡下来。

 思绪渐渐飘忽到一年前的那个中秋。那时候命悬一线,却仍然苦苦抱着莫大的期望等待着多尔衮回来;而现在我虽然⾝体康健,惬意地倚靠在窗口乘凉,心中却再无当初那般希冀了。莫非这一年的经历,让我曾经炙热的感情彻底冷却下来了?

 街头忽然起了动,远远地听到耝暴的呼喝和驱赶声,我探头一看,只见一群明显是县內衙役⾐着的人正忙着驱散百姓。由于这里是县城的主要道路,显然他们是在为什么大人物即将到来而临时清理道路,驱赶闲杂人等。

 紧接着,一支大约有三四百人的军队手持兵器匆匆而来。这些军士穿着汉军的服装,所以我暂时看不出他们是谁的部下。只不过这个时候有哪个‮员官‬或者将军来这个小小的宛平城呢?这肯定不是普通的巡视,兴许是路过,需要在城內住宿。我将窗子关上了大半,然后冷眼看着楼下的事态进展。

 大约一株香的功夫,街上所有百姓和摊贩都被驱赶一空,临街的店铺都纷纷闭门掩户,鸦雀无声,不过想必很多人也正躲在室內,和我一样正在悄悄地窥探着外面的情形。大家在疑惑着究竟是什么⾝份贵重的人物要来,搞这么大的排场,眼下街边的戒严,可以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来形容。

 没多久,就听到了大量马蹄声,还有整齐的步伐,一支训练有素,军容雄壮的队伍陆续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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