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错料一帆超十程(三之上)
熙宁十七年,冬,福宁殿。
太医们施尽浑⾝解数之后,皇帝的病情,终于略有好转。皇帝依然不能说话,右手也不怎么听使唤,但已经可以下
走上几步了。但所有的人都知道,风疾乃是不治之症。在华夏之历史上,风疾亦是常见的“皇帝病”无论英明或者昏愚,得此疾病之后,要么大权旁落,要么便很快崩驾,无论哪一种,对于皇帝来说,都与死无异。因此,噤中的气氛,非常凝重肃穆。
在此之时,庒力最大的,除了翰林院太医局以外,便是负责噤中侍卫的班直了。
按大宋之制度,平⽇负责噤中警戒的,分为五重。最外一层,是皇城司所掌的亲从官,他们掌握所有的宮门,负责宮城內外的巡逻与守护;然后便是天武军,这支噤军上军中的步兵队部,负责把守宮城的城墙,守卫皇宮、噤中两府的全安。而真正意义上的皇室全安,则是由班直侍卫负责。第三重由御龙弩直、御龙弓箭直侍卫共计十个指挥使的步军兵力守卫;第四重则是御龙骨朵直计两个指挥使的步军兵力;最核心的,当然是御龙左右直侍卫,同样也是两个指挥使的步军兵力,他们直接保护皇帝的全安,乃是班直中的班直,侍卫中的侍卫。不过在熙宁一朝,这个制度有所变化,因军制改⾰后,最得皇帝信任的,乃是殿前指挥使班、內殿班、殿前侍卫班这三支马军班直,因此殿前指挥使班、內殿班,也与御龙直、御龙骨朵直一道轮直。而杨士芳⾝为御龙左直指挥使,竟然是奉命护卫太子的全安,而并非跟随皇帝⾝边。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的是,继狄咏之后,最得皇帝信任的侍卫,竟然是新成立的西夏班指挥使、守义侯仁多保忠!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西夏班的存在,不过是皇帝为了炫耀武功而设立。西夏班不过三百人,由西夏的降将、豪強贵族弟子组成,无论如何,都不能视为忠诚的代表。但是守义侯仁多保忠却改变了这一切,与其余班直侍卫不同,因为是西夏人出⾝,仁多保忠除了皇帝以外,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太子、左右仆
、枢密使,都不在他眼中——这在西夏原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在大宋,却变得非常罕见——在大宋噤中,无论是內侍还是班直,很少有人敢不忌惮⾼太后的威信,更很少有人会不害怕两府宰执的权威。而且仁多保忠还有一个无可比拟的优点,他在汴京没有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皇帝可以放心的相信他不属于朝中任何一派势力,他的富贵甚至是生命,都只系于皇帝一个人。而仁多保忠降将、人质的双重⾝份,出⾝西夏大贵族的先天条件,让他在处事之时,既能小心谨慎,又能十分得体。因此,仁多保忠在皇帝的心目中,俨然就成了大宋朝的金⽇磾。虽然他不能象狄咏一样,指挥御龙直、御史指挥使班,但出⼊警跸,可以说是片刻不离。熙宁十七年,所有的人都知道,只要有皇帝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守义侯仁多保忠在。
这一点,甚至让不少班直指挥使感到愤愤不平。
但不管怎么样,在这个多灾多难的熙宁十七年的年末,守护在福宁殿外的,依旧是守义侯仁多保忠。
“你听说过么?陈都知挨了太后的训斥…”
“别胡说八道,谁不知道陈都知最得太后的宠信?他那么谨慎的一个人…”
⾝着⾚红的戎装,象雕塑一样地站在福宁殿外,望着天上的雪花一片片地飘落下来,仁多保忠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几天前听到的內侍之间的私语。
內侍们口中的陈都知,说的便是⾼太后⾝后最得信任的宦官陈衍。陈衍在⾼太后⾝边当了几十年的差,从来没有被⾼太后这样的严厉的斥责过,因此,这个流言几天之內,便传遍了宮中,甚至连皇帝都知道了——那两个小⻩门不知死活地嚼着⾆头的时候,大概怎么样也想不到,这时皇帝正好心⾎来嘲,让李向安与仁多保忠悄悄扶着他出来看一眼汴京的雪景。
陈衍被太后斥责的缘由,据说是因为某⽇⾼太后召见一个文学侍从,说起西汉霍光、王莽之事,那个侍从便借故说起“三公执政”的说法,以为这是大宋建国以来未有之事,是大权归于臣下,皇帝反被架空,甚至暗讽自皇帝染疾之后,三公大小事情,往往不请而行,政事堂决定了的事情,皇帝也不过行玺而已。今天子尚在,三公已是如此;倘万一皇帝大行,儿孤寡⺟,更不堪设想。他因此直斥朝中有权臣。
这种书生议论,原本也没什么了不起。宋代士大夫说话本来就无所顾忌,石越、司马光、王安石如今正是惹得怨气冲天的时候,有人借故骂他们是权臣,虽然用心难称良善,但其实也是平常。台谏每⽇骂三人的奏章,比这难听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但偏偏这个侍从,平素却与雍王关系密切。而这段时间,又老有人在⾼太后跟前说石、马、王的坏话,因此陈衍便多了句嘴,劝⾼太后驱逐此人,以为来者之戒。陈衍虽然是好心,但⾼太后素来忌讳內侍言政,又因他言语之中隐隐又涉及雍王,素来疼爱这个儿子的⾼太后心中更加不快,因此大发雷霆,借着內侍不当言政的名头,竟将陈衍骂了个狗⾎淋头。
因雍王在宮中人缘极好,而陈衍一生谨慎规矩,免不了要得罪不少人,这事情传开之后,宮里內侍们
头接耳,无不是幸灾乐祸。內侍、宮女,大多觉得⾼太后无非是希望几个儿子和睦相处,陈衍却无事生非,而且一个內侍,居然敢对政事说三道四,实是咎于自取…
但是,以仁多保忠对宮廷斗争之了解,心里却非常明⽩,陈衍的推测并没有错,那个侍从对石、马、王三人的指控,绝对是受人指使。而⾼太后也一定心知肚明,至于她为何要斥责陈衍,却是仁多保忠所无法理解的——在仁多保忠的观念中,⾼太后这样做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因为她偏袒雍王。那些內侍、宮女的想法,在仁多保忠看来,简直只能用荒谬来形容。
不过,令仁多保忠吃惊的,还是当时皇帝的反映。如果是西夏国王,那夏主一定会先处死两个內侍,然后将弟弟赐死,仁慈一点的,则会找个借口发配到一个遥远的军司,下令当地员官将其幽噤起来。但是宋朝的官家,却只是默默听着,忍受着这一切,他甚至制止了李向安想去喝斥那两个內侍的行为。
虽然在西夏时向往大宋的文化,但是真的到了大宋朝的中心之后,仁多保忠却发现,实实在在的宋朝,比想象中的宋朝,更难以理解。
想到这里,仁多保忠不由得握紧了
间的剑柄。
宋人将他当成金⽇磾,将他当成那位忠诚厚重的匈奴王子,但他心里却明⽩,他只是仁多保忠。他小心谨慎,他忠于宋朝官家,仅仅只是出于生存之道。仁多保忠永远都只站在胜利者一边。
宋朝官家活着的时候,他可以将自己托付给宋朝官家;但可惜的,这样的状况已经无法持久,仁多保忠必须考虑宋朝官家驾崩之后,自己的生存之法。
在这汴京的噤中之內,与他处境最相似的,便只有那位来自⾼丽的王贤妃。王贤妃极得皇帝的宠爱,但是,眼见着皇帝就要大行,这位王贤妃却连每说一句话,都要再三斟酌。因为她知道,她任何惹人忌恨的举动,当皇帝去世之后,靠山一倒,她就免不了会被人加倍的报复。所以她小心的避开一切是非。
从这点上来说,仁多保忠也是同样的面临着靠山将倾的现实。只不过,与王贤妃不同的是,王贤妃只要小心谨慎,就不用担心富贵,而他仁多保忠,却必须选一个新主子,否则,很快他就会被遗忘。
早些天开始,就已经有人绕着弯的向他讨好,给他送东送西,但越是如此,仁多保忠就越是恐惧。他更加注意与那些宋人保持距离,绝不敢收取任何礼物,一切宴会都不参加。他也听到过一些传言,知道雍王在暗中收买班直侍卫与指挥使,但他既不敢向皇帝举报,也不敢加⼊其中,只能保持缄默,装聋作哑,对一切都敬而远之。仁多保忠用金⽇磾的形象来保护着自己,但是他心里知道,他其实是不甘心如此的。
他希望站在胜利者一边,只不过,暂时他还不知道谁将是胜利者。因为宋人的行事方法,常常是出他意料的。西夏的法则是如此简单,兵強马壮者便是胜利者;但在宋朝,却并非如此。但这里同样也并非德⾼望重、礼义仁爱者便等于胜利者,更不见得是权⾼位重者便可以说一不二…
在这里,仁多保忠只能小心翼翼地走一步看一步,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卷进这宋朝宮廷斗争的急流当中,万劫不复。
“仁多将军…”
“啊!李都知。”仁多保忠望着从福宁殿中走出来的李向安,忙收拢思绪,欠⾝行礼。
却见李向安手里捧着一柄⽟如意,递到他面前,轻声道:“恭喜将军,这柄如意,是圣人赏赐给将军的。”
“啊?!”仁多保忠慌忙跪下接过如意“谢圣人恩典。”
他抬头望着李向安,却听李向安轻声道:“圣人吩咐了,将军不必进去谢恩。”
“是。”仁多保忠连忙顿首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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