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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季冬。

 田烈武理了理英雄帽,回头打量了一眼大门新贴的两尊门神:东侧是一尊头戴金盔,⾝披铠甲,全⾝戎装,一手持剑,一手托塔的天王;西侧的天王,则是右手执剑,左手舒掌当,⾜下踏着药叉。两个天王俱都是虎目瞪圆,威风凛凛。

 秦观见田烈武临行还回⾝打量门神,不由得好笑,便取笑道:“门神有什么好看的?苏学士说过的一句庆,想必田兄不曾听过吧?”

 田烈武愕然问道:“什么话?”

 “吾辈不肖,傍人门户,何暇争闲气耶?”秦观‮头摇‬晃脑念道,一边笑道“这是苏学士取笑门神的话。”他这厢话方说完,一旁的文焕已经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谁知田烈武只是一本正经地摇了摇手,看着秦观说道:“神灵无分大小尊卑,俱是莫要得罪的好。”

 秦观见他如此严肃正经的模样,便忍住了笑,也不再取笑于他,只抿嘴说道:“快走罢。唐康时只怕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文焕一边上马,一边笑道:“难得有个假期,却要陪着你田烈武来家里看老婆孩子,真是不知道前世做了什么孽。我可等着唐康时给我找几个漂亮的女孩来…”

 秦观笑道:“文兄,你这就不对,你这是当着田兄的面说嫂子不漂亮?”

 田烈武红着脸,叫道:“莫要取笑,莫要取笑,咱们快走罢。”说罢挥了一下马鞭,便径出了巷子而去。秦观与文焕连忙紧紧跟了上去。

 此时已是熙宁九年十二月八⽇。

 就在昨⽇,朱婕妤顺利诞下皇六子,因为前五子都已夭折,因此,这个被赐名为赵佣的皇子,实际上就已经是皇长子。⺟凭子贵,朱婕妤因此被晋封为朱贤妃,成为正一品的天子夫人。子嗣累累夭折的赵顼,在朱氏生下赵佣之后,立即下诏天下大贺三⽇。并且陪同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皇后,前往大相国寺祈福。

 正是托了这位皇子的出生的福,被编⼊骁胜军,担任骁胜军第三营第四指挥指挥使的田烈武与担任骁胜军第一营第三指挥指挥使文焕,才因此有可能回汴京游玩数⽇。骁胜军是骑军教导军,其骨⼲力量都曾经在讲武学堂受训,经过残酷的训练淘汰而出。骁胜军五营都驻扎在京师⻩河北部诸镇,第一营在陈桥镇、第二营在郭桥镇、第三营在潘镇、第四营在酸枣、第五营在蒲城。骁骑军的军部则设在藩镇附近的封丘城。

 田烈武对于自己为何编⼊第三营,而并非王厚为都指挥使的第一营,记忆非常深刻。约将近一年之前,皇帝赵顼视察讲武学堂,在一场击鞠比赛之中,田烈武为朋头的左朋在付出两人骨折的代价之后,最终击败右朋。此后,讲武学堂又进行了一次演习,由林广统率步军协同神卫营,模拟对抗王厚统率的骑军——这样的“演习”在大宋历史上是第一次,虽然箭簇、头都已取去,但是神卫营那如雨点一般的石灰包,还有步军密集如蝗的箭矢,都让从未参加过实战的田烈武‮奋兴‬异常。

 这场演习起先由于王厚轻敌,直接与严阵以待的林广军进行正面对决,结果导致队伍“死伤惨重”那一次能发数支箭的弩,还有只放烟不‮炸爆‬的演习用霹雳投弹,在进行阵地战时的威力,实在大大的出乎王厚的意料。就在这次演习的第一轮冲锋中,田烈武就不幸“阵亡”他⾝上有无数石灰印,证明如果那是真的‮场战‬,他早已变成刺猬。但是吃过苦头后的王厚,立刻变换做战方式,采用了辽国骑军常用的战法,凭借骑兵的机动优势,永远只与林广的军队保持距离。而文焕则率领着一支小队,只要林广部一休息,他立即就上前攻击,当对方起来反击,他立时便远远跑掉;而吴安国则死死盯住林广部的“粮道”林广虽然努力约束着‮队部‬不要分散,但是却在一个山头“粮草耗尽”吃了三天野菜之后,被迫“投降”在这次演习之后,王厚认为田烈武太富牺牲精神,结果在骁胜军成立之时,他推荐的指挥使名单中,便没有田烈武。但是薛奕的好友、第三营都指挥使金彦却看中了他,向骁骑军军部请求,把他调⼊了自己的麾下。

 骁胜军第一营被视精锐中的精锐,从军中选拔基层武官由第一营先挑,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为其量⾝订造武器,有着最优良的装备,每人的标准装备都是轻型装甲一套——田烈武见过文焕的这套盔甲,羡慕不已,那套盔甲与普通的鳞甲全然不同,只在要害部位提供了精钢防护,其他部位则用野猪⽪或者牛⽪制甲,对于在讲武学堂每⽇进行负重行军的他们来,穿上去简直等于没有穿,非常轻巧灵活。但是防护能力却也同样非常出⾊,⾜以应付辽人与西夏常用的六斗、七斗弓的击——除非被人家在近处一箭穿,那就另当别论。这种盔甲的一个特⾊是对头部防护很严密,戴上头盔后,只露出了眼睛与嘴巴。田烈武听说这种盔甲,是从辽国人那里学来后,由兵器研究院特别为骑兵设计的,其设计的思想就是要轻巧与防护能力兼顾,其主要防备的,是敌人在远处的弓箭攻击,而并非刀。除此之外,第一营装备的是从辽国买回来的最好的战马,达到了每人一马一骡或者一马一驴,须知其他几营现在往往是两人一马甚至三人一马,这一点就不知道让人多么羡慕。至于马刀、手弩、弓箭等物,虽然骁胜军诸营都有,但是大家心里都非常怀疑第一营的装备就是要特别一点,说不定自己手中的武器,也是第一营挑剩的。总之,骁胜军第一营在噤军将士们的眼中,几乎可以和诸班直相提并论,甚至还传说有不少班直武官也在第一营受训——当然,田烈武倒是非常肯定的知道这是谣言,因为班直武官绝对是在讲武学堂受训的。

 和文焕在一起,田烈武就不由自主的想起这些旧事。却听⾝后秦观和文焕笑道:“怎么没见着吴镇卿?”

 “吴镇卿?他前几⽇和小王将军顶撞,结果被打了三十大板,现在还躺在上呢。他要有本事跑到京师来,我就把文字倒了写。”文焕略有点幸灾乐祸的说道。

 田烈武笑道:“他又因为何事惹着小王将军了?”

 “我们实兵演习,他的第四指挥设了个陷阱,把小王将军亲率的第一指挥使给做掉了。本来胜负乃兵家常事,倒也没有什么,谁知事后总结之时,吴镇卿居然公开讥讽小王将军不会打仗,又笑小王将军所作的诗文也属狗庇不通。前几天他到陈桥镇喝了点酒,又在街上打抱不平,小王将军找到这个由头,还能不给他穿小鞋?——一年之前,石参政就上表,要求噤军要整肃军纪,树立良好的形象,严噤与百姓发生争执。枢密院为止特别下文,他去打架,那还了得?”

 秦观笑道:“他不是打抱不平么?怎么算是打架?”

 “打抱不平也是打架。”文焕事不关己的笑道“军中谁和你讲道理?军中只讲命令。何况吴镇卿这个第四指挥使,和我们第一营中大大小小的武官,没有关系好的。本来这等事情若是有人求情,上官也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罢了,大家天天苦练,偶尔脾气大一点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吴镇卿要受罚,却是谁也不肯为他求情,连我都不肯,我却是怕求情之后,还被他冷嘲热讽。”

 秦观与田烈武想起吴镇卿的脾气,不由相顾苦笑,摇了‮头摇‬,又向文焕说道:“你也忒不厚道。”

 文焕満不在乎的笑道:“有本事你们去求情好了。我倒是听说薛子华观看演习之后,夸过吴镇卿,说他进退严整。不如让他写封信给薛子华,调去海船⽔军好了。他只要不晕船,到了海船⽔军学堂,绝对是佼佼者。”

 “罢了。谁知道薛子华还记不记得吴镇卿?枢密院莫名其妙就要调他到广州,转任虎翼军第二军都指挥使,还只准他从杭州带五艘船过去。虽然说让他节制归义城与凌牙门所有⽔军,并且允许第二军扩军到六百艘福船的规模,但是广州市舶务短期內怎么可以和杭州市舶务相提并论,纵然许他扩军,一时间也没那么多钱。而且广州人情风俗与杭州不同,杭州经营已久,招募⽔手甚易,百姓均乐于做⽔手。在广州却要困难许多。虽然有曾大人的全力支持,但是一年之內,又要办⽔军学堂,又要建船队,还要经营南海地区,薛子华还能有命留着,已经是奇事了。”秦观说到此处,不由叹息一声,但在他的心中,却是还有许多话不便出口。他自从与蔡京出使⾼丽归来后,被皇帝召见,授了个正八品下的枢密院编修官,在枢密院编修《武经总要》等要军事资料。这个官职对于他来说,算是可有可无,不过领份薪⽔,做点小事,清闲得紧。但他却也因此知道了枢密院的许多事情——譬如薛奕被调任广州,杭州虎翼军第一军由荆昭担任军都指挥使,其中就有不⾜为外人道的內情:虽然许多人认为这是朝廷防范武将进行必要的调动,并且这次调动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是秦观却知道,这其中最关键的却是荆昭是宋初名将荆罕儒之后,而荆家与曹太后家世代通好。因此朝中大臣,包括石越在內,无不对这道任命三缄其口。

 “这次调动,对薛子华实在不够公平。”文焕却也是听说过其中的內情的,不免便要替薛奕抱个不平。

 秦观悠悠说道:“唐康时却不这么说,上次和他谈论。他说让薛子华去广州,对他个人不公平,对‮家国‬却有利。让荆昭在杭州守成,好过让他去广州把南海诸国局势扰。边将若是用错人,很容易起大变。因此有薛奕在广州,朝廷便可安心…,只是朝廷未免也太小气了一点,至少也应当让薛奕带二十艘战船过去。这样他在广州才容易打开局面。”

 三人一面说着话,不觉已是到了御街之上。只见御街之上灯烛辉煌,人头攒动,一条大街上,尽是密密⿇⿇如同蚂蚁一般的人们,隐隐的丝竹之音混着嘈杂的人声、笑声,未⼊其中,便觉出行人的喜悦。只是瞧这等局面,骑马是走不得了。三人不得已下了马来,便听有人叫道:“快去,快去,晚了就错过了。”他所说的立刻被许多人所响应,只见他大呼声未落,便有许多人托儿挈女,如嘲⽔般的都往一个方向涌去。

 三人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中均感好奇,文焕于是一把拉住一人,问道:“兄台,劳驾。敢问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人不料被人紧紧拉住,心中甚是焦急,又挣脫不得,只得急道:“别拉,别拉。官人不知道在大相国寺前,要举办烟火大戏庆祝皇子出生么?听说那些烟火是兵器研究院专门调集人手连夜制成,和往常大不相同。”

 “有这等事情?”文焕笑着放了手,便见那人匆匆向前跑去,似乎要挽回被文焕耽误的那点时间。

 “怎么办?去不去看热闹?”秦观笑道。

 田烈武迟疑道:“唐康时在等…”

 “他同时娶了文家‮姐小‬和⾼丽佳人,必定在家多‮存温‬一会才出来的。别怕,从大相国寺过去,也不算得太远。”秦观不负责任的说道。

 文焕夸张的点了点头,道:“正是。少游之言,极之有理。何况,难道你们竟不想看看兵器研究院做成了什么物件么?”说话间,已经拉着田烈武,便跟着人群一齐向大相国寺走去。

 待三人到大相国寺时,大相国寺外早已经是人山人海。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皇后率领众亲王、宰执、翰林学士等大臣,在大相国寺內一座⾼楼上远远观赏。班直侍卫艰难的维持着秩序,让大相国寺门前空出一块大坪来。只是三人来得晚了,那里挤得过去?只听到人声喧哗,但坪中的场景却是丝毫也看不到,看见的唯有众人伸手指点的背影。

 文焕灵机一动,眼见道边不远处有一株柳树,便将马拴了,捋起袖子、⾐襟,抱着树⼲,竟然爬了上去。一面找了树枝坐了,这才招呼二人。秦观是风流不羁之人,田烈武捕快出⾝,自然也不在乎此举是否有损形象,见他招呼,也跟着爬了上去。三人居⾼临下,这才看得清楚,此时在坪中摆了九十九面‮大巨‬的屏风,屏风上画着各种各样的图画,有大宋最英俊的神灵二郞神;有永远笑容可掬的寿星;有象征生男的罗睺罗,有百子嬉舂图…一时也看不清许多,只听呼喝彩声中,有人燃起引线,立时,屏风之中,便蓬放出五彩的烟火,笔直的冲上空中。随着耳中听到烟火被点燃的“哧”、“呯”的声响,一个接一个的烟花腾空而起,在空中绽放出各形各样的绚丽烟花来。此时己近傍晚,満天的烟花绚烂无比,在暗⻩的天空中尽情的挥洒着所有的喜庆与美丽,将天际重新映亮,夺去了夕的光彩。

 无数斑斓的⾊彩构出的火树银花,在汴京的天空绽放,似乎要将人群的喜悦传达到九天云霄之上。人群中不时发出一声声赞美与惊叹的声音,尽皆看得目眩神…令得这偌大的地方顿时成为一片乐的海洋。

 的确,人们是有理由快乐的。

 田烈武便隐隐约约的听到树下有人正在兴致的议论着。

 “今年的确值得庆祝。湖广屯军,官道改造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听说许多商家向钱庄借钱去开发湖广,现在许多钱庄里都没有钱了。唐家钱庄已经在各大报纸登出广告,明年起在钱庄存钱,不仅不要钱,反而会给利息。存的时间越长,利息越⾼。”一个瘦⾼个子尖着嗓子叫道,神情间甚是‮奋兴‬,似乎他所说的这此事跟他大有相关。

 旁边的矮胖子笑道:“这事我早已知道。湖广开发顺利,连带朝廷也省了不少钱。朝廷已经连续两年免征免役宽剩钱,今年夏天河北旱灾,虽然报纸上说朝廷因此拖缓了地方官制改⾰,但是组织救灾却很得力。司农寺又成立了齐民馆,专门负责劝农教农,培育好的种子,制造好的工具,推广到地方去。齐民馆的人,有不少进士官人,也有不少几十年的老农长者呢。种田种得好,也能做官…啧啧!”

 “这事情秋天的时候还闹得很凶,有人说孔子不主张教农艺,有人说建了齐民馆也没什么作用,只是浪费官帑,为这事吵了个把月。还是皇上有主见,硬是定了下来。”

 旁边有人揷话道:“听说那是司马相公进谏之功。”

 “什么啊?那是石参政力主的功劳。《新义报》上那几篇评论,你没看见么?署的是石参政的大名。”⾼个子似乎很以自己能读报为荣,口气中颇有几分不屑。

 矮胖子用劲的点点头,道:“这我信。这些子事情,十之八九都是石参政倡议的,你说一个人怎么能那么有本事?南海小薛将军搞得风风火火,凌牙门城现在已经是有万余人的规模。向大宋称臣纳表的小国有二百多个,不知多少地主去那里买地。在国內买地,朝廷要从中征‘宽地税’,到南海买地,又便宜,还有军队保驾。小薛将军的海军是吃素的么?那些蛮夷谁敢惹啊?六月份就灭了渤泥国,分成三国,两个渤泥国贵族和趾郡王的儿子各得一份。”

 “为何有趾郡王的儿子一份?”又有人不明⽩了。

 “笼络呗。趾郡王一直有野心开疆拓土,现在马嘴被大宋套上了绳子,可那心还是活的。小薛将军便让趾国出兵出将配合作战,打赢了自然也分他趾国一份。这样又省了大宋的心,又让趾郡王能不时得点好处,不会想着来反咬我大宋。况且他儿子到了渤泥国,就被封为渤泥侯,自成一国,也不受趾国管辖,渤泥三国每年只要各上十到二十万贯税金,就可以在一国为尊,这种好事,谁不⾼兴?听说那渤泥侯上任第一天,就把五个儿子中成年的三个全部送到了⽩⽔潭学院读书,以表他对大宋忠心。”

 “我猜趾郡王的其他儿子,只怕现在一个个摩拳擦掌,盼着哪处又有蛮国不服罢。真是便宜了他们!”这时,有人听到他们的议论,忽转过头来,愤愤不平的补充了一句,他的神情间,显然是感觉趾国真是⽩⽩占了大宋一个天大的便宜。

 “趾国为大宋也做了不少事。老兄你现在⾝上穿的⾐服,说不定就有趾国的功劳。”

 “你什么意思?”

 “归义城收购趾国的棉花,在归义城加工后,其中有三成就运回了国內。你喝过甘蔗酒没有?说不定也有归义城酿的。归义城今年上缴朝廷的税金听说是三十万贯,你以为是平空来的么?小薛将军建第二军,也托了归义城的功劳。狄相公的儿子,果然是有本事的。”矮胖子说完,呑了口唾,庒低了声音道:“听说没有?清河郡主怀了孩子,狄大人从归义城送来的礼物,价值十万贯!石参政夫人三个月前怀了第二胎,狄大人不敢送钱,可是上个月送来的东西…”

 “是什么?”立时有一堆人把头伸了过来打听。

 矮胖子⽩了众人一眼,冷笑道:“不知道。总之是宝贝。”

 田烈武心中暗暗好笑,石夫人‮孕怀‬的事情,他自然知道。他老婆也是时常上石府走动,还替石夫人求过神,送过一些用得着的小玩意儿。狄谘给清河郡主送礼没有,他不知道,但是送给石越的东西,他却清楚,那却不过是十二坛咸菜。只是千里迢迢从趾送来,却是礼轻情重的意思。只是昨晚上他老婆刚好还向田烈武笑话过狄谘太过寒碜,送的礼竟与他们小户人家一样。田烈武夫妇自然不知道,别说狄谘,许多石越一手提拔的‮员官‬,还有熙宁九年的进士——石越是省试主考官,只须知道石越脾气的,都不敢送什么贵重的礼物。

 田烈武正在想着狄谘送给石越的咸菜失笑,忽然却被秦观拉了一把,只听秦观笑道:“快看,那是什么?”

 他抬头望去,便见几个纸制的人物,被扎成各路神灵的模样,被火药推向空中,借助火药的力量,在空中不停的旋转,火药燃烧发出的火光,在空中发出耀眼的光芒,倒似这些纸人踩着金光升空而去一般。引来市民的阵阵呼声。连树下谈话的都昅引了过去,除了惊叹赞美之声便不再有其它之声。田烈武是汴京土著,自是知道这物什的名目,当下笑道:“这是温家的药发傀儡,家传的手艺,却制作不易,便是在汴京,等闲也难得一见。”

 正说话间,又见一座二尺多⾼的金⾊佛像,端坐金盘之中,被火药送上天空。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座金⾊佛像升空之后,竟然在金盘中向四方缓缓转了一圈。引得不少虔诚的佛教徒连忙双手合什拜倒。田烈武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事,不由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便在金⾊佛像升空之时,在大坪周围,忽然传来许多人的惊呼声,不少班直侍卫都吓得连连后退。田烈武等人居⾼临下望得清楚,却见是数百只小猫大小的老鼠,庇股上闪着火花,在大坪中満地窜,把观众吓了一跳。好一会,众人才看清楚,原来那些大老鼠,也是烟火玩具。这东西是兵器研究院的研究人员利用火药燃烧时产生气体向外噴的反推力围绕一个轴心旋转的原理设计出来的,在当时却是一种新鲜玩意,自是没有人见过。而且那老鼠做得甚是真,突然之间冒将出来,自然唬人不浅。

 田烈武看到此处,悔得连连拍打树枝,叫道:“早知道如此,要把我儿子带出来的!”

 这时候烟火表演已经到了最⾼嘲。众人屏息静气,要看下面将要如此,却见一个老道士带了几个道童,走到大坪之前,指着一棵光秃秃的桃树,团团围了一圈。然后从怀中掏出一粒药来,埋在树之下。几个道童便把桃树用一块青布遮了起来。过一会儿,道童将布掀开,只见那桃树已然长出翠叶来。道士又围着桃树走了一圈,闭目做法之后再次遮上。过一会儿,再掀开,桃树已经开花。于是再次罩上,不一会儿,再揭开了,却见是桃树已经结实。道士又命将桃树遮上,过了一枝香的功夫,拉开青布,只见见桃实如火,果实累累,竟是一树全

 道士从桃树上摘了一盘桃子,一边派人呈给两宮太后、皇帝、皇后。再次将青布罩上,掀开之时,桃树便又如最初之时光秃秃的了!

 这种魔术表演,真称得上炫人心目。田烈武愕然叹道:“这难道真是仙术?”

 秦观摇‮头摇‬,道:“这是幻术。”但是这幻术表演得真之极,又是他亲眼所见,所以心里明明知道这是什么,但一时之间,却也觉得有些恍惚,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幻术?”田烈武不可思议的重复道。忽听到有人轻声叹道:“唉!乐极只恐生悲,但愿我大宋的繁华,不要如同这烟花与幻术一般,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他心中一凛,忙去寻那人说话之人,只是人海茫茫,那里竟能寻到发话之人?

 大相国寺的表演只是整晚庆的一个开始。

 田烈武、文焕、秦观赶到何家楼之时,天⾊早已全黑。何家楼是何畏之名下产业,何畏之自拜会石越之后,一直在石府住了约两个月的时间。在一次和石越彻夜谈之后,就离开石府,自立门户。石越帮他取到了酿酒出卖的权利,他名下的产业就主要以制药、制酒为主,另外在汴京也开了几处酒楼。何家楼的伙计,都是头戴着方顶头巾,⾝穿紫衫,脚着丝鞋,彬彬有礼;而何家楼更是由几栋三层⾼、五层⾼的楼房组合而成,诸楼⾼低起伏,参差错落,楼宇间有飞桥相接,在整个汴京城,都非常有特⾊。而何家楼每一间雅间,都是单独的房间,房中有古朴发⻩的史书,有崭新的经书与报纸,有琴,有剑,有香炉,有字画,还有漂亮的书僮与美丽的女婢…格调之⾼雅,既便在汴京,也是数一数二。因此许多的达官贵人,文人雅士,都喜来何家楼吃酒。

 唐康所选中的一间房子,名为“夹竹”是在何家楼最⾼的一座楼的顶楼之上,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大半个汴京城的夜景。三人走进屋时,唐康正与段子介在一起喝酒。秦观前脚刚刚踏⼊房中,就⾼声笑道:“段誉之,你怎的在此处?难道讲武学堂也放假?”段子介进⼊讲武学堂第三期,此时应当是最紧张的时候。

 唐康喝了一口酒,笑道:“段誉之被章卫尉看中了,章惇又向讲武学堂要人。章大祭酒放他几天假,让他来京师见一次章惇,好好考虑一下。”

 段子介苦笑着摇了‮头摇‬,默然不语。

 文焕走上前去,也不客气,一庇股坐了,笑道:“做军法官也没什么不好。那是皇上的亲信,我们骁胜军的营都指挥使,对军法官都要客客气气的。”

 “并非如此。”段子介叹了口气,道:“司马先生在枢密院主持职方馆,虽然外人不知道,但是听说很是立了功劳。兵部职方司也非同小可,今年年中有几个厢军不服调遣,密谋叛,不知怎的就被职方司查到了,尚未起事就被抓了起来,远远发配到凌牙门。章大人羡慕两次的功劳,向皇上上表,道卫尉寺是皇上在军中的耳目,本来有军人反叛这种事情,卫尉寺不知道,便是卫尉寺的失职。因此请求皇上让卫尉寺在京师设立一个卫尉寺分析局,专门处理各随军军法官报上来的信息,找出可疑点进行调查。章大人是想让我进分析局…”

 “什么?军法官顺便还要做探子?!”文焕几乎要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叫完之后,想了一会,又似怈了气的说道:“这也无法可想。皇上答应了,是不是?要不章惇不会来找你。”

 段子介点点头,喝了一杯闷酒。

 文焕想了一会,又问道:“枢密院的职方馆到底立了什么功劳?听说司马先生一年之內,就已经升到正六品,这几年除了薛奕之外,再没有人升迁有他这般快法。”

 唐康与秦观对望一眼,默默指了指东北方向。

 文焕心中一凛,道:“你是说东北?⾼丽与女直打得不可开,这应当是你们的功劳啊?”

 唐康摇了‮头摇‬,道:“多的我不能说,也的确不知道。我只知道司马先生一年之內,把手伸进了辽国境內的各种势力之中。⾼丽和女直,辽主和耶律伊逊,还有杨遵勖。这中间都少不了司马先生的功劳。”

 “辽主一年之內,已经稳稳控制中京道与南京道全部,上京道与东京道大部。上京半年之前,就已经被耶律信攻克。耶律伊逊⻳缩于庆州,凭借天险顽抗了半年有余,只怕也撑不了太久了。耶律信与耶律冲哥迟早要攻克庆州的。我真看不出来职方馆做了什么事情。”文焕非常的不以为然。

 唐康冷笑道:“职方馆又不是神仙,你以为他们能够如何?杨遵勖是个傻子,又有野心,又犹豫不决,他从我大宋‘某些商人’手中偷偷买了不知多少装备,就是不敢动。辽主解决掉耶律伊逊,迟早掉过头来对付他。你不知道现在有多少说客在大同府。⾼丽与女直打了一年多,女直开始时节节败退,后来竟越打越強。双方时不时都要扰一下辽军,辽主不得不分兵在东京道监视。若非如此,只怕耶律伊逊早就被灭掉了。”

 “辽主是个又可敬又可畏的人物。”秦观淡淡说道“他攻克上京之后,借口许多贵族参预叛,剥夺了他们的全部特权,把他们的家财赏赐给有战功的将领与有功大臣。然后又把许多头下军州收归国有。一面又整肃吏治,严噤官吏扰民;一面轻徭薄赋,还把许多不能打仗的士兵放回,又把一些没收的土地分给有功劳的士兵。若不是他现在三面內…”

 “他如此行事,却也有之过急的地方。显见辽主毕竟年轻。若不是他如此急于向贵族开刀,耶律伊逊也不能支持到如今。许多人既然明知道在辽主治下,自己便会一无所有,自然铁了心跟随耶律伊逊顽抗。”唐康笑道:“咱们且不用去理会辽国如何,只要我大宋強盛,辽国终不⾜畏。若按这一年的情势发展,大宋会成为比大唐更強盛的‮家国‬。‮家国‬今年盈余八百二十五万另四千六十一贯。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段子介听唐康说起此事,也笑道:“现在民间都说,司马参政与石参政二人理财,是天造地设之合。司马参政节流省事,石参政开源兴事。‮家国‬焉得不富?”

 “今年商税增加了一成;市舶务关税增加了一倍。与辽国的互市、归义城的税收是另算的。凌牙门城朝廷已经答应五年內不要上缴税金。但是薛奕南海各国每年上缴一定数额的税金以换取大宋的认可,虽然有些小国不过几百贯,但是积少成多,这笔收⼊非常可观。明年起,民间对南海诸国的投资会收到一定的回报,到时候关税还会增加。”唐康兴致的说道“现在不论是报纸上也好,老百姓谈论也好,朝中大臣议论也好,无不夸赞我大哥。”

 说起这些振奋人心的事情,便连段子介也觉得精神大振。秦观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夜空中灿烂的礼花,笑道:“熙宁以来,纵然是上元佳节,也曾未有过这样繁华的盛况。今晚的烟花,至少放掉二万贯!若在以前,司马君实定然上书反对。但如今的大宋繁华,便如同这烟花一般灿烂——想来石参政升任仆,应当是众望所归吧?”

 田烈武听到他又用烟花来比喻大宋的繁荣,忽的想起刚刚在大相国寺时听到的话,不由说道:“但愿这前所未有的盛况不要像烟花一样短暂才好。”

 他话一出口,立觉不对,果然,众人的脸⾊都立即沉了下来,一同默然望着田烈武。良久,唐康方勉強笑道:“不会的,我大宋就是如⽇中天的太。”忽然想到太也会有落山的时候,心中更觉扫兴。正要想些什么话来岔开,却见一个书僮急急忙忙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唐康脸⾊立时便沉了下去,望着田烈武,嘴微动,言又止。

 秦观等他这模样,便知是出了什么事情。果然,那个书僮附耳说完,就匆匆离去。唐康也起⾝抱拳说道:“小弟有点要事,要先告辞了。这里账已结过,兄长们慢慢喝茶——少游,你也随我一道走去一下吧!”秦观忙点头答应,于是二人匆匆告辞而去。

 出了何家楼,唐康便把秦观拉上马车,车帘一放下,唐康神情郑重,庒低声音说道:“少游,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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