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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更锣声五更尽头,新房内大红双烛的蜡泪已堆满烛台,灯蕊上微弱的光芒仿佛在哭诉着孤独。

 晨曦隐约自窗透显而进,将地板缀上点点滴滴的金黄。

 带着惺忪睡眼的无衣频打哈欠,稍稍踉跄地端着水盆走往新房。

 昨夜寻到路返回之时,已是两个时辰后的事,迷糊糊中她好不容易觅着自己所属的仆婢房。虽然她尚不习惯硬邦邦的铺,但卸下千金小姐这包袱的自在感早令她把一切都抛诸脑后。

 启开门,房内的形单影只只让她叹了口气,并无惊诧。

 头戴凤冠的孟荇娘如雕像僵硬地危坐沿,焦距凝结在不可知的点,眨也不眨的。

 “你整晚没睡?”

 “姜伯诗没来找我…”孟荇娘答非所问,眼神盈斥怨怼。“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衣放好水盆,双手横,十分佩服她居然可以坚持戴着凤冠至翌朝。

 “我想…姜伯诗似乎不喜爱这场婚事。”

 “开什么玩笑?这门亲事不是他主动提的吗?”孟荇娘气冲冲地恼问。“愿意和我成亲、拜堂,却不和我同房,他什么意思?”

 “宵一刻值千金,他也许嫌自身银两太多,所以宁可放弃。”无衣开着无趣的玩笑。

 “现下我可是堂堂白家三小姐,他这么做岂不是在侮辱我吗?”孟荇娘一怒之下,干脆摘下凤冠。

 “我无意侮辱你。”稔的嗓音传来,她与孟荇娘同时望向门口。“尽快梳洗打扮,好拜见你公婆与姜家亲戚。我想这些规矩礼仪你在白府应该学得十分完备,堂堂的白家三小姐。”姜伯诗扬扬嘲讽的嘴角,踏开脚步前,恰巧瞥见无衣,他停步说道:“还有,请好好管教你的丫环,别放她像疯狗似地见人就咬。”

 孟荇娘上前拦住他,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就是姜伯诗?”她惊讶转身,求证道。

 无衣点头,翻着白眼,喃喃自语:“到底谁才是疯狗啊?”

 ****

 “侯门一入深似海”是无衣踏入大厅,望见姜家人之际,首先体验到的感受。

 不过,以孟荇娘的个性,即使会淹死她也不在乎吧!

 孟荇娘依照无衣事前的教导,按部就班务将每一礼仪臻于至善。果然,换来姜老爷与姜夫人的满心快与称赞。

 “无衣真是乖巧懂事,咱们伯诗可娶到个好媳妇啦!”姜老爷开怀说道,拈着斑白髭须的右手,手背上一大块紫黑色胎记。

 孟荇娘故作羞涩而垂首,余光瞥向坐于身旁的姜伯诗,只见他面无表情,她口不由得一股窒闷。无意中她感觉灼灼视线从斜对面而来,她抬眉细看,一名轮廓与她丈夫神似的男子正挑着迤逗的微笑打量着她。

 孟荇娘一惊,赶紧岔移目光,装作没看见。那笑意…教她浑身不舒畅,甚至有些可怕…

 他是谁?能与姜伯诗平起平坐的,应该也是姜家亲戚吧!

 “无衣,姜府的环境熟悉吗?我看待会儿让伯诗领你四处看看。”不同于白夫人的淑善娴静,姜夫人是属于不怒而威的类型,教人望之俨然。

 “娘,我来就好了。”男子自告奋勇。“大哥不是还要和你们商讨林家那笔买卖,哪有空啊?”

 姜夫人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警告的意味十分浓厚。

 “叔嫂之间的界限你不应该不明白,叔易。”

 闻言,姜叔易自讨没趣地撇撇嘴。

 “无衣,我家这个老三比较不懂分寸,你别见怪。”姜夫人接着吩咐左右奴婢。“青儿、莲儿,待会由你们带大少认识一下姜府。记住,千万别给一些闲杂人等有机可乘。”

 退侍一旁的无衣见状,抿笑着。幸好有这些人的存在,否则她会以为她的能力对姜家人都不起作用。

 不过,在场的人似乎少了点。姜季礼没出现,姜家二公子也不见人影…

 “对了,仲书呢?上哪儿去了?”姜夫人不悦地问道。“我不是叫他今早定要过来拜见他大嫂吗?”

 “二哥准又睡在书堆里,‘云深不知处’啊!”姜叔易双手置于脑勺后,不干他事地嘲道。

 “闭上你的嘴!我这不是来了?”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冷冷踩进大厅,他肤略为苍白,似不常在阳光下活动,有着浓厚的书卷气。“爹、娘,对不起,我来晚了。”

 “成天只知道谈诗词,读一些无用文章。怎不见你用心习作八股文,好赴科举,得个秀才、举人,或进个学也可以,好光宗耀祖?”姜夫人愠骂道。

 “娘。”姜伯诗终于开口。“仲书喜爱读书总是件好事,强胜于游手好闲啊!”姜仲书视线不自觉落到姜伯诗身上,没多久他发现旁边的孟荇娘。

 无衣凝望他,心湖霎时波澜滚滚。

 好烈的情绪变换!当他看着姜伯诗时,出一股刺痛沁人的悲哀;然而在发觉荇娘之后,猛地转成深沉的敌意。

 为什么?他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荇娘,何以产生敌意?

 “你就是我的大嫂?”姜仲书漠然问道。

 “是。”孟荇娘也感受到他不寻常的态度。

 “你是图谋姜家的财产,或是垂涎我大哥的容貌,所以才嫁进来?”姜仲书无避讳的质问,气坏了堂上两老。

 “仲书,你成何体统?她可是你的嫂子,容得你如此放肆吗?”姜夫人怫恚起身,指着他昂声叱责。

 姜仲书鼻头“哼”的一声,不以为然。

 “是你们要我拜见嫂子,我不过是问出我心里想问的问题罢了。你们不喜爱的话,我走便是。”他侧望姜伯诗俄顷,即刻步出厅外。

 姜伯诗脸上的表情,无衣注意到了。

 那是与姜仲书十分相近的哀伤,虽然读不到他内心,但她感觉得出来。

 这两兄弟究竟是…

 ****

 “荇娘,你现在有空吧?”夏挨近同住一房的无衣,讨好似地摩挲她的肩。

 无衣阖上手中书本,没好气地推开她。

 “你无聊想打发时间,我不会是最好的人选。”

 姜家总管原本安排她单独一室,没料到中途却硬生给她这个多话的小妮子,说什么怕她人生地不会寂寞。

 笑话,寂寞本就与她形影不离,她习惯得不能再习惯;放个聒噪的女人在她周围,除了增添她的烦郁,她实在找不出有什么更佳的作用。

 “哎呀!不要这么冷淡嘛!虽然咱们才认识不久,好歹也同睡一个房间,应该好好培养感情。”夏撒娇地摇着无衣的手臂,这动作不使她忆起某人。

 自成亲那晚后,她好像再没见过那家伙…

 “你事情都做完了?”她明知故问。

 “老爷与夫人一大早就出门,我今儿个空闲的很。”

 “你这个女婢干得倒轻松。”

 “你不也是?打你进门来,我没看你服侍过大少,倒是每天见着你就是捧着卷书,女儿家读这么多书,当心你嫁不出去。”夏十分认真地劝道。

 无衣但笑,默然。她对嫁娶若真有心,她早成了她的主子之一。

 孟荇娘现在多的是姜府仆婢使唤,她何必凑热闹?

 “所以快点放下书,咱们去后花园逛逛。现值仲时节,是赏花的最佳时机。”夏兴致的。

 “你想学杜丽娘游园思,梦位如意郎君吗?”无衣并无恶意,只是揶揄。

 “这什么话?给别人听见还得了!”她两颊浅浅赭红。“要不,你想上哪儿,我带你去。姜府这么大,你一定还有些地方不熟悉吧!”

 “季湘居。”想都没想,无衣口而出。“我想去季湘居。”

 她有些不明所以,自己怎想去看个痴儿呢?上回不是嫌得厌烦?

 “不会吧?!你想去那个恐怖的地方?”夏不可思议地睁圆眼。

 “恐怖?还好吧!”除了人气薄弱,她倒不觉有何恐怖可言。

 “反正上哪儿都好,就是不要去季湘居。”与之前的兴奋相比,夏此刻有些畏畏缩缩。

 苍灰眼眸读出些许缘故。“因为他身上带有诅咒?”她拧眉,似乎对此荒谬答案不能接受。

 “你怎么知道?”反诘一出,夏急忙遮口。在她判断无衣应该没有妨害后,缓缓松手,仔细梭巡门后窗外,确定没人,才敢低声陈叙。

 “四少爷是庶出之子,是老爷第二个妾所生。听说湘姨太,啊!就是四少爷的母亲,她长得十分漂亮,老爷非常疼爱她。当然,没多久,她就怀孕了。但是想不到就在她将要临盆那夜,她…上吊自缢了,然后腹中孩子…”夏愈讲脸色愈苍白。“四少爷居然就沿着悬在半空湘姨太的腹里产下,脐带未断,后来还是弄婆把它剪掉的。”

 无衣怔住,咬着血渐褪的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他是从死人的身体里生出来的?因此众人认为他是不祥之子,带有诅咒?”

 夏使劲颔首。“所以之后大家都很怕四少爷,夫人更是厌恶他,本来还打算把四少爷送给别人,可老爷不肯。于是夫人便下命令,终其一生,四少爷都不许离开季湘居,除了送饭的仆婢外,谁都不准与四少爷有任何接触与牵扯。”

 “夫人之所以囚姜季…四少爷,是不是恐惧湘姨太会藉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向她索命?她会自缢,是夫人的杰作吧!”无衣敏捷地读取她脑中的片段。

 “嘘!”夏急忙掩牢她的嘴,紧张地左右察看。“很多事不能明讲,纵然…它可能是事实。”

 “可是为什么姜伯诗他…”无衣想起他的态度。“我的意思是大少爷对四少爷好像不错,这样夫人不会生气吗?”

 “生气也没用。大少爷一向对四少爷疼爱有加,之后甚至打破夫人订立的规矩,带他出外,连夫人也阻拦不了,尤其再加上五年前发生那件事…”

 “四少爷原本不是白痴?”无衣望着她的瞳眸。

 “奇怪,我总觉得我还没开口,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夏疑惑道。“没错,四少爷十八岁以前都很正常。可惜十八岁那年,他与大少爷前往扬州,中途遇上仇人暗杀大少爷,四少爷为救他,替他挡了三箭毒镖。回来后,请遍所有知名大夫,用尽各种方法,依然无力回天,自此他就变成痴儿一个。”

 无衣垂睑,若有所思。

 “四少爷…五年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未进姜府,这些事我都是听厨房大婶说的。”

 无衣看着手腕红肿渐消处,心头潺潺过不知名的情愫。

 ****

 百无聊赖的一个上午,无衣独自蹲在锦鲤池旁,两眼呆滞望着水中成群、色彩斑斓的鱼儿们,优游自得穿梭于狭隘的天地里。

 井蛙观天,曰天地何其广阔,世人笑之浅短,这些锦鲤们是否也同井蛙是一类?但为什么它们看起来好快乐?它们丝毫不眷恋大海的浩瀚无垠吗?

 突然,无衣笑了出来,她想起庄周与惠施在桥上的对话。

 是呀!她非鱼,鱼非她,怎能奢望从中理出头绪呢?两者唯一的共通点,不过是同被关在囚笼里。只是锦鲤或许不是情愿,而她却是自投罗网者。

 将自身锁于姜府这个复杂的环境,然后每盘算何时才能离开此地,过她期望已久的清闲生活。

 她还真是自找麻烦,吃了撑着!

 噗通一声,无衣丢下颗小石子,接着起身,酸痛的膝盖。

 姜府是大,可总觅不着安静之所,想回房,却又怕遇到夏,她那张嘴巴的功力她实在招架不住,于是害得她在池前蹲了个把时辰观赏锦鲤,就为耳清静。

 她甩甩衣袖,再次漫无目的地踅逛,快到厨房口时,一声拒绝凄厉地响破。

 “我不要!打死我都不要!”是夏的声音。

 “送个饭而已,干嘛这么婆婆妈妈?”

 无衣好奇朝里一看,主厨大婶持着托盘硬要夏。

 “这工作不是包汉子负责的吗?为什么找我嘛?我可是专门服侍老爷夫人的…”

 “包汉子腿受伤,临时找不到人,你帮个忙会死啊!”“不要啦!季湘居好恐怖,谁敢去?咱姜府小厮多的是,叫他们去便行了。”夏眼泪几乎快掉出来,早知道她就别开小差,跑来找大婶聊天。

 无衣连同情都懒得施舍,夏这小妮子是自作自受。

 她觉无趣,正准备掉头,眼尖的夏如见救星降临,急忙喊道:“荇娘!等等!”牢抓住无衣,她气吁吁地向大婶“推荐”“就她好了,她说过她想去季湘居。对吧!你前阵子说过的?”

 ****

 托盘里的菜让无衣觉得自己好像探监的。

 夏钜细靡遗地描述前往季湘居的路径,生怕她迷路返回,差事又得落回她头上。

 季湘居真如此可怖?不过住了个痴儿,夏的反应似乎夸张了点。

 不多时,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无衣停在门前,疑惑的眉头攒起。

 门大开,里头不见人影。她跨过门槛,将饭菜置于桌上。

 “四少爷,吃饭了!你在吗?四少爷!”这家伙上哪儿去了?不会又掉进井里吧?他有这么笨吗?

 无衣微动嘴角。以他的脑袋,是有这种可能。

 她扫视房内,一抹难得为他人的叹息拂掠心头。

 简单的摆设、朴实的用具,姜季礼虽名为姜家四公子,生活却与一般仆婢无异。

 庶出的命运,注定拥有这等悲哀吧!

 她忽地转念。是悲哀吗?看似无用、愚蠢的他,也许才是活得最自在的人…

 “哇!”出神尚未半晌,她背后骤然吓杀的一声,教她反应不及,双膝一曲,眼看就要跌个倒栽葱…

 “水井姐姐,小心啊!”无衣没预料身后竟会有人,她怔怔结实地落在姜季礼怀中。

 “对不起,我好像又吓到你了。”

 一仰首,姜季礼单纯的笑脸近在咫尺,仿佛连他清新干净的呼吸与气息都贴上她的肌肤。

 情感有种不愿离去的冲动,但理智却先一步发作。她快速挪移身躯,故作镇静地整整衣裳。

 “你跑去哪里,怎么我喊了好几声你都不回应?”是羞是怒,她不敢深探,只语气悻悻然地问道。

 “我躲在屏风后面啊!”季礼讪讪地抓着头笑道。“本来是想吓吓包汉子,没想到会是你,对不起喔!”他必恭必敬地躬身道歉,相当具有诚意。

 “算了。”她手挥挥,当作没事发生。

 怎么每次碰上他,都得失掉半个胆?

 “包汉子的脚受伤了,所以这次我代替他送饭,你赶紧吃吧!我过会儿再来收拾。”

 “等一下!”季礼拦在门口,失望的脸庞锁着落寞。“这样你就要走啦?”

 “怎么?难不成要我喂你?你连吃饭都不会?”他的表情如点点水珠,滴入她心湖,浅浅涟漪漾开,她却未察觉。

 “陪我啦!好不好?不然,我把饭分一半给你,你还没吃吧?”他立即将饭菜分成两份,期望可以留下无衣。然而她一句回答却断他的希冀。

 “我吃过了。”

 筷子顿在半空,他侧侧头,笑容有些不自然。

 “这样啊!那…你看我吃好了。反正,你不要走就是。”

 他澄明的黑眸总是带着笑意,以及…像她这类同道中人才能理解的孤独,使得她不开口询问:“你…很寂寞?”

 她能期盼一个痴儿回出什么答案?

 “寂寞是无聊、孤单的意思吗?”

 “算是吧!”

 他苦思了会儿,似懂非懂地颔首。“嗯!我应该很寂寞。”

 见他呆傻模样,提出问题的无衣不自觉大笑,嘲笑自己竟对个白痴认真其词。

 “好,我陪你用饭。”就看在他诚恳的表现上,陪他一顿吧!

 “太好了!”季礼举手欢呼,赶紧拉着无衣坐定位,笑咪咪地扒起饭。

 “我觉得很奇怪,”无衣手支下颏,盯着他津津有味的样子。“你为什么敢要陌生的我留下来呢?你不怕我?”

 “怕你?为什么?”

 “因为我…”登时无衣也答不出个所以然。

 从小到大,大部分的人只要看到她的瞳眸,都会不由自主疏远、恐惧她…她的能力会教人们望之却步。

 但能怎么办呢?她从来就无意窥伺他人内心,问题是这股引导的力量不肯放过她,总迫她曝晒在人们虚伪的下。

 因此,她才不得不一再自我建筑藩篱,隔离所有伤害她的“真实”唯有在藩篱中,才是安全地带。

 于是在篱内的她,无论被动主动,已经习惯以能力保护自己、驱骇他人了。

 “水井姐姐怎么会可怕呢?”季礼抬起脸庞儿,沾满饭粒的嘴边咧着笑。“我很喜爱你欸!”

 无衣一愣,季礼的例外与直接令她诧异。“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喜爱?”

 “有啊!你人很好,每次都愿意留下来陪我,不像其他人看到我就怕得要命。”

 “这有什么,不过留下来而已!”

 “不,这对我非常重要,而且…”他搔搔头,有点难为情地启齿。“你长得很像我娘。”

 无衣张大双眼。“你…你看过你母亲的长相?”夏不是说湘姨太在上吊的同时产下他吗?

 他摇首又点头。“我在梦中看过,还有画…”他言又止,没仔细说明。“总而言之,你跟她几乎一模一样。”

 无衣失笑道:“听说你母亲是个大美人,我全身上下哪一点会像她?”她可颇有自知之明,没想到白痴还会骗人。

 “全部!你和我娘一样漂亮。”他真挚肯定的口吻,宛若一股强大的水,险些撞碎她紧闭的心扉。

 她不自觉怀疑起当初的认定…

 她确实无法读出他的心吗?或是…这家伙根本没有城府、心机,表里一致到毋须读取的地步?

 “我问你,你看过多少女人?”无衣仍是不信。

 是不是他的审美观有问题,抑或接触的范畴过为狭窄,才会认为她漂亮?

 他偏着头想了一下,拨算手指,嗫嚅道:“在府里看过一些,在外面也看过…”他头脑似乎快打结了。“好像看过很多,可是都没有印象。”

 “那你不觉得你应该遇过比我漂亮上好几倍的女人吗?”

 他放下筷子,双手横,紧蹙的眉宇可见他的努力思索。不过,显然他并不适合任何思维活动,因为他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滑稽,尤其加上满嘴的饭粒。

 半晌,他斩钉截铁答道:“没有,我真的没有遇见过。”

 明明心底听得出是极为恳切的言语,但不知怎地,她觉得不太舒服。

 因为她习于触碰装饰华丽却肮脏的污泥,反而对于他这朵皎洁白莲感到无所适从吗?

 “赶紧吃吧!”无衣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因她内心深处正在发出警讯,再谈下去,一些不为她知的自己可能会被揭,而结果她未必承担得起。

 “你不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无衣敷衍道。

 季礼眉梢垂了下来,动作迟缓地抓起筷子。

 他知道,水井姐姐言不由衷。

 “成亲那夜,你大哥整晚都待在这里吗?”无衣猝然忆起,岔了话锋问。

 “在我睡着以前,大哥的确还待在我前,后来我就不清楚,因为我睡着了。”季礼口中和着饭答道。

 她闷闷地起身,倚偎窗边。

 姜伯诗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为何迟迟不与孟荇娘圆房?

 虽然打从孟荇娘嫁进姜府开始,她就没尽饼什么婢女之责,成亲隔后,她更是没再踏进新房过,但凭靠下人们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与她的能力,情况如何,她一清二楚。

 无论当初姜伯诗基于什么理由娶,凭孟荇娘的倾国之姿,他没道理不接受才是,他现在这种表现无疑将她离开姜府的企盼封锁住。

 原以为可以顺利尽快过她想要的生活,没想到却演变成这局面,教她委实头大。

 “水井姐姐不开心吗?”下最后一口饭,季礼望着无衣背影问道。

 “没有啊!”她回身,笑靥虚假戴着。

 “有,我感觉得到。”季礼胡乱地用衣袖拭去嘴边的饭粒,信誓旦旦地说。

 “你感觉得到?”无衣斜睨他,不以为然。

 一个白痴能感觉出什么东西?

 季礼微微垂眸。“水井姐姐,如果你不想笑的话,不必勉强自己,不快乐就不快乐嘛!”

 闻言,她心弦一震,凝视他纯真的面庞,久久挪不开视线。

 他…也许他不如她想像中那般驽钝…

 “你吃了吧?”她当作没听到,拿起装着已扫一空碗碟的托盘。

 “你要走了?”他不舍地注视她没有感情的颔首,扯住她的衣摆。“早知道我就不要吃完…”

 他无瑕的眸子如两颗黑玉晶亮透彻,嵌入她心坎。半晌,她竟出乎自己意表,淡淡笑允“包汉子的脚不会那么快好,我会再来的。”

 笑颜沿着畔漾开,季礼兴奋地直点头。

 他知道,水井姐姐说的是真的!

 ****

 一连几天,孟荇娘夜夜独守空闺到天明。高挂的红双喜字,已失去当初欣悦的味道,仅留讽刺于满室。

 对她而言,这是极大的羞辱。倘若她如白无衣那般毫无姿,姜伯诗的不屑一顾她尚可接受。但凭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他竟不为所动,仿佛当她幽魂一缕,视若无睹,岂不气杀她?

 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住活寡妇似的生活,便向下人打听,得知他这阵子大多宿于书房,她决意不顾颜面,直捣黄龙。

 然而,当新房门闩拉开的同时,一名男子却意外出现她眼前,大剌剌地闯进她的世界。

 “你…你怎么可以进来?”是姜家老三,他来干什么?

 姜叔易环顾屋内,深思的目光最后落在孟荇娘身上,教她不头皮发麻,节节退后。

 好有威胁的眼神!仿佛要穿透她内心一般。

 “空的房子,住起来不觉得孤单吗?”不经主人同意,姜叔易一股就坐上椅子,别有意指地质问着。

 “你应该清楚叔嫂间的礼节,请你出去,这里不是你随便可以进来的地方。”他嚣张的态度令孟荇娘旋即厉声下逐客令。

 “一个只有新嫁娘的新房、一个新郎官根本不愿踏入的地方,你以为我喜爱来吗?”

 闻言,孟荇娘脸色倏变。这家伙怎么知道这些事?

 “我的大嫂,”他起身步近她,蛊的气息随着距离减少俯临而降。“离开姜府吧!免得将来得自己是非一身,想身都不了。”

 “什么?”他到底在说啥?没头没尾的!“我是你大哥名媒正娶的媳妇、姜家的大少,你倒说说看,我有何理由得抛弃这个得之不易的名分?”

 “大少!哈哈!”讥嘲浮在他嘴角,孟荇娘乍见一肚子火,然而下一秒钟,她却发现他瞳里闪烁着怜惜与稔的光芒。

 怎么回事?他们应该是未曾会过面的陌路人才是。

 “你以为我大哥为什么娶你?”姜叔易抬抬眉,似在暗示答案的残酷。“他可是为了你的八字。”

 “八字?”孟荇娘颦蹙,不解其意。

 “姜府最小的儿子脑子有问题,你应该多少听说过吧!”

 孟荇娘微微颔首。“姜季礼,是吧?”

 “他是个痴儿,可我大哥偏生将他捧在手心,呵护备至,凡事顾到他,连娶也不例外。”姜叔易忧忧地望了她一眼,她心脏猛然漏拍。

 接下来的言语会是暴风雨的开始吗?

 “为治疗季礼的痴病,他无所不用其极。你的八字与季礼密合无,所以他听信庙里道士之言,将你娶进门,看能否给季礼冲冲喜,让他早痊愈。他的所作所为,恐怕早就超越一个手足该尽的本分。”姜叔易点到为止的暗示,果然达到他预期的效果。

 孟荇娘不腿软,全人跌靠在墙边,双手握颤抖不已。

 她…她…嫁了什么丈夫?!

 “所以嫂子,尽早离开此地,才是明哲保身之法。”姜叔易搀起她,她却令他措手不及地甩了他一掌,苍眸燃烧着愤辱。

 “我是姜府的大少,姜伯诗三媒六聘娶来的,说什么我也不放弃!”

 姜叔易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应,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反而淡淡笑道:

 “那么就请你自求多福了。”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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