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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濛濛亮。我一直踱过去,踯躅着。一个水兵走过我身边,犹疑一下,又转头问我:“多少?”

 我一惊,随即笑。“五十镑。”我说。

 “十镑。”他说。

 “十镑?”我撑起“十镑去你老母。”

 他退后一步,大笑,倒是没动,走开了。

 谤本上有什么分别?价钱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松,体还是起了皮疙瘩。我并不是这块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怜的老人,他不知道我与莺没有分别。

 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去剑桥。”

 “小姐。你开玩笑。”他把车驶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

 我干脆坐在路边。想抽烟又没烟,想睡觉又不能躺路边,没奈何,只好用手支着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就差没们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来。

 一个警察远远看见我,好奇地站停在那里注视我。

 皮裘与珠宝,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脖子上红宝石鲜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过来向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说。

 “小姐,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

 “到处游?我并没有,我正想回家。”我说。

 “家?家在什么地方?”

 “剑桥,牛津路三号。”我说。

 “跟我来,小姐,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来坐一下。”

 “好好,”我说“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小姐。”

 我报上去。“我姓姜。”我再补上姓名。

 “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他向我眨眨眼。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手掩住脸,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电话说:“小姐,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他声音里透着惊异“叫你坐着别动。”

 我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从剑桥到这里,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习惯坐在这里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与我会有代。”我站起来。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车站,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上车。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自己都吓一跳。十镑,我的确只值十镑,多一个便土也没有:半褪的脂粉,苍白的面孔,蓬松的头发…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泪簌簌地下来,没有人能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够。三年短短的一千,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脸,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

 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跑进火车的饭堂就吃:黑啤酒,猪饼。把我们都放在孤岛上,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

 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

 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我大声按门铃,对司机说:“等一会儿。”

 女佣来开门,我说:“给他车费。”我径自往屋里走,一边打着嗝。

 女佣追上来“小姐,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与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

 “我转头马上来。”

 我到房间去衣裳,一面大镜子对牢我。我端详自己。再这样子自暴自弃,无限度地吃下去,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一脸油腻,动作迟钝。

 我长叹一声。

 女佣奔上来“小姐…”

 “请你到医生那里,说我要安眠葯,拿一瓶回来。”

 “你…”“我洗澡与休息。”我说。

 “小姐,我马上回来,你自己当心。”女佣犹疑着,不敢离开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楼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头,倒下半瓶浴盐,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来。

 我问:“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钱开的。”

 “小姐,”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话顿时多起来“你这条红宝石项链…”她眼睛闪得惑。

 “是假的。”我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觉。”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开缎被,钻进被窝,长叹一声,同样是失眠,躺在上总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我睡着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她兵似地冲进房来。“呵老天,谢谢上帝,终于看见你了,姜小姐,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

 她坐在我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没有再喝酒吧?”她温和地说。

 “没有。”

 “起吃点东西。”她说“来。”拿着睡袍等我。

 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来。”辛普森说。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报纸问。

 “他说要出院?谁敢拦阻他?”辛普森笑。

 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说:“明天是复活节,这只戒指送给你。”我把小盒子推给她。

 她早已收惯礼物,但一惯客气着“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真是…”很腼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说“应该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长了看看“太美了。”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

 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阳光和煦。

 “学校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缺课。”辛普森说。

 “不上课就缺课,有什么好问的,把人当小学生似的。”我转头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说:“姜小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简单地说。

 夜里我坐着喝酒,看电视,电视节目差得可以,怕得买电影回来看,买套“飘”的拷贝准能消磨时间。

 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

 辛普森吩咐下去“这么夜了,你看看是谁,别放闲人进来。”

 女佣去开门,半晌来回话:“是一个女人,找勖先生。”

 我问:“找勖先生,是中国还是英国人?”

 “是欧陆人,金发,年轻的。”女佣答“但很脏。”

 我看看辛普森。

 “让我去跟她说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过去。

 辛普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郎,灰绿而大的眼睛,脸色很坏,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辛普森问:“你找谁?”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来,你明天来吧。”

 “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

 “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说。

 “他的秘书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说:“我们都不认识你。”

 我说:“让她进来。”

 辛普森犹疑一下,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请坐。”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肚子饿,没有钱。”她说“给我钱,我马上走。”

 “你先吃一顿再说。”我说“钱一会儿给你。”

 “谢谢。”她低声说。

 女佣端上食物,她狼虎咽地吃下去,喝红酒像喝水一般。等她了,脸色也比较好看。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比我长三两年。

 我问:“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赌。”她答。

 “赌掉那么多?”我问。

 “一半。输起来是很容易的。”她说“不信试试看。”

 “还有一半呢?”

 “被男人骗了。”她说。

 “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阔绰。”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国,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输光了?”

 “是。”她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我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来。”她说“闲了便开始赌。”

 “你是什么地方人?”

 “奥国。我母亲还有点贵族血统,后来家道中落,可是也还过得不错。”

 “你认识勖存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问道。

 “我是巴黎大学美术系学生。”

 我的脸色转为苍白。她是我的前身,我在照时间的镜子。

 “你见过他的家人?”我问。

 “没有。”她摇摇头“一个也没有。”

 “后来…你辍了学?”

 “是。我有那么多钱,当时想,念书有什么用?”她并不见得悔恨,声调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勖先生对我很好。”

 “你为什么离开他?”我说。

 “他离开我。有一他说‘你去吧,我不能再来见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难,不妨来找我。’我在苏莲士拍卖行里知道他住在这里。”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五十镑?”她试探地问。

 我真是为她落泪。我进书房,打开抽屉,取了一叠钞票出来,在她手里。

 “谢谢,谢谢。”

 她喜不自

 我温和他说:“去洗个头,买件新衣裳。”

 “是是,我现在就去,”她说“谢谢你。”

 “如果我还在此地,你尽管来找我。”

 “谢谢。”

 我送她出去。她那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媚态,她是一个美女,虽然憔悴了,看得出以前的盛姿,骨架子小,身上多的洋妞是很少的。

 我关上门。

 辛普森太太看着我,我摊摊手。

 “真是堕落。”她批评。

 我问:“如果我不赌不嫖,乖乖地过日子,你想咱们两人能否过一辈子?”

 辛普森笑说:“我与你?十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免得你担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写了给你,你还不知道,而且只准你收利息,不准你卖出手去手,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

 是的,这么多女人当中,他最喜爱我,我是“同类型”中最得宠的。

 勖存姿回来,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坐在轮椅上。

 我问:“为什么坐轮椅?”声音里带着恐惧。

 “因为我不想走路。”他说。

 我松下一口气。

 “家明呢?”我问。

 “他走了。”勖存姿没有转过脸。

 “走了?”我反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离开了勖家。”

 “什么?”我追问“离开勖家,到什么地方去发展?”家明向我提过这件事,我以为他早忘却了。

 勖存姿抬起头,他很困惑他说:“家明,他进了神学院,他要当神父。”

 我手中正捧着一只花瓶,闻言一惊,花瓶摔在地上碎了,我说:“什么?做和尚?”

 勖存姿问:“为什么?我跟他说:‘家明,聪慧走失。不是你的错,上天入地,我总得把她找回来。’但是他说:‘不,勖先生,你永远也找不到她,她寻到快乐,她不会回来。’我以为他悲伤过度,少年夫一旦失散,心中难过,也是有的,谁知他下足决心要去,可不肯再回来了。”

 我失措,就这样去了?

 “可是我说家明,你这样撒手走了,我的事业交给谁呢?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我呆呆地问。

 他说:“勖先生,你如果不放弃地下的财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我一阵昏厥,连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地说:“我的家支离破碎,喜宝,我要你回剑桥,把所有的功课都赶出来,你来承继我的事业。”

 我退后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聪恕,还有聪憩,至少聪憩可以出面,她有丈夫,一定可以帮忙你,而且你手下能干的人材多着,不必一定要亲人出来主持大事。”

 “你不会明白,只有至亲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头“你并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头“你相信我?”

 “你还算是我亲人。”他的声音低下去。

 “别担心,勖先生,你身体还是很好,”我说“支持下去。谁家没有一点不如意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会儿。“有你在我身边,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并不能做什么。”我说“只会使你生气。”

 “你应该生气,”他说“一个老头子不解温柔的爱。”

 我凝视他,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老头了,我只觉得他在说笑话,现在他说他老,确有那种感觉。

 他咳嗽一声“至今我不知道有没有毁了你。”

 “毁了我?”我说“没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没遇见你,我连学费都不出来,事情不可能更坏了。”

 “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毕业。”

 “毕业?我有这么多钱,还要文凭做什么?”我问。

 “钱与文凭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钱的人读不到文凭。”

 “何必做无谓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毕业的。”

 我不肯再搭这个话题。

 他说:“聪憩想见你,你说怎么样?”

 “我?我无所谓,她为什么要见我?”为什么是聪憩?

 “她要与你讲讲话。”他说“现在聪慧与家明都离开了,她对你的敌意减轻,也许如此。”

 我点点头。“我不会介意。”

 “那么我叫她来。”勖存姿有点儿高兴。

 我坐在他对面看画报,翻过来翻过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说:“如果你没遇见我,也许现在已经结了婚,小两口子恩恩爱爱,说不定你已经怀了孩子。”

 “是,”我接口“说不定天天下班还得买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号,两口子大跳大吵,说不定丈夫是个拆白,还是靠我吃软饭,说不定早离了婚。”

 勖存姿笑笑说:“喜宝,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并不觉得是什么遗憾,”我想起那个金发的奥国女郎“至少将来我可以跟人说:我曾经拥有一整座堡垒。何必悔恨,当初我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我。

 我嘲弄地说:“我没觉得怎么样,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现在没有幸福。”

 “幸福?你认为养儿育女,为牛为马,到最后白头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标准不一样。到我老的时候,我会坐在家中熨钞票数珠宝,我可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勖问我“还是嘴硬?”

 “像我这种人?不,我不懂得后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来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坚强。”

 我的手摸着红宝石项链。这么拇指大的红宝石,一块戒面要多少钱。世上有几个女人可以挂这种项链。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当然要有点儿牺牲。

 况且最主要的是,后悔已经太迟了。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时间,直到聪憩来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因为根本没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顿好,也没多话,聪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着她一点,可以不说话就少说几句。她住足一个星期,仿佛只是为了陪她父亲而来,毫无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上看杂志,聪憩敲门进来。

 我连忙请她坐。

 “别客气。”她说“别客气。”

 “应该的。”我说“你坐。”

 她坐下来,缓缓地说:“喜宝,这些日子,真亏得你了。”

 她没缘没故他说这么一句话,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说:“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连她都叫父亲“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乐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头“这是我的职责。”

 “开头我并不喜爱你,但是我现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帮到勖先生。”她也低着头。

 我惊骇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勖小姐…”我说。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听我说。我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聪恕并没有怎么样,聪恕只是被宠坏了,有很多富家子是这样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经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我说“他是去疗养?”

 “疗养?”聪憩又低下头“为什么别人没有去疗养?”

 “因为别人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简单地说。

 “你很直接了当,喜宝,也许勖先生喜爱的便是你这一点。”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个人好好地爱我。爱,许多许多,溺毙我。勖存姿不能足我,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他再喜爱我也不过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现在叫约瑟兄弟,我去看过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学院,在长洲。”

 “令堂呢?她身体好吗?”我支开话题。

 “我看她拖不了许久,血高,夜啼哭,还能理些什么,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机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么。”我说。

 “你可以帮我。现在只有你。”她紧握我的手。

 我始终不明白。“但是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心中一阵不祥。

 “我长了癌,这次是开刀来的。”

 “不。”我跳起来“不能这样。”

 “是真的,医生全部诊断过了,我不能告诉父母,只能对你说。”

 “可是癌治愈的机会是很高的,你…”我一个安慰的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燥舌焦。勖存姿的伤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报应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着聪憩,只觉得双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问。

 “嗯。”“方先生应当陪你来。”

 聪憩笑,笑里无限辛酸。“应该,什么叫应该?我一直想生个儿子,以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争气,生来生去都是女儿。”

 我错愕之至,这么理想的一对模范夫,真看不出来。

 聪憩说:“你叫我跟谁说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又不是我的生母,父亲忙得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想她的境况,确然如何,我叹口气,踱到窗口前坐下,这房间里的两个女人,到底谁比谁更不幸,没人知道。

 “谢谢你。”

 “我陪你去医院。”我说“我不会告诉勖先生。”

 “谢谢你。”

 我忽然问道:“请你告诉我,钱到底有什么用?”

 “钱有什么用?”她哑然失笑“钱对于穷人来说很有用。至于我,我宁愿拥有健康,跟方家凯离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如果没有钱,又如何远走高飞?”我反问。

 “我还有两只手。”聪憩说。

 “两只手赚回来的钱是苦涩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别人的面色,你没穷过,你不知道,”我悲愤地说“我何尝不是想过又想,但是我情愿跟着勖先生,反正我已经习惯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个社会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聪憩怔怔地看着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不明白。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气,她的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身边。

 她说道:“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来看我,告诉父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瞒他。”

 聪憩其实是最精明的一个。

 “我陪你迸手术室。”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没有颤抖,脸色很镇静。

 “你怕吗?”我问。

 “死亡?”她反问。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还是情愿活着,即使丈夫不爱我,我还可以带着孩子过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并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来。”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来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麻醉注,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地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产,我们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白。”

 他正颜地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父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他们读书…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吸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强,但是我尚且要惨淡经营,勉强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倔强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白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酒店?”他反问。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爱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一笔债。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狈,哽呛,急促,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她父亲的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一整天都陪着她,我们沉默着。

 第二天我替她买了线与织针,她不在病,在物理治疗室。大群大群的断手断脚男男女女在为他们的残生挣扎,有些努力做运动,绷带下未愈的伤口渗出血来。

 聪憩面青白地靠在一角观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见到我如见到至亲一般,紧紧抱住我。

 “我们回房间去。”我说“我替你买了线,为我织一件背心。”

 聪憩惨白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她泣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镇静剂入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勖存姿与我回香港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滩与阳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飞机场接我们。孩子们都穿着黑色丧服,稚气的脸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根本只几个月大,连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凯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来抱了抱孩子。孩子们“公公,公公”地唤他。

 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地踱步,只看到门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孩子。”他们勖家的人,永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

 然而聪憩还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着聪憩最小的女儿,逗她说话。

 “你知道吗?”我会说“生活不过是幻像,一切都并不值得。”

 婴儿胖胖的小手抓着我的项链不放,玩得起劲。

 我把脸贴着她的小脸。

 我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与你一样小,一样无,一样无知,现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着我,眼白是碧蓝的,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

 我悲哀地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一场?为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说:“给婴孩吃糖是不对的。”

 我茫然地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勖存姿还是不肯自书房出来,一三餐由辛普森送进书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时也开车与聪憩的女儿去兜风。她们是有教养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讨好我,因为我是唯一带她们上街散心的人。她们在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动,上洗手间老是低声地央求我。两个女佣跟着她们进进出出。在旁人眼中她们何尝不是天之骄子。但我可怜她们,是谁说的,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多么正确。

 方家凯来跟我谈话。

 “谢谢你,姜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顾孩子们。”

 “别客气。”我倒并不恨他。我什么人也不恨。

 他缓缓地说:“其实…其实聪憩不明白,我是爱她的,这么长久的夫了,我对她总有责任的…”

 我抬头看着他。

 “…是我的错,我觉得闷。人只能活一次,不见得下世我可以从头来过,我又不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自宇宙另一边冒出来…我很闷,所以在外边有个女朋友…”

 方家凯一定得有个申诉的对象,不然他会发疯。

 “但是聪憩不原谅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习惯,做像刷牙…姜小姐,我已是个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凯掩上脸。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纪大了,他害怕,他要寻找真正的生活与失去的信心。还有生命本身的迫力…我明白。

 “我明白。”我说。

 “真的?”他抬起头来“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子,非常好动,十分有生气。我不爱她,但与她在一起,一切变得较有意义,时光像忽然倒,回到大学时代,简单明快,就算戴面具,也是只比较干净的面谱: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生意,孩子、亲戚、应酬,只有我们两个人,因此我很留恋于她。我永远不会与聪憩离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聪憩更好的子,但聪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体我的灵魂我的心,她就是不肯糊涂一点儿。我不是狡辩,你明白吗?姜小姐。”

 我明白。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赚得全世界,还有什么益处呢?我只不过想…解解闷,跟看书钓鱼一样的,但没有人原谅我。我真不明白,聪憩竟为这个结束她的生命,”他喃喃地“我们只能活一次。”

 我把脸贴着他的小女儿的脸“你知道吗?生活只是一个幻像。”

 “我会照样地爱她,她失去身体任何一部分,我仍然爱她,为什么她不懂得?”方家凯痛苦地自语。

 我说:“方先生,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动物。”

 “我现在眼闭眼开都看到她的面孔。”

 “她不会的,她不会原谅你的。”我说。

 “我倒不会怪她不原谅我。”方家凯说“我要跟她说,我如果知道她这么烈,我就不会跟她争。”

 “对住倒翻的牛哭也没用。方先生,好好照顾孩子。”

 “谢谢你,姜小姐。”

 我说:“至少你有苦可诉,因为你摆着人们会得同情的现成例子,我呢,我还得笑。”

 “姜小姐。”方家凯非常不安。

 “回去吧。”我把他小女儿在他的手中。

 他离开了。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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