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最后的玫瑰 (1)
方太初并不是一个老学究,这样大气磅礴的名字容易引起误会。
实际上太初是一个女孩子,而且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我认识她时她十七岁,大学一年级生学,是我低班同学。
她有一个啂名,叫小玫瑰,呵小玫瑰比较适合她,洋同学都喜
叫她玫瑰,而她本人,我应该怎样形容她呢,她本人就似一朵半透明、初初含苞
放的红粉⾊玫瑰花。
除了长得美,她是一个温柔随和的人,
格很完美,功课也好,乐意帮助人,最主要的是,她非常有理智,办事一丝不
,纹路清楚,男女老幼,没有不喜
她的。
她在纽约出生,但不喜
纽约这地方。她说她有乡下人的本质,不好大城市,因此随⽗亲搬到加州圣荷西读大学,我便结识了她。
在生新会上,我请教她的芳名。
她说:“我没有英文名,中文名叫方太初。”
“呵,这么特别的名字。”
她微笑“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我祖⽗是基督徒。”
她这么美,却一点没有骄矜之⾊,我马上喜
了她。
我说:“我叫周棠华,建筑系五年级生学。”
她侧侧头“我大舅舅也是建筑师,在港香有公司。”
“港香的建筑师都很发财。”我说。
她哈哈地笑“你们男人就挂着发财。”神情娇慵。
她穿一条紫红⾊⽪牛仔
,一件丝绒线织的七彩⽑⾐,时下大学最流行的那种服饰,脸上一点化妆也没有。
太初的长发挽在脑后,随便用橡筋束住,气质之佳,无以名之,百分之一百的艺术家,不愧是美术系的⾼材生。
她约会男朋友很多,但私生活并不滥,男孩子不但喜
她,也尊重她,这是最重要的。
圣何西的气候好,适宜外出写生,我有一辆开起来轰隆轰隆的七手旧车,有空便约她出去兜风。
她不一定有空,我得排队轮她的时间,但谁会介意呢,等她是值得的。
我与她说过,纽约是发展艺术的好地方。
她更正我道:“纽约是艺术家扬名的好地方。”
随即她又说:“有些人爱出名,有些人不爱。”
她还那么年轻,但说话头头是道。许多美貌女子活在一团雾中,以为眼睛鼻子长得稍佳,便可以一辈子无往而不利。
方太初却十分精明,她将自己生活打理得很好,所以跟她略
之后,会觉得她外表像玫瑰,而內心像一棵树。
太初的画是前拉菲尔派,并没有什么风格,技巧是一流的,但在彩⾊摄影发明之后,这种画毫无价值可言。
她说:“我个人的享受,我喜
这种画。”
开头我并没有兴起追求她的意思,与其他的男生展开争夺是很浪费时间的,我的功课那么紧张,实在没有可能做这一类事…
建筑系第一年收百余个生学,六年直升毕业的只十来个人。长期流落异乡的滋味有什么好受,我想返家。
是太初先接近我的,渐渐我在图书馆及啤酒馆常常遇见她。
太初总是抛下其他人来与我攀谈,我再笨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得受宠若惊,感动之余,轻而易举地爱上了她。
相信我,爱上太初并不是太难的事。
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的因素是很多的,太初具有许多优点,她甚至连一般女孩子的小
子都难得使一次,略为发起小脾气来,像撒娇,很少叫我下不了台。
许是因为圣荷西的原因吧,在简单纯朴的地方,人们也变得简单纯朴起来,我们的感情进展得细⽔长流,愉快明媚。这样的恋爱,简直是享受,有否羡煞旁人我不知道,但我一生中,心情从未像此刻这么愉快。
太初实在太可爱。
按活节我们到⻩石公园露营,开心了一个星期。这家伙,文的她行,武的她也能,我们在茫茫野地中生火煮咖啡炒
蛋,在冰凉的溪⽔中澡洗洗头发,夜间躺在睡袋中仰看満天的星斗。
神仙还不及我们快活,神仙有什么好?
太初很少说到她家的事,认识她近一年,我知道她的⽗⺟已经离婚,她跟⽗亲住。方老先生(其实也不算老,四十八岁)经济情形并不算太好,在一间行银做了二十多年也未见升职,可是他也并不辞职,不知为什么,他老给我一种潦倒的感觉,我与他吃过两次饭,他喜
喝酒,在国美一般人能喝到什么好酒?老抱着一瓶三星⽩兰地。⾝上的西装很皱,领带歪歪,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放弃了,精神萎靡。
因太初的缘故,我对他很温和。
太初爱她的⽗亲,也容忍她的⽗亲。
方老唯一的生机,就是太初。两人相依为命,怕已经长远。
我问太初“你⺟亲为何离开他?”
“她嫌他穷。”太初气鼓鼓地说。
恐怕没有这样简单吧,我莞尔。但凡像方协文这样的丈夫,多数愿意相信
子离开他,是因为他穷。
因贪慕虚荣是女人最大的⽑病,不得世人同情,于是他胜利了。
我没出声,太初爱她的⽗亲,我呢,我总得爱屋及乌。
太初十八岁生⽇那天,我将⽗亲送我的金表转送于她。
她不肯接受,说太名贵,且我留着有纪念价值。
我说:“买别的礼物,我亦买得起,什么
针项链戒指之类,但街上买得回来的东西,未免轻率,如你不肯收下这个金表,那我就难过得很了。”
她马上把金表系在
上,我觉得咱俩有“大事已定”的预兆。
太初说:“来,帮我到邮局去,将这个包裹退回去。”
“什么包裹?这么大包。”
她不响。
我看包裹纸,一边念寄件人的姓名地址:“⻩玫瑰,港香落
道三号。”我问:“谁?”
太初不答。
“为什么要退回去?”
太初不响。
“我是你男朋友不是?”我笑问“喂,方太初,说话呀。”
她叹口气,细细声说:“这个人嘛,就是我那⺟亲。”
“你⺟亲?叫⻩玫瑰?呵,我明⽩了,所以你叫小玫瑰!是这样的缘故吗?”
太初抱起包裹。
“你一点好奇心都没有?”我问“打开看看。”
“爸爸叫我马上退回去。”她说。
“又不是潘多拉的箱子,”我说“既然是你⺟亲寄来的,至少打开来看看。”
“过去十年她不知寄了多少东西来,爸都叫我退回去,我从没看过。”
“随你。上代的恩怨不该留到下一代。”我替她捧起包裹。
她犹豫。
“也好,”她说“你帮我拆开看看。”
我七手八脚拆开,盒子里是一件长长的⽩纱⾐,我抖开一看,两人都呆住。
太初叹道:“⾐裳竟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这简直是一件艺术品。”
盒子中尚配着一双红粉⾊缎鞋。
“是不是你的号码?”我问。
“五号,正是,她怎么晓得的?”
“看看,这里还有一封信,写给你。”
太初忍不住,拆开来看,是一张美丽的生⽇卡,里面密密⿇⿇地写着字。
太初一边看一边嘴里默默地念,我坐在一边观察她的神情,这张卡片写得很多,她的双眼渐渐红了,终于她放下那封信,将头靠在椅背上,呆呆看着天花板。
她低声说道:“棠哥哥,让我试试那件裙子。”
我把裙子
给她。
她到房间去换了⾐服出来。
我“哗”地一声。她恍然凌波仙子一般,纱⾐是柔软的,细细的
,低
,领口一连串皱折,半透明料子上,另有一点点⽩⾊的芝⿇点。
“太好看了。”我惊叹。
她踏上⾼跟鞋,转一个圈“这么漂亮裙子,穿到什么地方去?去⽩宮吃饭也不必这样打扮。”
“你⺟亲很爱你。”我说。
她撩起裙子坐在椅子上“买件漂亮的裙子寄来就算爱我?过去十年,她在什么地方?”
“我喜
这件⾐服,我们搭机飞到纽约去吃饭,别浪费这裙子。”
太初笑“别乌搅,”她说“我把它脫下退回去。”
我看看裙子上的牌子:妮娜莉兹。“你⺟亲很有钱?”
“并不见得,”太初说“我外公并不是什么船王,爸说她很虚荣,一辈子的精力都花在吃喝玩乐上。”
我摊摊手“那他为什么娶她呢?是被她骗吗?”
太初将⾐服折好,放回盒子里,一边说:“你少讽刺我们。”
我说:“她嫁你⽗亲多久?”
“十年。从二十一到三十岁。”
“一个女人最好的⽇子,”我说“即使你⽗亲是被骗,也很值得。我可以肯定你⺟亲是一个美妇人,因为你长得不像你⽗亲。”
太初很懊恼“你像其他的人一样,都不喜
我爸。”
“太初,那毕竟是上一代的事了,若果我是你,为礼貌起见,也该写一封回信。”
她不响。
“你不知道她的事,不外是从你⽗亲处得来的资料,我觉得离婚是双方的事,跳探戈需要两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太初说:“清官也判不了这样的事。”
“她还是你⺟亲。”我说。
太初发嗔“你这个人,死活要理人家的家事。”
“人家?”我不以为然“这不是人家,她将来是我的岳⺟。”
“岳⺟?谁答应嫁你?”她笑“走罢,邮局下午休息。”
“是,遵命,我可升官了,观音兵现在升做观音将军。”
“你好啰嗦。”她推我。
毕业后我俩就订婚了。
我向太初求婚那⽇,她问我“你考虑清楚了?外头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都乐意戴你的戒指。”
“你也考虑清楚了?”我问“以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呵,废话,”她笑说“外头有些什么货⾊,我早就知道。”
“呵,我是垃圾堆中最好的一个?”我
一
她。
她叹一口气“我不知道啊,但是我年纪已经老大了,不嫁还待几时?”
“太初,”我头摇“我真服了你,连说话都不够你说。”
她凝视我“你会照顾我、爱护我,是不是?”
“我若没有那样打算,何必开口向你求婚呢?”
“说得也是,”她微笑“老寿星原本不必找砒霜吃。”
“你⽗⺟会不会喜
我?”她忽然又问。
“不会不会,他们会如歹毒的皇后待⽩雪公主般待你,你若害怕,不如不嫁。”
“我若祈望自你处得到一点安慰,简直是痴心妄想。”她⽩了我一眼。
爸妈自然是喜
太初的。
他们的信中表露了无限
欣之情,对太初的美貌非常诧异,他们写:“什么…我们未来的媳妇简直比最美丽的女明星还长得好,怎么会有如此漂亮的女孩子,普通生活照片还这么突出,真人想必更为美丽…”
太初看了信笑“见了真人,他们必然大大失望。”
我端详太初“国中人很奇怪,他们审美眼光是依照西洋标准而行的,大眼睛小嘴巴⾼鼻子⽩⽪肤的便算美,你倒恰恰合这些标准,但外国女郞谁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你被埋没了这些年,回港香罢,保证満街有人向你搭讪的。”
“我才不回港香,”她笑“爸说那地方最罪恶不过。”
岳丈大人灌输给女儿的常识真是惊人,惊人的偏见。
我
纠正他,又怕太初不⾼兴…“你跟其他的人一样,都不喜
我⽗亲。”所以三缄其口。
港香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将来我是要回去的,这些事慢慢再与太初争论不迟。她是一个非常纯真的女子,容易说话。
案⺟完全同意我们的婚事,⽗亲因生意忙,不能来参加我们订婚,寄了两张来回机飞票来,叫我们返家一次。
太初很犹豫,因她尚未毕业,假期很短,又怕她⽗亲不让她走这一趟。
我说得很明⽩,我决不做她不悦的事情,倘若她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她感动了,真是个好女孩子。
方老先生捧着劣质⽩兰地的杯子,沉昑半晌,不作答。
太初恳切地看着她⽗亲那张意失潦倒的脸。老实说,我绝对被太初感动,因此也对方老刮目相看,一个男人若得到他女儿大量的爱,他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亲,他必然有他可取之处的。
他缓缓地说:“你跟棠华去吧,你快做他家的人,自然要听他们的话,他们疼你才会邀你回去。”
我很⾼兴。
“棠华,”他苦涩地说“你要好好地照顾我这个女儿。”
“爸,”太初说“你这什么话呢?我们去两个星期就回来的,我才不要离开你。”她过去搂着⽗亲的肩膀。
方老的眼睛润
了,他说:“是,我真有个好女儿。”
太初说:“爸,棠哥哥说过的,若果我不回港香,他也不回去。”
“呵,”岳丈大人又说“我还有个好女婿。”
太初说:“爸,你好好保重⾝体。”
“我晓得,我又不是孩子。”他抚着太初的长发“你自己当心,说话之前看看棠华面⾊,港香不比圣荷西,太率直人家见怪的。”
“是,爸爸。”
我好
子地赔笑。方老先生恐怕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彻底地失败倒也好,偏偏他又成功过一次,娶了个非凡的
子,而她在与他共度十年的光
后离开他,使他以后的⽇子过得像僵尸般。
可怜的男子。
然而即使如此,他还不至于自私到不给予女儿自由,我非常感
他。
我们获得他同意后,心头放下一块大石,我与他之间有了新谅解。
“爸,”我说“你也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他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棠华,很好,你很好。”
太初后来跟我说:她一见她⽗亲那个落魄样,就忍不住恨她的⺟亲了。
⾝为他们的女儿,她那样说是对的。可是一个女人不能因那个男人可怜而陪他一生,她可怜他,谁可怜她?
太初不会明⽩这一点,对于她,方协文再沦落再不争气,也还是她钟爱的⽗亲。我爱太初,也爱她这点痴情。
太初左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疤痕,这是她整张脸上唯一的缺憾美,像一粒⿇子。跟她说话的时候,我习惯指一指那颗⽩斑。
她说:“这从前是一颗痣。”
“从前是一颗痣?现在怎么没有了?”我诧异地问。
“爸说是泪痣,泪痣不是好现象,故此找医生褪掉了。”
真
信。
我说:“假如是痣,
死好多人,”我吐吐⾆头“幸亏褪掉了它。”
太初说:“你的真面目在订婚后益发露出来了,真不知道是否该嫁你。”
“你不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我对你是忠贞不二的。”我马上反驳。
我们回到港香,⺟亲见了太初,眉开眼笑“真人比照片还好看。”她频频说。据说老年人喜
漂亮的媳妇。果然,太初被赞得难为情,只是喜气洋洋地笑。
我们就住在⽗⺟家中,太初真是合作,天天一早起⾝,帮⺟亲打点家事,又陪她去买菜。多年来⺟亲都习惯进菜市场,太初对于泥泞的街市深表趣兴,⺟亲无端得了个好伴,乐得飞飞的。
案亲跟亲戚说:“这个女孩子,简直完美得找不到缺点,相貌好还是其次,
格才善良温驯呢,真是咱们福气。”他不知道太初很有点牛脾气,她是那种一生只发三次脾气的女人,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最怕她。
果然不出所料,她不喜
港香。很小的时候,她来过一次,然而没有记忆。现在旧地重临,只觉地方狭小,人头涌涌,完全是一种兵荒马
的感觉。星期⽇中午的广东茶楼,尤其使她不解…“这么多人挤在那里付钞票等吃东西。”她笑。
我对她呵护备至,她如孩子般纯真率直,⺟亲待她如珠如宝,所以她这几天假期过得非常愉快,又吃得多,我恐吓她,叫她当心变成一个小胖子。
一直都很好,直到一个上午。
当时太初照例陪⺟亲到小菜场去,⽗亲在公司,家中只有我与老佣人。
我刚起
,在那里喂金鱼,电话铃响了。
我去接听。
那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略为焦急,却不失彬彬有礼。他问:“请问府上有否一位方太初姐小?”
因为态度实在太好了,所以我答:“有的,她是我未婚
,请问找她有什么事?她此刻不在家。”
“哦,你是周棠华君?”
“是,”我很奇怪“哪一位?”
“恕我叫你名字,棠华,我是小玫瑰的舅舅⻩振华。”
“哦,舅舅。”我出乎意料之外,颇为⾼兴。
“舅舅,”他哈哈地笑“叫得好。”
⻩振华说:“棠华,小玫瑰糊涂,你也陪着她糊涂?俗云见舅如见娘,你们俩偷偷订了婚不告诉我们⻩家已是一桩罪,来到港香居然若无其事过门不⼊,又是一桩罪,”他哈哈笑“你还不滚出来见见娘舅?”
他是那么慡朗、愉快、⼲脆,自有一股魅力,令我马上赔笑道:“舅舅,这真是…”
“将功赎罪,还不将我地址电话写下?今夜八点,我车子到府上来接令尊令堂一起吃顿饭,请他们千万拨时间给我,通知得匆忙,要请他们加倍原谅。”
“是。”
“你这小子…”他忽然叹一口气。
“对不起,舅舅。”我有点惶然。
“我明⽩你的境况,这自然不是你的主意,方协文自然将⻩家的人形容得十恶不赦,生人勿近,你耳濡目染,当然站在他们那一边。告诉你,没那种事,你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今天晚上见。”
“是。”我又说。
他搁了电话。
啊,这就是太初的大舅舅?但听声音,如见其人,完全一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样子,把每个人都能应付得密不通风,哄得舒服熨帖。这样的人才,在港香生活得如鱼得⽔,是必然的事。我向往一瞻他的风采。
太初与⺟亲回来,我把她拉到一角,告诉她这件事。
太初张大了嘴“他们怎么知道我来了港香?”
“纸包不住火,”我挤挤眼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太初说道:“我不去,我不要见到⻩家的人。”
她又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与⺟亲他们一家人没有来往,你是怎么答应他邀请的?”她恼怒。
我苦笑“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具一种魔力,我乖乖地一连串地说是是是。”
太初既好气又好笑“你呀,你比我还没有用。”
“基本上我觉得外甥女与未见面的舅舅反目成仇是一件荒谬的事,你⾝体內流着⻩家一半的⾎
,既然避不过他们,⼲脆去见一见他们也好。”
“我不要见到⺟亲。”她轻轻声说。我叹口气“真傻。”
“你跟⻩振华说,我不要见到⺟亲。”她倔強地说。
“好好,我同他说。”我拍着她的肩膀。
太初拥抱着我“呵,棠哥哥,你如果娶别人,就不会有这种为难之处了。”
“这算什么话?”我喃喃说“到这种地步了,叫我上哪儿找别人去?”
太初破涕为笑。
我马上拨电话到⻩振华建筑工程事务所。我向他说明,太初不愿见到⺟亲。
我说:“心理上她有障碍,让她先见了舅舅舅⺟比较好。”
“说得也是,”⻩振华沉昑一下“好,一定照办。对了,听说你这小子念的也是建筑。”
“是。”我答。
“不要再回到穷乡僻壤去了,留下来吧,”他非常诚恳“我们慢慢再谈这个问题,今天晚上见。”
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一次被他感动,如果别人说这样俗不可耐的话,我头一个反感,可是自他嘴巴中说出来,又不同味道。
我跟⺟亲说到今夜的宴会,她大大诧异“太初的舅舅是⻩振华?这⻩某是大名鼎鼎的一个人,连我这种⾜不出户的老太婆都晓得。他是两局里的议员,什么大学里的名誉校董。”
“是吗?”我笑了“你们俩老是否要按品大妆见客?”
⻩振华的车子来得非常准时。司机上来按铃,我们四口子下得楼来,但见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站在一辆黑⾊的宾利房车旁,见到我们马上
上来。
“周先生周太太,”他紧紧与我爹握手“这一定是棠华了…”一边又跟我打招呼。他将太初自我背后拉出来“小玫瑰,你忘了舅舅了?”一把拥在怀里。
一连串的大动作看得我们眼睛花。这个人,我想,他要是有机会在大观园里,也就是另一个王熙凤。
敷言仆套完毕,大伙上了车子,车內先坐着一位太太,约四十来岁,雍容清雅,向我们不卑不亢地打招呼。这一定是⻩太太了,我喝一声彩,比起她来,⻩振华活脫脫变成一个満⾝油俗的商人。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双眼睛含笑地向我望来,我顿时脸红。
太初紧紧靠在我⾝边,握着我的手。
一路上⻩振华那客套捧场之辞流⽔滔滔似地自他口中倾囊而出,我听得呆了,与太初面面相觑,但很明显,我们家那两老简直与⻩振华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非常投机。
我偷偷向⻩太太看一眼,她顽⽪地向我们眨眨眼,我与太初都笑了。
太初在我耳畔说:“我喜
这位舅⺟。”
我捏捏太初的手,表示安慰。
请客的地方金碧辉煌,是吃中菜的好去处。
我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振华的长相。他非常英俊,头发有七成⽩,但看上去反添一种威严,⾝材保养得极佳,显然是经常运动的结果。他精力充沛,热情好客。
他叫了一桌的好菜,不停地与我们谈我们
悉与喜
的题材,他真是一流的外
际人材,风趣得恰到好处,谈笑风生,对任何事都了如指掌,如财经、政治、艺术、各地名胜,什么⽩兰地最醇,哪种唱机最原声,游艇多大最适宜,诸如此类。
我自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活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中,光有学问是不管用的,清⾼得不可攀地步,于大众有什么益处?⻩振华才是社会的栋梁支柱。
但是他太太,呵,⻩太太真是风流人物,长长的头发挽一个低髻,耳上配精致的钻饰,脸上的化妆浓淡得宜,态度温柔可亲。
她轻轻为我们布菜“多吃一点竹笋炖
,味很鲜。”
或是“他真吵,别去理他,你们管你们喝汤。”“他”指的自然是⻩振华。
菜实在美味,我从没吃过那么好的国中菜。酒也好,从不知有那么香的⽩兰地,我颇有乐不思蜀的感觉…不想回国美小镇的穷乡僻壤去了。在港香住多好,在近海滩处,譬如说,石澳,置一幢⽩⾊的平房,过静寂的生活,闲时跟⻩振华这样的亲友出来热闹喧哗吃喝,岂不是妙得很。
到最后,⻩振华送我一只手表作见面礼,我大方地戴上了。
太初也喝了一点酒,精神比较松弛,她一张脸红扑扑地,益发像朵玫瑰花。
⻩振华说:“真像我妹妹。唉,外甥女儿都那么大了,眨眼间的事而已。”
⻩太太端详太初,她说:“像是像,可是…”她侧侧头“并不是一个模子的,太初是她自己。”
太初十分⾼兴。
“可是,”⻩太太指指太初眼角“你那颗痣呢?”
太初答:“因是眼泪痣,故此除掉了。”
⻩太太若有所思,点点头。
散席走到门口,⻩振华遇到朋友。
他跟人家说:“你记得小玫瑰?家敏,你瞧,她长那么大了,订了婚了。”
那个叫“家敏”的男人抱着一个小孩,闻言朝太初看来,眼睛就定在太初⾝上不动了。
他⾝边尚有三四个粉妆⽟琢的孩子,可爱无比。他说:“佣人请假,老婆与我只好带孩子出来吃饭。振华,你替我约个⽇子,我们一家请小玫瑰。”
“好好,”⻩振华一半是酒意,另一半是奋兴“棠华,这事你去安排了,我们原班人马。”
⻩太太劝“别站在门口了,改天再聚吧。”⻩振华又再度拥抱太初,之后总算放走我们了。
我累极。
太初则骇笑“我怎么会有那样的一个舅舅?”
我说:“港香的人杰。”
“他们真有钱,穿的吃的全是最好的,刚才一顿饭吃掉了六千元!一千多美金哪,简直是我一学期的开销。”
太初大惑不解“做生意也不能这样富有啊。”
“别理他们,”我笑“也许你舅舅刚打劫了行银。”
“还要吃下去?我怕肚子受不了。”太初说“下一顿饭我不去了。”
我倒认为这种宴会蛮有趣的,增加点见闻没有什么不妥,我想我⾎
中属港香的遗传因子已经发作了。
太初说:“舅舅已是这样,我⺟亲不知是个如何不堪的人物,定是那种张了嘴合不拢如录音机般不断说话的女人。”
“你不欣赏⻩振华?我是欣赏的。”
“嘿,”太初说“还有他的朋友,盯着我看,仿佛我头上长出了角。”
“你长得漂亮嘛。”
“太没礼貌。”
“顾及礼貌便大失眼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太初啐我“你与我舅舅两人简直可以搭档唱相声。”
“人家可是都记得你呢,”我说“小玫瑰的确非同凡响。”
“我可不记得人家。”她说。
“你不想见你⺟亲?”我问。
“不想。”
“真不想?”我问。
“真讨厌,你拷问我还是怎么地?”她反问我。
第二天,⻩振华约了我出去详谈,在他办公室里,他跟我坦⽩地说,希望我留下来,也希望太初留下来。
我也很坦⽩,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说:“可是太初的⽗亲很寂寞,而你们这儿…又不愁不热闹。”
“你怎么知道小玫瑰的⺟亲不寂寞?”⻩振华反问。
“我想当然而已。”我说。
“她很想念小玫瑰。”⻩振华说。
我心想,那么想念她,何苦当年撇下她。
⻩振华微笑“我知道你想什么,当年她撇下小玫瑰,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是一个动人的故事,你或许不相信,但我妹妹并不像我,她是个至情至
的人,而我在感情上也并没有她那么伟大。事实在感情上,我是失败者,我
子曾经一度离开我,经过九牛二虎之力复合,天天待候她眼睛鼻子做人,不知有多痛苦。”
他真没把我当外人。
“你会喜
你岳⺟,”⻩振华说“她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
我心又想:四十岁的女人,再美也是老太婆一名,能够抛下稚龄女儿不理的女人,美极有限。在感情方面,我绝对站在太初这一边,于情理方面,我则赞成太初见一见她的⺟亲。
我说:“我与太初是要回国美的。”
⻩振华沉默。
“你很久没有见过我岳⽗了吧?”我说“他很潦倒,我相信我们应该给予他最伟大的同情。”
⻩振华说:“我完全反对,从头到尾,我对方协文这人有浓厚的偏见,所以我不便开口。这样吧,我能否请求你们延长留港的时间?”
“我与太初商量,”我说。
⻩振华诧异“棠华,你对太初真好,事事以她为重,我自问就办不到,难怪我太太说我一点不懂得爱情。”
“爱情不是学问,不用学习,”我微笑“若果爱一个人,发自內心,难以遮掩,自然而然以她为重,这是种本能,不费吹灰之力。”
⻩振华一呆,叹了口气。
一会儿他说:“我想你知道一下她的近况。”
“好,请说,我会转告太初。”
“她五年前又再婚了。”
我心想:有什么稀奇,她那样的女人。
“丈夫是罗德庆爵士,年龄比我略大,但与她很相配,生活也很美満。我们这一代很幸运,健康与外貌都比实际年龄为轻,见了你岳⺟,你恐怕不相信她能做你的岳⺟。”
脸上多刷几层粉,充年轻也是有的。
“历年来她寄给小玫瑰的信件包裹不计其数,全数被退了回来,相信你也知道。”
几件漂亮⾐裳就顶得过⺟爱?
⻩振华笑:“你这小子,你在频频腹诽你岳⺟是不是?”
我脸红,什么都瞒不过这个八面玲珑的人。
他说:“回港香来结婚,你周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咱们周⻩两府大事庆祝一下,多么热闹。”
我说:“我岳⽗会觉得被冷落,他也就这么一个女儿。”
“好,”⻩振华拍我的肩膀“周棠华,你是个有
格有宗旨的男人,小玫瑰眼光比她⺟亲好。”
他仍然对我岳⽗有偏见。
这整件事我是局外人,我很清楚其中的矛盾。⻩振华无论在才智学问方面,都是一流人物,我岳⽗是个迟钝的老实人,两人的资质相差甚远,可怜的岳⽗,他一生最大的不幸,便是认识了他的
子,如果他娶的是与他一般安分守己的平凡女子,他早已享尽天伦之乐。
“现在罗爵士请你们到他家去吃饭,去与不去,你们随便。”
我沉昑半响“我们去。”我一直认为太初没理由不见⺟亲。
“那么今晚八点有车子来接你们。”他说。
“我尽量说服太初。”我说。
太初很不⾼兴,她埋怨我在这种事上往往自作主张。
我赔笑道:“你舅舅还说我事事以你为重呢。”
“又一大堆人,又一大堆菜。”她轻轻说。
“那一大堆人都是你至亲骨⾁,有我在,也有你喜
的舅⺟。”
她拍拍
口“大舅⺟真是我的定心丸。”
说得一点也没错。⻩太太非常认真,补了一个电话:与太初说了一阵话,叫她安心赴宴。
太初仍然不安。她说她心中
本没有⺟亲这个人“⺟亲”对她来说,只是名义上的事儿而已。
但是好奇心热炽的太初,已有十多年没见过⺟亲,故此还是决定赴宴。
“…她嫁了别人。”太初感喟“罗德庆是什么人呢?一个有钱的老男人吧,可供她挥霍的,而我⽗亲没有钞票。她还有什么资格做我⺟亲呢?”
我结好领带“可幸你不必靠她生活。”
太初微笑“可幸我在感情生活上也不必靠她,我有你,也有爸爸。”
“她是个寂寞的女人,”我承认⻩振华的看法“不被倚赖的人,真是寂寞的人。”
⻩振华的车子把我们接到石澳。
太初诧异地问:“这也是港香?多么不同啊。”
⻩太太说:“这里比法属利维拉还漂亮。”
太初说:“我从没去过欧洲。”
⻩太大有一丝诧异,随即微笑“欧洲其实早已被游俗了。”
我说:“将来我与太初去那里度藌月。太初,是不是?”
太初甜甜地朝我笑。
⻩振华不悦说:“你⺟亲有所别墅‘碧蓝海角’,而你居然没去过利维拉。”
太初即刻说:“她的,是她的,我管我。”
⻩振华笑着咆哮“你们这两个家伙,少在我面前对答如流。”
我俩握着手大笑,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罗宅是一所⽩⾊的平房,正是我心目中的房子。
大门內全是影树,红花落在青石板的小路上,⻩⾊碎叶纷纷如细雨。
网球场、
子型泳池,四只黑⾊格力狗向我们
上来。
太初轻轻非议“港香有一家人八口一张
,她做过些什么,配有如此排场?”
“嘘…”我说。
⻩太太恻侧头,向我微笑,她永远洞悉一切。
⻩振华与主人寒暄。
罗爵士穿一套深⾊灯
绒西装,头发全⽩,双目炯炯有神,额角长着寿斑,约有六十出头了,雍容华贵,姿态比⻩振华⾼出数段。他含蓄得恰到好处,非常客气,但并不与任何人过分接近。
太初很直率地问:“我‘⺟亲’呢?”
罗爵士对太初自然是另眼相看的,温柔地答:“亲爱的,你⺟亲因要见你,非常紧张,不知道该穿什么⾐服,她立即就出来。”
太初轻轻冷笑一声。
我们坐在美仑美奂客厅中,喝上好的国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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