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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3)

 子翔点点头。

 “让我拉你起来。”

 子翔说:“我去换掉脏泥衣服。”

 子翔回到房间,不知怎地,靠到边已经睡着。

 半晌,林斯过去敲门,没人应,他在门中看到子翔睡,他回到书房,取饼一本小说,读了起来。

 小说文字极佳,中国人写中文,当然比殖民地华人或海外华侨强十倍。

 但是小说文字需要生命力的光彩,句子太过工整规矩,味同嚼蜡,况且,剧情又无新意,主角不惹人同情。

 林斯忍不住呵欠,打盹。

 容太太回来,看到人客在书房瞌睡,女儿在卧室扯鼾,不好笑。

 她轻轻走近林斯,他马上醒觉。

 容太太斟杯参茶给他。

 他十分感动,爱屋及乌,容太太已把他当自己人。

 “你与子翔怎样认识?”

 “工作上接触。”

 “她喜爱到处跑。”

 林斯答:“我也是,上一站我驻伦敦。”

 “女儿在家住一辈子我都高兴,把女婿外孙带回来更加,家永远是她的家,我不是想送走她,但树高千丈,叶落归,我希望子翔有自己的家。”

 林斯微笑“我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意。”

 容太太由衷地说:“你这样懂事,你妈妈一定宽慰。”

 林斯轻轻答:“我却得不到家母心。”

 容太太动容。

 也许,有些母亲不喜讲理,只希望得到盲从。

 “一,我在商场看到老太太抱着小小孙儿,舒惬从容,我羡慕得不得了,我是那种少数渴望抚养外孙的人,并且,不打算与男方家长分享。”

 林斯笑了“那样辛苦的事,怕无人与你争呢。”

 时间晚了,林斯告辞。

 子翔半夜起来,掉衣裳,继续再睡。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子翔梦见自己起,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可乐,倒进大碗,再加上大块冰淇淋砖,就那样大吃起来。

 一觉醒来,嘴里彷佛还有冰淇淋芬芳,不知弗洛依德怎样解释这种饥渴。

 子翔收到上司电邮:“容子翔请即往巴基斯坦柏斯哈瓦城下列地址报到,切记到医务所接受甲型及乙型肝炎、疯狗症与脑膜炎疫苗注。”

 子翔低下头。

 容太太进来看到。

 “甚么一回事,脸上一点笑容也无,不像在恋爱呀。”

 “妈妈,我大后天走。”

 “跑来跑去忙甚么?留下陪妈妈与林斯。”

 “妈妈,我小时可是乖孩子?”

 “一点都不乘,而且,到五岁都不会说话,怪吓人。”

 “子翊呢?”

 “嘿,各有各顽劣之处。”

 “他可有欺侮我?”

 “他钟爱你,时时帮你做功课,好让你空去练琴。”

 “我记得子翊帮我做过一只霓虹的原子模型,神乎其技,巧夺天工。”

 “他的确有一手。”

 子翔说:“我真幸运。”

 容太太叹气“兄妹俩都不愿结婚。”

 下午,子翔去注各式防疫针,顺路带了一篮水果到代办处找林斯。

 秘书笑着接过水果篮。

 林斯出来,心神恍惚地看着容子翔。

 三天之前,他还是自由身,嘻嘻哈哈与女同事调笑,百无忌。

 今,他是一个俘虏,身不由己,巴不得容子翔牵着他走。

 子翔说:“我来道别。”

 他焦急,冲口而出:“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

 子翔笑“你是公务员,有职责在身,一时怎样走得开?”

 林斯有点惭愧。

 “我会时时同你联络。”

 林斯自抽屉里取出一枚饰物,子翔看到是一只拇指大雕刻精细的白玉猴子,造型玲珑活泼,十分趣致。

 “我替你系上,”林斯说:“作为你幸运符。”

 子翔说:“以前,以为同情孤儿是人之常情,现在明白了,也许在心底深处,一直记得自己是个孤儿。”

 林斯温言说:“你甚么也不记得,若不是偶然读到第一孤儿院机密数据,你一辈子也不会疑心。”

 “我一步一步走到杭州,似有一只命运大手推我向前,终于被我发现身世秘密。”

 子翔无限感慨。

 “子翔,如果你需要我,我一定在这里等你,我会通知当地代办,设法与你联络。”

 子翔点点头“上司知会我,该处义工组织相当完善,有一个家庭父母连两个儿子四口子已在该处默默服务三十五年。”

 林斯说:“我最欣赏默默耕耘这四个字。”

 有些人连吃一只苹果也扰攘半,盼望世人赞赏他张嘴的姿势曼妙。

 有些人在荒漠艰辛凿井,第一口水先捧给更有需要的人喝。

 林斯轻轻问:“子翔你有意中人吗?”

 子翔咧嘴笑了“你的中文底子比我好,懂得许多专门名词,不,我没有约会任何人。”

 林斯捧起她面孔,在她额角深深吻一下。

 “有空探望家母,她与你投契。”

 子翔走了。

 林斯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觉得身上某一部份已经跟容子翔离去。

 秘书进来问:“没逮住?”

 林斯颓然。

 “也难怪,叫做子翔,一个字里两张翅膀,一下子飞得影踪全无。”

 林斯抬起头来。

 “将来挑女朋友,选名宇带女字旁,像妃、媛、嫚、妍、娴、娜,娇滴滴,走不动,比较牢靠。”

 林斯苦笑“多谢指教。”

 名字中有翅膀的子翔回到家,静静收拾行李。

 穿了,爬山靴鞋底磨损,内衣霉黄,羽绒大衣破旧,全部需要换新货。

 她到市中心购物,所有外国货应有尽有,价格公道,她选焙一大批。

 售货员说:“小姐,我们还有别的颜色。”

 “不用了,深蓝比较耐脏。”

 这些衣物,全部用来天天穿着,并非扮作潇洒的时装。

 “小姐,两打袜子,廿套内衣,六件衬衫,全在这里了。”

 “我还要一箱高热能饼干。”

 “小姐可是去爬黄山?”

 可能比较接近著名的凯巴峡。

 子翔笑笑,取出母亲给的信用卡付

 容太太帮她整理行李。

 “你这次是去哪里?装备似行军。”

 子翔坐下来,坦白地说:“妈妈,我去巴基斯坦近阿富汗边境。”

 容太太一时没听明白,怔怔地看牢女儿“那里有甚么观光点?”

 子翔再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瞒她“妈妈,我一直志愿毕业后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工作一年,今得偿所愿,我去协助照料战后流离失所儿童。”

 容太太呆呆看看女儿,表情像被铅块打中的人。

 “子翔,那里有地雷有瘟疫。”

 子翔笑“妈妈,不用害怕。”她伸手过去。

 容太太挣脱女儿的手“你以为我不知道?该‮男处‬子平均寿命只得四十三岁,百分之三十三儿童是孤儿,寸草不生,民不聊生,过着中世纪穷困生活。”

 “所以需要先进国家援手。”

 “子翔,妈妈也需要你。”

 子翔陪笑“我会时时回来。”

 “林斯呢,他是个好男人。”

 “妈,听我说。”

 容太太忽然动气“你同子翊,永远先斩后奏,十分不孝。”

 子翔震动。

 幸亏母亲把哥哥也责骂在内,否则子翔更加伤心。

 容太太说完之后,也有点后悔冲动,叹口气“孩子大了,永不听话。”

 子翔连忙赔笑“爸妈从来没想过要控制我们。”

 容太太伸手去摸子翔面孔“小时候,像贴身膏葯,终抱在手里,见到新奇事物,才落地去看,一觉无趣,又要再抱。”

 子翔怔怔听着落下泪来,多谢可敬的养父母,她才有幸福童年。

 “好好当心身体。”

 生活得好,就是孝顺父母。

 “记得每一通电话。”

 母女终于又握紧双手。

 子翔没想到子翊忽然北上探望父母,他有廿四小时空余时间,不想浪费。

 他一边啖著名梅龙镇小笼包一边笑说:“子翔终于坦白从宽。”

 容先生笑:“个人都跑得那么远,早知一个叫家宝、一个叫家实,用宝盖头屋顶罩住你俩,动弹不得。”

 兄妹都有点过意不去。

 容先生挥挥手说:“只要你们开心,我也觉得宽慰。”

 子翔低头不语。

 子翊何等明敏,他把妹妹拉到一角。

 “你神情有异,瞒得过爸妈,瞒不过我,甚么事?”

 子翔看着他,言还休。

 (14)

 他一向是好兄弟,从不欺侮小妹,可是,他知道她的身世吗?

 子翊见妹妹面青白,不追问:“你可是怀孕?”

 子翔瞪他一眼“没这种事。”

 “喂,即使是真,亦稀疏平常,不用焦急,自有解决办法。”

 子翔深知他是真正关心小妹。

 她低声问:“我可以相信你吗,你会代我保守秘密否?”

 子翊耸然动容“呵,我知道了,你从来不穿花裙子,又不喜化妆,你倾向喜爱女伴,你是…”

 “子翊,我不是父母亲生,我是一个领养儿!”

 容子翊静下来,张大嘴,又合拢。

 他轻轻说:“你终于知道了。”

 “甚么叫做我终于知道?”

 “我以为你一早就知。”

 “子翊,你一直知我并非亲生?”

 容子翊点点头。

 子翔顿足“不可思议,子翊,有关身世大事,你竟瞒着我。”

 子翊轻问:“你想我怎样做?拉住小小的你,『喂小妹,有新鲜事知会你,你我并非容氏亲生,我来自香港孤儿院,你出生杭州』。”

 子翔呆呆看着他。

 “对,子翔,我同你一般,也是领养儿。”

 “甚么?”

 “这是真的。”

 “你也是孤儿?”

 子翊点头,子翊又摇头“我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我只管努力学业及工作,我已许久不去想身世问题。”

 “子翊你好不豁达。”

 “子翔我一直觉得你的目光更远更高,所以才献身志愿工作。”

 兄妹紧紧拥抱。

 “你是几时知道的?”

 “廿一岁,大学毕业,母亲叫我到书房,把领养一事告诉我,我错愕了三,然后的朋友到黑梳山滑雪,在雪山顶恍然大悟,大叫一声丢开身世,唯一遗憾是血型不合,也许不能捐出肾脏给父母。”

 子翔呆呆低下头。

 子翊真好。

 “你仍是我小妹,有子弹飞来,我毫无犹疑会挡在你身前,不过,这种事大抵不会发生,平时我仍可与你争宠。”

 子翔问:“父母为甚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子翊说:“你太可爱,他们想占为己有。”

 子翔破涕为笑。

 “对你最初的记忆是五六岁时父母有事远行,回来时抱着一个幼婴,叫我去看,你被小棉被里着,拨开可见小小面孔,像一只丑娃娃,我怀疑你不是真人,用力掐你鼻子,你大哭起来。”

 子翔还抱着一丝希望“你没见妈妈怀孕?”

 子翊摇头。

 这时容太太在客厅扬声“兄妹谈些甚么?”

 他们噤声。

 子翊充满怜惜地看牢小妹。

 子翔真心感激容氏夫妇,他们还赐她一个大哥。

 子翊低声说:“子翔你幼时很笨,久久不会讲话,妈妈着急,四处找专科医生诊治。”

 子翔拚命点头,泪水四溅。

 “你可有出去寻找生理父母?”

 子翊摇头“我说过我已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

 子翔答:“我也是。”

 “把事情置于脑后,努力将来。”

 容太太的声音又传来:“兄妹打些甚么主意?”

 她探头进房。

 容太太有一张秀丽的标准鹅蛋脸,子翔这才知道美妈为甚么没有生美女的理由。

 “妈妈。”她走近去。

 “子翊,你可劝得动小妹?叫她留在父母身边。”

 子翔笑“爸妈最希望子女做教师,工作定时,又受人尊重。”

 容太太说:“做建筑师也不错,每天有下班时间,傍晚可以见面。”

 “妈妈,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回家来。”

 容太太说:“我看过一本书,叫『原野呼声』,你俩大抵也是这样吧:像拖雪橇的阿拉斯加犬,听到狼群呼声,忍不住奔向原野。”

 两兄妹面面相觑,低头不话。

 他俩不安于室,可是受遗传因子影响?

 这时,容先生回来了。

 “难得一家四口齐集,在家吃顿饭。”

 子翊深夜要乘飞机回北美洲。

 容太太盛汤给他“有无打算结婚?”

 容先生笑“他要成家,不劳你催。”

 “孩子们有时需要适当鼓励。”

 “你以为他们仍是小学生?”

 容太太感慨“在我眼中,子女永远是幼儿,尤其是子翔,睡时面孔只似十岁。”

 子翔泪盈于睫。

 子翊在临走前又叮嘱小妹一句:“敬爱父母。”

 门口有人等他,一个高大漂亮的年轻女子走近来。

 子翊介绍:“这是朱彝,下月到美国参加环球小姐选举。”

 大家微笑招呼。饼一,子翔也出发了。

 虽然只得一件行李,已经肯定比其它义工多。

 飞机先往香港,在转候室等待时,她听见服务员通过播音器叫她名字:“七O三班机乘客容子翔请到柜枱。”

 她走近柜枱服务员说:“容小姐,这位先生找你。”

 于翔还以为林斯找上来。

 可是不,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陌生年轻人。

 他伸出手来“容子翔,我是史习荣,你加入我们队伍,我们乘同一班飞机往哈拉嗤。”

 子翔读过他们资料:史家在巴基斯坦服务超过三十五年,习荣是他们长子。

 要是一个月前,子翔会俏皮地反问:你怕我迷路?

 今她心事重重,只是点头招呼。“苏大哥叫我照顾你。”

 “他可是仍在刚果?”

 史习荣点点头“那边情况危殆。”

 “可是新闻已停止报告。”

 “因三之后已不再是新闻。”史习荣感慨。

 子翔不出声。

 她抬起头找林斯,这人没来送她,噫,人一走,茶就凉。

 “子翔,你可信教?”

 “我家信基督。”

 “那么,当是一种装饰好了,下了飞机,请给这块头巾遮住头发。”

 “明白。”

 那是一块深蓝色四方头巾。

 子翔严密地包住头,在颔下绑一个结,转过头去,用眼神询问史习荣。

 他点点头“很好。”

 在飞机上,史习荣告诉她,他们管理的医疗营,需要女护理人员,风俗上陌生男女不能相处一室。

 下了飞机,见有人举着纸牌,上面写“容子翔”三个宇。

 史习荣讶异“你有朋友在这里?”

 子翔也觉得意外,走近,那个中年人说:“林斯先生已安排了交通。”

 子翔微笑。

 林斯并没有忘记她。

 他们乘火车往柏斯哈瓦城,越往北走,风景越是宁静美丽,但居民也愈加穷困。渐渐车站附近人群全不穿鞋子,脚底糙如牛皮,衣衫破旧肮脏,头发打结,他们贩卖千奇百怪的食物、饮料、纪念品。

 子翔沉默地观察。

 忽然一个小女孩接近,把手上花束递给子翔,要求换钱。

 子翔看着史习荣。

 习荣轻轻说;“不可,一旦派发零钱,会引起騒。”

 火车轧轧开走。

 子翔不出声。

 这像是月球另一边,永远不见天,时光逗留在半个世纪之前英人撤退时候,这也许是世上唯一仍存蒸气火车头的地方。

 但是土地却奇异地瑰丽,到处是蕃红花、棘杜鹃,还有两人合抱那般壮的影树,树顶红花烧红天际。

 史习荣说:“我猜你不难了解我家为甚么留了下来。”

 子翔点点头。

 中午,他买来食物,一看,是荷叶包着饭粒,像中式荷叶饭,又似里蒸粽。

 打开了,香气鼻,但吃进嘴里,又不是咖喱。

 习荣笑“你平吃的咖喱,同唐人街的杂碎,专门给外国人享用。”

 他又倒一杯琥珀红茶给她,甘香可口。

 接着,子翔被火车窗外景吸引。

 只见路轨边山坡上漫山遍野种植红色玫瑰,香闻十里,妇女用手逐朵采摘,放入箩中。

 习荣解说:“她们收摘玫瑰卖给香水商人炼成油,一吨花瓣才能提炼一安士玫瑰油。”

 子翔面孔上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来。

 “富裕国家妇女每年用于化妆品的费用,足可养活第三世界贫童。”

 (15)

 子翔不想论断别人,故此维持缄默。

 “舍弟是皮肤科医生,他可以告诉你,那种千元美金一安士装美颜霜,毫无作用。”

 烈下子翔看到少女及女童弯着,将玫瑰花小心翼翼收成,生计比生命重要。

 “种植商人无良,时时极毒杀虫剂,引致劳工皮肤溃疡。”

 火车摇动的节奏有催眠作用。

 子翔彷佛看到小小的自己沿着火车站讨饭,眼睛盯牢旅客的手,希望他们施舍一两个角子…

 她抹去眼角眼泪。

 不过,她是少数幸运者之一,她已经在容家安然无恙的长大了,现在她已可以独立生活,不致饿饭。

 傍晚,天际尚余一丝红霞,他们终于到达营地。

 史习荣没有浪费时间,马上把子翔带到一所破旧平房前。

 “子翔,你是建筑师,请你率领工人把这所平房妀建为病童宿舍。”

 “这本来是甚么建筑?”

 “这是英人遗下的木球场俱乐部。”

 “有材料吗?”

 “刚获捐款,事不宜迟。”

 容子翔精神一振“学以致用,当尽绵力。”

 有人自房子里走出来,捧看一大块精致的染玻璃,大声笑问:“可是容小姐到了?”

 习荣说:“这是我弟弟习恩。”

 子翔回问:“可是有旧材料可循环再用?”

 “请进来看。”

 子翔马上跟到屋内。

 “呵,”她耸然动容“全红木地板,水晶灯,世纪初新艺术装饰。”

 “专家即是专家,你,容子翔。”

 史习恩比他大哥活泼。

 “我会尽量保留旧材料,今晚即刻开始工作。”

 “首先,来见一见你服务的对象。”

 史家两兄弟身段不算高大,但在子翔眼中,他们形象强壮。

 “请到这边来。”

 营地一边是间简陋诊所,一大群妇女抱着幼儿候诊,这些贫童便是容子翔服务对象。

 两个中年人站起来热烈招呼她“子翔你来了。”

 他们不过五十出头、可是头发几乎全白,一看就知道是史氏夫妇。

 他们一家四口都是医生。

 史太太正在诊治烧伤病人,那七八岁大孩子也不哭泣,只因痛苦扭曲五官。

 子翔自口袋取出一粒巧克力,放进小病人口中。

 糖果在他嘴里融化,他的表情转为宁静,他感激地看看子翔。

 “我们只得五张病。”

 可是地上也躺着病人,足足十多人挤在诊所内。

 诊所外忽然传来哭闹声,史习荣出去看个究竟。

 片刻他进来说:“是一名女童受伤,子翔,她父兄坚持不准男接触。”

 “我来。”

 子翔义不容辞,出去抱起女童,抢进诊所,放在手术上,打开外衣,看到她腹部溃烂之处已生蛆虫。

 习恩过来一看,轻描淡写地说:“噫,血虫,在污水中出没最易患这种病,患者十分痛苦,却无生命危险,由我来处理好了。”

 子翔回到外边,见女童母亲用头巾遮住面孔,在指中焦急张望。

 子翔蹲下与她交谈,言语不通,但温和关切是世界语言。

 “医生会诊治她,你放心。”

 那皮肤黧黑的母亲落下泪来。

 子翔猜想女子的廿多岁,不会比她大很多,可是经风霜,像是活多了五十年。

 子翔另有职责在身,她洗把脸,回到简陋的办公室,摊开图则,研究改建问题。

 累了,在帆布上睡一觉,清晨又起来工作。

 史习思给她送来烙饼牛当早餐。

 “还习惯吗?”

 “空气清洌。”

 “这里地势较高,英人选作度假村,故有水有电。”

 子翔问:“我的工人在甚么地方?”

 “习荣,我,以及三个义工。”

 “这项工程起码要有十个手工人。”

 “子翔,将就点。”

 “我需要安全帽。”

 “我只有两顶机车头盔。”

 子翔笑了。

 堡程即开始。

 她先指挥拆卸工作,工人黑、瘦、敏捷、耐劳,一如钢筋。

 史氏兄弟无处不在,一有时间便过来帮忙。

 傍晚,又有当地人自动加入,工作到深夜。

 他们没有安全条例、工作时间,自早晨第一丝曙光做到天色全暗,第二天又来。

 堡程进度却比文明社会更为迅速快捷。

 堡头及工人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是来自先进国家的义工,不问报酬,单为他们服务,故此对她敬若神明,唯命是从,子翔从未试过这样挥洒自如。

 毋需重重会议、商讨、妥协,不用经过一层层、一道道架构,她觉得极度足。

 还有,她暂时忘记身世。

 习荣与习恩十分关照她,有新鲜食物总是先招呼她。

 子翔双手很快糙,衣破损,精神却越来越好,脸色红润,体重增加。

 新宿舍很快搭建起来。

 那个患血虫女孩已经痊愈,习恩与子翔送她回家。

 她母亲认得子翔,自泥屋出来招呼。那女子谦卑地鞠躬,请他们进屋喝茶。

 一进室内,子翔呆住,只见简陋的屋里放着一张大枱,四五个孩子围在一起,正在做刺绣钉珠子工序。

 子翔走近。

 “这些,都是你子女?”

 那母亲点点头。

 孩子们从七八岁到十三岁,全部是手工人,全神贯注,金睛火眼那样在一件孔雀蓝缎袍上加工。

 陋室内光线不足,做这种工作极伤眼神,子翔十分不忍。

 史习恩说:“五个孩子夜不停做一个月才能完工。”

 “用童工合法吗?”

 “每件工钱近一百美金,那是巨款。”

 “孩子们应上学读书。”

 习恩无奈“孩子们也要吃饭。”

 “他们的父亲呢?”

 “去年离家出走。”

 “为甚么生那么多孩子?”

 习恩轻轻说:“别问太多问题。”

 主人捧上茶点。

 这时有个大一点的女孩开了小小收音机,乐声传出,小孩精神一振,这是他们唯一调剂。

 子翔喃喃自语:“儿童需要读书、运动…”

 孩子们站起来抖动锦袍,闪闪生光,无比华丽。谁会想到后妃所穿锦服会是在这样陋室里制作出来。

 子翔忽然看到一个世界闻名的法国名牌,她更加震惊,这种华服订价三五万美元不定,原来出身如许卑微,当中经过重重剥削,童工只收取些微报酬便蹲在它面前整个童年抬不起头来。

 子翔气忿“是甚么人忍心把这种衣服穿身上。”

 “子翔,我们不是批判家。”

 子翔低头“你说得是。”

 子翔取起小小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他们离去。

 习恩说:“我需到附近一家人为孩子注防疫针。”

 “他们为甚么不到诊所?”

 “他们走不开。”习恩语气幽默。

 就在附近村屋里,子翔又看到家庭式工场。

 织布、织地毯、打磨石玉、制铜器饰品,卷香烟…全部童工,埋头苦干。

 不少因长期操作,营养不良,室内空气质素欠佳,已患上呼吸器官病,手指也因劳动过度变型。

 敖近小学只得一名学生,那小男孩还是教师的儿子。

 子翔在操场上用英语大喊:“让儿童上学!”

 习恩把手卷成筒状,跟着叫:“孩子们要读书识宇!”

 山间隐隐起了回音。

 有人开门出来看谁制造噪音。

 子翔沮丧。

 习恩说:“全世界共有二亿六千万童工,酬劳低,他们不懂得反抗,且手指灵敏,胜任重复工序。”

 “他们成年后怎么办?”

 习恩简单地答:“他们已经成年,即使七岁也是大人。”

 习恩为他们注卡介苗,防止肺痨传染。

 晚上,子翔失眠。

 她走到空地观星。

 有人比她更先到。

 “习恩?”“是习荣。”

 他们两兄弟长得相像,黑暗中不分彼此。

 子翔说:“一个月亮,照不同命运的人。”

 “习恩说你情绪受到震。”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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