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秋天的落叶零落地散布在人行道上,映爱手里拿着一杯温热的咖啡,却不去喝它,只是任那咖啡的温度穿透手心,给予她暂时的温暖。
没错,暂时的温暖。
去国两年多,人在台湾没有安定感,更何况是在异乡。映爱感觉自己的飘泊感更重了。
“为什么看起来郁郁寡
?”小雯转身看了眼坐在身旁的映爱。“学位拿到了,现在可以说是炙手可热。无论你想当工程师或是继续做企划的工作,公司都会重用你的,可是你看起来…”好沧桑!
两个女人在上班的时间捧着咖啡,坐在人行道旁的座椅上,偷得浮生半
闲。宣映爱刚从美国回来,这两年多来她不曾回过台湾,也只有跟小雯偶有联络。
“没有啊,我不就是这样。”映爱淡淡地回应。人一回到台湾,许多过去逃避的感觉,就这样再无躲避机会的
头而来。
“你变好多哦!”小雯还是很不能习惯这么沉静的映爱。
她穿着套头高领
衣,脸蛋埋在衣领中看来忒地小巧,不知为何过去会一直觉得她有打不垮的意志力?!
她一直给人感觉就是坚强的。包括那段大家都觉得可惜的恋情,她竟能割舍像夏旭雍这样的男人,去追求自己的理想。或许那需要的不只是对自己梦想的渴望,所以她也一直遵照当初映爱对她的要求…不要让夏旭雍知道她的消息。
“小雯…”映爱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忧愁。“他…好不好?”
心里浮起他的容颜,突如其来的感情冲击让她必须闭上双眼,因为心底溢出的酸热已经直冲至眼眶。
小雯讶异地转头看她,映爱合上的眼里满载着的是不可错认的痛苦。
她…不是已经忘了他了吗?
“你说的是夏旭雍?”小雯小心翼翼地问。
她点了点头,眼角已然
润。
小雯捂住嘴。
“你不是…”
“不想提起他?”映爱接口,终于睁开了眼,她的眼睛因为水气的洗涤更显幽亮。“刚开始我是欺骗自己,后来…我是不敢提,我怕自己会…崩溃!”
“映爱!”小雯握住她颤抖的手。“你还爱他?”
映爱咬住下
,泪水滚下了脸庞。“一直都是。只是我没办法承认,我瞒着你、瞒着所有人,假装我可以没有他。”’
她一离开台湾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只有相思的距离可以那么遥远!
但是她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她的倔强与好强,终于把她推到了无法回头的境地,错失了这个她唯一爱过的男人!
“天哪!那你为何不回头?”小雯激动地问。“我后来见过他一、两次,看起来真的满憔悴的。后来“影元’跟“关宇’的合作案结束后,两边就没有新的合作了。”
“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要去谈一段感情。小雯,我后来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自私的一个人。”映爱说着,眼底的忧郁缓缓飘散在空气中。
“那你现在怎么办?去找他?”小雯想的毕竟比较实际。
“我不知道,我…还要想想。”她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面对他,毕竟当初选择不多解释就离开的人是她。
“想?再想人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小雯没好气地闷声说。“我要回去上班了,你什么时候要进办公室?”
“终于想通啦?”
映爱淡笑着回应。
不久小雯走了,映爱三、两口喝完手中的咖啡,沿着人行道毫无目的地走着。
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两年多前离开了他,她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爱他,且这个爱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随着时间消失。
真的是很悲哀,不是吗?
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拨了一组熟悉的号码,却无法将它拨出去。其实她早知道这号码已经是空号了。
愣愣地捧着手机站在路边发呆,怔忡中一个惊呼打破了她的冥思。
“映爱!”
熟悉的低沉的男声传来。
这世界是没有人的声音,是这么低沉却又如此醇厚引人的,除了他!
她抬起头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回来了?映爱!”夏旭雍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臂,几乎握痛了她。
她的脸色苍白,眼神呆愣,还无法从这个震惊中醒来。多少次她作过这样的梦,梦见他握着她的手,激动地将她拥人怀中,痛斥她为何抛下他,但…这是真的吗?
她嘴巴张了又合。
“我…”
他看着她的目光是热烈的。
她的头发长长了一些,发丝飘散在肩后,少了那份好强伶俐的感觉,多了几分温柔。微风轻拂她的发,吹动额际刘海的时候,
出她发际那条疤痕。
“你的头!”他温暖的手覆上她的额,轻拂开发丝,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那伤痕还在
着血。“怎么弄的?”
当他这样温柔地询问的时候.一株脆弱穿过她的身体,她差点掉下泪来。
“你不认得我了吗?”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握住她的肩膀,激动地问。“是因为这个伤吗?你失去记忆了吗?”天哪!她在美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失去记忆?
他误会了,竞把她的不知所措诠释为失忆。
她挣扎两下,头竞似有自己意志地点了点。
“所以你不记得我了?所有的人你都忘了吗?还是只有一部分?”他再追问。
她任他抓握住,脑子里无助地想…怎么会变成这样?
“有的还记得…”她吐了这么一句。她想知道他会怎么说他们的过去。
如果他以为她失忆了,那么她就有机会听到他说他们的过去,或许她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意。那么她也可以不要那么尴尬地直接问,就可以知道这个期待了很久的答案。
“但却独独忘了我?”他放开她,退了一步,一脸受到打击的表情。
不!
她后悔了!
她抓住他的手。“我…”
怎可能忘了你?
旭雍抱住她,紧紧地。她无声地叹息,让这拥抱落实。
多久了?两年多了,七百多个没有他的日子,充满了寂寞与孤独。她让自己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下啊?!就因为无法处理自己对感情的矛盾,因为逃避,她将他推离她的生命。现在她不想再让自己逃了,因为无论逃得多远,她的心是空的,只有身体活着,灵魂却已经寂寞得死去!
“你的头是怎么受伤的?”他环住她细致的肩膀,低头问。这么些年来,他试图遗忘这个人的存在,不去想她在哪里、做些什么,只怕心底的伤会扩大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她咬住下
。“去美国没多久,有一次太晚回家,
了路,跑到了很
的区域,被一个歹徒抢钱包、攻击,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里了。头受了伤,还有脑震
。”谈起这件往事,她余悸犹存。
这件事情是真的,只是她伤好了并没有失去记忆。
眼下这个谎言似乎有点愈来愈离谱了,要不要跟他说呢?
“天哪!”他怜惜地再次拥她人怀。“没关系,你失去的记忆,我帮你补足。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怎么认识、怎么在一起的。”此刻对她的怜惜,让他完全忘记自己要遗忘她的心愿,忍不住再次与她牵扯在一起。
她想听他说,听他怎么说他们的故事。
“好,你说。”说你还爱不爱我?说我们可不可以再有一次机会重来?
“你跟我来。”他牵着她的手走,穿过几条巷子。
夜
已经悄悄降临,华灯初上,夜的
蒙色彩开始染上。她与他穿梭在巷弄间,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他的目的地。
“这是…”
她瞪着那栋泛着清冷蓝光的屋子,在夜
中宛若寒星般亮着。是那家店!
她咬住下
,嘴里那抹哽咽差点逸出。
那一天,当她推开那个门,他就站在柜台旁的电话前前,那样颀长的身材包裹在笔
的西装下,却包裹不住他眉宇间的不耐烦与抑郁。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回忆涌上来,让她的泪水溃堤。温热的泪水滑下冰冷的脸庞,她只能注视着店门口的那抹蓝光,任所有感情也跟着从记忆中浮现…
“你想起来什么了?”他拭去她脸上宛如珍珠的泪滴,心里同样
受冲击。“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的皮夹跟手机搞丢了,当我用我身上最后五块钱打电话求救时,却拨错了电话,那时的我可是气急败坏,因为我一生没有这么狼狈过…”
果然跟我猜的一样!
她破涕为笑。
“但是后来我多么感谢那通拨错的电话,让我认识了你…当然当时我不愿意承认啦!但是你出现在店里的时候,脸蛋红扑扑的,眼里闪烁着慧黠的光芒,宛若一个骄傲的女神,把五块钱给了我。”他噗味一笑。“当时我气恼极了,第一次这么糗,竟然还被一个女人救。”他笑着摇头。
她咧开嘴笑,心底有抹温柔的情感被轻轻扯动着。
“好奇妙哦!不是吗?”她看着他,眼底的泪水已经蒸发掉,被满腔的温柔取代了。他的话语,他描述彼此过去的方式抚慰了这几年她心底的痛、填满了她灵魂的空
。“然后呢?”她想听他说更多。
“我们进去吧!你没忘记自己喜爱听爵士乐吧?”他带着她进去店里。
是啊!你还记得呵!
面而至的音乐让她的思绪被牵动了,两人落了坐,这却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在这家店听音乐、喝咖啡。
他们的恋情短暂得来不及分享更多,但他们的爱情却也深刻得延续到永远。
那种遗憾的感觉,再旧地重游时更是清楚地浮现,让两个人都很有感慨。
于是两个人就坐在这个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听他说着他们的恋情。
“你说我…突然说要去美国,那你…”终于谈到重点,是彼此不得不去面对的,她紧张地问。
“这样的感觉好奇怪哦!我好像把你当成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谈着别人的故事一样,这些事情我从来不曾跟别人谈过…”旭雍说。
“为什么?你没有朋友吗?”她问,对于他真正的想法急切地想要知道。
虽然她很投机,利用这个误会,顺水推舟去欺骗他。但她多么想知道他是怎么想她的,多么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不是表面的嘘寒问暖、矫
包装,而是内心真正的想法!
这个
惑让她不断错过每一个可以澄清误会的机会。
“在我来说,感情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在认识你之前就是这样,所以我还订了婚,虽然后来没有结成,但是遇见你之前,我真的认为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人生的一小部分,后来…”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介意我抽烟?”
她摇了摇头,看着他摆在桌上的修长双手,看着他掏出烟来,点燃。
他何时开始抽烟的?
“认识了你,根本都是在我的计划之外的事情,我没想到一个女人可以这样吸引我的注意力,看着你总是坚强的、勇敢的活出自己,我被你吸引,却也为你心疼。那时我想或许自己还算好运,也有机会真的遇到一个可以燃烧出火花的人…”他往后靠,眼神深邃,仿佛还活在回忆中。
她从来不曾知道,不曾知道他是这样想她。
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他一样。
一切就在她失去时,蓦然回首,才把自己遗失的东西看的一清二楚。那个事实竟难堪得教人难以承受…她清楚地看见自己在面对此生最爱最渴望的男人时,都是用那种逃避的、懦弱的态度在活!
这是她的悲哀,也是他的悲哀。
“可是我不懂…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像是做了场梦,梦醒了,人生照样要往前。”
“那不是梦!”她忍不住说。
他的视线回到她身上。“是一场梦,就像火花般一闪即逝。或许是我无能,无法让火花持续燃烧…”他讥诮地说。
“不是那样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她紧握住他的手。“那不只是一个梦,那是我此生最重要的爱,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爱!”她说着,眼泪又夺眶而出,奔
在脸上…
他的表情像是被揍了一拳。
“你记得。”这话语从齿
中挤出,宛若从寒冰
窟里的最深处传出来的一样。
她蓄满泪水的眼睛一怔。
他知道了!
“旭雍!”
她害怕地抓握住他的手,祈求地喊。
他霍地起身,甩开她抓握住他的手,大步走向柜台,径自付了钱,然后走了出去。
“旭雍!”
她追出去,害怕真的失去他的踪影。
夏旭雍迈开他一双长腿,很快地拉开了距离。
映爱小跑步追在他身后,他愈走愈快,她追得辛苦。“旭雍,你听我说!”她叫着。
他倏地停下了脚步,她收势不及,整个人撞进他怀中,然后跌在地上。
“你不是要说吗?”他冷冷地看着跌倒在地的她,眼光中闪过一抹不忍,但是映爱根本没有看见。当她从地上挣扎起身,看到的是他眼底冰冷的怒意。
“我…”她嗫嚅着,在他比空气还冷的眼神中,她说不出一句话。
他冷
她一眼。“玩我,你很得意吗?”
“不是的!”她急着解释。“我是…刚好你…我就…”该怎么说呢?
但是那种掏心之后,发现被耍的难堪再次化作愤怒,让他不想再跟她说任何话。“一切就到此为止吧,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不要!旭雍,不要走!”她拉住他的袖子,但他一个转身轻易地甩
了她。
她追上他离去的脚步,再次叫他。“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但是旭雍像是个聋子一样,甚至开始跑起步来,很坚定地要甩开她。
她紧张地追着,但是人行道上暗影幢幢,树影与冷风穿梭的声音让她整个人紧张起来。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树影与风声却越来越大。
就像那天她狂奔在暗巷里一样,那个拿着
的人一直紧紧追着她,夜很深、很黑,穿过她耳边的冷风好刺。好刺!她跑得肺都要爆掉了,还是逃不开那个紧紧跟随的脚步声。
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腿都没有力气了。她的头发被一把扯住,然后是不断落下的
,她抱着自己、缩着身子,皮包已经被拉走了,但是落下的
并没有停止!
她的发际
下一道
热的痕迹,肚子好痛好痛,整个骨头都像裂掉了一样…
“啊…”她呜咽着,连呻
都没了力气。
“映爱!映爱!”
远远的,从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个声音在呼唤着她的名字,那么急,又有点熟悉。
“没事了,你醒醒。你没事了,醒醒!”
一双坚定的手拍着她冰冷的脸颊,她恍恍忽忽地睁开眼,看见他担心的脸在眼前放大。
“旭雍!”她无声地唤一声,整个人就像瘫了一样,失去了力气。
旭雍急着抱起她。“我送你去医院!”
她虚弱地靠在他
膛上,感觉到力气又慢慢地回来了。“我没事,你让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这个梦魔不是第一次出现。
只是通常是做做噩梦,严重时就是在幽暗的地方会颤抖、冒冷汗,但像刚刚那样却是头一遭。
他不放心地再次审视她的脸。“你这样可以吗?”
“没关系,反正不是第一次,每次冒冒汗就没事了,你放心。”她不忍看见他眉宇深锁。
“不是第一次?”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他生气地问。
她被骂得哑口无言。
“要是我刚刚没有回来呢?”他不放过她,再次咄咄
人地问。“你就让自己这样子,这就是你这两年多来对待自己的方式吗?”
“你是回来找我的?”她却只听到自己的重点,高兴地勾住他的颈项。“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我就知道…”她说着、说着就哭了,仿佛刚刚那个悲惨的女人又回来了。
她的哭声让他的脾气整个软化了。
他的心又软了。
对她,他总是太心软。
他低声叹口气,投降的意味多过无奈。
“真的不用去医院?”他将她放在路旁的椅子上,摸了摸她的额头。
失去他的怀抱让她一冷,她抱住自己的手臂,补足那个空虚的冰冷。“不用了,我真的没事。”
他瞪着她抚着自己手臂的模样,好像又要发火了。她愣愣地停止了动作,怕他又要生气了。
不料他却
下身上的西装外套,往她身上一罩。“我送你回家。”说着,就掉头走开。
她愣了一愣,赶紧追上,并且伸手握住那只修长的手,用他的温暖暖烫她手里的冰冷。
这个寒冬,是她生命里最冷也最温暖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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