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从小对庙宇有兴趣的怪孩子
我听得⽩素这样说,不噤哑然失笑。本来我以为⽩素绝猜不到,谁知道事情就是那么简单。⽩素又道:“我看他们快到了吧。”
她说着,站了起来,掠了掠头发,我道:“那位李博士的儿子在攀山过程中失踪了,我只怕我不能做甚么,虽然我答应帮他忙。”
⽩素瞪了我一眼:“你不是答应了人,又想撒赖吧?”
我苦笑了一下:“到山中去搜索一个失踪的人,那并不是我的专长,布平很可以组织一个搜索队,不须要我参加。”
⽩素还想再说甚么,门铃声已响了起来,老蔡一开了门,我就听到了布平的声音,我站在楼梯口,看到他和李天范一起走了进来。我还没有下楼,布平向着楼梯疾奔了上来。
他上楼的速度十分快,那当然,他是攀惯⾼山的,我们在楼梯的中间相遇,他一把就抓住了我,气咻咻地道:“神秘事件更神秘了。”
我给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只好瞪着他:“你究竟想上来,还是要下去?”
布平像是
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向下指着李天范:“李博士的儿子,在桑伯奇喇嘛庙中失踪了。”
我怔了一怔,喇嘛庙一直是相当神秘的地方,我没有去过桑伯奇庙,但是听布平详细叙述过它,好像不是很宏大,绝不至于宏大到了一个人在这样的一座庙中失踪的地步。说有人会在拉萨的布达拉宮失踪,那还差不多,我当时立即想到的是:我料错了,李博士的儿子不是在攀山过程中失踪的。
布平看到我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惊愕,他就一面摇着我的⾝子,一面道:“你看,我早就说,那块大石头神秘非凡,你却一点趣兴也没有。”
我皱着眉:“和那块大石头,有甚么关系?”
布平一呆,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这时,⽩素也走了出来,笑道:“你们在楼梯上站着⼲甚么?下去坐着,慢慢说多好。”
我没好气道:“我才不想站在楼梯中间,是布平,他习惯了一切都在斜面上进行,那是他爬山爬出来的习惯。”
布平立时一伸手,直指着我:“是攀山,不是爬山。”
我推着他,向楼下走去:“是甚么都好,下去再说,李先生,你别见笑。”
李天范愁眉苦脸,苦笑了一下:“我一和布平先生提起小儿失踪的事,他就拉着我来见你。他说,这件事,十分神秘,他一个人不能解决。”
我先请李天范坐下,然后告诉他:“布平把一件神秘事件,和令郞的失踪扯在一起,照我看来,两者之间,未必有甚么关连。”
布平大大不以为然地瞪了我一眼,⽩素看到我们各自说各人的,
成一团,她扬了扬手:“还是先听听李博士的话…”她转向李天范:“令郞失踪的情形怎样?”
李天范坐了下来,叹了一声:“他的一个同伴打电话来告诉我,事实上,他的那个同伴,我见也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他参加了一个爬山队…”
在这样的情形下,布平还是不肯放过纠正的机会:“攀山队。”
李天范愕了一下,显然他不是很明⽩“攀”和“爬”之间有甚么分别,也不知道何以布平要坚持,他只是点着头:“是…我只知道他要到印度去,说是要到那边去找寻甚么,他…自小就是一个很怪的孩子,怪得令我们一直担心,感到害怕。”
李天范的话,说得很认真,我和⽩素互望了一眼,一时之间,无法明⽩他“自小就是一个很怪的孩子,怪得令我们一直担心,感到害怕”是甚么意思。而我实在很怕一个老人家提起他的孩子。因为一提起,可能从孩子出世,如何替他换尿布开始。李天范的儿子总应该超过二十岁了吧,谁耐烦听一个⽗亲叙述他儿子成长的过程,即使这孩子“自小就很怪”我也不会有任何趣兴。
所以,我立时打断他的话头:“你不必说他小时候的事,只说他同伴打来的电话。”
李天范眨着眼睛,像是不从头说起,就无法开口。布平揷口道:“我从桑伯奇庙下来,到了一个小镇,遇上了一队由国美青年组成的攀山队,李博士的孩子在队中,他的名字叫李一心,⾝子瘦弱得绝不适合攀山,他告诉我,目的地是桑伯奇庙。”
布平就是在这个时候,讲出了他在小镇上和李一心相遇的经过。这段经过,我已把它挪到了前面,叙述过了,所以不再重复。
我知道全部过程,但⽩素却不知道,她用疑惑的眼光向我望来,在询问:“那庙里发生了甚么神秘的事情?”
我用最简单的话来解释:“庙里忽然来了一块大石头,召集了密宗各教派的长老、上师,在研究和那块石头沟通,据说,石头能发出某种使他们感觉得到的信息。”
⽩素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布平又道:“和李一心分手,就没有再见过他,以后,就是李博士接到了那个电话。”
他伸手向李天范指了一指,有了布平的这个开始,李天范才想到如何接下去:“电话也说得不清楚,是…攀山队的一个队员打来的,说是他们在登山的过程中,经过那个…甚么庙…”
我道:“桑伯奇庙。”
李天范“嗯”地一声:“经过了那个庙…一心要进庙去,却被庙中的人挡住了,说庙里诸位大师,正在用心坐禅,绝不能受外来人的打扰,所以请他回去。一心自然不肯,请求了很久,都没有结果,攀山队继缤前进,他还跟着,当晚,整队在离庙不远处扎营,一心在半夜离开,离开之前,曾对那个队员说,他一定要进那个庙里去,那队员也没有在意,他就走了。”
我道:“那怎么能证明他是在庙里失踪的?”
布平道:“你听下去好不好?”
李天范道:“登山队继绩出发,一星期后回来,又经过了那个庙,那个队员想起了一心,想去看看他,就进庙去问,一进去,又被人挡住,还是说庙中不喜
外人
扰,那队员说要请一心出来,庙里的人说,
本没有外人来过。”
我道:“嗯,他没有到庙中去。”
布平又瞪了我一眼,李天范续道:“那队员听得庙中人那么说,自然只好离去,他们下了山,回到了那个小镇,也没有见到一心,那队员越想越不对,怕有甚么意外,就打了电话给我,还说,布平先生可能会知道一心的下落,因为他们曾遇到过他,所以我就赶了来,和布平先生见面。”
听完了李天范讲述了经过,如果我不是真的尊敬李天范在学术上的成就,真的要骂人了。
这算是甚么“失踪”!
非但不是在桑伯奇庙中“失踪”而且
本不是失踪,李一心这时,说不定在加德満都的小旅舍中狂昅大⿇,而他的⽗亲,却因为这样的一个电话,放下了重要的际国
会议,跑来找布平,焦急成这个样子。
我立时把我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还忍不住加了几句:“李先生,你对孩子的关心,令人感动,但是也未免太过分了。”
李天范双手挥着:“不,不,卫先生,你不知道,这孩子从小就很怪…”
这是李天范第二次提到他儿子“从小就很怪”了,但是我还是没有趣兴,立时转问布平,有点近乎恶狠狠地道:“你的判断力,建筑在幻想的基础上!你怎么可以肯定他是在桑伯奇庙中失了踪?”
布平呑了一口口⽔,为自己辩护:“我…假定他那么远从国美到尼泊尔去,目的地就是桑伯奇庙,他被庙中的喇嘛挡了一次,晚上再去,自然不会过门不⼊。”
布平的分析,不堪一驳,他没有讲完,我且不出声。
布平又道:“庙的围墙又不是很⾼,他可以墙翻进去,所以我断定他进庙去。”
我伸手直指着他这是他很喜
用的一种手势,常令得被指的人相当不舒服,这时,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他也显然很不舒服。我道:“可是,喇嘛告诉去询问的队员,说从没有外人进庙。”
布平眨着眼,答不出来,我冷笑一声:“那些喇嘛把你当作朋友,你却把他们当甚么了?你把桑伯奇庙当作了红莲寺?里面住満了妖僧妖道?有人进去,就把人宰了吃?”
布平给我的话,说得气也
不过来,他忙道:“好了,好了,我的分析,或者有问题,但是他要到庙中去,为甚么又不去了?”
我道:“那要看他到庙中去的目的是甚么。多半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游历,去得成去不成,有甚么关系?去不成就离开,普通得很。”
布平给我说得答不上来,一直在听我和布平争论的李天范却在这时道:“他到那个…桑伯奇庙中去,有十分重要的事情,那是他很小时候,就立下的志愿。”
我不噤一呆,李天范的话太突兀,刚才他还说他连自己的儿子到甚么地方去都不知道,现在又说那是他儿子从小的志愿,这不是前后矛盾?
我立时提出了责问,李天范给我的责问,弄得很狼狈,他道:“应该怎么说呢,真是!这孩子,自小就很怪…”这是他第三次提到他儿子“从小就很怪”
但是我仍然认为,从小就很怪,和他如今发生的事,并没有甚么关系,所以我又打断了他的话头:“你怎么知道他一定要到那庙中去?他到那庙中去,有甚么重要的事情?”
李天范给我打断了话头,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情形来。⽩素重重地碰了我一下,表示她对我的态度不満,我只好苦笑了一下:“李博士,请你说详细一些。”
李天范又想了片刻:“一心这孩子,一直喜
各种各样的庙宇…”
我又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甚么叫各种各样的庙宇?每一个宗教,都有它们的庙宇,他是甚么宗教的庙宇都喜
?”
李天范道:“不,不,他只喜
佛教的庙宇,各种各样,佛教庙宇也种种不同,泰国的、缅甸的、印度的,都不同。”
我还是不満意他的说法:“他自小在国美长大,有甚么接触佛教庙宇的机会?”
李天范道:“是啊,
本没有机会,可是他自小,会翻书本开始,一看到有佛教庙宇的图片、文字,他就着
,着
到了不正常,他的房间中,全是有关庙宇的书和图片,从儿童时期开始就是如此,一直到长大,都是这样。”
李天范有点可怜地望着我们,我和⽩素不约而同,道:“这…真有点怪,但只要其他地方正常的话,也就不算甚么。”
李天范叹了一声:“这孩子…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你们想想,好好的一个小男孩,对着一张佛殿的图片,可以发一小时怔,做⽗亲的看在心里,是甚么滋味?”
我苦笑了一下,那味道确然不是很好。⽩素问:“你记得起记不起第一次是怎么发生的?是不是受了甚么人的影响?”
李天范头摇:“绝没有人影响他,第一次,我记得很清楚,他一岁都不到,还不会走,只会在地上爬…”
当李天范说到那个“爬”字之际,布平又敏感地挥了一下手,但是他立时想到,那不关他的事,所以没有更正。
李天范续道:“那天晚上,家里有客人,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得很清楚,客人是国中同学,两个在大学教文学,一个在大学教建筑,都很有成就。我们一起谈天,一心和他妈妈坐在一角那时,他妈妈还没有去世…”
李天范讲到这里,声音之中,充満了伤感,显然他们夫
间的感情很好。
李天范停了一停:“我们天南地北地闲扯,话题忽然转到了古代和宗教有关的建筑物,有不少,都附设有观察天象的设备,可以证明宗教和天文学,有着相当的联系。我同意这个说法。其中一位朋友说:‘佛教和天文学,好像没有甚么关连,佛教的寺庙建,没有与观察天文相关的部分。’
“那建筑学家道:‘佛教的寺庙,和⾼塔分不开,我倒认为,塔,有可能被利用来作为观察天文之用。’总之,从这样的话题开始,大家争辩了一会,我就起⾝,顺手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画册,有许多在国中境內名山古刹的图片,我把那本画册打开,看看其中的一些塔,是不是兼有可供僧人观察天象之用…”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抬头望向天花板,神情十分怪异,显然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虽然事隔多年,但仍然令他感到十分怪异。
我们都不去打扰他,过了好一会,他才低下头来:“真是怪极了,我才取下画册,好好被他⺟亲抱着,已经快睡着了的一心,突然哭着,向我扑过来,他妈妈忙站了起来,抱着他,哄着:‘乖,乖,你爸爸和朋友在讲话,小一心乖乖,别去吵你爸爸。’一心平时十分乖,可是这时,不论怎么哄,还是哭着,一定要扑向我,他妈妈无法可施,只好抱着他,向我走过来,谁知道他不是要我抱,一来到我的⾝边,就停止了哭吵,眼睛睁得极大,极有趣兴地看着那画册。
“我们看他不吵了,我就抱了他过来,让他坐在我的膝头,一页一页地翻着。起先,我们没有人认为他是在看画册,可是没有多久,我们就发现他真是全神贯注地在看。
“他特别注意庙宇內部的情形,凡是有这样的图片,我顺手翻了过去,他就要哭,一定要等他看够了,才肯给我翻过去,一个一岁不到的婴儿,会全神贯注着画册,而且画册上所载的,又是他绝不应该对之有趣兴的庙宇的图片,当时我们都认为怪极了。
“有一个朋友打趣地道:‘怎么一回事,天范,你儿子的前生,多半是和尚,你看他对庙宇那么有趣兴。’我笑着道:‘也许这就是慧
,很多记载说,历史上有不少⾼僧有慧
!有的甚至一出生就不吃荤,只吃素,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叫胎里素!’我们这样说笑着,一心的妈妈有点不⾼兴大抵没有一个⺟亲会喜
自己的孩子天生是一个和尚,所以她就抱起一心来,不让一心再看,可是一心立时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
“当时,我也不信一心是为了看不到庙宇的图片而哭,还以为他有甚么不舒服,生病了。可是怪的是,画册一放到他的面前,他就不哭,津津有味地看,从此之后,那本画册就一直伴着他,他觉睡,那本画册要放在他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的地方,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翻开书册来看。”
⽩素道:“这种情形,倒相当普通,很多孩子都会有这种习惯,不肯离开一样东西。儿童心理学家说,一件小东西可以给儿童全安感。”
我道:“是啊,不过通常来说,那类东西,只是一张⽑毯、一个布娃娃之类,一本画册,那古怪了些。”
李天范苦笑了一下:“不到一年,那本画册已经残旧不堪,那时候,一心已经会讲话了,由于那本画册长伴着他,我当然也向他解释了一下画册的內容,他听得津津有味。两岁生⽇那天,我送了另一本画册给他做生⽇礼物,那是一本专讲各种动物的,一般儿童都喜
,可是他却将之扔在一边,翻也不翻一下,我只好带他到书店去自己拣,他真是⾼兴极了,拣了六七本,全是讲各地佛教庙宇的书籍,回来之后,他妈妈还和我吵了一架,说我怎么买这种不伦不类的书给小⒆樱难道真想他去当和尚?”
李天范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那时一心还小,我也不能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对庙宇有趣兴,可是他一开始,我教他认字,他学得十分快,别的儿童学AFORAPPLE,BFORBOY,他学的是AFORACOLYTE,BFORBUDDHA,到了四岁那一年,他认识的字之多,绝对超过同年龄的孩子,但是在幼稚园中,他却无法回答最简单的问题,而他认识的那些字,幼稚园的老师,
本不认识。”
布平喃喃地道:“正是,我就不知ACOLYTE这个字,是甚么意思。”
李天范苦笑了一下:“是小沙弥一类⾝分的僧人。”
我越听越有趣兴,连忙道:“布平,你别打岔,听李博士讲下去。”
的确,一个从小就对佛教庙宇感到趣兴的孩子,太不寻常了!
李天范道:“他对这一方面的趣兴越来越浓,连大人都无法和他接近,别说是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了,他变得十分孤独,经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喃喃自语。这种情形,令人担心,可是别方面却又十分正常,智力也⾼于一般儿童,所以只好听其自然,后来,我们倒也习惯了。最令我震栗的一件事,是…”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现出十分悲苦的神情,用手遮住了脸。
⽩素道:“李先生,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吧。”
李天范直了直⾝子:“不,一定要说,虽然这件事,我真的不愿意再提起,但是不说的话,你们无法了解一心这孩子的…怪异。”
我忙道:“孩子喜
看庙宇的图片,未必就是怪异。”
李天范挥了一下手:“所以,你要听这件事。”
他又停了片刻,才道:“一心到了十二岁,他自从七八岁起就十分懂事,他和他⺟亲的感情,不是很好…嗯,应该说,简直没有感情。”
李天范的神情很无可奈何,⽩素感到奇讶:“你们只有一个孩子?一般来说,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形。”
李天范叹了一声:“我说过了,这孩子很怪,偶然还肯对我讲几句话,对他⺟亲,简直不讲话,由于他的怪异行为,他也不是一般⺟亲心目中的乖孩子。最引得他们两人感情破裂的直接原因,是在一心八岁那年,他⺟亲硬带他去看精神病医生、心理医生,直到有一次…有一次…”
李天范苦笑了起来,布平揷口道:“孩子逃走了?”
李天范苦笑:“逃走倒好了,孩子在不断反对、反抗无效之后,那次带了一瓶汽油到一个精神病医生的医务所去,放火…”
他说着,苦恼地摇着头,我听了不噤又是骇异,又是好笑:“真有趣,这是一个孩子能作的最大反抗,这个故事教训我们,孩子不愿的事,别太勉強他们。”
李天范叹着气:“是,为了这,我和孩子的⺟亲也发生了多次争执,我的意见是,一心这孩子不是不正常,只是怪异,而她却认为不正常,到后来,她甚至相信了有甚么琊神附体,在害一心,弄了许多驱鬼的符咒来。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子之间的感情,无法调和,她开始酗酒…”
⽩素安静地道:“我相信李一心一定十分特出,你可以接受这种特出,但是一般人不能,尤其一个普通的⺟亲,更不能。”
李天范深深昅了一口气:“或许是,对我来说,是一个悲剧,一心十二岁那一年,他⺟亲在一宗车祸中丧生…令我想不到的是,一心得了他⺟亲的死讯之后,十分伤心,在丧礼之前,他对我讲了一番话,我印象十分深刻,可是他这番话是不是另外有甚么含意,我一直不明⽩。”
我和⽩素互望了一眼,李天范的这个儿子,似乎真有他特异之处,我道:“他向你说了甚么?”
李天范双手托着头,好一会,才把李一心在十二岁那年,他⺟亲在车祸中丧生之后,对他⽗亲讲的那番话,说了出来。
以下,就是李一心的那番话。
由于这番话对以后的一些事情的发展,有相当重要的牵连,所以我把李天范的转述,改为当时的情形写出来,好更明⽩。
李天范和他
子的感情也不是很好,但是多年的伴侣死了,他总很伤心,一连两天,他的情绪十分忧郁,忙于丧礼的进行,也没有留意李一心在⼲甚么。到了丧礼举行的那一天,他精神恍惚地坐在书房中,李一心突然走了进来。
十二岁的李一心,看来比同年龄的少年要矮,而且十分瘦弱,面⾊苍⽩。
李一心走进书房来,叫了一声:“爸!”
李天范神情苦涩地望着他,招了招手,令李一心来到他的⾝前,想说甚么,可是口
颤动着,却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李一心先开口,道:“爸,妈死了,我很难过,我并不是不喜
她,只是她实在不明⽩我。我一直在找…一个地方,我觉得我自己,是属于…一处不知甚么地方,我一直在找,可还没有找到。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讨⽗⺟
心的孩子…”
李天范在这时,
动了起来,抱住了李一心:“不,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个能得⽗⺟
心的好孩子。”
李一心发出一下叹息声,那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所应该发出的,充満了伤感:“我已经尽我的力量在做,一个孩子应该做的,我并没有少做。”
李天范道:“是的,你只是多做了,孩子,你为甚么对庙宇的图片,从小就有那么強烈的爱好?”
这个问题,李天范不知道已经向他问过多少次,每次,李一心总是紧抿着嘴,一副打死也不肯说的神情,久而久之,李天范也不再问,这时,出乎意料之外,李一心居然有了回答:“因为我没有法子看到那些庙宇的真面目,所以只好看图片。”
李天范怔了一怔:这算是甚么回答?可以说答覆了,也可以说,
本没有回答!所以,他在一怔之后,又道:“那么,你又为甚么要看那些庙宇的真面目?”
十二岁的李一心,在他⽗亲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特异的孩子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从小就十分喜
沉思,神情经常严肃而充満了自信。可是这时,他在一听到他⽗亲的问题之后,却罕见地现出了
茫的神情来。
他想了一想:“我有十分模糊的感觉,我要找的那地方,和庙宇有关。”
李天范苦笑:“孩子,你不満一岁,就已经对庙宇有趣兴了,难道你那么年幼时已经要去找一个你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李一心的神情更茫然:“我不知道,爸,太年幼时的事,我记不得了。”
李天范叹了一声,李一心接着道:“爸,其实我深爱着妈,可是每当我要向她说甚么,说不到两句,她就以为我是神经病。我来到这世上,有一个十分特别的目的,我只知道这一点,至于是甚么目的,我要找到那地方,才能知道。”
李天范听得又是骇然,又是莫名其妙,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有目的来到世上?这种口气,听来像是救世主对世人所说一样,一定是有关宗教的书籍看得太多了,所以才使他有这种古怪的念头!
李天范想要开导他几句,但是李一心已经先说道:“爸,你不会懂,我一定要找到那地方,这是我生在世上的目的。”
李天范心中疑惑,是不是有甚么琊教,使得年少的李一心受到了
惑,但是他立时否定,因为李一心除了上学之外,其余所有的时间,全在家中,不可能和任何琊教有接触。
李一心又道:“我要去旅行,到东方去,有一座庙,是我要找的,那一定是一座庙,我一定要找到它。”
李天范的声音之中,几乎带着哭意:“孩子,世上的庙宇,万万千千,你没有一个目标,怎么能找得到?”
李一心却充満了自信,他那种茫然的神情消失了:“我知道,一定找得到。”
李天范实在不知道怎么才好,因为李一心讲的话,他全然不懂。而且他看出,李一心所说的话,不是一个小⒆拥暮说八道,而是极其认真。
在那一霎间,他作了一个决定,李一心既然表示了那么奇异的一个愿望,要去看他所能看得到的庙宇,那么,为了进一步了解李一心这种有异于常的行动,他就应该和李一心在一起。
所以,李天范道:“孩子,你的话,我不是很懂,但是你要去旅行,去造访你可能到达的庙宇,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李一心听了之后,皱起了眉,过了好一会,才道:“好的,爸,我年纪还小,你可以陪我,但是我的搜寻,可能要持续极长的时间,正如你所说,世上的庙宇太多了,穷我一生,只怕也看不了十分之一,所以,到我年纪大了之后,请你允许我立独行动。”
作为一个⽗亲,李天范实在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他发现自己和儿子之间,有着显着的距离,尽管他的学问、他在学术上的地位,得到举世公认,但是他不能不承认,他真的不了解李一心:他自己的儿子。
李天范望着我、⽩素和布平说:“这孩子的那番话,是甚么意思,各位能明⽩吗?”
布平立时道:“我不明⽩。”
我和⽩素互望了一眼,在⽩素的神情中,我知道她有了和我相同的想法,而且,她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由我来发表意见。
我先轻轻咳嗽了一下:“李博士,情形,我想,只能从玄学的角度来解释。”
李天范扬了扬眉,神情并不是十分讶异,显然曾经有人对他这样说过。
他叹了一声:“玄学?有人这样对我说过,可是那难以令人相信。”
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不是你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而是有事实放在那里,你非接受不可。”
李天范用十分软弱的语气议抗:“甚么事实?一心这孩子,不过…怪了一点。”
我摇着头:“不必从世俗的角度去维护他,你也知道他不是怪,我们的看法是,他一出生不久,他前生的记忆,就开始⼲扰他的思想。”
李天范直站了起来,刹那之间,像是遭到了电殛,然后,又重重坐了下来:“从来也没有人…说得那样直接!”
我摊了摊手:“没有必要呑呑吐吐,是不是?”
李天范苦笑了一下:“我也曾这样设想,那么…首先得肯定,人有前生?”
我和⽩素一起点头。
由于有过相当多次的经验,关于人的前生、灵魂的存在,等等,这些玄学上的事,我持肯定的态度。这时,我
据李一心自小以来的怪异行为,提出了我的看法。
当时,我对自己的说法,充満了信心。虽然以后由于事态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证明了我看法的不正确,但是,那和我坚信灵魂存在的态度无关,虽然李一心的事和我的推测不同,但是那并不是说灵魂、前生等等玄学上的现象不存在,这一点,不可混淆,请大家留意。
当时,李天范又苦笑了一下:“那么,我的孩子,他的前生是甚么?一个僧人?”
我点头:“极可能是僧人,也有可能,是和庙宇有关的人。”
李天范的神情更加疲倦,长叹了一声:“他是我的儿子,我不理会他的前生是甚么,他的前生是皇帝,也不关我的事,我只要他的今生,是我的儿子。”
李天范的这几句话,说得十分
动,作为一个行为怪异孩子的⽗亲,这许多年来,他一定忍受了不知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事,直到此际,才发了出来。
我和⽩素,都只是用同情的眼光望着他。他神情显得更
动:“他目的是甚么?如果地想回到前生去,那我绝不容许,他是我的儿子!”
他说到后来,声音嘶哑,涨红了脸,不住地
着气。⽩素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问:“这一番话,你对他说过没有?”
李天范十分哀伤地摇了头摇:“没有。这一番话,在我心中,不知蔵了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想对他说,可是…却一直没有…说。”
布平瞪着眼问:“为甚么不说?”
李天范苦笑了一下:“布平先生,你没有孩子?你没有孩子,就很难了解一个⽗亲的心情。当我发觉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就又焦急,又难过,想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我知道,这不是普通⽗子间的感情不协调,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问题,十分怪异,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他说到后来,声音发颤,手也在发抖,我忙道:“是的,你的心情很容易理解,你怕这番话说了,他离你更远。”
李天范又叹了几声:“是啊,万一他听了我的话,说前生比今生更重要,那我就等于失去他了。唉,这种患得患失、战战兢兢的心理,只有⽗⺟才能明⽩。”
布平没有再说甚么,我和⽩素也沉默着,过了好一会,我才道:“李先生,你放心,我曾答应帮助你,我想,索
帮他弄清楚前生的事,情形反倒会明朗化,我曾有过这样的经验。”
李天范仍然叹息着,我道:“以后的情形怎么样?你真的一直和他在各处旅行,寻找庙宇?”
李天范道:“是的,丧礼过后,他就天天催我,恰梦矣幸桓鱿嗟背さ募倨冢在那一年中,我们在亚洲各地旅行,第一站是泰国,我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到一座真正佛教的庙宇,狂叫着奔进去。后来,又到过⽇本、国中、印度、缅甸。在这次旅行之后,他显得闷闷不乐,因为他并没有找到心目中要找的庙宇。”
我“嗯”地一声:“本来,这就像是大海捞针。他要找的庙宇是甚么样的,难道他一点印象都说不上来?”
李天范道:“是啊,我也用这个问题问过他,因为如果知道了那庙宇的外形,要去寻找这座庙宇,总比较容易。他一听得我问这个问题,就怔了半晌,接下来的三天之中,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不论⽇夜,只是发呆。我看到他的这种情形,真是担心之极,我和他讲话,他总是挥手叫我走开,别去打扰他。”
布平揷了一句口:“啊,他一定竭力想记起那座庙宇是甚么样子的,如果卫斯理料得不错,这庙宇和他的前生,有极大的关系。”
当时,我听得布平说“如果卫斯理料得不错”还瞪了他一眼,心想:我怎么会料错,后来,证明我料错了,发生在李一心⾝上的事,和前生并没有关连。
(如果李一心的事,和前生有关连,我不会记述出来,因为我已经在《寻梦》中,记述了有关前生的事。同样的事,我只记述一次,不会重复。)
李天范苦涩地道:“当时我也这样想…过了三天,他开始画画,我也不知道他在画些甚么,他不给我看,我也不敢向他要。又过了一个月,他才告诉我,他只知道他要找的那座庙宇內部的情形,他说,只要让他走进那座庙去,他就可以知道,立即知道那是不是他要找的。”
我“嘿”地一声:“这不是废话吗?还是得一间一间庙去看。”
李天范昅了一口气:“也不尽然,多少有点用处,这时候,世上所有的、有关庙宇的书籍和画册,几乎全被他买来了,里面有很多图片,有的也有庙宇內部的情形,至少,不必浪费时间再到那些庙宇去了。”
我苦笑了一下:“可以剔除多少?”
李天范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继续说着:“自此之后,我拚命争取假期,在接下来的三年,陪他走了许多地方,三年之后,他说他已长大了,而且,他不肯再上学,要不断外出旅行,也不要我再和他一起,我只好答应了他。”
我大为不満地摇着头:“他这种行为,绝不能算是一个好孩子。”
李天范陡然提⾼了声音:“不!他是一个好孩子,他虽不在我的⾝边,但是经常会飞来看我,而且,只要他去的地方,我有朋友、
人在的话,他一定会住到他们家里去,免得我担心,每到一处,我都知道他的行踪,他是一个好孩子。”
我仍然表示不満:“好孩子?不念书,全世界各地
跑,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
李天范有点无可奈何:“他一再说他必须这样做,而且他虽然不在学校中,但是致力于语言的学习,他精通好多地方的语言,那些⽇子,也不是⽩⽩荒废了的。”
我还想说甚么,⽩素轻轻碰了我一下,我只好道:“我现在发现,最困难的事,莫过于在一个⽗亲面前,说他儿子的坏话。”
李天范给我的话,逗得笑了一下:“一心他真是个好孩子。”
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所以向李天范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
李天范神态疲倦:“这样的⽇子,一直维持了十年,一心今年二十五岁,他显然还没有找到他要找的庙宇,一直到现在…忽然接到他失踪的消息,我…怎能不着急?”
一听到这里,我、⽩素和布平三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桑伯奇喇嘛庙!”
李天范呆了一呆:“你们是说,一心他要找的庙宇,就是桑伯奇喇嘛庙?”
布平道:“太有可能了,李先生,你提到过,有一个时期,他曾不断地画着画,他画的是…”
李天范道:“我曾去偷看过他画的画,那是一间庙宇的一些房间、殿,等等,全然无法看出是哪一座庙来,虽然他的画画得十分好。”
布平昅了一口气:“那些画在哪里?我只要一看就可以认得出来。”
李天范十分懊丧:“我没有带来,在国美,我的住所中,他的房间內。他虽然长年不在,但是我还是保留着他的房间。”
他这样讲了之后,侧头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我倒记得一些他画的情形,其中画得最多的是一个院子,庙中的一个小院子,看来,他印象中…他对那个小院子的印象是逐步建立起来的,开始的时候,小院子的中心部分,只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他讲得十分认真,我们也用心听着。他继续道:“后来,那不规则的圆圈,渐渐变成了一样东西,一幅比一幅详细,到后来,看得出,像是一只相当大的香炉。”
一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昅了一口气,布平更是忍不住,直跳了起来,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布平为甚么会这样惊讶,事实上,我也相当震惊,李天范用十分讶异的神气看着我们,连⽩素也是莫名其妙。
因为⽩素和李天范,都不知道布平在桑伯奇庙中的遭遇,而我听过布平的叙述才知道那块神秘的大石头,出现在一个小院子,而那个小院子,有一只香炉放着!
我指着布平:“镇定些,几乎所有的庙,都有一个小院子,而大多数庙宇的小院子中,都放着香炉。”
布平说道:“不会…那么巧吧?”
李天范问道:“你们在说甚么啊?”
我挥着手:“你先别管,他的画中,关于那小院子,还有甚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请你尽力想一想。”
李天范又想了一会,才道:“他一共画了好几十幅,除了院子之外,是一间很简陋的房间,那间房间相当大,可是很黑暗,一定是很黑暗,因为他是用炭笔来画的,他把整间房间,都用炭笔涂黑了,来表示黑暗,在那房间的一角,有一张看来相当古怪的
…”
李天范才讲到这里,布平已发出了一下呻昑声,一面
着气,一面道:“那
的
头上,有着一个轮子一样的东西?”
李天范陡然一怔,这时,轮到他惊讶,张大了口,望着布平,布平也望着他,两人都不说话。⽩素疑惑地向我望来,我握住了她的手:“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真是奇怪!”
李天范讶然半晌:“是的,看起来像是一只轮子,布先生,你…”布平道:“那个院子,李先生,请你想一想,在有飞檐的墙角上,是不是挂着相当长的风铃?”
李天范皱着眉:“好像是,在檐角上有点东西挂着,但是我不知道那是甚么。”
布平望向我,大声道:“我敢肯定,李一心画的,是桑伯奇喇嘛庙。那个有香炉的院子,就是发现那块神秘大石的地方,而那间黑暗的房间,就是贡云大师的禅房。”
我点头道:“听来有点像,不过你也不必因此向我大声叫嚷。”
布平又道:“他要找的那座庙宇,就是桑伯奇喇嘛庙,这座庙在山中,普通人难以到达。难怪十多年来,他一直未能找到。”
我气息急促:“你的意思是,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座庙,然后,就在那座庙中失踪?这其间,有着甚么关连?”
布平仍然在大声叫嚷:“别问我,我不知道,我甚么也不知道!”
李天范的神情充満了疑惑,因为他不知道我们在讲些甚么,⽩素也不知道,所以她道:“我们四个人一起在讨论,先告诉我们关于那座喇嘛庙中发生的事。”
我走向酒橱,打开一瓶酒,大口喝了一口,布平已准备开始叙述,可是我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讲起来太罗唆,由我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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