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是非
在欧洲的城镇间旅行,看得最多的是建筑。时间一长,难免与国中的建筑对比起来。
最強烈的对比是年代。
从雅典和罗马开始,欧洲保留了大量的古典建筑,一查年代让人咋⾆。例如,巴特农神殿至今还被看成古典建筑结构的至⾼典范,但它已经建了二千四百多年,相当于国中孔子的年岁,竟然还这么虎虎有生气地站立山巅。
罗马的万神殿也许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至少二千年了吧,整个穹顶还如此精美坚固,几乎所有的参观者都会判定它是自己平生见过的最杰出建筑之一。但若以年代比照,我们国中游客都会心中一沈,无法想象一个汉代的地面建筑能如此完好地保存到今天。
至于像佛罗伦萨、巴黎那些构成都市规模的古典建筑群,也有六七百年历史了,我们国中当然也保存了一些明代建筑,却不可能像这些欧洲建筑那样构成今天都市的主⼲
景观,而且还付诸实用,每天任拥挤的人流大进大出。
这个景象使很多初来乍到的国中旅行者很受震动。原本总以为我们拥有历史,人家拥有现代,看来事情并不是这样。如果我们仅仅因历史过于厚重而失落了现代,这倒是一个不难让人理解的理由,但厚重的历史保存在哪里呢?走到欧洲街道上东张西望、暗暗比较,方知我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两头失落。
有人说,国中保存不了很多古典建筑,是因为太多改朝换代,太多兵荒马
。然而,只要查查欧洲历史就可明⽩,他们改朝换代的频繁程度,兵荒马
的酷烈程度,都超过国中。
其间一个区别是,国中自古以来习惯于把攻击对象整个儿毁坏,非烧即拆,斩草除
,不让它
魂盘绕,死灰复燃;欧洲则不然,更在乎所有权的转移,即更在乎占领和抢掠。
这是有原因的。欧洲文化本有一种超越政局更迭的稳定
,宗教的力量、贵族的存在又使无数精美教堂、典雅宅邸成为民众心目中不可搬移的审美图像和生态图像;而国中较为象样的生态,总是被看成是权力结构的直接延伸,因此每每与权力结构共存亡。
顺着这条思路,当代国中文化人便会产生很多感慨、写出大量文章了。但是,随着年岁增长我已发现这种思路的片面
。
现在我愿意以更平实的态度来对待这样的问题。因为除了社会政治走向可以评定优劣外,各个自成系统的生态文明也都有形成的充分理由,应该以多元心态一视同仁。
如果以平实的态度来解释国中古典建筑为什么比欧洲保留得少,至少不应该无视以下这两个因素:
一,国中的建筑,主要以木材为构架;欧洲的建筑,则以石材为上选。两种主⼲
材料的不同,决定了延续时间的长短;二,不同的材料选择,反映了不同的文化观念。欧洲追求宗教意义上的永恒,而国中则追求生生不息、代代更新。
在国中文化传统中,并不看重凝固的永恒。树木的生命过程与人的生命过程密切呼应,人世间二十年为一代,木构架的房屋也需要二十年大修一次。国中的下一代对于上一代的服从和孝顺远远超过欧洲,但他们最大的孝顺是重振家业、推陈出新,因此拆老宅、建新屋的梦想几乎成了一种掌控九州岛的行为伦理。
这种对比很有趣味,因此走在欧洲,我并不对国中古人的选择深感愧羞,或义愤填膺。
另一个对比是⾊彩。
这倒是一个让我感到难过的话题。
与我们
谈的很多欧洲人,包括一些资深的建筑师,都认为国中建筑的一大特点是⾊彩华丽、涂金描红、龙飞凤舞。他们的依据是在京北和台北看到的一些宮殿式建筑,以及遍布欧洲各地的国中餐馆。
这种
谈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常识背景,那就是彼此都知道,在人类审美的⾼低雅俗等级中,大凡自然、谐和、中
、收敛为⾼雅,反之,人工、极端、
丽、刺
为低俗。现代派艺术家会突破这种常识,但那显然不属于国中的宮殿式建筑和餐馆。
如果把这种特点看成是东方情调,却又不妥,欧洲朋友礼貌地说:⽇本在⾊彩上倒是崇尚自然。
我们的
丽喜好,近年来又越演越烈。大城市的品级追求被引导到恢复民族特⾊,这倒罢了,却又把民族特⾊解释成那些雕琢的宮廷符号,结果,⻩灿灿的大屋顶离开了整体格局到处覆盖,近乎灾难。有些新兴城市虽然摆脫了这种灾难,却噴涌出无数荧光粉涂写的招牌,満目妖
。农村更其过分,好像⾊彩是富裕的唯一标志,居然让那么多恶浊的人工⾊掩盖了近在咫尺的自然⾊,真可以说是“闭月羞花”
于是,几乎所有的国中旅行者都承认,欧洲无论城乡,最让人感到舒适安静的就是那彻底收敛的⾊彩。他们似乎不是在竞争热闹而是在竞争素淡。
一些
识的欧洲朋友有时想对我们国中人作一点⾊彩学的启蒙,他们常常故作随意地说出一句、两句:
“其实灰⾊里能够看出银⾊,不必真让它发亮…”
“反而是单⾊最自由,因此也最丰富…”
“世界上没有一种人工的
丽,通达过伟大…”
听到这些话时我确实有一点憋气,因为这些道理,国中人明⽩得比他们早得多,怎么反倒要由他们来启蒙“五⾊令人目盲”———这样明快慡利的话,国中哲人在两千四五百年前就说了,而且后来的历代国中文人无一不知。查阅其它古文明的先哲遗言,没有谁说得比这更加透彻。
更充分的证据是,国中古代绘画都娴
于单⾊⽔墨,而疏淡于⾊彩敷用;可以作为国中艺术最独特标志的书法,则是千年一⾊,而且是最沉着的黑⾊。
我认为,国中人当然也会喜
华丽,有不少辞赋为证,但华中美学的元典
立场并非如此。朴茂大气如古鼎旧陶,正是国中古代最上品的建筑⾊彩。只不过后来的宮殿庙廊越来越追求歌功颂德、祈福避祸的浅薄象征,纔越发失去控制,走向恶
滥泛。
为此,我曾与一位法国建筑师开玩笑说:“真是
错
差,不知着了什么魔,国中古代哲人收敛⾊彩的美学主张居然在你们这儿开花结果。看着吧,我们迟早要夺回那种无比美丽的单纯和自然,好让祖先们瞑目。”
还有一个对比是情调。
我前面说过,古代国中文人大多明⽩收敛⾊彩的道理,因此⽇常也在⽔墨绘画和书法中陶冶情怀,这是他们的文雅处。但这种文雅有时也走火⼊魔,把一些文学
想象纳⼊建筑设计,尤其在庭园建造中夸大借景、比拟、象征的作用,形成一种情调化的风尚。
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把这种做法看成是国中传统建筑中的优秀传统,甚至看成是华中美学的基本特征,我本人以前也曾有过这种误解。直到有一年在京北《读书》杂志上读到对湾台建筑学家汉宝德先生的介绍,顿生狐疑,立即嘱咐我指导的一位外国博士生満世界寻找他的著作,找到三本一读,恍然大悟。
绑来我去湾台结识了汉先生,承他陪我吃『鼎泰丰”、看“鸿禧博物馆”又到他家长谈,纔开始明⽩建筑上的一些事理。即便我上面所说的一些观点,很多也来自于他,我想不少湾台读者一看就清楚。此刻我手边正好有一册他所著的《明清建筑二论》,随手翻到一页便见到他引述的一位古代建筑学家对园林布置的论断:
石令人古,⽔令人远,园林⽔石,最不可无。要须回环峭拔,定揷得宜。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又须修竹老木,怪藤丑树,
复角立,苍涯碧涧,奔泉风流,如⼊深岩绝壑之中。
昂宝德先生对这段话的评价是:
『太华千寻”、“江湖万里”是国中地理形势上的事实,其壮阔的气魄本是一个泱泱大国所具有,文学家们为此所感乃为必然。但用一块石头造成“太华千寻”的感觉、用一瓢⽔造成“江湖万里”的气势,甚至于“奔泉风流”、“深岩绝壑”若不是有精神病,则必然是做⽩⽇梦。然而,明清两代的园林设计多是这样去构想的。
这实在是说得痛快极了,不仅指陈了国中文人给建筑学带来的病态,而且也点穿了华中美学研究中的一些歧路,消解了一种有关情调的梦幻。
其实这个道理国中古代的智者也是知道的。当一块石头是一块石头,一瓢⽔是一瓢⽔的时候,这是第一层次;当一块石头象征成了⾼山,一瓢⽔象征成了江湖,这是第二层次,小聪明的所在,酸文人的天地,很多人留连忘返,傲视第一层次的愚钝;毫无疑问还必须出现第三层次,那就是一块石头又成了一块石头,一瓢⽔又成了一瓢⽔,不再有任何象征,不再承担任何意义,它只提供自然形态,洗掉了文人气息。这种感悟,国中古代有过。
这也像舞蹈,当舞者的躯体不再代表海鸥、奔马、英雄、战争、枯树、幽灵,而又回归于他自己的本真生命,也就由第二层次上升到了第三层次。
以我之见,国中在唐宋之前,比较讲究本真,包括建筑和园林建造在內。后来所谓“
中的山⽔”是文人无法直接面对大山大⽔时代的自我安慰。可以想象,如果让屈原、司马迁、李⽩他们看到盆景艺术,将会是一种什么神态。
明⽩了这个道理,我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陈述一种由来已久的感觉:一直被视为国中建筑学奇葩的明清园林,并不能代表国中古代建筑的⾼层境界。
相比之下,以几何图形构建的法国园林,倒是坦然地呈现出一种彻底的人工气息,由于气魄宏大、精雕细刻,⾜以让人精神一振、耳目清亮。但无论如何,把自然物裁割得太过分了,处处透露出人们隐蔵在精致里的嚣张。自然就是自然,在今天看来,它不适合像国中明清文人追求的那样作以小见大的象征,也不适合像法国王室在凡尔赛宮等处做的那样被任意扭曲的规整。
懊像,英国的自然园林更加合意。
写到这里我已明⽩,在欧洲感受国中建筑,就像感受其它国中文化课题一样,视角多、线条杂,无法一言以蔽之。如果任意漫谈,即便像我这样的外行,也可以拖拖拉拉说上很久,难以言尽。
我想让一位
悉国中的法国女建筑学家来归纳这个话题。
那天我和两位导演一起到她家访问,她一开始就诚坦地说:『你们不要太相信国美人,他们看上国中的是市场。不像我们法国人,看上国中的是文化。”
要她谈谈对国中建筑事业的感受,她说:“国中确实拆了很多不该拆的房,造了很多不该造的楼。拆错了,就再也造不起来;造错了,又很难炸掉。国中建筑界以前的问题是轻视历史,近几年的问题是急功近利。轻视历史便
拆,急功近利便
造。”
她的尖锐引来了她丈夫的异议。她丈夫是一位经济学家,此刻正坐在她⾝边。
这位经济学家冲着
子说:“我们的想法比你们实际。国中那么多的人口,那么大的地方,以前生活状态普遍不好,现在终于好起来了,当然要尽快解决老百姓的住房问题,如果太讲究建筑的文化格调,国中各省各县都需要有大量⾼⽔准的建筑学家,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认为,快速改变人们不可忍受的生活,在这一点上应该急功近利。”
他的话使我想起一件往事。五年前,一批湾台艺术家首次来海上,坐在出租汽车上看到街道两边已经很少见到老式的石库门房子,便言词
烈,没想到那位出租汽车司机把车停了下来,一定要与他们辩论。他的主要论点是:你们为了文化参观,
迫海上人再住那种没有卫生设备和煤气管道的房子,于心何忍但是无论如何,女建筑学家的基本意思是正确的。后来她与我们,包括她的丈夫,达成了一些共识,譬如:既具备现代功能、又体现历史风范的经济型民用住房,不必单个设计,而应该提供一系列范本,供自由选择和成批生产;国中建筑业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城市的整体布局,应该从过去那种非专业化的长官意志决定,转移到专家委员会的裁判上来;国中建筑业的全面兴盛,一定是在拥有了⾜够新型际国
建筑人纔之后,因为只有他们纔能从宏观范围內捕捉民族传统信号,与现代需求的嫁接。
这些共识,主要是从建筑学家的角度来考虑的,但建筑的事关及全民,因此必须获得法律的帮助,就像欧洲很多家国那样。在那些家国,拆了不该拆的房,盖了不合适的楼,都要受到法律惩处。
当然,比法律更为普遍需要的是教育。在欧洲,即便是在山乡农村,我们也会惊叹他们的整体审美⽔平,这便是几百年教育的结果,而这种教育大多不是发生在课堂。一个人不喜
某种绘画可以不进美术馆,不喜
某种音乐可以不进音乐厅,而建筑则是一种強制
的审美,一旦出现,谁的眼睛也躲不了,必须年年看、天天看。这对很多市民来说构成一种积极或消极的审美适应,对于青年生学来说则构成一种顺向或逆向的审美教育。结果,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审美⽔平渐渐⽔涨船⾼,或渐渐不可收拾。
由此可知,建筑的事情确实不能像那位经济学家主张的那样急功近利。急功近利最容易阻碍人们的审美觉悟,以后觉悟了想弥补又总是为时已晚。奇怪的是我们每次在后悔不迭的同时总在进行着让明天后悔的事,循环往复形成怪圈。
对我们周围的很多人来说,什么是建筑建筑就是由⽔泥浇铸的后悔。
建筑的这个定义也许可以进⼊《魔鬼辞典》。那就让它在那里呆着吧,我们要菗出手来去阻止那种循环,解破那种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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