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声:我们回家
还有两天就是结婚的日子,虽说只是在法院公证券婚和在圆山饭店举行一次亲友的小型晚宴,却也令倩予感到紧张和莫名其妙的不安。
大泽和她都开始放婚假了,昨天晚上大泽已从东京来了,还带来他的父母,他是很郑重其事的。
只是,倩予说什么也轻松不起来,笑容也勉强得很,她心中挥之不去的是那天在医院杜非发脾气、摔东西的样子。杜非骂她冷血、绝情,骂她是可恨、可恶、可卑、可咒的女人,她…是吗?难道她不能带着百合嫁给大泽?她有权这么做的,是不是?百合是她的女儿,百合从来都不知这父亲是谁,她应该很容易接受大泽,对吧?
她呆呆的望着桌上一大束百合花,事到如今百合花还是不停的送来,她却已无心情把花
在花瓶里,无论如何,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大泽安排了一次晚餐,让双方父母见面。这是很可笑的,四个老人家彼此语言不通,叫他们谈什灭亡?当然见面是必须的,以后就是亲家了。
她轻轻叹口气,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爱的是某一个人,嫁的却是另一个人,真是
错
差,为什么不能有更圆满的事?上帝是祝福人们幸福的啊!
想出去洗个头,打发烦闷的几小时,在人多的地方,总比困在家里胡思
想好些。正待出门,电话铃响起来,真会选时候。
“任倩予。”她拿起电话。
“倩予,有一件事…”母亲惊慌的声音。“百合…不知这跑到哪里去了!”
“什…么!”倩予脑袋里“轰”的一声,冷汗已冒了出来。“怎么回事?百合不是和你们一起在家里吗?”
“是,她放学回来,吃过午餐,我让她午睡了一会,后来她去隔壁找小朋友玩,可是刚才我去接她时,他们却说…百合早就离开了。”母亲似乎要哭了。
“怎么会呢?她怎么会一个人离开呢?每次都是你去接她的,不是吗?”倩予六神无主。“她为什么要独自离开?没有理由…”
“对不起,倩予,我太不小心了,”母亲终于哭出来。“据说…百合和小朋友吵架,他们…骂她。”
“骂她什么?小孩子吵架也不是…”倩予停下来,她听见母亲悲伤无奈的声音说:“他们骂她…是日本人的女儿。”
像一记闷雷打在心中,倩予再也支持不住的倒在沙发上,日本人的女儿…受过战争苦难,吃过日本人大亏的中国人,心理上还是排斥日本人的,是吧!连小小的孩子都会这么骂人,百合竟也会为这点而受气…
“倩予,倩予,你听见我说话没有?现在要不要报警?或是…”母亲叫。
“不,先别报警,我马上就来,”倩予勉强让自己从紊乱中理出一个头绪,这是两年的空姐生涯所训练出来的职业冷静。“你们在附近找一找,她走不远的。”
“叫大泽一起来帮忙找吧!多一个人好些。”母亲叹息。
“好,我打电话。”倩予说着放下电话。
她考虑了几秒钟,事情因他是日本人而起…罢了,百合总要接受这个事实,多个人找好些。
她与大泽通了电话,然后匆忙出门。
坐计程车飞快的赶到母亲那儿,母亲正泪眼汪汪的站在大门口张望。
“还找不到?”倩予一下车就问。
“附近…没有,”母亲哭得唏哩哗啦。“大泽已经先到了,他说再找一次。”
倩予望着母亲,心中突然涌上几许疑惑。
“百合…会不会是被人带走的?”她问。
母亲一震,眼泪也吓得停止了。
“你是说…是说…”
倩予点点头,推门进去。
“我打个电话。”她说。
电话打给心颖,心颖在家,正在整理行装,几天之后,她就要启程赴美了。
“杜非也去?”倩予问。
“也许迟些吧,他对那个圈子已厌倦了,”心颖淡淡的说:“我收到你的请帖,不过…我不来参加婚礼。”
“我…明白,”倩予
一口气。“百合失踪了。”
“什么!”心颖怪叫一声,然后就沉默了,好半天之后,她若有所思的说:“杜非今天出院了。”
“啊…”倩予证实了自己的疑惑。“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想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
心颖说了电话号码,倩予便急促的挂断了。
她手指颤抖的拨了杜非的电话,但…他不在。
他不在,会带百合去哪里?倩予几乎认定是杜非带走了百合。
他们…他们会去哪里?杜非的脾气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一定是以此要挟,他真卑鄙。
这一刹那,愤怒代替了她心中的恐惧和紧张,她不怕他,她不会对他屈服的,永不。
母亲匆匆推门进来。
“有个邻居说,在公园里看见一个女孩子很像百合,距离得远,她不敢肯定,”母亲激动的。“有个男人带着她。”
“公园?”倩予头也不回的冲出去。
一个男人带着百合,那当然是杜非…真卑鄙,他无法令倩予回心转意,却在无辜的孩子身上做手脚,她绝不原谅他。
几乎是一口气冲进公园,这个公园不大,只有些秋千供附近的孩子玩耍,她一眼就看见站在秋千架旁边的杜非,正全神贯注的望着在
秋千的百合。
谢天谢地,她终于找到百合了。
她气
吁吁的跑了过去,一边告诉自己,不必对杜非客气,她该
面给他两巴掌…但,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她听见百合开心的笑声,也听见杜非温柔的声音,她…不能相信。脚步更近了,她举步艰难的,她看见百合甜蜜、愉快的笑靥,看见杜非专注又慈祥的眼睛,他们…他们父女俩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完全不知道倩予已来到身边。
杜非的衣服遮住了绷带,左腿也上了石膏,他用一支拐杖支持着站在那儿。他看来瘦了许多,连他那引以为傲的一身肌
也都消失了。
“叔叔,你可不可以每天来陪我玩?”百合天真的说。细柔的童音非常好听。
“如果叔叔有空,一定来陪你玩,”杜非柔声说。倩予几乎不相信那是
暴的杜非的声音。“你没有好朋友吗?”
“有,但我不喜爱,”百合岔岔的说:“他们骂我,所以我不跟他们玩了!”
“小孩子不能吵架,也不能记仇,听叔叔话,明天找他们玩,要记住他们是你的朋友。”
“不,”百合的倔强像极了倩予。“他们骂我爸爸是日本人,我不跟他们玩。”
站在一旁的倩予看见杜非的脸色变了,但是,他只摇摇头,又轻轻的推着百合的秋千。
“爸爸是哪里人,是什么人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你。”他说。
“但是我听不懂他讲的话。”百合天真的。
“以后…你就会懂,”杜非的声音开始不自然了,但他却勉强的让自己平静下来。“叔叔要走了,你得记住叔叔告诉你的,以后一定要听妈妈的诂,做个好女孩。”
“你现在就要走了吗?什么时候会再来呢?”百合跳下来,抓住杜非的手。“叔叔别走,我喜爱叔叔。”
倩予的眼眶红了,她彷佛看见杜非的眼中也有泪光。也讦是亲情吧?百合竟会喜爱从未见过面的杜非,看她抓看他不肯放手,倩予的心都扭曲起来。
“叔叔有事,明天再来,好不好?”杜非温柔的说。“小女孩出来这么久,妈好会担心的。”
“妈妈不和我们住一起,”百合摇头。“妈妈是空中小姐,那…那个日本爸爸是飞机师。”
“那么…你有爸爸吗?”杜非忍不住问。
“没有,”百合摇摇头。“婆婆说爸爸死了!”
杜非皱眉,却什么都没说。
“我喜爱叔叔做爸爸,”孩子的话天真无
,大人却是痛苦的。“叔叔,别走…”
倩予再也忍不住的上前几步。
“百合…”她的声音竟哽咽住了。
“啊…妈妈。”百合奔跑过来,喜悦的、快乐的叫着。“你来了,我认识了一位很好,很好的叔叔…”
“你不应该不声不响的带百合出来,你可知道别人有多担心?”倩予搂紧百合,望着杜非。
“对不起,”杜非摇摇头。“我…抱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你还不快走?大泽…就来了!”倩予叫。
“妈妈,你认识叔叔?”百合好意外。“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有一个好叔叔?”
倩予的眼泪不停的
着。
“请你立到离开,好吗?”她泣不成声,心如刀割…是百合的话令她如此。
杜非并没有离开,反而慢慢的,一拐一拐的走过来。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流泪?”他凝望着她,也是泪眼模糊的。
“请你离开,”倩予不看他,只搂紧了百合。“请你走!”
“你告诉我,我马上就走。”杜非动也不动的站着。“倩予,看在百合的分上,你告诉我!”
“不,你不必知道,”倩予痛苦的挣扎着。“请你离开这儿,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我不会离开,除非你说。”他固执着,他有固执的理由,那是他一辈子的幸福,不是吗?
“你不走,我们走。”她拉着百合的手,转身就走。这个时候,她必须硬起心肠,不是吗?
“倩予…”他伸手抓她手臂,扑了个空,却误打误撞的抓住她脖子上挂的一条链子。
“妈妈,别走,”百合也挣扎着不想走。“叔叔…哭了,妈妈。”
倩予心中一阵疼痛,就在这个时候,垂在
前的玻璃
心链子断了,是杜非拉断的,他怕她离开,所以拉得很用力…玻璃
心坠子掉在地上。
“倩予…”杜非一眼看见,他不能置信,惊喜万分的叫。这不是他做的那个玻璃
心,用一小块飞机上破裂的玻璃慢慢磨成的?
“妈妈,这是谁?”百合拾起玻璃
心,仔细的看一看。“这…妈妈,这是叔叔?”
倩予望着百合,心中千头万绪
织着,千百种感情在心头汹涌,她深
一口气,勉强说:“我们回去,百合。”她不理一切的抓着百合急步往前走,她看见大泽英雄从公园门边走了进来。
“倩予…”杜非大喝一声,撑着拐杖跌跌撞撞的追上来。“你不能这样就走,你要凭点良心,百合是我的女儿…”情急之下,他这么说了。也许是那个玻璃
心坠子给他的勇气,倩予心中还是爱他,他明白了,他才有不顾一切的勇气。
“妈妈…叔叔是爸爸?”百合是小精灵,她居然听见了。她挣脱了倩予的手,朝杜非扑过去。“叔叔,你…真是爸爸?”
杜非泪
满面的扔开拐杖,一把抱住百合,他的女儿。
“百合…”倩予惊叫,百合对第一次见面的杜非竟然那么深深喜爱,父女情深,是天生的,不是任何力量可以改变的,她明白。
“倩予…”大泽越走越近了。他似乎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由他的脸色可以看出来。
“任倩予,你凭良心,”杜非大吼大叫。“你不能那么残忍,让我们骨
分离,你…凭良心。”
倩予咬着
,看看杜非,又看看大泽,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杜非和大泽…她已作了抉择,后天她就要结婚,怎能又让她面对这样矛盾、痛苦的场面?
“倩予,”大泽已站在前面,神色十分严肃、认真。“这种情形我不怪你,只是…不希望再发生。”
倩予猛然抬头,他在说什么?怎么完全不像他的口吻?他向来是关怀、细心、殷勤、体贴的,他永远是温柔而大方,怎么会用这种教训、命令的口吻?
“我也不希望有这种情形出现,但它已经出现了,我有什么办法?”她扬一扬头。
“你明知是他带走了百合,对吗?”大泽摇摇头,笑了。“我现在才明白,你从来没有真正愿意嫁给我,你只是用我来逃避他。”
他指指杜非,又摇摇头。
“好在现在一切还不迟,是吗?”他又说。
倩予没有出声,心中却渐渐平静下来,矛盾也渐次消失了。
“我无意把一切弄糟,”她叹了一口气。“我已尽了力,真的。”
“我明白,也相信你的话!祝福你!”大泽点点头,再看杜非一眼,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大泽英雄是好人,倩予始终这么认为。嫁给他会幸福的,他善解人意,而且爱她,只是…他取代不了杜非在她心中的地位,从来都取代不了。
一直等大泽走出小鲍园,杜非才能透一口气,他用手拭干了眼泪,现在…机会来到他面前了,是不是?他拉着百合,一步步走到倩予面前。
“请相信我的诚意,以往的一切我会好好补偿,”他说:“我会从头开始做,直到你原谅我,接受我为止。”
倩予动一动嘴
,想说“从来没有恨过你。”但却没说出口。杜非是需要从头做起的,目前他们之间有太大的距离,他必须放弃目前的生活习惯才行。
她看杜非一眼,这一眼已不再复杂,很单纯、很坦白的眼光。
“我们回家,百合。”她说。
百合已被三个大人的行动、言语弄呆了,她的小小心灵中实在无法明白很多事,现在她唯一知道的是,好叔叔就是爸爸。
“那…叔叔爸爸呢?”她细声问。
“倩予,我…可以约你出来吗?吃一餐饭,看一场电影,或去郊外走一走?”他诚惶诚恐得像个孩子。大泽的离去带给他天大的希望和喜悦,虽然行动不便,而且神情憔悴,却也变得神采奕奕了。
“我会等你的电话。”倩予说。
带着百合,她渐渐远去。
杜非看着百合还给他的玻璃
心,人远了,心灵却接近了,不是吗?四年来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然而,却是真实的人生,包含了任何人都逃不开的悲
离合。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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