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摇雨飘,拂动竹帘半掩半现。
软榻之上,伏卧着一头正在看书的黑虎,慵懒的眸穿梭在字里行间,好不专注。
“这场景,好怪异。”啸儿软软的嗓音传来,尔后温香暖玉轻枕在虎肚之上,随着他的呼吸一同起伏。“一只正在读书的虎,”她把玩着挂在玉颈上的虎形香包。
“这是你上街买的?”
“是呀。很可爱吧?人明明很怕我们,却又以我们的模样
了香包,真怪?”不过香包的虎儿模样偏向讨喜逗趣,失了老虎惯有的凶恶认知。
霍虓浅笑。“今儿个上街,有没有遇到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有,在糕铺遇到一个调、调…宽心是怎么形容这种举动?反正是先夸我漂亮,接着就是问我闺名,再来就是家住哪儿、许人了没,这些步骤。”
“调戏?”霍虓接话。
“对,调戏。”
黑虎挪了位,黑眸定定地看她“我只顾着担心你会不会无法适应城镇里的热闹人群,倒忽略了你的美丽会招来这等麻烦。”糟糕,心里好像有股酸意涌起,是他很陌生的情绪,名唤“吃醋。”
枕靠得好舒服的螓首摇了摇“不麻烦。我不喜爱他的调戏,我比较喜爱你的调戏。”
他调戏她?无辜的黑色虎眸眨了眨。
“我调戏过你?”他怎么没印象?
“是呀,之前在山
见面的头一回,你也是叽叽喳喳的问了我一堆话,然后又
了些食物讨我
心。”
仔细想想,当初在山林间相遇,他的举动的确吻合了宽心形容的“调戏步骤”霍虓失声而笑,却没反驳。
“还有,我和宽心遇上了只蠢狗,我们被它追了好远的路。”
“蠢狗,是指李家的看门狗吧?”
啸儿翻身,撑着腮帮子“嗯,宽心好怕好怕它。”
“你呢?”
“我是虎,是它该怕我!”否则就太损她的虎儿尊严了。
“是是,结果你怎么对待那只不识相的蠢狗?”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恢复原形,吼了它一声。”啸儿顽皮一笑“放心,没有人瞧见的。”
“好孩子。”此时霍虓的笑很真诚,不含任何矛盾,他宠溺地举起虎掌,拍拍她的粉颊。
啸儿想起了存放在心底的疑惑“霍虓,宽心说,她害怕所有四脚的动物,因为她曾被
按在利爪下…这是什么意思?”
“她同你说的?”
“嗯。她哭得好惨,我感觉得到,她是真的害怕。”
霍虓淡淡点头,解释道:“宽心在十岁时,举家
迁往西边城镇,结果在途经山麓小径时,遇上了饥饿的虎群。”
啸儿瞠大了眼眸,只觉喉间有股难咽的苦涩。
“父母、兄妹、奴仆,全数葬身虎口,宽心是整个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我正巧路过,在虎爪下救了她,当时的她几近疯狂,那双淌泪的眼布满恐—一及害怕,拒绝任何人的接触,将自己紧紧封锁。”
啸儿屏着气息,脑中闪过的却是宽心那时极度害怕的可怜模样。
“我和东野花了好久的时间才让宽心走出
霾,实际上是我用妖力
食了满满填
在她脑海中的心碎与恐惧,让她重新活过。”霍虓并未
漏太多情绪,眼神与口气一样清浅“我忘不了那时由宽心意识中传来排山倒海般的惊惧,那样嚣狂、那样绝望、那样…足以
疯一个人。”
人心,何其脆弱。
“原来…”啸儿咬紧
。难怪她总觉得宽心不由自主地常常躲避她的眼神,原来她是下意识地害怕她那双澄黄虎眸…
“当时若非我及时握着蚀心剑电紫,恐怕连我也承受不住那些恐惧。”更可兄是年仅十岁的小宽心。
他的妖力不足以洗去人类的记忆,仅能让人类对于某种感情趋于淡化,却不能忘。
“我、我一直以为虎儿为了填
肚子而吃人,是天经地义的…”
“虎吃人就如同人也吃其他动物一样,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我们没错。”
“那为什么…我觉得,好难过?”啸儿收紧的指尖,刺疼了自个儿的掌心。
如果他们没错,为什么她的心,微微揪疼?
宽心的害怕、宽心的哭泣,不断在脑中呈现,竞让她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内疚。即使明白宽心一家的死,绝对与她扯不上关系,但她的
口却莫名难受。
“因为你沾染了感情,不再单纯是虎儿对待猎物的心态,所以你才会难过,才懂难过。”霍虓恢复人形,只为了能将啸儿拥入臂弯。
直到一颗颗遏止不住的泪珠倾眶而出,啸儿才又缓缓开口“你也懂吗?”
“我比你驽钝,一直到了数百年后才懂。”他若早早透彻,也不会累得霍文初带着遗憾及怨怼合眼。“当我明白自己觅得一时贪
,却带给别人支离破碎的剧痛,突然之间…深深地痛恨起自己。”
想起
窜在身躯里的每分血
、每寸肌理,都是因为
尽别人的骨血而活跃,他就觉得难受、觉得反胃!
然而无论如何呕吐,入了腹的食物却怎么也无法回归最初、再也不能重生。
只有横亘在喉间的苦涩血腥,久久不散…
“但是幸好,你与我都不是伤害宽心的虎,否则满满的歉疚该如何偿清?”啸儿扬起沾泪长睫,清澄的眼望着霍虓。
“嗯…”他的确未曾伤害宽心,但他却有可能是伤害了啸儿的虎,这等歉疚又该如何了结呢?
“让宽心知道朝夕相处的我们竟是她最最害怕的虎,她定然不能承受,是不?”她低问,却又自答:“倘若是我,我不能承受,宁可就这么瞒着我一辈子,善意的欺骗比坦白更能让我释怀。单纯也好、无知也罢,至少,我知道我不会失去任何东西,不会改变现状,更不需要抉择我得放弃些什么。”
啸儿环在他
间的手像在附和她的话一般,抱得更紧。
霍虓听了,只是沉默。
“所以,我们什么也别说,瞒着她,让她做个快快乐乐的宽心,如同她的名字那般,可好?”她问着,实则已经说出了她的决定。
“好。”他一直是这么打算,直到宽心及东野离开了他的生命,他仍会谨守这秘密。
不同的是,现在他的秘密,有了啸儿的分享。
“人生中原本就有许多毋需吐
的事,是喜是忧,只消自己承担”霍虓抚着她的长发,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毋需吐
,因为不必要将这样茫然而矛盾的难题丢给其他人;毋需吐
,因为私心地想维系现在这样幸福的感觉,即使被扣上自私、无
的罪名也无妨。”
所以啸儿选择不对宽心吐实。
而他,也选择不将霍文初的事情告诉啸儿。
瞒着她,能让她活得更无虑、更自在,那就将往事永远尘封吧。
他会独自记得自己犯下的错,记得自己是如何伤害了两颗相守的心,更不会忘记自己对啸儿的亏欠,然后,倾其一生来弥补她。
不可否认,当初他是为了赎罪而将啸儿带下山,否则依他向来淡漠的处事态度,即使他对啸儿有丝毫动心,也绝不会有更进一步的举止,两人在短短
集后便会分道扬镳,再无缘分。
他会失去她,带着清浅的遗憾。
但现在却有条无形的丝线将两人紧紧相系,让他不得不正视啸儿的存在,也让他有机会更认识啸儿,近而发现她对于自己的重要。
那条无形丝线,名为赎罪。
如果“赎罪”是将啸儿留在身边最好的借口,他心甘情愿。
“这么听来,你一定也有许多话不曾对我吐实,是不是?”啸儿将他的话思索半晌,得到结论。
“当然。”霍虓不隐瞒。
“为什么?”
“因为说了只会让你不开心。”更可能让他失去她。
通常听到这种答覆,只会更挑起好奇心。
“我不会,你跟我说。”她半举右臂,
似在担保自己的言出必行。
“这种不负责任的保证,我不相信。”霍虓笑笑地扳下她的右手。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尚未明白始末前便
口而出的承诺。
“我真的不会。”她抓着他的手,猛力摇晃“跟我说嘛。”
“啸儿,你就让我拥有一个小小的秘密又何妨?”霍虓使出软语攻势。
明白霍虓摆出这副笑脸,就表示她威
利
都得不到成效,啸儿悻悻然地放开他。
“不公平,那我也要找一个秘密,永远都不告诉你。”她轻哼一声,碧黄的眼珠儿一转“除非你愿意拿你的秘密来同我换。”否则她就不告诉他,她很喜爱他,喜爱到想跟他生群小虎儿。
“我考虑。”霍虓笑道。但她那双藏不住心思的瞳儿,早已将她的秘密透
让他知晓。
“我是真的不会告诉你噢。”啸儿不满霍虓敷衍的态度,忙不迭再次强调。
“我知道,我不会
你的。”
她急得快跳脚“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会说的噢…”“好好好,不说、不说。”
这个下午,两只老虎在嬉笑吵嘴问度过。
然而,危机却在两人松懈时分,渐渐
近…
CCC
和着细雨的风缓缓透过竹帘,吹进一丝凉意。
竹帘翻飞间,隐隐可见两道身影
叠依偎着彼此,陷入懒懒的酣睡。
枕在霍虓身上的啸儿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将自己变回
茸茸的虎儿,阻隔屋内缓升的寒冷,也顺势为身下的霍虓盖上一条温暖的“虎形衾被。”
褐黄的虎
很软,也很香,挟带着不属于动物野
的皂角清香,呵
似地拂在霍虓颈边。
霍虓轻轻地磨蹭了下,未醒。
啸儿软软地咕哝一句,
睡。
麻烦事总是发生在最漫不经心之际。
睡沉的两人未曾留意门扉被轻轻敲击了十数声,其中还包含了宽心唤着两人吃饭的叫喊。
刹那间,未闩的门扉已被宽心推开。
宽心傻愣愣地望着软榻上那幅极度诡异的亲昵画面,稚气地
了
眼,又蹙起细眉,专心盯觑着软榻方向…
少爷正被某样生物紧紧
迫,甚至已陷入昏
…而那样生物竟是只…虎!
脑中轰的巨响!宽心的思绪纷
转动,快得令她抓不着头绪。
虎…一只,吃人的虎!
宽心重重一怔,只剩下这个念头,恐惧至极的惊叫声哽在干涩喉头,她抑制不了四肢百骸的震颤,就连最简单的掉头逃命都做不到!
“呃…”喉间干涩一褪,取而代之的是震耳
聋的尖叫声。“哇…”
陡然炸开的尖嚷,惊醒了酣睡的霍虓及啸儿。
“糟糕!啸儿你的模样…”霍虓是头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提醒啸儿的同时也快速冲到跌坐在门槛外的宽心身畔。
啸儿这才发现自己闯了大祸,马上变回人形。
“宽心,静下来!”霍虓朝睁着空
大眼,只是一迳哭嚷的宽心大吼。“发生什么事了!”孟东野也被宽心的哭声引来,在远远的廊下问着。
“啸儿,将门关上。”霍虓抱起宽心进房,一旁的啸儿慌张茫然,他只好再说一次:“啸儿,将门关上,别慌。”
她胡乱点头,在孟东野的身影即将踏进房门前一瞬间,关门落闩。
“喂喂喂…为什么把门关上引开门呀!”孟东野不停拍门狂叫。
“你…你先别进来…霍、霍虓正在安慰宽心。”啸儿的背脊紧贴在门板上,感觉到孟东野使劲拍门的力道好似一拳拳打在她身上。
“安慰!安慰需要关起门吗!开门!让我进去!”
“不、不行…”
“为什么我不行,霍虓才行!”
“东野,宽心一哭,你就没辙,你进来只是增加我的困扰,滚远点!”霍虓陡然一吼,门外瞬间没了声响。
“霍虓…”啸儿从没听过霍虓如此不客气的吼人,怯怯地缩了缩肩,而她也感觉到孟东野仍静伫在门外。
“啸儿,将墙上的电紫剑拿来。”
“喔。”啸儿顾不得其他,急忙取剑,来到霍虓身旁。
“宽心太激动,我必须先稳住她的情绪,其余的就等她冷静下来再说。”霍虓在宽心面前摊开右手掌,左手接过电紫剑。
啸儿在宽心额前及霍虓掌心间看到一丝浅浅的白烟凝结,彷佛霍虓由宽心体内撷取出她的混乱,再缓缓过度到蚀心剑电紫的剑身里。
蚀人心魂的电紫剑…连人世的七情六
竟也能涓滴不漏地
尽。
是错觉吗?她看到电紫剑上围绕的小小紫电,那像是…裂痕!
还有一道比宽心的哭嚷声还要来得细浅的哀号碎裂。
“霍虓!电紫剑已…”
她话还来不及说齐,啪啦一声,承载不了过多负向情感的电紫剑应声而碎,散落成一块块的烙红废铁!
然而霍虓仍源源不绝
收宽心的恐惧…
啸儿想也不想,双手马上攀附在霍虓的左手上,让自己取代了电紫剑的作用。
霍虓的手,好烫,像会灼伤人似的,但她仍不肯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霍虓缓缓吁出一口气。
霍虓将已经闭上双眸,状似沉睡的宽心安置在软榻上,而他的左手仍沦陷在啸儿的牢牢掌握中。
“没事了。”他朝啸儿说道。
啸儿抬头,看着他满身大汗的模样“你还好吧?”
“嗯。只是有些累。”他拾起地上一片剑身碎块“我一直以为电紫剑有蚀心之名,必有蚀心之实,但…”
但电紫剑进碎的瞬间,他以为自己此次决计无法挽回宽心的神智,岂料啸儿坚决地反握着他时,由宽心意识中
而来的狂
竟点滴不存地消弭。
蚀心剑真能蚀心?
他一直相信是的。
否则数百年前待他如子的霍文初又怎会在那个雨夜中痛下杀手?若非蚀心剑
噬了霍文初的心魂,温
如他、和善如他,是不可能执剑杀他,他一直是这般相信的…
然而此刻,他却真正明白了。
“原来蚀掉人
的,并不是剑,而是人们心中愤懑的情魔。”他低喃着。
情魔,或许是来自于爱、恨、嗔、痴、怨、盼…种种难以区分清楚的情感。
“霍虓,对不起…”
“别说抱歉。”他安抚着泪眼婆娑的啸儿。
“霍虓,宽心若醒来…”她记得霍虓曾提过,他的妖力并不能抹去宽心的记忆,宽心仍会记得她所看到的一切…
“无妨,我已经想好对策,宽心很单纯,咱们用个很单纯的说法就可以轻易瞒过她,你别担心。”
霍虓顿了顿,视线落在闩紧的门扉…不,应该说是落在门扉之后的孟东野身上,幽幽浅叹。
“只不过,分离即将提早来临。”
JJJ
雨细如烟,沁冷。
如同为着将至的离别而落泪。
这一别,恐难再有重聚之
。
“为什么少爷要叫我住到东边野人他家?少爷是不是对宽心昨天的大吼大叫生气?”宽心在房里收拾着包袱,泛红的鼻头
了
,问着一旁无语为她折衣裳的啸儿。
想到东边野人的家离少爷府邸好远,宽心就觉得不安。
“不是的,霍虓没有生你的气。”
“宽心真的不是故意要吵闹…我怎么知道少爷竟然在他房里藏了件虎皮衾还不让宽心知道,人家乍见到虎皮还以为是只活生生的老虎,所以才会那么害怕…”宽心苦着脸,扁嘴嘀咕“一般售贩的虎皮衾不都只有虎
部分吗?哪有人还连虎脑袋也一块
上去,吓死宽心了…”
当夜宽心醒来,霍虓与啸儿便合演了一出戏,欺骗宽心那时所见的只是块虎皮,单纯的宽心自是不疑有他,信了他们的说词。
“小姐,少爷要是没生气,你让他不要赶宽心和东边来的野人走,好不好?”宽心软软地哀求。
“这…”啸儿面对这个让她头一个打从心底喜爱的人类娃娃,几乎心软得答应,但她也明白,若再共处下去,终有一天,她必会犯下同样的错而累及宽心。
电紫剑已碎,她与霍虓都不能再拿宽心来冒险。
啸儿
出好抱歉的眼神“我无法作主。”霍虓说,分离是势在必行。
“是呀,少爷说的话,宽心也不敢不听。”
鼻声加重,次数也多添了数回“少爷要宽心走,宽心就走。”
“宽心,霍虓要你离开,是为了你好,你别埋怨他。”
“我知道,少爷做的一切都会先为人设想周到,宽心不会埋怨少爷的。”宽心停下收拾包袱的举动,开始掉泪“宽心只是想到要和少爷小姐分开…心里难过…”
“你别哭…你一哭我也跟着难过…”啸儿笨拙地安慰着她,到最后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抱着宽心一块哭号。
霍虓和孟东野进到房内,就见到两个女人抱头痛哭的惨状。
“怎么哭成这副模样?宽心,你的包袱整理好了吗?”霍虓走近两人,分别拍拍两人的背脊,以免哭号的她们岔了气。
“少、少爷…”宽心
双
,想求霍虓改变心意。
霍虓根本不给她哀求的机会“若府里有哪些家具、字画,还是锅碗瓢盆你想带走的,尽痹篇口,我赶明儿差人为你送过去。今儿个就稍稍整理些贴身衣物,其余的缓些无妨。”他笑看着啸儿“让你来帮宽心收拾东西,你倒陪着她一块大哭,这不是让宽心更舍不得走吗?”
“霍虓…”啸儿才启了口,便被霍虓摇头给挡下。
面对分离,霍虓仍如此冷静。
“东野,宽心就拜托你了。”
“那你和她呢?”孟东野瞟了啸儿一眼。
“我和啸儿呀…可能最近会被贬放到边疆去数跳蚤。”霍虓挑着好看的双层,听不出是说笑或认真。
“咦!这是谁传来的消息?为什么身为从事的我不知道这档事?”孟东野好生惊愕。
“还没人传呀。是我正准备朝这一步努力。”霍虓笑笑地说。
“你要用手段让圣上下旨将你贬职到边疆去放羊兼数跳蚤!”
“是呀。”
“为什么!”
“没为什么,只是昨天想了整夜,想着想着就决定这么做。”霍虓拉着啸儿一块坐在椅上,神色自若地回答孟东野的疑惑,只不过他的善意解答让众人更加一头雾水。
霍虓看着三人六目全瞅在他身上,笑意更浓了些。
“或许该说,做‘人’难,让我想远离尘世,不想做人吧。”他一语双关。
啸儿懂,做人很难,至少对于虎
而言。
孟东野懂,在朝当官难,小小的过错随时都可能摘了脑袋。
宽心却不懂“少爷你不做人,那要做什么?”
“做霍虓,我想做个真正的霍虓。”
“宽心不懂…少爷你已经是了呀。”宽心的眉头打了个小结。
霍虓只是笑,不语。
半晌,他才又道:“时辰不早了,你们也该起程。”
他与啸儿起身送孟东野及宽心王府邸门口,茫茫雨间,伫立四条身影。
宽心垂下不舍的眼,乖乖颔首。“那宽心…宽心要走了,少爷再见、小姐再见。”
别时容易,再相见却极难。
孟东野甫跨出门槛,蓦然猛回首,一拳重重捶在霍虓的肩胛,换来霍虓痛呼一声。
“东野,你…”霍虓一方面要顾及肩胛的剧痛,另一方面又得及时拦下以为孟东野在海扁他而展现怒容的啸儿。
孟东野揪住霍虓的衣领。
“你给我听清楚了!就算、就算等到咱们七老八十了,你还是顶着这张睑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点也不会惊讶,反正你天生就长得一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娃娃脸,就算八十来岁还是这副皮相,我真的一点也不会惊讶!一点也不会!昕以…”他激动的口气一顿“所以你们一定要回来,和老朋友聚聚…”
“东野…”霍虓墨黑的眸添了丝了然。
那
在门扉之外,他听到了些什么吧。
或许,东野已经发现了他与啸儿的真实身分。
不可否认,霍虓万分意外会听到这番话,他数刻之前与孟东野在书房谈论安顿宽心的细节时,孟东野的举止与平时无异,让他一直以为孟东野不曾发现任何异状,就连那夜宽心看见啸儿的原形时,他与啸儿一搭一唱所编织的谎言,孟东野也仅是站在一旁默默聆听,岂料…他还是发现了。
即使发现了他是只虎
,却没有恐惧及排斥,仍一迳要他与啸儿再回来相聚…
丙真,仍有不怕虎的人类呵。
霍虓从怀中取出一文钱,指尖轻弹。“接住。”
孟东野虽不明所以,仍摊掌承接。
“我借给你一文钱,五十年后我会连本带利向你要回来,东野。”
变相的承诺。
孟东野先是一怔,尔后咧开豪气的了然笑靥。
“谢了,我收下了。”他将宽心扶上马车,探出脑袋“兄弟,你若想被下旨贬到边疆,这回犯下的错可得比以往更重些,光是把那些王公贵族的官阶给写错是没有成效的,只会让你继续窝在这里,当个小小的‘霍邸吏’。”
“我知道,我会好好思量我得犯下什么罪才不至于惨遭砍头,又可以达成心愿。宽心,到了东野家去,要乖乖的。”
“宽心会听话…”附加两声
鼻低泣声,
“上路吧,否则天色一暗,山路就不好走了。”霍虓催促着他们。
“等等。”啸儿陡然唤住车夫执缰之举。
她取下颈间的虎形香包,将它捧到宽心面前,宽心的直觉反应是缩身窝到马车角落去发抖。
“别怕,它是只不会咬人的虎,是只…想跟宽心做朋友的虎,也是我唯一能送你的东西。”
宽心慢慢地爬回啸儿面前,怯怯的指尖触上残留着啸儿暖暖体温的香包,甫触及褐黄的布料又忙不迭收回指,好似那虎形香包随时会跳起来咬断她的指。
“不是所有的虎,都会吃人的…”啸儿轻声说道,为自己,也为霍虓辩解。
宽心瞧瞧啸儿,又瞥瞥她白
掌心的虎形香包。
“不咬人,又想跟宽心做朋友的虎,宽心不怕。”她
出稚气而诚恳的甜笑“小姐帮宽心戴上,好不好?”
“好。”啸儿抖颤着手,缓缓将香包挂在宽心脖间。
宽心愿意接受香包,对啸儿而言,就如同愿意接受她一般。
如此简单的举动,竟然让她好生动容…
“啊,对了。”宽心傻愣愣地盯着啸儿的花容“宽心一直忘了跟小姐说一件事。”
“什么事?”
“小姐,你的眼睛好美,像月儿一样。以后宽心看见月儿,就会想起小姐噢。”当然,也会顺便想想少爷啦。
啸儿呆呆回视着她,直到载着宽心及孟东野的马车走远,她仍没收回视线。
“分离,好苦…”许久,她才缓声道。
“这也是众多情感之中的一项,生离死别,逃不掉的。”
“但我是虎…”
“虎也有情,也懂得苦,这是你曾说过的。”霍虓轻揽着她的细肩,任凭轻雨打
两人的发梢。
“我现在不认为所有的‘人’都是坏的。”至少她有幸遇上宽心他们。
霍虓笑笑地收拢五指,让两人的身躯更加密合。
“霍虓,你真要放弃你在这里辛苦所建构的人类生活?”她突然问。
“正因为建构得辛苦,所以即使放弃也不觉得不舍。”
“是因为我的缘故吗?”若是,她会良心不安。
“宽心的事情只会是开始,而非终曲,我并不是指你恢复虎形一事。”霍虓眼明手快地轻点住她微启的双
“数十年来,我费尽心思地隐瞒我与人类不同的外貌及缓慢前进的岁寿,终有一
是瞒不了人,万一这秘密教人给发现,我若非被视为仙人,便是妖孽。”
是仙,受尽世人膜拜,以及接踵而至的种种央求,他非万能神只,如何能达成世人心愿?届时,恐怕只会换来世人鄙夷目光。
是妖,更决计难容于世俗。
“我也必须向你吐实,我的确放不下数百年来当人的一切,我曾学习过、经历过的人间种种,绝非说放就能放得洒
。但那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并无冲突,我想带着你到一处人烟稀少之地居住,在那里你可以是人,也可以当虎,若两者你都不想,你只要当‘我的啸儿’就够了。而我,会是人,也会是虎,最重要的是我会是霍虓,你所希望的‘霍虓’。”
霍虓眸光温柔,细细描绘远景。
“鸟不生蛋的偏远边疆是个绝佳的地点,我们仍能拥有自己的府邸,与人一般地生活着,闲暇时
诗、念念词,天晴时又能当一对自在的虎
,奔驰在属于自己的山林间。我昨夜光想到未来的远景,就雀跃得无法成眠。”
寻寻觅觅百年的岁月,他曾经想懂却无法理解的、曾经想学着追寻却总摸不着头绪的,如今的他已经豁然开朗,懂了,也追寻到了。
他再无遗憾了。
“但你要怎么做才能达到被贬放的目的?”
霍虓笑得好炫目“那件事,先抛到一旁去,咱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东风未放晓泥干,红葯花开不耐寒。待得天晴花已老,不如携手…”霍虓浅
了首诗,朝啸儿伸出掌“雨中看。”
啸儿虽不懂诗意,但将整首诗给拆解拼凑,及霍虓现在的举止,她也能清楚明了。
暂不理红尘、不烦世事,与他一同静览清风斜雨。
携手,雨中看。
“好。”
柔荑缓缓递上,十指,
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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