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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雨丝打落枝桠上象征初的桃花,绿地上尽是一片红泥。

 深更,雨势渐缓,朦胧月儿也在层层墨云中探出了头。

 霍虓睡得很沉,好似意识离了现在的身躯,飘到某一段今他记忆深烙的过往。

 淡然的脸庞上矛盾地镶嵌了一双拧蹙的剑眉,近似没有情绪的面容因这矛盾的存在而显得阴郁。

 啸儿的指尖滑过他的薄,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回到人类府邸的霍虓并不比那几在山林间共处来得快乐,至少那几天她不曾见到霍虓出这么矛盾的睡颜。

 不当虎,当人,快乐吗?

 若快乐,他不该在睡之际竟是呈现这种面貌。

 “你若不快乐,为什么还要回来?”她伏在他耳畔低声问。拨开霍虓颊边几缯黑发,竟发觉他的额际有一层浅薄的汗珠。

 她伸舌,去他额际的汗,像只人的猫儿。

 藕臂轻环在霍虓喉前,着他的粉舌意犹未尽地落在他眉心、鼻尖及眼圈儿,洗着他每寸麦色肌肤,这是兽与兽之间最亲密的举止。

 啸儿趴在他身上,寻找最舒服的卧姿,捧着他双颊的小手加入了吃豆腐的忙碌行列。

 “你在试吃?”

 霍虓的笑音被含在软香滑的瓣间。

 “我相信,我脸上的不是美味的。”他扶住整个趴在他身上的可人儿纤,不知该将她扯离膛,还是狠狠地将她更揽入怀中,尽情吻晕她。

 “我不是在试吃,你又不是食物!”啸儿悻悻然抬头“你离虎群生活太久,久到连虎儿表达亲昵的方式都忘了?”

 霍虓当然还记得,也知道虎儿间总会透过梳理彼此发的举动来传递相互的友善及亲密,只是他没料到啸儿会趁他睡之际展开夜袭。

 “是有些忘了。”霍虓虚应着。况且将虎儿的习套在人类头上,可是拥有截然不同的涵义。

 这种方式,是玩火。

 只是点火的顽皮虎儿并不知道自己正洒下甜美人的香饵。

 “你怎么可以忘引我不许你忘!”她不喜爱在霍虓身上发掘更多舍弃虎的想法。

 打定主意,啸儿得更用力,也更拓展舌侵略的范围,由他的脸部五官滑移到他的喉、颈项及锁骨,非要弄得他满头满脸的虎涎不可。

 “啸儿,别玩了。”他好言相劝。

 趁着他尚存理智之前…嗯,在她纤细微冷的‮腿双‬下经意拂过他的肌理时,他听到理智又崩溃了数分的塌垮声,更遑论啸儿正像条不停动的虫般紧紧攀附在他身上,分寸不离。

 细微的嚿疼,由喉间传来,她小巧的牙关正轻啃上霍虓说话而沉沉震动的喉结,似乎在薄惩着他的多言。

 “啸儿,别对一个男人这般投怀送抱…”霍虓的声音在笑,也在隐忍。

 “你不是男人!”她兀自坚持。

 “这句话颇有损及男尊严的鄙视…”这句话对全天下男人的杀伤力恐怕比直接捅他们一刀还要来得严重。

 “你跟我,都是虎!”她火亮的眸俯瞅着他,披散的淡发狂野而丽。

 “我是半人半虎。”霍虓提醒她,修长的指轻划过她瓣。

 他没办法像啸儿一样坚定地说清楚自己是人是虎,因为连他自己部分不清自己究竟拥有虎的兽多一些,抑或人的理性多一点。

 “你若当人当得不快乐,那就跟我一块当回虎。”

 “我没有不快乐。”

 “可你睡得不安稳,一点也不!”

 霍虓将啸儿扶坐起身,为她拢好一头散发。

 “我只是作了…梦。”他清浅说着,温柔的手环着她,好似在为自己撷取包多安定心神的来源。

 “恶梦?”

 他摇头,半晌才找到合适的描述字眼“只是一个很真实的梦。”

 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不曾结束的过往记忆。在那场梦境中,他清楚知道自己是虎,是只尚存野的虎。

 啸儿静觑了他好久。

 “霍虓,为什么你总是有很悲伤的表情,嘴角却浮现矛盾的浅笑?我看不出在这两样回异的情绪中,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好似他是用笑容来宣告他的无恙,用笑容来拒绝任何伸出手来的同情及安慰,然后,将所有的悲苦沉埋在心底,独自着伤口。

 笑着的眼,矛盾地并存着苦涩及温柔。

 笑着的眉,矛盾地并存着蹙忧及舒展。

 笑着的,矛盾地并存着自嘲及微弧。

 矛盾的苦及矛盾的喜…

 矛盾的自己…

 雨歇,绿叶上沾染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儿,闪耀着颗颗晶亮,好似天际间的小小晨星。

 晴朗的天气,是骑马赏景的好日子。

 啸儿的视线由窗外美景转回铜镜之中,她一身行头已让宽心给打理妥善,淡黄的青丝俐落而简单地束起蟠髻,脂粉末施的花容仍无损其清丽。

 “待会儿得为小姐准备一顶帷帽,好掩蔽小姐的面容。”宽心低喃自语,动手又在啸儿的蟠髻上加簪了好些珠饰。

 “对了,差点忘了那笼特别为少爷和小姐所准备的包子,否则他们骑马骑到又累又饿可该糟呢。”宽心急忙在脑中加注一项待办的重要事情。

 宽心与啸儿通常都是一个喃喃嘀咕,一个发呆静默,如此度过两人看似共处、实则毫无集的光

 “少爷脾气好、性格也好,可就是挨不得饿,他一饿就会要孩子心,喂了就乖得像头足的猫儿,好说话得很。待会儿拿些蒸包给少爷带出门。”宽心对自己的决定相当满意,不停点头。

 “霍虓也耐不住饿?像只兽儿,没吃就会兽大发?”啸儿听到宽心的话,忍不住顺着她的语意问道。

 “是呀。”宽心自然而然地衔接下去“打从我认识少爷以来,几乎不曾见他动怒,连大声说话都不曾噢,可是他只要饿着了,或是没吃,那子拗得比东边来的野人还麻烦呢。”

 “他会要子?”啸儿含兴味的眼在铜镜间与宽心的相

 宽心微微垂首,痹篇了啸儿的视线,点头。

 “不过少爷要起子也很容易解决,只要给他一颗包子或一只鸡腿,他就会乖乖窝在椅上啃食物。”

 啸儿想像着霍虓嘟着嘴,只为了讨食物吃,不觉莞尔。

 无论当人当了百年,兽儿潜在的情倒是无法改变呵。

 门扉传来两声有礼的轻叩。

 “我要进来了。”

 接着,霍虓踏进房内。

 “准备好了吗?”

 “可以了,我去拿帷帽,呀!还有包。”宽心又急忙去准备霍虓及啸儿出门该备妥的物品。

 霍虓来到啸儿身后,双掌扶在她纤肩上,由镜中打量她。

 “还是宽心手巧,你适合这打扮。”

 “我的发太浅,束起发髻后看来好怪…而且好别扭。”她从不曾想过,有朝一她这头虎会用上人类妇女的发饰。

 “看习惯就不觉得了。”他也挑了支玉钗,轻手轻脚地为她簪上。

 啸儿好笑地看着自个儿满头的赘饰,好沉好重呢。

 “霍虓,你今天要带我去哪?”

 她瞧他从数前就开始赶忙办理公务,硬是要将好几天的工作全挪在一块,只为了空出闲暇来陪她。

 “我先带你骑马上山,难得今放晴,雨水洗涤过的山很美丽噢。”

 霍虓将她带到马厩。

 “骑马?”

 听出啸儿语气中的排斥,他仅是轻笑“别出这种表情,今姑且忘了自己的身分,好好享受一回在马背上驰骋的感受。”

 他牵出一匹白马,啸儿的眼神一与马儿相,马儿随即狂地挣扎后退,但在霍虓执缰的手劲下又乖乖听话。

 “它知道我是虎?”啸儿冷觑着白马惊恐的反应。

 “动物总有独特辨识危机的本能。啸儿,别瞪着它。”

 她轻哼,收回虎儿视线。

 两人走到府邸门口,宽心早已等在那儿。

 “少爷,帷帽,还有这包袱里是些吃的喝的。”宽心递给霍虓。

 “谢谢。”霍虓先将帷帽戴在啸儿头上,将两旁白绸轻垂而下,掩去她无双的容,之后才朝宽心说道:“我们或许会晚点回来,晚膳别等我们了。”

 “嗅。”宽心点头。

 “啸儿,走了。”他将她抱上马,白马仍有些微不安,霍虓安抚地拍拍马脸“追风,安静下来。”

 “追风?区区一匹马也敢出此狂语。”啸儿不满嘀咕。

 “是东野取的马名。”霍虓也上了马,两人在宽心的挥手目送下离开了府邸,直奔山顶。“我倒觉得合适,瞧,现在不正追着风跑?”

 霍虓的府邸原先就建构在偏离人烟的半山上,出府到上山的沿途景物皆属山林绿野,萋萋芳草透着雨后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恰。

 “我跑得比它还快。”啸儿在马背上颠簸,总觉得这匹白马好像在报方才被她瞪视之仇,非得将她甩下马背似的,若不是霍虓紧紧环在她际,她绝对会成为头一只由马背上摔断脖子的虎

 “难得你不需要劳动自己的四肢,还有人舒舒服服将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这岂不是一大乐事?”

 “我倒觉得真正的乐事是自己去奔驰,哇…”

 白马忽地一颠,花容失的啸儿差点又滑下马背,连忙展臂搂住霍虓,以避免自己摔死的危机。

 她忿忿地开口“要不,我变回虎,跟在你和马的后头,看是它快,还是我快。”

 虎儿喜爱追逐猎物的习难改。

 “你想吓破‘追风’的胆吗?”正常的马儿光瞧见后头追着只老虎,哪里还能悠闲驰骋?说不定还会发狂人立咧!

 因为马儿不会了解,那只虎儿只是要与它赛跑。

 “可是我不喜爱待在一只跑得比我还慢的马背上!”实际上她讨厌的是骑在马背上的剧烈震动,况且她还是侧身危坐!

 “啸儿,你把眼睛闭起来。”他哄她。

 “闭起来做什么?”

 “听话。”

 他轻柔的两字,成功地让心存疑惑的啸儿乖乖合起美目。

 “若是自个儿奔驰,你能像现在闭上双眼,享受清风拂面的畅快觉吗?”他低声问,嗓音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当然不行。”除非她想撞树自杀或想试试奔下山崖的死法,否则她绝不会选择在奔跑的同时还愚蠢地闭上眼。

 “但骑着马时,你可以。”

 她抿抿嘴,不甘不愿地承认“骑在马背上只有这项优点罢了。”

 “当然不只。”

 修长的指尖挑起啸儿的下颚,薄扬的隔着帷帽轻纱熨贴着她的,还响亮地“啵”了声。

 “像这档事,咱俩也没办法在跑步时轻易办到,不过在骑着马时,咱们可以。”霍虓笑着拍拍她的背脊,说得好似他与她老想做这档事。

 啸儿白皙双颊绽开一片火红“谁、谁会在马背上做这种事!”

 “马背上能做的事,多得超乎你所想像。”霍虓含深意一笑“啸儿,放轻松点,我不会让你摔下马背的。你若是还很害怕,就说些其他的话来转移注意力吧。”

 他轻易看穿她的恐惧。

 “嗯。”“最近我比较忙,你和宽心相处得还不错吧?”他先开话题。

 “还好,就算我不答腔,她还是有方法自言自语,不会有沉默的尴尬。”

 而宽心也在霍虓的提醒之下,谨记着在五步之内必得先呼唤她,让她知道有人要靠近她了,以免彼此都受到惊吓。

 但,她总发觉宽心会不由自主地躲避她的目光。

 而从宽心单方面的聊天中,她也听到许多她所不认识的“霍虓。”

 “你们都聊些什么?”

 “聊你。”

 即使宽心说了好多拉拉杂杂的事情,但她的耳朵自动只接收关于“霍虓”的话题,其余都是右耳进,左耳出。

 “喔?”

 “她说你在进奏院当差已经好些年,可从没升职过。”

 霍虓干笑数声,不答腔。

 “因为你老是在拥有升职机会前犯下一两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过错。”啸儿瞟了他一眼“她说你…像是故意的。”

 “我的确是呀。”霍虓选择了实话实说“你知道我是几年前当上邸吏的吗?”

 “不知道。”

 “五十年前。”

 “啥!”她瞠着眸,看着眼前兀自笑得开心的霍虓“五十年前!那依人类算来,你岂不该是个七十多岁的…”

 “是呀,所以我现在的皮相怎么能见人?”不然她以为他何必舍弃繁城而窝到半山来隐居?霍虓续道:“幸好我那份进奏院的差事可以在自家书房完成,而其余需要脸的事向来都是东野去处理,东野虽是我十年前才识的朋友,但我们在处理公务时的默契远远胜过五十年来我的任何一名从事。”

 “其他人…”

 “同僚也可怜我是个七句高龄又昏庸迷糊的‘老人’,所以不会太为难我。”他补上这句。

 朝廷方面清一以为…他,霍虓,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官吏。

 “我若不偶尔犯犯错,每升职一品,我就得亲自去拜见知县或太常,岂不馅?”他朝她眨眨眼“偷偷告诉你,我当上邸吏那年,正逢咱们这个皇帝登基,算算他今年也六十来岁了吧。”

 “这…万一你的秘密被发现…”

 霍虓双肩一耸“你多虑了,我的官职小到入不了众人的眼。”

 这也是他十数年前舍弃了九卿之职,甘心窝在进奏院当个邸吏的原因。

 霍虓话锋一转“来,告诉我,宽心还向你挖了我哪些糗事?”

 “听她说…你好像打算在她满十八岁后便要将她赶出霍家?”啸儿记得两天前曾听宽心如此嘟喽。

 “不是赶出霍家,而是为她安排未来的生活,嫁人也好,自立家户也罢。”

 “为什么?我以为你和她及东、东…”

 “东野。”他知道啸儿记不起孟东野的名字。

 “对,就是他。我以为你们三个人就像家人一样。”

 像家人一样…

 霍虓笑意不变,黑眸沉淀了难解的深沉。

 “是像家人,但前提是他们并不了解我的真实身分。想想,相识十年的我是这副模样,二十年不变、三十年、四十年…他们不会起疑心吗?”他以叹息般的语调轻吐“我们虽非拥有无尽寿命的虎,但我们身上的岁月流逝的速度太慢,慢到足以目睹他们的生老病死,人类的寿命太短太短,像是一颗石子起的涟漪,转眼即逝。既然如此,我只能选择在他们产生怀疑之前,让自己退出他们的生命之中。”

 “那、那宽心怎么办?”

 “东野会照料她,毋需我忧心。”霍虓早有安排。

 啸儿静默,澄黄的眸动也不动地望着含笑的他。

 那霍虓怎么办?

 宽心及孟东野会彼此照料、彼此依靠,而霍虓呢?

 他会再遇上新的人类,成为他们的朋友,然后又以相似的方法,退出他们的生活之中。这样的历程说来简单,一旦要做,却又怅然得令人难过…

 若她没来得及介入他的生命,霍虓就要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幸好我遇上了你。”啸儿环紧了叠在他间的柔荑,螓首埋在厚实膛上,感激地低喃。

 幸好在霍虓还不孤单之前就遇上了他。

 幸好没有让霍虓独饮寂寞之苦。

 啸儿细若蚊蚋的呢喃,霍虓只字末漏。

 实际上从遇到霍文初开始,直到与孟东野、宽心共处之时,总共也相差数百年之久,在这段漫长的生命旅途里,他经历了改朝换代的迭起兴衰,经历了与其他人类相识的机会,也经历了许多友人的老死,他无法否定…他曾经孤单过。

 那种孤单是毫无痛觉的,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更无从明白自己又曾得到些什么。

 只要不去想、不去在意,那种孤单事实上很容易就被他忽略。

 一旦忽略了,也不会有失落或遗憾,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是了,霍虓许久之前就发现了,自己是个即将失去感觉的虎,明明知道每种情绪该有的反应,但他几乎感受不到喜怒哀乐…或许打从百年前,霍文初将电紫剑送入他体内之际,那柄名为蚀心的妖剑不仅蚀掉了他的部分兽,连同他的感觉也蚀得干干净净。

 而今,失去的部分感觉好像又回来了…

 有人会为了他的孤单而难过,会为了他尚未面临孤单而庆幸…

 有丝暖暖的莫名情绪在他心口汩涌。

 幸好我遇上了你。她是这么说的吧?

 不,应该是他说:幸好我遇上了你。

 幸好。

 “啸儿,如果说我的出现是助你远离孤单,倒不如说我的出现,是为寻求你的相伴。”追风奔驰的速度未缓,霍虓的声音也因而变得有些缥缈。

 她知道,因为他与她,都是害怕孤单的虎。

 “你若不介意我的任,请容我直言…”霍虓拨开隔阻在两人之间的白雾薄纱,黑眸直视她的眼“陪着我,直到你厌烦为止。”

 若可以,直到…他摆这一世的漫漫长寿。

 “好。”没有考虑,没有迟疑,因为这也是啸儿衷心所希冀。

 霍虓合上黑眸,久久才下满心紊乱的雀跃,轻声说着:“谢谢。”

 “不客气。”

 两缓缓相贴,在彼此身上寻找自己失落的部分,也想更确定自己对于彼此而言都是必要的存在。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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