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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喜之⽇,一切从简。

 新人在堂中拜过天地,病奄奄的闵正由侍仆扶回房去,新婿携了娘子的手,踩过红毡,扶⼊了新房。

 精雕细琢的红眠,绣帘悬在眉上头,花草簇拥着凤凰。新人坐在大红幔下,红烛烧得正旺,烨烨的火光在新人华丽的宮装上跳着、闪着、心慌意着。

 她的头垂得低低的,彷佛头上那顶珠冠不胜败荷。微一动,冠上一排珠帘子便颤了起来,使得掩在帘下的那张娇容,好像也在颤瑟。

 他缓缓移步过去,为伊揭帕。

 她没有抬头,但他瞧见了她脸上两行泪。

 他一震,伸手要握她手,陡然她缩了开,表明了、道明了她的不情不愿、无心无意。他觉得整副心肠像被马蜂所螫満,⾎淋淋、‮辣火‬辣的痛不可遏。

 她说过的话又在他脑门上响…“我只为青狼嫁你,我只为青狼嫁你,我只为青狼嫁你…”一遍遍轰击着他,把他疯了。

 她对他真的无一丝情意吗?他是如此刻骨地爱着她!凌秀突然用力将真真一抱,庒在板上重重便吻;她在他強大耝暴的怀抱里嘤咛,然而她的人,冰凉、呆板、没有反应。像一扇永远不会敞开的门扉。

 他移开来气的当儿,真真启了她那发红的,说:“你答应今晚就要放了青狼…”

 青狼,青狼,她心里只有青狼!?那间,凌秀感到一股蛮暴可怕的力量从他体內的隐密处窜上来,像另一个灵魂,将他整个的控制住了。

 正当此时,外头响起急迫的叩门声,凌秀蹒跚穿过贴了喜字的‮红粉‬帘子,出去应门。是伺候书房的小厮。

 “宋大人,不好了,老爷他…”

 凌秀那霾怪异的神⾊,使得这小厮话到一半就断了,凌秀也不理睬,径自跨出门槛,像个醉了酒的人歪歪倒倒一路的走,走到了汲文斋。

 这幽僻的轩馆有一股死亡的气息;闵正快要死了,他苍瘦的脸漫着一层混浊之⾊,生机一点一点的在离开。

 “真真给你了,好好照顾她、爱惜她…”他竭力做临终的遗言。

 凌秀只呆呆立在那儿,也不流泪,也不下跪,僵硬的面孔像副面具。

 “她只是一具空壳子,跟你一样,已经没有生命力了,我没办法爱她,没办法留下她…”

 “凌秀,你…说什么…”只存一丝生气的闵正一惊,伸出枯手揪住凌秀缎红的袍子;而凌秀仅仅一拨,便拨下他的手,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转⾝而去。

 “凌秀…”闵正使了最后的劲嘶喊,生命的一线却在这里溘然断了。

 闵正死了,双眼瞠在那里…彷佛留下惊异,留下悔恨。

 而凌秀双眼所蕴的,是一种决裂,一种‮狂疯‬的眼神。他跌也似的重新进了新房,差点把喜帘扯裂。真真固然已如同稿木死灰,还是不由得感到惧怕。

 她为青狼的生死感到惧怕。

 但是凌秀的举止这时候却显得出奇的缓和,他什么都没说,踅到檀木桌前,用两只玲珑的⽟杯斟了洒,从从容容擎到真真跟前,‮存温‬地唤一声“娘子。”

 “我们喝盅杯酒。”他对她微笑。

 那琥珀⻩的酒汁轻轻漾着,杯底的红彩牡丹花变得蒙蒙胧胧。他要她拿住酒,肘弯儿与她一勾,她怔着,杯缘凑在边,他却用力一推,一杯酒如数进⼊她嘴里,火一般的流过咽喉。

 真真呛了起来,凌秀拥住她,离徜,痴痴望着。

 “我依然记得初次见到你的情景,就在你家书斋外,你靠在⻩陶大鱼缸上,逗那⽔里的金鱼玩耍,腕儿有串银钤子,叮叮当当地响,你梳着双髻,还是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呢,那年我也才十三,但是,但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将来我一定要娶这姑娘为…”

 说到这里,凌秀伸手轻抚真真的粉颊,她却在他的触碰下战栗。

 “这么多年的工夫,无论是与你相见或不相见,我都受着相思之苦,不管我人到哪里、在做什么,一颗心、整副脑子,思的、想的、念的都是你,这种煎熬、这种苦,你明⽩吗?你懂吗?”

 他摇起头来,现出沉痛的表情。“不,你不懂的,否则你不会辜负我的一副心肠,多年的爱恋,你不会眼中无我,你不会去爱上那个番子!”他的话越说越厉。

 “难道我宋凌秀就真的比不上那个半人半兽的番子?难道我在你心中的价值是这么的微?枉我对你的一片痴爱,浓情深意,你宁可爱那番子,不愿爱我?真真,真真,你让我好痛苦,好断肠;是你,是你负了我,是你作践我、‮蹋糟‬了我!”

 他的样子、他的嗓子都变了,双眼睛织起红丝,那脸泛着青,透出气,嘶声道:“我…我不能再爱你了,不能再留你了…”

 真真挣扎,他却将她抱紧,轻轻“噢”了一声,呢喃道:“你流⾎了…我来为?拭去。”

 凌秀的手指抚过她嘴角,指上一抹鲜⾎。真真大惊,她的嘴角在淌着⾎⽔!凌秀只是含笑望着她。

 “你心里念念不忘青狼,对不对?你想见他,他也想见你,”他笑了,脸扭曲着。“可以,我让你和他见上一面,就在这旑旎的洞房,我亲自去带他来。”

 凌秀猛把真真放开,起⾝往外走,在喜帘之前打住,回过头。“不过,”

 他慢幽幽说“这是他死前见你的最后一面,也是你死前见他的最后一面;你呢,会拖得久一点,你喝下的那杯酒会让你熬上一整夜。”

 帘起又落下,真真扑上去叫“凌秀…”她的⾝子却猝然‮挛痉‬起来,撞在桌面上。

 抖着、着,真真抬起头,望见对面雕花铜镜里她自己的脸。⾎,从她的眼梢、嘴角、鼻子汨汨地沁出来。真真震骇得捧住脸,想要立起,然而一阵剧痛穿过她体內,倒下去时,她衰竭地喊:“青狼!”

 青狼到底在哪里?夜风飒飒,周滚眉拉着马,匿⾝在霞外居边门的暗处,心急如焚。

 自青狼在荒坡落网,滚眉便一直不安到今天…背叛青狼是死路,背叛凌秀也是死,但在凶险的人生局势当中,滚眉最后选择的,是对得起自己良心的那条路。

 趁凌秀成亲之⽇,他拎了喜酒直上牢房,把狱卒灌醉了,破门放出青狼。

 哪知道青狼一听真真被迫与凌秀完婚,竟似发狂一般,着滚眉带他来到霞外居。

 他发誓:“我一定要把真真带出来!”

 这一潜⼊,也有些时辰了。青狼呀,老兄,滚眉心底打着鼓,口里喊苦,你人在哪里?青狼人在乌黑的后埕,不意撞上个打灯笼的老婆子,她虽是満脸震惊,吁吁的,却道:“你…你就是我家姑娘喜上的那个人吧?”她突然用袖子拭泪。

 “你来得好,快去带了她走吧!她虽嫁了,怕也没得⽇子活了。”

 就靠这自称罗嬷嬷的老婆子指引,青狼来到上房,红光中四下凄清,真真一⾝美丽的⾐裳,人倒在桌下,头上的珠冠都滚掉了。

 青狼大惊失⾊,忙将真真抱起,这一看,更加骇然…她面如薄纸,七孔流⾎,満肩的刺绣花草,星星点点都溅了⾎,她的气息只剩游丝般的一缕。

 “真真!”

 那锥心的唤叫,使她睁眼,她抓他的豹⾐说:“快逃,青狼,凌秀要…要杀你…”“那畜生把你怎么了?”

 “他…在酒中下毒…”她手往桌子一抓,花乌螺钿的桌面上还落有猩红⾊的粉末。

 青狼狂急地抱她起来。“我带你出去,叫人救你!”

 “不,不,”真真道“我知道…我没得救了。”她娇小的⾝子又是一曲,大量浓⾎从口中冒出来。

 他慌得为她拭⾎,热泪却像滂沱的大雨直落下来。真真抖索着伸手去抚他的泪脸。

 “不要伤心,青狼,我…屈服了凌秀,如今凌秀杀我,正好…成全了我,”这薄命的佳人忽对他绽出一笑,凄绝,而又美绝。“死前,能再见你一面,我…也无憾了。”

 “真真,心爱的!”青狼抱着她恸哭。眼睁睁见心爱之人死,与英雄绝路没有分别。他觉得他也要死在这一刻了。

 真真又起一阵強烈的‮挛痉‬,剧痛使她凄惨呻昑,她揪住青狼的手,哀伤D:“拿出你的刀来,送我走,别…别让我受‮磨折‬…”

 青狼的一双眼睛被热泪烧痛,也烧模糊了,他的脑子一阵一阵的发黑,刀在他手里猛颤,真真一声声痛苦地求着他…那把爬着百步蛇纹的刀在那片美丽的瞠刺下去,热⾎飞溅到他脸上,与泪相溶,他听到她用最温柔的声调说了最后一句话:“郞君,来生再会…”

 现代闵敏噩梦,魇住了她。

 梦境狂,她挣扎着,不能醒来。

 她在风声鹤唳之中。四野,是一阵又一阵悚人的战啸,她惶惶不安;⾝上,冒着一道又一道的寒气…有个人横?着她,要逃也不行,都骇僵了,望着那人的相样。长的发,黑森的眼;他将一把刀举起来,刀上历历绘着百步蛇纹。

 真真…他一声唤,她整个惊栗起来,忽然悲伤不能自己。一步步惶恐地向他走去,一步步看清楚他的面孔…深浓的一副眉眼,蔵着一股伤心⾊,凛凛使人心痛。她想问为什么?想伸手抚触他忧郁的眉心…他陡然扬起手来,手上不再是百步蛇纹的刀,是卷起来的一份报,扫向她的脸。

 又是那股愤忽,那一条条凌厉的指责,句句都螫⼊她的心。

 “你要做的是新闻记者,不是新闻技术员,做报导要有生命力,要有关怀面,也要有那么一点人…”

 不!闵敏被她自己惊醒了,梦里的那声呼喊,嗡嗡的在耳朵里响,她猛坐起来,粉绿的被子揪在口,颈子上一片汗。

 她冷得直打颤,虽然房间里温暖馨香,绝没有寒意。

 是那梦的关系,她作的是什么梦?梦的是什么人?使她这样子‮动耸‬心惊。

 梦的前半段已经是暧昧不明了,她只记得一股子凄怆,现在回想,还留着心碎的感觉。

 梦的后半段有一张脸…她的脑子绘出他的轮廓,那雕刻般英俊而深刻的五官,教人一看就不能忘的,一个男人…⾼腾云。

 闵敏整个地都想起来了,闭上眼睛,靠在枫木头板上,恨这个男人。

 他在办公室骂她还不够,追到梦里来,继续讨伐她。同事们安慰她,不要想太多,一件事情做得再好,都有人不満意,记者写稿得罪人,那是宇宙自然常态。

 但是闵敏一时之间,还不能接受这个宇宙自然常态。她是这个世界上怀有崇⾼理想那批人当中的一份子,如果你跟她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救了,她争得让你的脑袋都掉下来。

 如果你跟她说,她是个技术员,不是记者,那么脑袋掉下来的会是她自己。

 闵敏进报社之初,是待在编译祖,每天埋在‮际国‬新闻堆中,呃,基本上她觉得,这是比较容易让人就在编辑台上睡着的工作。

 她脑筋很灵活,很快想到用麦克笔把“为新闻,有热情,有冲劲,有理想”这十二字专业格言大大写下来,摆在自己桌上,希望给上司一点联想。

 可是很奇怪,她这几个字能大家造成的感动和注意,好像也没有比马路上“噤止车辆回转”那几个字,还要来得強烈。

 于是一天,她发现自己微不⾜道的一只手,在会议桌上举了起来。她只有一分钟的时闲,因为就要散会了。众人发愣地看她,又用去半分钟,她拿剩下的半分钟说了一句话:“我觉得编辑部二线的工作人员,应该有上第一线磨练的机会。”

 当时老板那表情,和六祖慧能顿悟的时候差不多。

 第二天,市政组的组长便要闵敏去报到,然后代她去把‮长市‬太太和议员太太吵架的新闻写回来。

 她写回来了。可惜的是,那天她穿的一件漂亮的⻩纱衫的袖子,在人群推挤中被扯裂了,没有捡回来。

 不过闵敏对于跑新闻、抢新闻所出现的种种状况,一点都不介意,三不五时裂开一只⾐袖,踩断一只鞋跟,统统说得过去…只为她实在太爱、太爱这份工作了。

 闵敏绝对相信记者工作是人生最好的历炼。每天出门采访都像在上学校,这个社会就是大教室,每一个碰到的人,都可以做为她的老师,她所学习是人生世相,社会百态。

 她自然要感觉到骄傲,能有哪一行业,比之记者工作更精采、更富內涵的?你每天都在仗义执言,为社会利益⾝说话,你的报导引起回响,甚至督促了改进,能有哪一种成就,还要令人満⾜、令人欣慰呢?因而闵敏一头就栽进去,每天为着她的新闻工作追赶跑跳碰,不嫌苦、不怕累,也可以不吃饭,而依然是活活泼泼,斗志⾼昂。

 记者群中,抱着理想的人数,也不在少,然而闵敏特别有一种天上的纯真盎然、对人生的热情。她在工作上所体会到的那种快乐,正是一个人的天分得到发展。

 她很努力,最期望获得欣赏。

 斑腾云最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她是新闻界的新兵,还需要信心,而他直接造成打击。

 闵敏用最缓慢的速度,做一个深呼昅,丢开被子下。一‮腿双‬纤长圆润,走过象牙木地板。

 这间八坪大,灰红⾊调的套房,一个好处是,它开了一幅引人⼊胜的落地玻璃窗;人只要能望得出去,所在的空间就不致显得那么狭窄迫人。

 闵敏把覆在额上、曲如波浪的头发拨了拨,踱到落地窗前。她睡时穿的是一件俏小的⽩⾊紧⾝背心,底下是更小的⽩⾊底,遮隐不住一圈细,一⾝婀娜结实的线条。

 好在是深夜里,不至于担心这副撩人的体态,教人给窥见了。

 了一条街,与她面对面的,是那座⽩⽇里属灰⽩⾊,而⼊夜后成了灰黑⾊的庞大建筑,光影点点,那里面一向有许多病人,也有许多医师。

 而其中一个就是⾼腾云。

 扁是想到他,闵敏心头便又涌现那种莫可名状的感受…好像认得他,曾经与他相亲,应该记得的,却都忘记了,被一道空空⽩隔绝开来,有说不出来的沧桑,说不出来的绝望…二天来,这感觉在心里牵萦,使得闵敏心神不宁,比较他对她的那场指责,影响还要更大。

 他把她抱到会议室的沙发时,其实她还有隐微的一丝意识,感觉到他的动作俐落而温暖;为她拂开头发,为她‮开解‬⾐领,他的手抚过她的额头、面颊、⽪肤,每一下触碰都像个温柔的关心在那昏沉的片刻里,她感到这一生从未有过的甜藌和依恋…对一个男人。

 一个狠狠贪骂她,伤透她的心的陌生男人。

 闵敏抱着胳膊,把自己靠在落地窗上,把纤丽的影子描在青霜似的玻璃片上,她却瞧不见自己一张明秀可爱的脸蛋,出现了委委屈屈,又不服气的表情。

 不,她绝不是⾼腾云说的那样。

 做为一个记者,追求的即使是新闻的客观信实,也绝不是放弃了对人的那份关怀。

 对于哮天村的灾变,正所以要关怀、了解村民的痛苦,闵敏在灾后三度进⼊危险的山区现场,甚至于摄影记者没能跟上来,是她,拿着自己那部傻瓜相机,打着哆嗦,拍下哮天村一幕幕怵目惊心的景况…山崩了,屋垮了,地盘流失,人还被埋在土石流底下,尸体一具具被挖出来,幸存的人俯地嚎哭…而灾区四围,不见苍山,不见翠林,光秃秃的陡坡全是人工种上去的经济作物,在松软脆弱的地质上。

 人把大自然毁了,大自然终于回过头,把人也毁了。

 难道,她在抹去热泪之后,能够不把事实写出来吗?难道,她要把报导仅仅停留存同情关怀的层面,而不做分析,不做探讨,不公布真相,不告诉大既櫎─人是怎么自己把自己毁灭掉的?她错了吗?闵敏忽然觉得嘴在颤瑟,她咬住它,把额头抵在玻璃上。才跑了半年新闻,她的眼泪好像洒得太多了。

 在哮天村现场就已经偷偷哭了一场,回报社看照片,又是眼热心酸,动笔描述灾民的情形。

 写一行字,掉二行泪。

 她真个和‮湾台‬⾼山地质一样的脆弱!可她就是搞不懂,明明“山地悲歌”一篇报导,得到那么多的掌声,她偏偏只在乎⾼腾云一个人说的话。

 她不要他藐视、不要他反对、不要他误会;她要他嘉许她,欣赏她!老天,他只是一个陌生人!闵敏抬起头,盯住楼外夜⾊里的大观纪念医院,全然不明⽩自己…为什么要在意一个把她拿来和“轮胎”一起打比方的男人?经过不安宁的‮夜一‬,心头还悬着纠葛,天一亮,闵敏依然全副精神抖擞,去做她该做的事。

 这是她的过人处。

 九点不到,她赶到市‮府政‬。哇,果然看见一群为数二、三十人的莺莺燕燕,早盘踞在广场上。昨天便得到消息,特种营业人士要向市‮府政‬
‮议抗‬強力取缔。

 天气清凉,群莺们更清凉…一律比基尼!警卫要维持秩序,碰上推挤却很为难,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她们向‮长市‬要求工作权!‮长市‬要把她们送到“妇女?行摹蓖咨拼恚『苡腥ぃ苋饶郑灿泻芏辔侍獗匦牍匦摹擅裘α艘簧衔纾杂锌?,随采随写。

 群莺散去了,她还没走,溜进市府大楼,到新闻处、公关室逛一逛,向人打招呼。跑得勤快,再加上那么一点敏感度,往往能碰到意外的好新闻。

 不过闵敏今天碰上的倒不是新闻,是一个人。

 她在三楼大厅,远远瞥见他从电梯踏出来,一直风度翩翩,颀长的⾝影,其实还没有把握是他,心就先跳了起来。

 他偏巧朝她的方向过来,她的心跳得更快。

 他看见她了,似有几分惊喜,泛起笑容,快步走过来,道:“闵‮姐小‬!在这里碰见?,真是太巧了。”

 闵敏脸‮红粉‬的,叫声:“邵议员…”

 邵天俊他是哈佛回来的政治学博士,家里是中部极有底子的大家族,去年县议员选举,一举就拿下最⾼票;还不到三十岁,年轻,诚恳,热心,走到哪里都受人

 尤其受女人

 因为他的文质彬彬,那常蕴含笑意的眉梢眼角,不算最英俊,但是很人的一副相貌。

 他是一种典型,让女人把一片芳心寄托在他⾝上的那一种。

 闵敏又觉得一阵臊意了,想到半年前第一次采访邵天俊。他正因为掀了河堤工程的几笔內幕,得罪县、市‮府政‬两方,媒体蜂拥上前采访他,闵敏也在其中,挤到他跟前才喊了声:“请问邵议员…”

 她脚上一只咖啡⾊鞋子掉在他管下,她愣了,他也愣了,但是他先回过神,俯⾝下去帮她拾鞋子。

 “先把鞋子穿上,再问问题好不好?”他慢条斯理道,眼底闪烁着笑意。

 闵敏整张脸烧红起来。隔天,各报几乎都登了一张“邵议员为女记者拾鞋子”的悫铥荂C

 闵敏第一次在新闻界是这样出名的。

 事后他请闵敏喝咖啡,闵敏一定要请客,他笑昑昑的。“那太好了,欠你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了。”

 闵敏心里忍不住直叹息,他真懂得怎么让女人快乐。

 “下一次”的机会虽然没有再碰上,闵敏却和邵天俊另外有了进一步的接触,因为这一场哮天村的灾变。

 碧然他是当地出⾝的议员,他的家族与当地据说有百年的渊源,但是他更具有一种人文关怀,对哮天村种种的问题,前因后果,相当重视,也相当了解。

 因而写报导的时候,闵敏找上他几回访问他、向他请益,他⼲脆指定一名助理协助她,提供许多资料。稿子见了报,署名邵天俊的一大捧火鹤花送到报社来,同事围住闵敏,都哗然了。

 现在与他不期而遇,依然记得他送的那捧花,心里欣欣然的,问道:“邵议员怎么会到市府来了?”

 他笑“手里一件调解案,不跟市府里的人周旋周旋,还真扳不过来。”

 邵天俊之得人缘,也和他一种坦率、不做作的态度有关系。

 “谢谢你那天送的花…”她说,俏脸有点热。

 “你的“山地悲歌”非常有力的一篇报导,我很欣赏。”

 闵敏的脸更热了。倒不是为着邵天俊的恭维,是他一双直视着她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银质的腕表,瞄一眼。

 “十二点半了,你吃过午饭没有?”

 她‮头摇‬,她忘了。现在被人一提,饿了起来。

 “市府楼上的餐厅不错,一起吃个饭吧。”说着,邵天俊抬手往她背上轻轻一搭,推她向前。这时候的他,倒很果决。

 金红⾊带点法国风格的餐厅,客人不少,但是邵天俊有办法拿到靠窗一个幽雅的位置。

 他为闵敏拉出丝绒椅时,闵敏隐约地想:改天她得换套‮媚妩‬的裙装,也许是银蓝镶条纹的那一件,找个机会出现在他面前…她把她军装似的小夹克脫了,披在椅背上。平⽇夹克、靴子的装束,只是在工作上图个简便而已,其实漂亮的⾼跟鞋,她也是有几双呢!邵天俊在明柔的灯光下端详她,他系的那条抢眼的铬⻩格子领带,结下凹一个洞,像个带了笑的酒窝,她被瞧得不太好意思了,他却开了腔:“光看你,这么漂亮的女孙子,很难想像你也能和大家一样冲锋陷阵的跑新闻。”

 闵敏在眼睫下觑着他。这句话让女记者不以为然。

 他自己笑了,举起桌上一杯淡酒。“失言,失言,但绝无对?轻视的意思。”他很慡朗地把酒喝掉。“原谅我了?”

 闵敏不由得也笑。“只要你不再怀疑我的能力。”

 “现代女就是有傲气。”邵天俊‮头摇‬,和她话起家常“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亲三年前去世了,”闵敏叹一下。“妈妈跟着兄嫂在‮国美‬定居。”

 邵天俊扬眉。“这里没别的亲人?”闵敏拿⽔晶杯啜一口,‮头摇‬。他又问:“家人放心你个人在这里?她耸个肩。“他们老催我过去,我不想去。”

 “为什么?”

 她搁下杯子,双手叉起来。“我是学新闻的,离开了这块土地,能有什么发挥?”

 邵天俊傍予一个肯定的点头。

 闵敏反过来问他“邵议员呢?大家都知道,你在国外有更好的机会。”

 “我做的是为民服务的工作,离开了这块土地,能有什么发挥?”尽管是模仿她的口气,他的面⾊却是严肃的。

 两人相对,微微一笑,发展出惺惺相知的那点味道来。

 上菜之后,他突然问:“没有男朋友?没有心上人?”

 闵敏的心头扑朔离地,闪过一条人影,怔了一、二秒,她‮头摇‬。

 邵天俊笑道:“这么说,要追你是有机会喽?”

 “邵议员真爱开玩笑。”

 “如果我不是开玩笑呢?”他又拿一双闪动的眼睛瞅着她了。

 闵敏赶紧低下头,抖开⽩⾊餐巾,正耍拿刀叉,一只手却从桌对面伸过来,邵天俊将她的手覆握住。

 “闵‮姐小‬,我没有让你不愉快吧?”

 她心跳着,抬头看他,忽然顽⽪起来,说道:“市府餐厅常有记者惠顾呢,邵议员,一个大意,明天报上又给你刊上一张“邵议员牵女记者的手”你吃得消吗?”

 他大笑,把手收回去。但显然他并不在乎给人拍了照片去。

 闵敏很想慢慢吃完这顿饭,不要太快结束和邵天俊相处的时刻;然而,她的时间有限,而⾝为一位当红的政治人物,邵天俊包是一寸光一寸金。

 他们在三十分钟后,由餐厅下了楼,闵敏小心不使自己过于流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倒是邵天俊直率地说了:“今天这顿饭就可惜吃得太仓卒…”他忽地想起来似的“我都还没请你喝咖啡呢。”“你请我吃了饭。”她提醒他。

 “吃饭和喝咖啡又不一样,”没想到他分得这么清楚,闵敏绝不和他辩。

 “我们一定要找时间一起喝咖啡,而侨櫎─”他对她微笑。“不要这么匆忙。”

 闵敏只感觉晕陶陶的,像被人喂了一杯醇酒。

 两人在大厅分手,邵天俊转往停车场,闵敏则慢慢走出中府广场。午后的广场显得空旷,天⾊了,赌气似的,飘着雨呢。

 #闵敏立再那儿,也蹙了眉,望着不⾼兴的天空,要数落它两句话。

 真真!一声唤叫。闵敏猛颤一下。什么人?她心里惊问,左右张望着,在呼唤谁?广场周围,尽管有人车往来,然而都与她毫不相⼲。她无缘无故感到心慌起来,挪动脚步。没有方向的走,追着那声音。

 她的确清清楚楚的听到,不是幻想,那声音割她的心,她却不明⽩怎么一回事。

 闵敏摇摇表曳走着、寻着,摸不着头绪,愈来愈心急,冷不防撞上一个人的膛…“闵‮姐小‬!”

 闵敏茫然抬起头,隔半晌才认出来,扶着她的人是前一刻才和她分手的邵天俊,正拿关切的押情看着她。

 “怎么了?怎么才一下子,你的脸⾊变这么难看?”

 什么道理闵敏自己也说不上来,摇‮头摇‬,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胡走,走到停车场来了。

 她对他微弱一笑,赶紧编个理由。

 “刚刚瞄见一个人,追他追丢了,弄得头有点昏,饭后还真不适合做烈运动!”

 让他以为她体力有问题,总比脑筋有问题要来得好吧!“真的没事?”

 她做个深呼昅。“没事。”

 邵天俊似乎相信了,扬头往前望。“我临时想到一件事,正想回头去找你,你就来了。”

 闵敏好奇心起。“什么事?”

 他放开她,一串金质车钥匙在手里叮当响着。“我集合了一批地质、⽔土保持方面的专家,明天要到哮天村勘查,如果确定那地区不适合居住,一定要说服居民赶紧迁村才行,?要是对后续发展有‮趣兴‬,也许愿意跟着一起来?”

 哮天村。闵敏心一动,一口便答应,当下和邵天俊约好时间地点。她忽然冥冥有种奇异的感触,觉得刚才那一声呼唤…正是来自哮天村。

 ⽇,闵敏六点钟不到便起了,忙着准备出门,心情从昨天延续过来,有一股急躁和心慌。

 她关心哮天村,愿意再回去看看,甚至继续追踪报导。这当中,⾼腾云给她的那番刺也大有关系;她必须回去,要一个肯定,肯定自己没有做错,没有遗漏什么…至于那股子心慌感,纠不去,又和这座村落有什么关系?她不知道,只是着急。昨天已向组长报备过,现在她是迫不及待的想上路了…”

 “呃,不是,闵‮姐小‬,临时出了点问题,今天的行程取消了。”他的助理这么说“邵议员会和你联络,亲自向你解释的。”

 闵敏挂了电话,缓缓在边坐下来,有点发呆。

 其实,行程临时变卦,也没什么稀奇,也晓得这趟路不是快乐的郊游她⼲嘛这样子嗒然若失的?就因为她摆脫不了哮天村在呼唤这样的感觉…无论如何都要去这一趟。

 黑⾊大包包就搁在脚边,所有行头,笔记本、相机、录音机…都在里面。闵敏拿靴子头踢着包包,踢着、踢着…她霍然跳了起来。

 扛起背包冲出门时,她领略到人长了一副头脑的好处…它能思考,并且懂变通。

 她是包车去的,寻往浊⽔溪的上游。车过⽇月潭,这个古来名为⽔沙连的名胜地,她下车在小杂货店补充饼⼲和矿泉⽔,忍不住又买了包著名的藌饯。继续上山,朝‮央中‬山脉的方向。

 原来一小时的车程走了二小时,因为深山沿途残破难行。司机停车在蓊郁的山麓路断之处,闵敏和他约好三点钟之前会下山。

 她把赭绿⾊的夹克脫下来系存上,背着包包,不厌其烦走了半小时的碎石坡,石垒间有‮红粉‬的石楠花,她黑⾊的背心底下,沁沁地都是汗。

 她很快穿出一片⾚杨疏林,眼前一惊,见到土崩石落黑赫赫的一片山壑…已经来到布农族三百年的祖居地。

 哮天部落。

 四野苍茫,闵敏朝那片崩圯的险境一步步踩过去。深壑里起了雾,山林绿黝黝的,风里有松涛声,闵敏忽感到一阵恍惚…她听见的是松涛吗。抑或是歌声?风呜鸣地吹过山林,彷佛捎来歌昑之声。一重又一重的合音,山一样的叠上天,⽔一样的浑然而来,那是布农族人在昑唱,祈求丰收和平安,从洪荒一般古老的年代,遥遥地传了来…一声鸦叫,在碧微的天空不知哪一处,她从自己的懵懂里醒过来,觉得心窝好痛好痛,好像才刚刺下一刀,正迸着⾎。

 四面山野起了雾,她无依地站在那儿,被一种悲怆感笼罩住了…闵敏晓得,这和她置⾝在哮天村灾变的现场没多大关怀,那股悲怆感来自她自己,像是生命的远处,很遥远的记忆。但,那究竟是什么?她听见沙沙声,有人穿过那片⾚杨林来了,雾中出现一条人影,慢慢停住,隔着満地落叶和她对望。

 那人⾼大黝黑,穿蟹青⾊半⾝风⾐,两手抄在口袋里,一双眸子很深很深,远远地,都像要呑没她的灵魂。他,是⾼腾云!来不及收拾意外的情绪,马上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又朝她袭来了,闵敏感觉自己想要热泪盈眶的跑过去,投⼊他怀里,什么都不管,只要他拥抱她、安慰她,与她相会。

 为了強力控制⽩己,闵敏人几乎发起抖来。她不懂,真的不懂。一见到⾼腾云,她的情绪、她的行为都要走样!她咬住嘴想:不知道这样子算不算也是“上辈子有仇”的一种?⾼腾云徐徐走过来,扬着一道浓眉。妞O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你又怎么在这里?”闵敏反问。

 “我这是回自己老家,”他的目光往四野一梭巡。“我的祖先在这块土地已经生活二、三百年了。”他看见她的表情。“怎么,很吃惊?”

 不,闵敏不是吃惊,而是恍然大悟。难怪⾼腾云对“山地悲歌”那篇报导,反应那么烈。他是骄傲的布农人,哮天部落的子民!“你在这里长大?”

 “我在这里出生…”微一顿。“只待到十岁。”

 闵敏很好奇。“然后离开部落,出去发展,结果发展得很好,成了部落的光荣?”她话里并没有讥讽的意思。

 “离开部落也不是我自己伟大的生涯规画。”说着,⾼腾云忽往坡地迈上去,闵敏自动跟上。在最后一阶,他回⾝向她递出手,她把手给他,由他拉上陡坡。

 隐隐的,闵敏觉察他并没有放开她的手;隐隐的,⾼腾云不想放开她的手,他握着她。

 不等他开口,闵敏就懂了,伶俐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坡左的荒烟蔓草中,有座颇完整的石庭,庭上一幢半倾圮的石板屋,也是杂草丛生。

 “我小时后就住在这栋屋子里,”⾼腾云缓缓道来“我家出了好几代的头目,住屋规?吹么笮┪莸匕逑禄乖嵊泻眉肝蛔嫦取!?br>
 这个闵敏知道,屋內葬亲,是布农族一种伦理观念。“你十岁之后呢?”她实在想知道他的事,顾不得礼貌了。

 他望着石板屋,面容沉着。“十岁那年,我⽗⺟误喝假酒死了。一天,一对做医学研究的英国老夫妇经过哮天村,看见我蹲在路边剔着肾蕨吃,他们于是决定,要在他们的家庭加进一名布农小孩,并且以培养英国绅士的方式栽培这个孩子。他们是我见过最好的⽗⺟之一。”

 原来如此,头目之子天生的英气,加上后天人文的熏陶,造就出他那种非凡的气质。

 只有在谈到贝恩夫妇时,⾼腾云微微流露出笑容。闵敏望着他,心头轻着…天呀,他脸上带着笑意的样子真是动人!她故意让自己踉跄了一下,他果然出手来扶她。现在,他们两人接触的面积有扩大的迹象。

 到他十八岁,贝恩夫妇退休还乡,他们要他跟着回英国。

 “你为什么不要?”她问。

 斑腾云凝望群山起伏,久久才说:“我不想离家更远了。”

 闵敏突然眼眶热起来,不知为什么,她不自觉的挨近他。

 贝恩夫妇留下一笔钱,回乡去了,他后来考上医学院,使远在欧洲的贝恩夫妇十分⾼兴,但两老毕竟年纪大了,难再回来探望他,⾼腾云从此独自生活…“一直到现在?”

 闵敏追问。“一个人?没有个伴?”

 “一直一个人…”⾼腾云掉头看她,似笑非笑的。“追究柢是记者的本吧?”

 她很愿意把自己的⾆头打个结,问题是它不肯被打结。她脫口道:“我不相信你⾝边没有个女人在!”

 他的笑意出来了,这个凝重的男人也有那种带了一点坏的表情。他把她拖近了一些。“谁说我⾝边没有个女人在。我有,而且还是个非常女人的女人。”

 闵敏仰着红红的脸,他的下巴就在她的眉睫上,坚整、有气概的下巴,决意耍扰你的心…那下巴动了,他低问:“你为什么又回到哮天村?我以为这个山地部落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利用价值?”她凛然问。

 斑腾云面⾊渐渐暗下来。“你利用它写了一篇报导,大大出了一番锋头,不是吗?”

 闵敏心发凉。“我写它不是在利用它出锋头,我是因为责任,因为…”

 必心!她在心里喊,充満伤心气愤,但没有说出口。因为“责任”加上“关心”两个大冠冕,一抬出来,她打赌⾼腾云马上会说她本在贪着“麦格塞塞奖。”这个男人对她没有一点好评价!闵敏变成受了委屈的小孩,咬住嘴,把⾼腾云一推,翻了⾝走。

 才两步,她整个人被拉回去,落⼊⾼腾云的怀抱。“为什么哭了?”他问。

 她不知道她哭了,就算她真哭了,也和他没有关系…女人才不要为坏心的男人流眼泪!“嘘…”他将她制伏在臂弯里,嗓子庒得很低,说:“对不起…我有时候是过分了点。”

 闵敏哭得更凶。

 一声轻叹,一张温热的嘴覆到她上。她突然静止下来,尝到咸味道,是眼泪…她还真哭了呢,模模糊糊地想。

 那咸味道很快消失了,开始漫起一种甜润感,吻的动作绵绵地来,在‮慰抚‬着她。⾆厮磨的那种亲密感,让人心都酥了,力气没了,脑子也变得昧昧。

 要不是坡底下传来一阵人声,闵敏永远不会再清醒。是⾼腾云先移开来,望着仍然在怀的她;那双眸子太深奥了,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慢慢回过神,才顿然脸红心跳。

 他刚才做了什么?不…是她做了什么?她让他吻了她!人声越来越近,⾼腾云往下眺望,蹙眉嘀咕:“哮天村现在好像比迪士尼乐园还要红。”

 闵敏也见到了,底下七、八人浩浩而来,领头的那个是…“邵天俊!”她诧异的喊出来。

 “是呀,邵天俊,据说是对哮天村最关切的人。”⾼腾云的语气带一丝嘲弄,闵敏纳闷瞧他一眼。

 但是她最感纳闷的还是邵天俊,他明明通知她今天取消行程。“我下去看看。”她说,这回不敢再瞧⾼腾云,怕自己心慌慌的,红着一张脸下去。

 闵敏才下坡地一半,邵天俊一抬头,见到她,脸上掠过一抹惊异,有点异样似的。但他很快泛出笑脸,⾼喊:“闵‮姐小‬!”

 这声“闵‮姐小‬”却把立在坡上的⾼腾云震得一呆。闵‮姐小‬!这三天来,⾼腾云都快被青狼…那个平空冒出,也不知是真是假,是人还是鬼的家伙…以及他満口的闵姑娘疯了!斑腾云一生滴酒不沾,然而那天深夜,听完青狼的整个故事,他却去拎回一瓶波本酒,和青狼一起痛饮,坚决要造成自己生平第一次的大醉。

 酒醒时,他会很⾼兴,因为青狼和闵姑娘只是一个梦,也许他会考虑把梦里的故事提供给那位写爱情的病人,让她去完成旷世钜作。

 可是隔天他眼睛一睁开,就感觉老天爷在对他耸肩头,表示爱莫能助。

 他狠狠眨三下眼,没有用,那个叫青狼的家伙,依然在他眼前屹立不摇,一点也没有想要消失于无形的意思。他甚至来不及从上翻起,那把现在动不动就来威胁他命的猎刀,又在脖子上了。

 “去把闵姑娘找出来!”

 斑腾云躺在那儿瞪着天花板。火星探测船都已经登陆了,要他去找一个二百年前活过的女人!他是学科学的,可是现在科学的表情很抱歉,好像在说“这件事儿,你只好自己看着办了!”

 这件事儿三天来使⾼腾云心神不宁,神魂颠倒。固然他表面很冷静,不使青狼知道;然而在他內心,那个二百年前只用一片痴意、一片真心,竟至于被毒所害,最后凄惨死在刀下的薄命女子,已给他掀起了喧天的巨波!斑腾云吃惊的发现,他脑中竟也响起一种呼号声:“真真,你在哪里?”

 此际这“闵‮姐小‬”三字,⾼腾云听来有如雷响,平⽇深思虑的脑子这时一团混,霎时就冲下坡底,把闵敏一揪,重重抓着她双臂,严声问:“他叫你什么?”

 闵敏骇了一跳,哑然望着他,不知他在咆哮什么。邵天俊见状,马上过来⼲涉。

 “嘿,你这人是怎么回事?请你马上放开闵‮姐小‬!”

 哪知⾼腾云转而看邵天俊,一双眼睛精光毕露。“你叫她什么?”

 似乎邵天俊受到一点影响,脚步挪了挪,愕然道:“闵‮姐小‬呀,还有什么?”他换一种口气“你把人放开来行不行…”

 斑腾云却不再理他,径自回过脸,目⾊凛凛盯住闵敏。她的面⾊这时候有些苍⽩,然而依然是明眸皓齿一张甜脸蛋,⾼腾云记起对她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第一次在报社见到她如此,今天乍见她伫立在⻩叶地,感觉更強烈,那绝不是一种寻常的情绪,除非,除非…“?叫什么名字?”他低声问,气息屏住。

 “闵…”她咽了咽。“敏。”

 斑腾云看着她,久久,久久,脑子渐渐澄清,渐渐恢复成一个理智、冷静、现代化的人。

 “闵敏…”他喃喃念一渥,放开她。“幸会。”

 闵敏绷紧的⾝子这才放松下来。幸会!他非要用这种夸张的方式来问她名字吗?这又不是在舞台上演戏,需要来点刺的!“这边走,闵‮姐小‬,”邵天俊趁机快把闵敏带开。“我要跟?解释呢,为什么通知?取消行程?实在是这边的居民最近对媒体很敏感,我担心引起不必要的⿇烦,所以才…”

 “是这样。”她口中应着,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回头。⾼腾云兀自立在那儿,两道视线追着她,她被它所纠,心慌意的。

 哦,她真希望邵天俊不要把手搭在她肩上,不要把她带走和他那批⽔土专家会晤可以稍待片刻,她要趁⾼腾云人还在那儿,多看他几眼、多和他说几句话、多靠近他一点点…等到闵敏随同邵天俊和一批专家巡视一周,又回到原点,她已经找不到⾼腾云的去向。

 天底下姓闵的人总有一打,不是每一个姓闵的女人都和二百年前那位闵‮姐小‬有直系关系,⾼腾云返回医院宿舍时,一路做逻辑化的推敲。何况,前辈子的闵‮姐小‬这辈子不见得又姓闵。换新鲜的,是人之常情。

 现在回想起来,他在山坡下死揪着人家问的那种样子,还真冒失!不过他晓得他再也忘不了,她双那香软的滋味…⾼腾云见他屋里灯光微亮,晓得青狼在里面。

 正因为担心青狼那副扮相一出去,保证吓坏沿途的老弱妇孺,还可能出状况,⾼腾云特别叮咛他别出门闯。青狼关在屋里,虽好比一头困兽,不过这节骨眼上,他对于参观现代都市,也殊欠一份兴致,天天只巴望⾼腾云找出真真的下落来。

 “巴奇灵会把我送到你这里,表示真真人就在你附近,你一定找得到!”

 青狼对巴奇灵是很相信,然而⾼腾云可没那么乐观。

 他推开们,灰米格调的单⾝宿舍一切,可是他那生来就有的敏锐感马上感觉不对…屋子空寂寂,青狼不见了!斑腾云从屋內找到屋外,立在淡暗的草坪,甚感到惊疑…八成巴奇灵越想越不对,把青狼召回去了,少让他留在这里‮腾折‬人!他却不能死心,屋子前后的找。他这屋子是一列老旧平房,再过去一点,医院盖起了崭新的宿舍大楼M员工大都迁过去了,只有他图清静,还留在这里。

 半天,⾼腾云眉头深蹙,慢慢走回屋子。青狼是走了,还是出了意外?或者,他陡然在门口打住…本就没有这号从二百年前来到本世纪的人物?这个容易解释,因为他终于在现实中疯了,给自己幻想出一个前辈子的英雄。

 那个前辈子的英雄,赫然像一团黑雾,在⾼腾云面前现⾝,他吃惊地往后一跳,对方也往后一跳,在廊上如两只刺猬对峙。

 和一个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人打照面,谁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优雅的风度。⾼腾云了三秒,大叫:“青狼,你到哪儿去了?我四处找你!”他自己大约没发现,他的语气有一丝担心存在。

 青狼徐徐打直⾝子。“你久不回来,我到灰益子那头探探你的下落。”

 所谓“灰盒子”是指⾼腾云工作的医院大楼。

 “有人撞见你没有?”⾼腾云马上紧张起来。

 青狼哂笑。“一个真正的战士,不会走一小段路就被人撞见。”

 分明话里带着刺!斑腾云握了握拳头。

 青狼随他进屋子,质问:“你-整天去了哪里?”

 他脫了风⾐,掷在黑⾊方块沙发上,呼一口气。“我回哮天部落去了。”回哮天村是临时起意,没告诉青狼,事实上自那晚听完青狼的故事,他便有种想回老家去看看的強烈‮望渴‬。

 “真的?你回部落?”青狼流露惊喜的声调,原本一直霾着的面庞,也欣欣然透出一抹‮奋兴‬。

 斑腾云望着青狼,了解那是与他自己一样,对家乡一份思慕的感情。这个不速之客,打开始便是一副的来者不善,现在,⾼腾云倒对他产生了亲切感。

 “我真想瞧瞧过百年之后的家乡是什么样子,”青狼自顾自咕哝“等我找到真真,也许我可以去看看…”

 他没觉察⾼腾云突然问噤声不语。

 “你没事回部落做什么?”青狼却又诘道“有真真什么消息吗?”他的表情恢复其严厉。

 “没有头绪,”⾼腾云‮头摇‬,顿一下“不过”他几乎想伸指碰触自己的嘴,追索上可能还在的一抹香沁的滋味。“我今天倒碰上了个姓闵的女孩…”

 马上⾼腾云的手腕被夹住,他极力忍住那痛得想杀人的冲动,咬牙对青狼道:“你能不能把我当伙伴,不是当死对头?”

 青狼那表情好像在说:我才不要和你这个弱不噤风,看来没多大用处的家伙做伙伴!不过他道:“我没把你当死对头。”

 “那你能不能把你的虎爪从我手上拿开?”

 青狼很惊讶,他没发现自己把⾼腾云钳得死死的。他把手拿开了,一迭声问:“那女孩,你说的这姓闵的女孩怎样?她怎样?”他一张脸再没有比这时候更明亮了,整个人像要手舞⾜蹈起来似的。

 斑腾云着手腕,没好气的说:“你有点“战士”的威仪行不行?”他老早想找机会还牙了。

 青狼停下来,拿眼睛瞪箸他。⾼腾云摆手“好,好,我说。”决定不惹“他自己。”

 “这女孩我想和你那苦…”⾼腾云一下把“苦命的真真”下半截呑回去。还是别糗人家的好,这一对,命苦的够命苦,哀怨的够哀怨了。“我想和真真扯不上关系,她…是个记者。”

 一道浓眉扬起来,那角度和⾼腾云的很近。“记者是什么玩意儿?”

 青狼问。

 “呃,记者是一种职业。”⾼腾云边说边踱到黑⾊镶⽩边的小冰箱前,取二罐冰啤酒,一罐递给青狼。很快响起“啪”一声,青狼灌一大口。⾼腾云忍不住想,这个“古早人”摸起文明产物,倒是纯得很快。

 斑腾云侃侃说下去“他们专门打听各种消息,大的小的,有的没的,然后统统告诉人家。”但愿对一个二百年前的原住民而言,这算是深⼊浅出的说明。

 青狼似乎不能理解这一行的神圣,咋⾆道:“有人做这么无聊的事?”

 “喂,你说话尊重人家一点,”⾼腾云马上袒护起闵敏来。“记者是现代社会很重要的一种人物。”

 “我的真真在现代变成重要的人啦?”青狼惊奇地问“现在的女人和过去不一样了吗?”

 “现代的女人和过去的确相差很大,她们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力量,争取和男相等的地位,不能小看的。”

 如果这样,如果女人已经转变,有她们的力量,就不会再由命运牵着走,受屈而不能反抗,真真来到现代,不会再走上同一条悲路了…想到这里,青狼那张总是悲凄之⾊挥不去的脸,出现一种无比欣慰的神情。

 “可是,”⾼腾云咕哝“她又不叫真真…”

 “废话,都过了几辈子,她当然会换个名字什么的,哪还叫真真!”

 斑腾云瞠目。这位百年之前原住民的理则能力,好像比他还来得強一点。

 沉昑半天,⾼腾云还是持保守的立场,但青狼兴匆匆追问:“告诉我,这女孩她生得是何模样?”

 斑腾云半闭起眼睛,在脑海精挑细绘闵敏的形貌。“她有一张甜甜的脸蛋,一双眼睛黑⽩分明,很灵活很漂亮,会说话似的;她定定看住你的时候,保证你脑子一片空,恨不得跟了她走;而她的嘴…”

 他不能不停下来昅一口空气了。“她的嘴…那张嘴让我想到我们部落后山,每年舂天山樱花开始结苞,小小紧紧的一朵,透出粉粉嫰嫰的浅红⾊…那真的是名副其实的樱,你会愿意舍了命去尝一尝它的滋味,那种柔软度,那种甜味…”

 在坡上,他吻她的时候,尝到的不止是柔软香甜,还有她的泪味儿,那使得他更感到‮魂销‬一番尽致的形容,使青狼也悠悠陷⼊甜藌的回忆中…埋伏崖上,他曾忘情地吻过真真,那是狂、不顾后果的,然而她瓣香柔,轻轻的反啄,那吻温柔而不悔…此时青狼陶陶然的,感到喜不可抑。“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斑腾云愕道:“你怎么这么肯定?光凭我描述几句话,你连人都没见到呢!就算见了,她的样子很可能都变了,你也认不出来!”

 青狼却紧盯着⾼腾云,说:“如果她是真真,她见到你,就会忆起来,就会认出来,这种感应不管过了几辈子,都不会断掉,我有把握!”

 对闵敏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又在⾼腾云中翻。他望了青狼许久,慢慢说了:“如果这样,那我就有把握,”很显然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只是他自己的一个幻觉。“那女孩不是真真。因为她见到我,就跟见到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一腔热盼,満脸喜⾊,突然被一阵冷风扫过,全都散了。青狼颓丧下来。

 这‮夜一‬,两个男人又是悒悒相对。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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