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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落叶飘飘,飘回了沈佩瑜十八岁的冬日…

 台北近郊的某育幼院里,广大庭院的一角,有一棵终年常青的大榕树,长长的须随风轻轻舞动,飘送来远处的笑闹声。

 “小芳,你在这里?沈姐姐找了你好久,怎么不去和大家一起玩球?”

 沈佩瑜来到这个偏僻的角落,看到那位坐在大榕树下的小女孩。

 “沈姐姐…”小女孩抬起头,满脸泪痕。

 “小芳,怎么哭了?”沈佩瑜吓了一跳,陪小女孩坐到大椿树的板,温言问说:“有什么委屈的事,告诉沈姐姐好吗?”

 “呜…沈姐姐,他们笑我,笑我妈妈神经病、爸爸会杀人…”

 “小芳乖,不要哭。”沈佩瑜拿出面纸,轻柔地为小女孩拭泪。“小芳忘了吗?小芳在这里的爸爸是詹神父,你们不都喊他爸爸?还有啊,小芳的妈妈生病了,生病一定要送到医院治疗,所以她不得不离开小芳呀。”

 “妈妈为什么要生病?”小芳眨着泪眼。

 “每个人都会生病,小芳有时候也会感冒啊,要去医生那儿打针。”

 “妈妈打针不会好吗?”

 “妈妈的病比较严重,需要时间慢慢疗养。”沈佩瑜摸摸小女孩的头发,柔声笑说:“小芳是个乖女孩,为了不让妈妈担心,现在要学会一个人过生活,这里的老师会照顾小芳…”

 “可是…我好想妈妈…”小芳“哇”地哭了出来。

 沈佩瑜心头感到酸楚,泪水涌了上来,十八岁的她都不懂得一个人过生活了,这么小的孩子,她又要如何劝她独立自主?

 她搂紧了小女孩说:“小芳,好乖,沈姐姐陪你,想妈妈就哭出来。”

 “沈姐姐,呜…”小女孩趴到她的膝盖上大哭。

 她一面流泪,一面轻轻抚拍小女孩,难得的冬日暖风悠悠吹送。

 和风中,似乎飘来某种奇异的温热感觉,她抹抹泪,一回头,看到了他。

 康仲恩站在阳光里,拔的身材仿佛和天光合而为一,看起来是那么高大,连他身后的大楼也矮了一截,天不再是天,而是他变成了她头顶的一片蓝天。

 他脸上带着一抹很淡的温煦笑容,正静静地看她。

 她蓦然红了脸,低下头拿面纸抹了小女孩的脸,低声说:“小芳,来擦擦脸。”

 “沈姐姐,我想睡觉…”小芳哭累了。

 “我抱她回去。”

 康仲恩走了过来,蹲下身,轻轻地抱起小女孩,让她趴在他的肩头上。

 沈佩瑜再度抹净自己脸上的泪水,也赶忙站了起来,或许是久坐的缘故,她一下子站不稳,身子晃了晃。

 “小心。”康仲恩左手抱着小女孩,右手还能用力扶她一把。

 “谢谢学长。”她马上低下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都是大学幼幼社的社员,利用假课余来育幼院教导小朋友功课,康仲恩是她这一组的组长,她则是最沉默的组员,她不像其他女同学活泼开朗,既会带团康游戏,又会想活动点子,她只会陪心情不好的小朋友聊天。

 草坪上孤伶伶地丢了几颗球,空气中仍有欢笑的汗水味道。

 “大家都回去了,小朋友也准备吃晚餐了。”康仲恩向她解释。

 “学长还没回去?”

 “我看你不见了,过来找你。”

 沈佩瑜又脸红了,只敢低头看自己的脚步。

 待他们将小芳送回寝室,康仲恩走了出去,在外头和育幼院的老师讲话。

 沈佩瑜帮小芳盖好被子,顺手拿起小芳桌上的蜡笔,在纸张画了起来。

 她画了两个笑脸,一大一小,大的有卷卷的头发,小的扎了两辫子,然后两张笑脸手牵手,背后有一个光芒万丈的太阳,她在大笑脸的头上写下:“ㄇㄚˇㄇㄚā保⌒α吃蚴恰靶》肌保衷谟蚁陆腔艘桓龀ね贩⒌男α常诳牡嘏呐氖帧?br>
 她本来想写下“沈姐姐”但继而一笑,小芳应该看得懂她的意思吧?

 “学妹,你画得很可爱。”背后蓦然传来康仲恩的声音。

 她脸颊顿时红得像画纸上的太阳,赶忙收拾好蜡笔,再跟育幼院的老师道别,随康仲恩离开大楼。

 夕阳西下,火红带金的暮色烧得她全身发烫。

 她从来不敢奢望和学长走在一起。康仲恩念化工系二年级,是幼幼社里最耀眼的风云人物,言行举止远比同龄男生成稳重,跟那些把到育幼院教功课当作行善的大学生相比,他对幼幼社的活动显得十分认真。

 “我刚刚和吴老师聊过,她会注意小朋友的言行,避免再造成小芳的伤害。”

 “其实他们老师很用心,可是像小芳,她刚来这里没多久,把老师当做是学校的老师,不敢跟她们说心事,所以老师没办法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在这个时候,我们这些外面来的大哥哥、大姐姐反而比较能亲近小孩。”沈佩瑜很努力地陈述自己的看法,仍是低头走路。

 “我了解你的意思,我打算在干部会议提议,请儿童心理专家来幼幼社做演讲,教我们这些大哥哥、大姐姐更懂得去了解小朋友。”

 “学长安排活动,我一定会参加…我去搭公车了,学长再见。”

 走出育幼院大门,沈佩瑜很礼貌地道别。

 “我有机车,我载你回去。”康仲恩马上说。

 “我…我后天要报告,我…我要去学校图书馆…”

 “正好我也要赶作业,那我请你吃晚饭,再一起去图书馆。”

 “我…”沈佩瑜口吃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机车在这边。”康仲恩带她来到围墙外停放机车的地方。

 她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如何拒绝。她从来没有坐过机车、从来没有和男生一起念书、从来没有心跳这么剧烈…

 “你先坐上来。”康仲恩已经坐在机车上面,放柔了声音,以一双深邃的眼眸锁住惊慌羞怯的她。

 “谢谢。”

 她怯怯地跨坐到机车后座,双手双脚不知往哪里摆,僵硬地坐着。

 “你的脚踩在踏板上,手抱住我的。”

 “喔。”她循着他的指示,将脚掌踩稳踏板,再将双手慢慢地、轻轻地、摸索地伸向前,环住他的身。

 忽地,她的手掌被抓在一双更热、更大、更厚实的手掌里。

 “佩瑜…”他低声唤她的名字,轻柔地摩挲她的指头。

 她慌乱地抬起头,看到他背部一起一伏,也听到他长长的一个深呼吸。

 夕阳余晖映照在两人身上,他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下车转身看她,只是不断摩挲她的手,像是宝贝什么东西似的,温柔而细腻地抚过她每手指。

 她说不出话来,他的热度遍她全身,有如他以那双温柔的手,抚平她剧烈跳的心脏,再深深地驻进她的心底。

 摩挲良久,夕阳在墙上拉出他们的影子,他终于放开她的手,骑车离去。

 …

 约会的第一晚,他就吻了她,两人正式坠入情网。

 恋爱的感觉是如此美好,年轻的校园情侣没有太多烦忧,他们一起念书、一起参加活动,去看山上的浮云、听林间的风声、走软的乡间小路,发现盆栽上的初生绿芽,拿望远镜观察树梢的蓝鹊…他的喜爱,就是她的喜爱;而她的欣雀跃,也成了他脸上更温柔的微笑…

 这天晚上,他们结束幼幼社的会员大会,康仲恩和几个干部留下来讨论事情,她站在活动中心外面等他。

 “沈佩瑜,你在等康仲恩?”三个同社团的女孩子走过来和她打招呼。沈佩瑜红了脸,轻轻点头。她一向不擅和人相处,微笑就是她的语言。

 “沈佩瑜谈恋爱就是不一样,容光焕发哦,你头发去哪家名店平板烫的?烫得又直又亮,我也想去烫。”

 “我没有烫过头发。”

 “没烫过?”女孩们不信地用手摸一摸。“还真是天生丽质呢,难怪我们仰慕的康仲恩对你一见钟情,你也为他买了不少漂亮的衣服吧?”大家说着,又俯身拉了沈佩瑜的雪纺纱长裙。

 “沈佩瑜,你这个prada背包多少钱?”另一个女生问说。

 “一万二。”沈佩瑜如实回答。那是姐姐不要,给她的。

 “哇!”三个女生齐声尖叫。“我只买得起一百二的地摊货!”

 “听说你爸爸是朝阳集团的董事长,前几天我在校门口看到你坐一部宾士来上课?”

 “那天刚好我爸爸到附近拜访朋友,叫我坐他的车,平常我…”

 “哎哟!沈佩瑜是千金小姐,出门都有司机接送,哪像我们要辛辛苦苦挤公车?”三个女生齐声怨叹。

 沈佩瑜还没说出自己也搭公车,又有人兴奋地问了下去:“你们千金小姐一定有很多社场合喽?你有没有认识很多小开?说不定你爸妈已经帮你安排好婚事,你一毕业就结婚当少了。”

 “沈佩瑜还是在家当千金小姐啦,她家家大业大,康仲恩学化工的,岳父随便给他一间关系企业,他就做得吓吓叫了。”

 “哦!想不到康仲恩这么幸运,找到一个漂亮的女朋友,还可以少奋斗二十年…沈佩瑜,将来我们毕业找不到工作的话,可要麻烦你爸爸帮忙了。”

 “我…”

 沈佩瑜隐约觉得她们话中带刺,却又不懂得如何应付,正好看到康仲恩和一群人走过来,赶忙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啊,学长来了!不打搅你们了。”三个女孩子很有默契,摆摆手说再见。

 “仲恩!”沈佩瑜上他的手,与他紧紧握,脸颊泛起红晕。

 康仲恩逸起一抹微笑,轻轻搂抱她的身子,像是给与她一个亲密的招呼;她特别喜爱那一瞬间的温热感觉,也特别留恋他眼眸里的柔情。

 春天的夜风微薰,带点热气,他们牵手漫步在校园里。

 “仲恩?你们决定暑期营的地点了吗?”

 “佩瑜,我告诉过你,我爸爸有一家塑胶工厂。”康仲恩捏紧她的手掌,没有回答她的话。

 “嗯。”沈佩瑜点头,不明白他为何神情有些异样。

 “我爸爸的工厂不大,五十名员工,做上游原料加工,我和哥哥从小的志愿就是到爸爸的工厂上班。哥哥不喜爱物理化学,所以他念了五专会计科,现在在公司做财务;我以化工系为第一志愿,毕业后回去做研发和生产,我们兄弟俩要帮爸爸把事业发扬光大。”康仲恩信心满满地陈述他的抱负。

 “这样很好。”她爱他的柔情,也爱看他的自信豪情。

 “佩瑜!”他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看她。“将来,你愿意跟我回台中,陪我一起打拼事业吗?”

 “我…”她有一万个愿意,却是羞红了脸,只好轻轻地点了头。

 “小瑜!”他也不管就在校门口,马上抱紧了她,亲吻她的额头,足地喟叹一声:“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低声说,头脸全埋进他温热的怀抱里。

 脚踏车穿梭而过,口哨声响起,有人嘻嘻偷笑,全然没有影响到他们。

 在静静的拥抱里,他们心意交流,无言地许下了地久天长。

 还是一部驶出校门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他们,康仲恩放开她的身子,微笑拉起她的手。“今天晚上,到我那边?”

 沈佩瑜脸颊晕红,声音几不可辨:“我爸妈去看美国的分公司了,我跟李嫂说,今天要去孟诗雯她家编班刊。”

 “佩瑜,你跟我在一起,也学会说谎了?”

 “都是你…”她想到彼此生涩的第一次,简直羞得想跑开,但他手指紧紧握住她的,她跑不开,更愿永永远远地让他牵手。

 夜里,在他租住的小套房里,年轻的躯体互相探索、爱抚、绵,他时而烈、时而温柔:她随他在满天星斗下飞奔,只想向天地大声宣布,太阳月亮都不再重要,只有仲恩才是她的一切:他是她的最爱,也是她的唯一…

 情过后,她枕在他的臂弯里,很疲倦、也很舒服地睡着了。

 原有的甜蜜夜晚,却因纠她多年的梦魇而变

 “你生不出儿子,不要再生了嘛!把身体都搞坏了,好了!你不要哭哭啼啼的,哪个大老板不养细姨?谁教人家会生儿子,你不会生!”

 这是她那位威严的总裁爸爸,正在大声斥责她的亲妈妈,幼小的她则是抱着洋娃娃,吓得躲在底下,簌簌发抖。

 “死囝仔!死查某囝仔!你为什么不是男的?”妈妈将她拖了出来,拼命甩她巴掌,拿衣架打她的小股,狠狠地、重重地打,脸孔扭曲地大骂:“你三个姐姐都十几岁了,我冒着高龄产妇的危险,就是指望你帮我出口气,偏偏你少了一块,害我在那个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留你干什么?打死了干净,打死你!打死你!”

 好痛!她全身都好痛!她不知道什么是死,但她知道,她好痛,她不会反抗,只会抱紧洋娃娃号哭,可是哭得愈大声,妈妈打得更用力,眼前白茫茫的,她被打到地上,爬不起来,哭不出声,痛得全身都要裂开了…

 “啊…”她惊叫醒来,四周一片黑暗,不知身在何处。

 窗帘隙透出亮光,她跑下“唰”地拉开窗帘,极目望向外面墨青的夜

 梦境如影绘绘,她无法克制震撼的情绪,只能抓紧窗帘,不断地哭泣颤抖。

 “佩瑜!佩瑜!你怎么了?作恶梦了?”康仲恩被她惊醒,冲上前抱紧她。

 “我妈妈打我…好痛…”

 “是这个妈妈?”

 “亲妈妈…生我的妈妈,她不喜爱我…我是多余的…”她泣不成声,泪水滚滚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

 泪水的热度灼痛了康仲恩的心。他听她说过亲妈妈的事,那是一个幽怨、忿怒、忍受丈夫背叛、后来因癌而郁郁以终的妇人。

 他也看到了一个充满恐惧的小小心灵,他心疼地扳开她攥紧窗帘的手指,一松开,拉下她僵直的手臂,再度拥紧她,将她按入他的膛里。

 “你亲妈妈死了,她不会再打你了,你不要怕。”

 “可是…可是我会梦见她,没有人救我…”她仍是无法遏抑地发抖。

 “佩瑜,我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不会再有人打你、骂你。”

 “不会吗?可是…他们不骂我,也不喜爱我…爸爸只想赚钱,这个妈妈只喜爱买珠宝,哥哥嫂嫂姐姐和姐夫见面就要斗嘴,他们都想要爸爸的公司,我是多出来的…从小就没人注意我,我只能躲在房间里…”她泪不止,低低诉说她多年的孤寂和无助。

 “佩瑜,你还有我啊。”他抬起她的下巴,要她看他。

 沈佩瑜泪眼模糊,看不到他的忧心,只是更脆弱地哭道:“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没有人会喜爱我…”

 “佩瑜,你忘了我爱你吗?”他心急地说。

 “我不值得你爱,除了我爸爸有钱,我还有什么好?”她还是猛摇头。

 “我不会因为你爸爸有钱而爱你。”康仲恩捧起她的脸蛋,让彼此的眼眸深深相对,一字一句地说出肺腑之言:“佩瑜,也许你不懂很多事情,但是你懂得‘爱’,这就足够了。你会关心失去父母的小朋友,也会仔细照顾小植物发芽,很多很多的小事情,让我看到了你最单纯的爱,就是因为你的爱,我才懂得去爱…爱一个值得我爱的女孩子。”

 “仲恩…”她泪水缓缓滑过脸颊,掉进他的掌心里。

 “佩瑜,我爱你,永永远远爱你。”他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眸子里尽是浓浓的疼惜,声音柔和得融进了她的心底。

 “永永远远?”她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只能痴呆地复述他的话。

 他直接吻走她的泪珠,一点一点地熨干她的泪痕,那温热的亲吻慢慢滑移而下,轻柔地启开她的瓣,触寻她柔软的舌尖,如春风拂过新芽,带来温柔的雨,滋润了她这株孤单的小幼苗。

 爱情的大树也在生长,绿荫扩展开来,为一对年轻恋人遮挡酷热和寒风。

 她环住他坚强的臂膀,忘记孤寂,心魂深深陷入了他的亲吻里。

 “仲恩,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长吻乍歇,她还是怯声问道。

 “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绝对不会再让你作恶梦。”

 他笑意温柔,带着不容忽视的沉稳,彼此的双手紧紧互握。

 在那一刹那,她明白,她再也离不开康仲恩,永永远远都离不开了。

 …

 任何如胶似漆的形容词都不足以说明他们相爱的程度,沈佩瑜全心依赖康仲恩,他亦将她捧在手掌心里呵护。她下课了,他会来接她;肚子饿了,他会张罗吃饭;到了她不得不回家的时刻,他会送她到她家豪厦的路口,坐在机车上,远远地目送她走进警卫森严的大门。

 直到沈佩瑜大二上学期的圣诞节假期,康仲恩才带她回台中见父母。

 康家有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她一一准备了礼物。

 “哇!这是…”嫂嫂王燕玲穿着孕妇装,肚子还不是很明显,她惊喜地拿出一套法国品牌的化妆组合,光看精美的包装就知道价值不菲。

 扮哥康伯恩带着微笑,翻看他的皮件组,全是真皮的皮带和皮夹。

 康妈妈细看手上的精致木盒,里面是一串高雅的珍珠项练和一对珍珠耳环。

 康爸爸拿起放在缎面小盒里的瑞士手表,对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和蔼地笑说:“佩瑜,谢谢你送给我们的礼物。”

 “哪里。”沈佩瑜不好意思低下头。

 康爸爸又问:“我听仲恩说,你家也是开公司的?朝阳集团规模很大呢。”

 沈佩瑜低声说:“我不太了解我爸爸公司的情况,好像满复杂的。”

 康妈妈好意帮她解说:“佩瑜还是学生,也许你以后毕业进公司就懂了。”

 沈佩瑜看康仲恩一眼,羞涩地摇摇头:“我不会进我爸爸的公司。”

 王燕玲赶忙追问:“朝阳集团?好像有听说过?”

 康伯恩从茶几下拿出报纸,翻到证券行情表,给老婆看朝阳集团的股价。

 “我的天!”王燕玲惊呼说:“仲恩,我看你比你哥哥厉害多了,将来可以少奋斗二十年,总比待在这间小塑胶工厂有前途。”

 康家父母不动声,康伯恩则是抓起老婆的手,笑眯眯地说:“孕妇要多多运动,我带你去散步。”

 待这对年轻夫离开后,康爸爸和康妈妈又和沈佩瑜话了一会儿家常。

 康仲恩始终沉默不语,康爸爸看了儿子一眼。“你们聊聊,我过去工厂看看加班的情况,半个钟头回来正好吃饭吧?”

 “差不多。”康妈妈也微笑起身。“我去厨房准备晚餐。佩瑜,你坐,我来忙就可以了。仲恩,帮佩瑜倒汽水喝。”

 等到确定两位长辈离开客厅,沈佩瑜终于松了一口气。

 “仲恩,我好紧张耶,你怎么不帮我讲几句话?”

 “你送的礼物太贵重了,你只是一个大学生。”康仲恩声音没有多大起伏。

 “我…我想是第一次见面,我跟我大姐借了百货公司贵宾卡。”

 “佩瑜,你知道我很介意别人那套‘少奋斗二十年’的说法。”

 “我知道。”

 沈佩瑜不安地捏住牛仔布背包,有一回社团朋友意有所指,笑谈少奋斗二十年的事情,康仲恩马上变得沉默,那是她首度察觉他很少显出来的傲气,也是初次感受到某种存在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换掉妈妈和姐姐给她的名牌衣服、鞋子、背包,请高中好友兼大学同学孟诗雯带她去平价服饰店,学会了买便宜又好穿的纯棉T恤和牛仔

 她很努力地为康仲恩做改变,但是无法改变的是她的出身。

 “仲恩,你…不高兴?”她怯怯地低下头,实在无法了解他的“个性。”

 “我没有。你喝杯汽水吧。”康仲恩为她的水杯添满汽水。

 “我也有礼物给你。”她按住背包。

 康仲恩打开电视机,拿起水果盘,一块一块叉着吃苹果。

 沈佩瑜急得想哭。仲恩怎么不理她了?她没了孟诗雯,只会到百货公司买东西,而且她想给康爸爸康妈妈一个好印象,她做错了什么吗?

 她几乎快把背包扁了,心中的压力继续膨,几乎让她窒息。

 “你送我什么礼物?”康仲恩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掌,一如以往,很温柔地摩挲她的手背和指头。

 她的呼吸顿时畅通,差点滚出眼眶的泪珠了回去,忧虑全消。

 “这个!”她打开背包,递出一个塑胶袋。

 没有华丽的包装,也不是贵重的精品,康仲恩从塑胶袋拿出一条鹅黄线围巾,触感柔和,泽明亮,整条围巾有着不同的勾针花样,两端垂下长长的苏,带点浪漫气息,在苏上方则是细心地织进两组咖啡的英文字。

 “J,仲恩?PY,佩瑜?”康仲恩逸出温柔的微笑。

 “嗯!”沈佩瑜将围巾两端拉拢,让彼此名宇的英文缩写并排在一起。

 “你自己打的线?”

 “嗯!”“我很喜爱。”康仲恩望着她娇羞的眼眸,直接围上围巾。

 “仲恩…”沈佩瑜开心地帮他整理围巾,笑意欣喜而甜美。

 她的笑,让他重新看到她的天真纯美,以深深的长吻化开彼此的疑虑。

 …

 生命有变数,无忧的青春总会曝晒在现实的考验下。

 事情发生在沈佩瑜二十岁的春天…

 康仲恩父亲的塑胶工厂发生大爆炸,情况严重到地方首长出面巡视关切,两名工人死亡,康爸爸则是重伤住院,康仲恩一接到消息,马上赶回台中。

 沈佩瑜在台北着急、担忧,又接不到康仲恩的电话,决定只身南下。

 在医院里,她看到疲惫忙碌的他,他和哥哥康伯恩忙进忙出,处理善后,又要留心父亲的伤势;他也看到了她,却是没时间理会她,只叫她赶紧回家。

 她默默地坐在加护病房外面的等候室,她帮不了什么忙,但她可以陪伴他。

 有时候坐得累了,一觉醒来,身上覆盖着他的运动外套,她会珍重地折好外套,再紧紧地抱在前,细细体会他的柔情。

 过了两天,混乱的局面似乎稍微平静下来,康仲恩坐在她身边,疲倦地睡着了,她将外套盖在他身上,轻轻抚平他散的头发。

 她到医院外面转了一圈,提回好几袋沉重的东西,吃力地爬上楼梯,吁吁地回到等候室。

 康仲恩已经醒来,眉头紧锁,双手紧捏外套,好像在低头沉思。

 “仲恩,我买一些东西来了,这个便当给你吃。”

 “我不饿。”他一脸憔悴,从沉思里回过神,没有看她。“我叫你回台北,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我想陪你,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想帮帮忙。”

 “你在这里没有帮助,我还得分心照顾你,你只会让我心烦。”

 她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她知道自己是温室花朵,什么也不懂,正因为如此,他向来对她百般呵护照顾,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可是今天他怎么了?

 是他心情不好吧?她克制住泪水,很努力地微笑说:“仲恩,你别烦,我会自己照顾自己,你专心陪你爸爸和妈妈。对了,这收据你先收好,刚刚你睡觉的时候,护士小姐要我先去缴钱,我帮你缴好了。”

 他拿过收据,盯着上头的五位数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会还你。”

 “别急,以后再说,一点点钱而已。”她语气尽量温和。

 “一点点钱?”他的声音提高了。“你那天半夜怎么来台中的?”

 她被他犀利的语气吓到,这不是她所熟悉的温柔体贴的康仲恩,她好像面对一位陌生人,接受一连串严厉的审判。

 “我…我本来要搭国光号,可是车子刚刚开走,还要等一个钟头,后来有一个计程车司机跟我说,他可以载我,只要五千块…”

 “只要五千块?”他深邃的眼眸十分复杂,里面的漩涡搅得她晕眩“我都叫你不要来了,你一个女孩子,半夜坐计程车跑到台中?”

 “其实那个司机很好心的,他也是出来赚钱养家…”

 他深深地看她,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表情非常深沉,一点也不像个二十一岁的大男孩。“你知不知道,早产儿保温箱一天要一万块?我嫂嫂在这个节骨眼早产,我们全家都不想放弃孩子,可是我们没有钱去支撑孩子的生命…”

 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前,她不了解何谓贫穷,她有一张提款卡,里面有一个大学生花不完的钱,她以为只要把卡片入提款机,一切事情都可以解决。

 “我…我不知道…如果你需要钱的话,我再去领。”她的声音颤抖。

 “我不拿你家的钱!”

 “这不是我家的钱。”她哽着泪水,很努力地说明:“这是从小到大,我爸爸

 傍我的岁钱、零用钱、学杂费,这是爸爸给女儿的爱心…”

 “你不是说你爸爸根本不理你,什么时候又有爱心了?”

 “我…”她只是想找个说词,她不愿见他们全家陷入绝境啊!

 她忽然想到前几天,爸爸的秘书给她的一张支票,这是秘书特别提醒忙碌的总裁爸爸,要他记得送女儿一份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她慌张地翻寻背包,战战兢兢地从笔记本拿出一张折叠妥当的支票。

 金额壹百万元整。相对于他家工厂爆炸的钜额损失,虽然只是一个小数目,但多多少少可以解决燃眉之急吧?

 “仲恩,你拿去用。”

 “这是什么?”他看了一眼。

 “我爸爸给我的生日礼物,你先拿去用,我再回去找我爸爸想办法。”

 “沈佩瑜!”他忽地站起身,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忿怒:“你要我说几次才听得懂?我不用你家的钱!你以为你家有钱,就可以大声讲话,像施舍乞丐似的洒钱吗?财大气就了不起吗?我家自己有工厂,从来就不想跟你爸爸的公司扯上关系,早知道你是朝阳集团的千金小姐,我说什么也不会追你了!”

 “仲恩…”她震骇地定住在座位上,惊愕莫名的眼泪一颗颗掉下。

 仲恩骂她?吼她?狂风暴雨袭来,她根本无力招架。

 “你看你,你买了什么东西?”他用力扯开塑胶袋:“婴儿粉?早产儿能喝粉吗?松罐头?我爸爸了呼吸管,连质食物都灌不进去,你叫他吃这个?巾牙刷?你买了这些,不懂得买香皂牙膏吗?还有,这是什么?八卦杂志?我还有心情看这种东西嚼?我妈妈有心脏病,她哭了晕、醒了又哭。心脏停了两次,现在我阿姨在病房照顾她;哥哥在外面跟人家赔罪谈赔偿,你这个千金小姐什么都不懂,就只会来烦我吗?”

 他每说一样,就扔一样东西到椅子上,发出各种尖锐的声响,令等候室其他的病患家属为之侧目。

 她呆呆地看着他鲁的动作,泪如泉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她爱的康仲恩,也不是包容疼惜她的康仲恩;与她相拥而眠的康仲恩哪里去了?或者…他忍耐她的单纯无知很久了?

 他最后扔出一小团东西:“你就只会吃酥面包?吃得吗?”

 “我…我…买错了,你需要什么,我…我再去买。”

 “我什么都不需要!我需要的是,请你回家!”

 “我…我…可以帮忙照顾你妈妈…”

 “你行吗?还不回去?”

 “我…那那…我们…我们说暑假要去美国游学,要办证件…”

 “沈佩瑜,你…”她看到他攒得死紧的拳头,好怕他会一拳挥来,吓得抬起头来看他。

 四目相对,泪水蒙里,她看到一双疲惫至极的眼眸。

 “我请你回台北,好不好?我真的没有心力照顾你。”

 “好…我回去。”她咬紧瓣。她会听他的话,她一向唯他是从,只要他不再生气;只要她不让他心烦,她会听话的。她怯怯地递出支票:“仲恩,这个你先拿去…”

 “我不要!”他大手一挥,打掉支票。

 支票飞了出去,强劲的力道让这张薄纸打了个圈,再笔直地掉落地面。

 她的心也飘落在地,碎了。

 捡起支票,她没有勇气再看他,抓起背包就跑,医院到处都是人,连厕所也有人在排队,她该到哪里躲避生命中最残酷的暴风雨呢?

 来到无人的楼梯间,她坐到转角处,就像童年里每个孤独的夜晚,自然而然蜷缩起身子,埋首任泪水奔

 “佩瑜,对不起。”有个声音响起。

 她以为是仲恩,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却是跟他声音很像的哥哥,康伯恩。

 “康大哥…我…我只是想帮忙…”

 “我知道,刚刚我才回来,有人跟我说仲恩在发脾气。我知道他累了,佩瑜,你不要生气,过几天没事了,我会叫他跟你道歉。”

 “我不会跟他生气,我会回台北…康大哥,我,这个支票…”支票还捏在她手里,她好怕康大哥也会打掉它。

 康伯恩接了过去,翻看了一下,语气柔和地说:“这样吧,当做是先借我们,如果没用到的话,我再还你,好吗?”

 “好!”她收止泪水。

 “还好这张没有背,来,你在后面背书。”

 “背书?要背什么书?我们大二没国文课,我没有背书。”

 “嗳!佩瑜!”康伯恩笑容温煦,像是跟小妹妹讲话似的说:“背书就是签名,你看,这支票的试祁人是你,你必需签个名,这才能转让出去。”

 “好,我来签名。”

 签好名,康伯恩收起支票,微笑说:“我送你下楼,你回台北好好休息,我再叫仲恩跟你联络,不用为我们担心,黑暗总会过去的。”

 “嗯。”她抹抹泪,用力点头,感觉不再那么难受了,也努力扯出笑容。“康大哥,你女儿还好吗?”

 “我早上去看过了,很稳定,谢谢你的关心,等这两天忙完了,就要报户口。对了,你念文学院的,帮康大哥想一个好听的名字吧?”

 沈佩瑜想了一下。“黑暗会过去…太阳会出来…破晓时刻…生命像彩虹一样美丽,康大哥,‘晓’‘虹’两个字好不好?”

 “很好啊!燕玲也一定同意这个名字。”康伯恩显得很高兴。

 两人边说边走下楼梯,来到一楼大堂,沈佩瑜竟然看到一身珠光宝气的继母站在那儿,拉着志工服务人员大嚷。

 “妈!你怎么在这儿?”她跑了过去。

 “哎哟,佩瑜啊!总算找到你了,老李差点找到医院的太平间去了。你跑哪里去了?还好你昨天打电话回来是你四姐接的,要是让你爸爸知道你不顾脸面,跑到台中找男生,他一定气炸了,又要怪我不懂管教女儿了!”

 “仲恩他家出事…”

 “我知道,就是每天用机车载你回来的那个男生嘛,我管是谁家出事,你昨天没去‮试考‬,你同学打电话来问,我还打电话请教授给你补考。佩瑜,妈妈是用心良苦啊,你要知道妈妈栽培你的苦心,你好好把大学念毕业,我帮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你嫁得好,爸爸妈妈颜面也有光。走走!别发呆了,妈妈带你回台北。”

 她让继母拉着,回过头,以眼神和康伯恩道别,他则是点头示意。

 期中考一拖就是两个星期,她找孟诗雯陪她温书,以极大的定力捱过每一天,等待房中的电话响起,也等待黑暗过去。

 康仲恩一直没有打电话来,她等到害怕、心冷。

 她终于打电话到他家,却是不通的嘟嘟声,她这才记得和工厂相接的住家也烧光了,那么,仲恩全家要住哪儿呢?

 她又打到医院,却是得到令她震惊的讯息,康爸爸在她回到台北的第二天,三度灼伤并发败血,死了。

 她全身冰冷,泪水不可遏抑地掉了下来…和蔼亲切的康爸爸死了?

 面对家变,仲恩该有多么悲痛啊?而她却不能为他分担一点点的痛苦?

 借口参加系上活动,孟诗雯带她到台中,她们在医院转了一圈,没有人知道康家人到哪里去了,甚至康伯恩早产的女儿也出院了;后来是婴儿室的一个小护士看她哭得伤心,偷偷查了资料,给的却是她早已知道的康家地址。

 她们还是来到烧成废墟的地方,夕阳西下,红光照在焦黑的墙壁上,怵目惊心,被爆炸威力掀翻的铁皮屋顶掉在一旁,狰狞地重现当时的恐怖情景。

 一个欧巴桑骑脚踏车经过,停了下来:“小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孟诗雯问:“请问一下,你知道原来住这里的人搬到哪里了?”

 “不知道耶,可能去租房子了,可怜喔,烧了了,人拢死去了。”

 “那你知道他们有什么亲戚朋友吗?”

 “不知道耶,平常还有看到人在走动,一出事全部走了了,听说他们要赔人家,打算把这块地卖掉…咦,小姐,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他们家的朋友。欧巴桑,我留个电话,如果你看到他们家有人回来,请他打这支电话,麻烦你。”

 沈佩瑜全让孟诗雯出面,她失了神,只能呆呆地望着犹有焦味的泥土。

 “诗雯,仲恩跟我说,等他退伍后,我们就结婚,他会带我回到台中,让我当个工厂小开的小老板娘…”

 “我们回去吧,回家等电话。再说,学长总要回学校”

 结果,她从春天等到夏天,康仲恩始终没有回来;学期结束,公布栏贴出康仲恩因缺考造成学业成绩不及格超过二分之一的退学通知单。

 她拖了孟诗雯,发狂地赶到台中,站在整理干净的土地上,四周荒凉,新生的野草风摇曳,仍然没有人影。

 她的心空空的,仲恩走了,把她的心也剜走了。

 “哪里去了?诗雯,他到哪里去了?”她声音空地问着。

 “唉!”

 “我给他支票,他骂我;我要找我爸爸帮他,他跟我翻脸…连康大哥也不见了,他们是存心躲我…”

 “不要想太多,或许他们要躲避债务。”

 “我可以帮他呀!诗雯,千金小姐不对吗?我生长在有钱人家,是我的错吗?你告诉我啊!”“唉!你是最不像千金小姐的千金小姐了。”

 “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买错东西,他不高兴就不理我了吗?”

 “佩瑜,你不要自责,他的生气完全没有道理。”

 “我是不懂事,可是我爱他呀,我可以学、我也可以改进,他为什么不给我机会?”

 “佩瑜…”

 “我人都可以给他了,我还有什么不能给他的?我的钱就是他的钱,如果他自尊心那么强,以后赚钱再还我呀,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见了?大学也不念了,都大三了…”她泪下如雨,泣不成声。

 孟诗雯再也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能搂住哭到虚的她。

 夕阳如血,她心里剜出的伤口,也是一滴滴地淌出鲜血,了好多年,她终于封缄伤口,重新补缀起破碎的心。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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