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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

 最初,有一个热带的低气庒,在南海东沙群岛的东北海面上,形成了不明的风暴,以每小时六十海哩的风速,吹向‮湾台‬中部。八月七⽇早上九时起,暴雨开始倾盆而下,连续不停的下了十二小时。

 在‮湾台‬中部,有一条发源于次⾼山的河流,名叫大肚溪,是中部四大河流之一。大肚溪的上流,汇合了新⾼山、阿里山的支流,在山区中盘旋曲折,到埔里才进⼊平原。但埔里仍属山区,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大肚溪在埔里一带,依然弯弯曲曲,迂回了八十多里,才到达台中境內,流到彰化附近的乌⽇乡,与另一条大里溪汇合,才蜿蜒⼊海。

 这条大肚溪,是中部农民最主要的⽔源,流域面积广达两万零七百二十平方公里,区內数十个村庄,都依赖这条河流生活。在彰化一带,大部分的居民都务农,他们靠上帝赋予的资源而生存,再也没料到,有朝一⽇,上帝给的恩赐,上帝竟会收回。

 八月七⽇,在十二小时的持续大雨后,海⽔涨嘲,受洪流,与大肚溪合而为一,开始倒流。一时间,大⽔汹汹涌涌、奔奔腾腾,迅速的冲击进大肚溪,大肚溪沿岸的堤防完全冲垮,洪⽔滚滚而来,一下子就在平原上四散奔泻,以惊人的速度,淹没土地,卷走村舍,冲断桥梁,带走牲畜!…

 而许多犹在睡梦中的农民居民,竟在‮夜一‬间离子散,丧失生命。

 这夜,豌⾖花和妹妹光美睡在小屋里,弟弟光宗又留在一个同学家中过夜。由于大雨,那天没有上课,豌⾖花整天都在帮着做家事,带弟妹、洗尿布,雨天⾐服无法晒在外面,晚上,整个屋子里挂満了秋虹的尿布,连豌⾖花的卧房里都拉得像万国旗。秋虹跟着⽗⺟,睡在隔壁的卧房里,鲁森尧照例喝了酒,但他那夜喝得不多,因为睡前,豌⾖花还听到他在折辱⽟兰的声音。

 大⽔涌进室內,是豌⾖花第一个发现的,因为她还没睡着,她正幻想着自己是某个童话故事中的女主角,那些时候,她最大的快乐,就是读书和幻想。大约晚上十点钟左右,她首先觉得架子在晃动,她摸摸⾝边的妹妹,睡得正香,也没做恶梦,怎么在动呢?难道是地震了?她摸黑下,自己也不知道要⼲什么,却一脚踩进了齐的大⽔里。这一下,她大惊失⾊,马上本能的呼叫起来:“光美!扁宗!淹⽔了!淹⽔了!妈妈!妈妈!淹⽔了!淹⽔了!淹⽔了!…”

 慌中,她盘⽔奔向⺟亲的房间,摸着电灯开关,灯不亮了。而⽔势汹汹涌涌,一下子已淹到她的口,她开始尖叫:“妈妈!妈妈!”

 黑暗中,她听到"噗通"一声⽔响,有人跳进⽔中了,接着,是⽟兰的哀号:“光宗!扁宗在刘家!我要找光宗去!扁宗…光宗…”

 “妈妈!"她叫着,伸手盲目的去抓,只抓到⽟兰的一个⾐角,⽟兰的⾝影,就迅速的从她⾝边掠过,手里还紧抱着秋虹,一阵"哗啦啦"的⽔声,⽟兰已盘着⽔,直冲到外面去了。

 豌⾖花站立不住了,整个人开始漂浮起来,同时,她听到屋子在裂开,四面八方,好像有各种各样恐怖而古怪的声音:碎裂声、⽔声、人声、东西掉进⽔中的”噗通"声…

 而在这所有的声音中,还有鲁森尧尖着嗓子的大吼大叫声:“⽟兰!不许出去!⽟兰,把秋虹给我抱回来!⽟兰!他妈的!⽟兰,你在哪里…”

 四周是一片漆黑,头顶上,有木板垮下来,接着,整个屋子全塌了。豌⾖花惊恐得已失去了意识,她的⾝子被⽔抬⾼又被⽔冲下去,接着,⽔流就卷住她,往黑暗的不知名的方向冲去,她的脚已碰不到地了。她想叫,才张嘴,⽔就冲进了她的嘴中,她开始伸手抓,这一抓,居然抓到了另一只男人的手,她也不知道这只手是谁的,只感到自己的⾝子被举起来,放在一块浮动的板上,她死命的攀着板,脑子里钻进来的第一个思想就是光美,光美还睡在上!她放开喉咙,尖叫起来:“光美!扁美!扁美!你在哪里?”

 她这一喊,她⾝边那男人也蓦然被喊醒了。他在惊慌中仍然破口大骂:“原来我救了你这小‮子婊‬!豌⾖花!你妈呢?"接着,他凄厉的喊了起来:“⽟兰!⽟兰!你给我把小秋虹抱回来!秋虹!秋虹!⽟兰!你伤到了秋虹,我就宰了你!⽟兰…⽟兰!我的秋虹呢?我的秋虹呢?”

 豌⾖花死力攀着木板,这块载着她和鲁森尧的木板。感觉到木板正被洪流汹涌着冲远,冲远。她已经无力去思想,只听到鲁森尧在她耳畔狂呼狂号。这声调的凄厉,和那汹涌的⽔势,房屋‮塌倒‬的声音,风的呼啸,全汇合成某种无以名状的恐怖。同时,还有许多凄厉的喊声,在各处飘浮着。无数的树叶枯枝从她⾝上拉扯过去。这是世界的末⽇了。整个世界都完了。什么都完了。她摇摇晃晃的爬在木板上,⽔不住从她⾝上淹过来,又退下去,每次,都几乎要把她扯离那块木板。她不敢动。世界没有了,这世界只有⽔,⽔和恐怖,⽔和鲁森尧。

 鲁森尧仍然在喊叫着,只是,一声比一声沙哑,一声比一声绝望:“秋虹!我的秋虹!⽟兰!你滚到哪里去了?秋虹…我的秋虹…”

 豌⾖花挣扎着想让自己清醒,她勉強睁大眼睛,只看到黑茫茫一片大⽔,上面黑幢幢的漂浮着一些看不清的东西,大雨直接淋在头顶上,没有屋顶,没有村落,整个乌⽇乡都看不见了。木板在漂,要漂到大?锶ァ愣够ㄅο爰凶约耗窃嚼丛辽⒌乃枷耄捍蠛#锸裁炊加校庾凇⒐饷馈⑶锖纭⒂窭肌遣皇嵌家蚜魅氪蠛#克男目冀释雌鹄矗释从纸释础6肀成⒌目窈耙炎湮奁骸坝窭肌窭肌锖纭锖纭?br>
 不知什么时候起,泪⽔已爬満了豌⾖花一脸。热的泪和着冷的雨,点点滴滴,与那漫天漫地的大洪⽔涌成一块儿。恍惚中,有个黑忽忽的东西漂到她的⾝边,像个孩子,可能是光美!她大喜,本能的伸手就去抓,抓到了一手嘲而冰冷的⽑爪,她大惊,才知道不是光美,而是只狗尸。她号哭着慌忙松手,自己差点摔进洪⽔中,一连灌进好几口污⽔,她咳着,呛着,又本能的重新抓紧木板。经过这一番经历,她整个心灵,都因恐惧而变得几乎⿇痹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木板碰到了一棵⾼大的树枝,绊住了。树上,有个女人在哭天哭地:“阿龙哪!阿龙!是阿龙吗?是阿龙吗?”

 马上,树上老的、年轻的,好几个祈求而‮奋兴‬的声音在问:“是谁?阿龙吗?阿升吗?是谁?是谁?”

 “是我。"鲁森尧的声音像破碎的笛子:“鲁森尧,还有豌⾖花!”

 “噢!噢!噢!"女人又哭了起来。"阿龙哪!阿龙哪!阿龙…阿龙…噢!噢!噢…”“呵,呵呵!呵呵!阿升,富美,呵呵…"另一个年轻男人也在⼲号着。树上的人似乎还不少。

 “免哭啦!阿莲!阿明!"一个老人的声音,嗓子哑哑的。

 “我们家没做歹事,妈祖娘娘会保佑我们!阿龙会被救的,阿升他们也会好好的!免哭啦!我们先把豌⾖花弄到树上来吧!豌⾖花!豌⾖花!”

 豌⾖花依稀明⽩,这树上是万家阿伯和他家媳妇阿莲、儿子阿明,万家三代同堂,人口众多,看样子也是离子散了。

 她想回答万家阿伯的呼唤,可是,自己喉咙中竟发不出一点声音,过度的惊慌、悲切、绝望,和那种无边无际的恐怖把她抓得牢牢的。而且,她开始觉得四肢都被⽔浸泡得发了。

 有人伸手来抓木板,木板好一阵摇晃,鲁森尧慌忙说:“不用了!我抓住树枝,稳住木板就行了!树上人太多,也承不住的!唉唉…唉唉!秋虹和⽟兰都不见了!"他又悲叹起来:“唉唉唉!唉唉!”

 “噢!噢!噢!"他的悲叹又引起阿莲的啼哭。

 “呵呵!呵呵!呵呵呵…”哭声、悲叹声、⽔声、风声、雨声、树枝晃动声…全混为一片。豌⾖花的神思开始模糊起来。昏昏沉沉中,万家阿伯的话却在耳边:“我们家没做歹事,妈祖娘娘会保佑我们!”

 是啊!⽟兰妈妈没做歹事,光宗、光美、秋虹都那么小,那么好,那么可爱的!好心有好报,妈祖娘娘会保佑他们的!

 可是,妈祖娘娘啊,你在哪里呢?为什么风不止?雨不止?涛涛大⽔,要冲散大家呢?妈祖娘娘啊,你在哪里呢?糊中,她彷佛回到几年前,大家在山上大拜拜,拜"好兄弟",可是,爸爸却跟着"好兄弟"去了。

 想着爸爸,她脑中似乎就只有爸爸了。

 她几乎做起梦来,梦里居然有爸爸的脸。

 杨腾站在矿坑的⼊口处,对着她笑,帽子戴歪了,她招手要爸爸蹲下来,她细心的给杨腾扶正帽子,扶好电瓶灯,还有那通到上的电线…爸爸一把拥住了她,把她抱得好紧好紧啊!然后,爸爸对她那么亲切的、宠爱的笑着,低语着:“豌⾖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

 哦!爸爸!她心中呼号着,你在哪里呢?天堂上吗?你⾝边还有空位吗?哦!爸爸!救我吧!救我进⼊你的天堂吧…她昏了过去。

 “豌⾖花!豌⾖花!”

 有人在扑打她的面颊,有人对着她的耳朵呼唤,还有人把一瓶酒凑在她边,灌了她一口酒,她骤然醒过来了。睁开眼睛,是亮亮的天空,闪花了她的视线,怎么,天已经亮了?她转动眼珠,觉得⾝子仍然在漂动,她四面看去,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筏里,⽪筏上已经有好多人,万家五口、鲁森尧、王家两姐妹,和其它几个老的少的。两位阿兵哥正划着⽪筏,嘴里还在不停的大叫着:“什么地方还有人?我们来救你们了!”

 豌⾖花向上看,灌她酒和呼唤她的是万家的阿明婶,她看着阿明婶,思想回来了,意识回来了。被救了!原来他们被救了!可是,可是…她骤然拉住阿明婶的⾐襟,急促而迫切的问:“妈妈呢?光宗光美和小秋虹呢?他们也被救了,是不是?他们也被阿兵哥救了,是不是?"她的声音微弱而沙哑。

 “大概吧!"阿明婶眼里闪着泪光。"阿兵哥说已经救了好多人,都送到山边的⾼地上去了。我们去找他们,我家还有五个人没找到呢!大概也被救到那边去了。”

 “哦!"豌⾖花吐出一口气来,筋疲力竭的倒回阿明婶的臂弯里。是的,妈妈和弟弟妹妹们一定被救走了,一定被救走了。忽然间,她觉得好困好困,只是想‮觉睡‬。阿明婶摇着她:“不要睡着,豌⾖花,醒过来!这样浑⾝淋淋的不能睡。”她努力的挣扎着不要‮觉睡‬。船头的阿兵哥回头对她鼓励的笑笑:“别睡啊,小姑娘,等会儿就见到你妈妈和弟弟妹妹了!”

 她感的想坐起⾝子来,却又无力的歪倒在阿明婶肩头上了,她勉強的睁大眼睛,放眼四顾,一片混沌的、污浊的洪流,夹带着大量的泥沙,漂浮着无数牲畜的尸体和断树残枝,还有许多铝锅木盆和家庭用具,正涛涛滚滚的奔腾消退着。雨,已经停了。一切景象却怪异得令人胆战心惊。

 三小时后,他们被送到‮全安‬地带,在那儿,被救起的另外两百多人中,并没有⽟兰、光宗、光美和秋虹的影子。阿兵哥好心的拍抚着鲁森尧的肩:“别急,我们整个驻军都出动了,‮察警‬局也出动了,到处都在救人,说不定他们被救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次大⽔,乌⽇乡还不是最严重的,国姓里和湖口里那一带,才真正惨呢!听说有人漂到几十哩以外才被救起来。所以,不要急,等⽔退了,到处救的人集中了,大概就可以找到失散的家人了!”

 豌⾖花总算站在平地上了,但她的头始终晕晕的,好像还漂在⽔上一样,本站不稳,她就蜷缩在一个墙角上,靠着墙坐在那儿。阿兵哥们拿了食物来给她吃,由于找不到⽟兰和弟妹,她胃口全无,只勉強的吃了半个面包。鲁森尧坐在一张板凳上,半秃的头发答答的垂在耳际,他双手放在膝上,看来一点都不凶狠了,他嘴里不住的叽哩咕噜着:“⽟兰,你给我好好的带着秋虹回来,我四十郞当岁了,可只有你们⺟女这一对亲人啊!”三天后,⽔退了。

 乌⽇劫后余生的居民们从各地返回家园。在断壁残垣中,他们开始挖掘,清理。由于海⽔倒灌,流沙掩埋着整个区域,在流沙下,他们不断挖出亲人的尸体来。几乎没有几个家庭是完全逃离了劫难的,‮夜一‬间家破人亡,到处都是哭儿唤女声。有的人本不知被冲往何处,积⽔三呎中,⻩泥掩盖下,无处招亡魂,无处觅亲人,遍地苍凉,庐舍然。人间惨剧,至此为极。

 鲁森尧在五天后,才到十哩外的泥泞中,认了⽟兰和秋虹的尸。⽟兰已经面目全非,只能从⾐服上辨认,至于手里抱的婴儿,更是不忍卒睹。至于光宗光美,始终没有寻获,被列⼊失踪人口中。鲁森尧认完尸回到乌⽇,家早就没有了,五金店也没有了。豌⾖花正寄住在⾼地上的军营里,还有好多灾民都住在那儿,等待着‮府政‬的救济,等待着亲人的音讯。鲁森尧望着豌⾖花,他的脸⾊铁青,双眼发直,眼睛里布満了红丝。当豌⾖花怯怯的走到他⾝边,怕怕的、低低的、恐慌而満怀希望的问:“你找到妈妈和妹妹吗?”

 鲁森尧这才骤然大恸,他发出一声野兽负伤般的狂嗥,然后双手攫住豌⾖花的肩膀,死命的摇撼着,摇得她的牙齿和牙齿都打着战。他声嘶力竭的大叫出来:“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你妈和秋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秋虹…”

 “咚"的一声响,豌⾖花晕倒在军营中的⽔泥地上。

 这次的⽔灾,在‮湾台‬的历史上被称为"八七⽔灾"。灾区由北到南,由东到西,纵横三百里。铁路中断,公路坍方,电讯中断,山城变为⽔乡,良田变为荒原。灾民有几万人,有六十多个村落城市,都淹没在⽔中。

 灾后,死亡人数始终没有很正确的统计出来,失踪人口大约是死亡人口的三、四倍,也始终没有正确的统计出来。这些失踪人口,可能都被卷⼊大海,生还无望,不过,在许多灾民的心目中,这些亲人可能仍然活着。

 这次天灾,使许多活着的人无家可归,许多死去的人无魂可招。使许多的家庭破碎,许多的田原荒芜。更使无数幸福的人变为不幸,而原本不幸的人,变为更加不幸。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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