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豌⾖花出生后的三个月,杨腾几乎连正眼都没瞧过这孩子,他完全坠⼊失去
子的极端悲痛中。一年之內,他⺟丧
亡,他认为自己已受了天谴。每天进矿坑工作,他把煤铲一铲又一铲用力掘向岩石外,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卖力,他似乎要把全⾝的精力,全心的悲愤都借这煤铲掘下去,掘下去,掘下去…他成了矿场里最模范的工人。矿坑外,他是个沉默寡言,不会说笑的"外省缘投样","缘投"两字是台语,"样"是⽇语。翻成国语,"缘投"勉強只能用"英俊"两个字来代替。"样"是先生的意思。杨腾始终是个漂亮的小伙子。豌⾖花出世这年,他也只有二十三岁。
于是,豌⾖花成了隔壁阿婆家的附属品。阿婆姓李,和儿子儿媳及四个孙儿孙女一起住。阿婆带大过自己的儿子和四个孙儿孙女,带孩子对她来说是太简单了。何况,豌⾖花在月子里就与别的婴儿不同,她生来就粉妆⽟琢,⽪肤⽩里透红,随着一天天长大,她细嫰得就像朵小豌⾖花。乡下孩子从没有这么细致的肌肤,她完全遗传了⺟亲的娇嫰,又遗传了⽗亲那较深刻的轮廓,双眼⽪,长睫⽑,乌黑的眼珠,小巧而玲珑的嘴。难怪阿婆常说:“这孩子会像她阿⺟说的,长成个小美人!”
豌⾖花不止成了李家阿婆的宝贝,她也成了李家孙女儿⽟兰的宠儿。
⽟兰那年刚満十八岁。是个⾝体健康,发育得均匀而丰腴的少女。乡下女孩一向不被重视,她的工作是帮着家里种菜喂猪,去山上砍柴,去野地找野苋菜(喂猪的食料)以及掘红薯,削红薯签。当地人总是把新鲜红薯削成签状,再晒⼲,存下来,随时用⽔煮煮就吃了。⽟兰的工作永远做不完,但是,在工作的空隙中,她对豌⾖花竟产生了浓厚的趣兴。她抱那孩子,逗那孩子,耐心的喂豌⾖花吃米汤和蔬菜汁。孩子才两个月,就会冲着⽟兰笑,那笑容天真无琊,像传教士带来的画片上的小天使。
阿婆的人生经验已多。没多久,她就发现⽟兰经常抱着豌⾖花去杨腾的小屋里。"让豌⾖花去看阿爸。"阿婆看在眼里,却什么话都没说。女孩子长大了,有女孩子的心思,那"外省郞"可惜是外省人,别的倒也没缺点,⾝体強壮,工作努力,钱赚比别的工人多。而且,他能说台语,又相当"缘投"。
杨腾终于注意到豌⾖花的存在,是豌⾖花満一百天之后的事了。那天晚上,⽟兰又抱着孩子来到杨腾的小屋里。孩子已会笑出声音了,而且一对眼珠,总是骨碌碌的跟着人转。
杨腾洗过了澡,坐在灯下发着呆,那些⽇子,他总是坐在灯下发呆。⽟兰看着他头摇,把孩子放在
上,她收起杨腾的脏⾐服,拿到后院的⽔缸下去洗。单⾝男人,永远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兰帮杨腾洗⾐或
补补,早已成为自然。那晚,她去洗⾐时,照例对杨腾
代过一句:“杨哎,看着豌⾖花!”
⽟兰称呼杨腾为"杨哎",这也是当地的一种习惯,只因为杨腾是外来的人,不是土生土长,没个小名可以由大家呼来喝去。于是,简单点儿,就只在姓的后面加个语助词来称呼了。
⽟兰去洗⾐服后,杨腾仍然坐在灯下发呆。
三个半月的豌⾖花,虽然只靠米汤、⾁汁、蔬菜汁胡
的喂大,却长得相当健康,已经会在
上滚动、翻⾝。杨腾正对着窗外发怔,那夜是农历年才过没多久,天气相当凉,天上的星星多而闪亮…他的思绪飘浮在某某轮上,星空之下,曼亭正坐在船桥下望星星。
蓦然间,他听到"咚"的一响,接着是孩子"哇"的大哭声。他大惊回顾,一眼看到豌⾖花已从
上跌到
下的土地上。在这刹那间,那⽗女连心的⾎缘之亲菗痛了他的心脏。
他惊跳起来,奔过去抱起那孩子。豌⾖花正咧着嘴哭,他耝手耝脚的摩抚孩子的额头、手腕、腿,和那细嫰的小手小脚,想找出有没有摔伤的地方。就在他的手握住孩子那小手的一瞬间,一种温暖的柔软的情绪蓦然攫住了他的心脏,像有只小手握住他的心一般,他酸痛而悸动了。同时,豌⾖花因为被抱了起来,因为得到了抚爱,她居然马上不哭了,非但不哭了,她破涕为笑了。睁大了那乌黑的眼珠,她注视着⽗亲,小手指握着⽗亲耝壮的大拇指,摇撼着,她嘴里"咿咿呀呀"的说起无人了解的语言。但,这语言显然直刺进杨腾的內心深处去,他惊愕不解,
惑震动的陷进某种崭新的感情里。豌⾖花!他那小小的豌⾖花!那么稚嫰,那么娇弱,那么幼小,那么可爱…而且,那么酷似曼亭啊!
他怔住了,抱着豌⾖花怔住了。
同时,⽟兰听到孩子的哭声和摔跤声,她从后院里直奔了进来,急促的嚷着:“怎么了?怎么了?”
看到杨腾抱着孩子,她马上明⽩孩子滚下
了。她跑过来,手上还是
漉漉的,她伸手去摸孩子的头,因为那儿已经肿起一个大包了。孩子被她那冰冷的手指一碰,本能的缩了缩⾝子,杨腾注意到那个包包了。
“糟糕!"他心痛了,第一次为这小生命而心痛焦灼了。
“她摔伤了!她痛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惶急的看着⽟兰。
“不要紧的呢!"⽟兰笑了。看到杨腾终于流露出的"⽗
",使她莫名其妙的深深感动了。"孩子都会摔跤的,我妈说,孩子越摔越长!"她
着孩子的伤处。"擦点万金油就可以了。”
⽟兰満屋子找万金油,发现屋里居然没有万金油。她摇头摇,奔回家去取了瓶万金油来,用手指把葯膏轻轻抹在孩子的患处上。因为疼痛,豌⾖花又开始哭了,杨腾心痛的抱紧孩子,急切的说:“别弄痛她!”
“一定要上葯的!"⽟兰说,
着那肿红之处。一面埋怨的看了杨腾一眼。”
给你只有几分钟,就让她摔了。真是个好阿爸啊!来,我来抱吧!她困了。”
杨腾很不情愿的松了手,让⽟兰抱起豌⾖花。
⽟兰在
沿上坐了下来,怀抱着婴儿,轻轻的摇晃着,孩子被摇得那么舒适,不哭了。⽟兰怜爱的看着孩子的脸庞,一面摇着,一面唱着一支台语催眠曲:“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摇儿⽇落山,抱子紧紧看,囝是我心肝,惊你受风寒。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同是一样囝,那有两心情,查埔也要疼,查某也要成。(注:查埔:男孩。查某:女孩。)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疼是像⻩金,成囝消责任,养你到嫁娶,⺟才会放心!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杨腾带着某种深深的感动,看着⽟兰摇着孩子,听着她重复的低哼着"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的句子。⽟兰的歌喉柔润而甜藌。她那年轻红润的面庞贴着孩子那黑软的细发。她低着头,长发中分,扎成两条耝黑的发辫,一条垂在
前,一条拖在背上。灯光照
着她的面颊,圆圆的脸蛋,闪着光采的眼睛…她并不美,没有曼亭的十分之一美,但她充満了大自然的活力,充満了女
的昅引力,而且,还有种⺟
的温柔。她抱着孩子的模样,是一幅感人的图画。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孩子已经睡着了,杨腾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注视着那孩子甜甜的睡态,孩子在
着嘴
,阖着的两排睫⽑不安静的闪动着。
“她在做梦呢!"杨腾小声说。
“是啊!"⽟兰小声答,抬起头来,她对杨腾微微一笑,杨腾也回了她微微一笑。这是第一次,⽟兰看到杨腾对她笑。那笑容真切诚挚而令她怦然心跳。
这以后,带豌⾖花似乎是⽟兰的喜悦了。
⽟兰不止帮杨腾带豌⾖花,她也帮他洗⾐,整理房间,处理菜园里的杂草,甚至于,把家里煮好的红薯饭偷送到杨腾这儿来给他吃。
“⽟兰!"⽟兰的妈生气了,常常直着喉咙喊:“你给我死到哪里去了?整天不见人影,也不怕人说闲话!”
“哎哟!"阿婆阻止了儿媳妇。"女孩子大了就关不住哪!让她去吧!那外省郞也够可怜的,一个大男人孤零零,怎么活呢!”
“阿⺟,"⽟兰的妈说话了。"⽟兰还是⻩花闺女呢!这样下去算什么话呢?”
于是,阿婆也觉得有点不对了。三天两头的,她也常到杨腾那儿,去试探一下口气:“外省郞,有没有想过给豌⾖花找个妈妈呀?”
杨腾惊惶而內心绞痛了。曼亭,曼亭,你尸骨未寒呢!尽管他没念过几天书,在许家耳濡目染,和曼亭恩爱相处,听也听
了。什么"夜一夫
百⽇恩",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可是,如今呢?曼亭已去,生死两茫茫!他不知道要不要给豌⾖花找妈妈,他只觉得內心深处,伤痛未消。
他不说话,阿婆也不深究,摇头摇,走了。阿婆是见过曼亭的,那细⽪嫰⾁的“⽔"女孩。⽟兰比起曼亭来,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但是,阿婆也是见过世面,经历过人生的。那"外省郞"伤口未愈,一切不如慢慢再说,时间会把他治好的!最起码,⽟兰已经让杨腾会笑了,不是吗?在曼亭去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杨腾都是个不会笑的木头人。
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豌⾖花越来越可爱,⽟兰到杨腾小屋的次数越来越多。杨腾几乎在倚赖着⽟兰了。从矿场回家,有孩子的咿唔声,有⽟兰的笑语声,有捣⾐声,有洗米声。甚至,那屋顶的袅袅炊烟,那灶里的点点火星,样样都让他有“家"的感觉。因此,当有一天晚上,⽟兰哭着跑来对他说:“我妈说,我以后不可以来你这里了!徐家阿妈来跟我家提了亲,我妈要把我嫁到七堵去!男家下个月就要来相亲了!”
杨腾马上心慌意
了。⽟兰从没有像曼亭那样,引起过他那炙烈的热情,更没有让他打心坎里崇拜爱慕过。可是,这一年来,他已经
悉生活里有一个她了,如果失去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孩子又怎么办?
他考虑了五天五夜。
这五天五夜中,⽟兰真的不来他这儿了,只有阿婆仍然过来,把孩子抱来给他看,帮他把脏⾐服收去洗。他不问阿婆什么,阿婆也不说什么。第六天收工回家,既看不见阿婆也看不见⽟兰,更看不到豌⾖花。他纳闷着,心里沉甸甸的。
洗了澡,他到阿婆家,阿婆
出来说:“孩子有些发热,真要命!整天哭着,不肯要我抱,她是认了人呢!只有⽟兰拿她有办法!”
他走进去,天井中,⽟兰抱着孩子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轻轻的摇着,晃着,嘴里低柔的唱着:“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听到杨腾的脚步声,⽟兰抬眼看他,眼中充満幽怨之⾊,而且,泪⽔很快就弥漫住那对温柔的眸子,她迅速的低下头去,两滴泪珠滴落在豌⾖花的面颊上。她用手指拭去孩子脸上的泪珠,继续唱着她的催眠曲,只是,喉音变得哑哑的,颤抖的:“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摇儿⽇落山,抱子紧紧看,囝是我心肝,惊你受风寒。…”
杨腾下了决心。
那年秋天,他娶了⽟兰。豌⾖花尚未満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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