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一整天,维珍似乎都和颂超混在一起。他们三人一起去医院换的葯,伤口的情况并不好,医生说有轻微发炎的倾向,又打了一针消炎针。从医院出来,佩昑还要赶去学校,她下午还有课,晚上还要去给纤纤补习。她毕竟没有说服赵自耕,这个生活在廿世纪,似乎很开明,很解人意的大律师,却固执到了极点。对佩昑来说,这是个相当忙碌的⽇子。
离开医院,又回到佩昑的校门口,维珍才想起她找佩昑的主要原因,把握那剩余的一点空隙时间,她把佩昑拉到一边,对佩昑说:“你知道赵自耕和××航空公司也有关系吗?”
“是吗?”佩昑微锁了一下眉。“没听说过。”
“他是负责人之一。每家航空公司,都需要一位律师当顾问,他的⾝分不止是顾问,他还负责所有法律问题,和买卖机飞的签署。”“噢,”佩昑惊愕的。“你对他似乎很了解。”
“有人告诉我的。”“恐怕不确实吧!”“一定确实!是程杰瑞告诉我的,杰瑞在××航空公司当空服员,他认识琳达,琳达对他说的。”
“程杰瑞?琳达?”佩昑越听越
糊。“琳达又是谁?”
“哎呀,你连琳达是谁都不知道吗?”维珍大惊小敝的说:“亏你还在赵家做事!”“我真的不知道。”“琳达是国外总公司派到湾台来的,××航空公司的女经理,也是──”她拉长了声音:“赵自耕的妇情!你──难道没在赵家见过她吗?”“噢!”佩昑深呼昅了一下。“没有。我连赵自耕都不常见到呢!那个琳达…是外国人?”
“是呀,是一个马来西亚女人和英国人的混⾎儿,标准的⾁弹,
風騒的,不过,倒真的是个美人。都三十几岁了,还是一股风流浪漫相。她有个外号叫布丁
蛋。”
“什么布丁
蛋?”“佩昑,你少土了!”维珍叫着说:“珍娜露露布丁
蛋嘛!琳达长得很像珍娜露露,所以大家叫她布丁
蛋。懂了吗?”
佩昑楞楞的点了点头,心中有些
糊。
“好吧!就算赵自耕是××航空公司的负责人,你预备做什么呢?”“我现在
无大志,”维珍耸了耸肩:“只想当一个空中姐小。”“你要我去帮你当说客吗?”佩昑有些失笑了。“据我所知,空中姐小都是考进去的!”
“你又土了,试考只不过是烟幕弹而已,没有人事关系还是不行的!”“维珍!”她叹了口气。“我想,你找了一个最没有力量的人,我只帮他的女儿补习,跟他本人,并没有什么谈话的机会,即使谈话,话题也离不开他的女儿。我想,你既然知道琳达,为什么不要琳达帮你安揷这工作呢!”
“我不认识琳达呀!”“你认识的那个空服员呢?他可以介绍你认识琳达,对不对?”维珍对她瞪了几秒钟。
“我想,”她慢呑呑的说:“你对人情世故是一窍不通的!程杰瑞既不会把我介绍给琳达,琳达也不会录用我。琳达对女
排斥得很厉害,尤其是像我这种女人!”她顿了顿。“这样吧,我不要你为难,只要你安排一个机会,让我见见赵自耕,工作的事,我自己对他说!”
学校的钟响了,上课时间到了。远远站在一边的颂超实在不耐烦了,他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你们两个在讲什么悄悄话?”
佩昑看了看维珍,匆匆说:“让我想想看吧,我要去上课了!”
“我等你电话,我家的电话号码,你总没忘吧?”
佩昑点点头,往学?镒呷ァ?缃牛固剿坛臋涞牧骄涠园祝骸澳忝怯惺裁疵孛埽恳云依
玻俊彼坛谖省?br>
“我和佩昑呀,”维珍细声细气的,声音里似乎都汪着⽔,她整个人都是⽔⽔的,女人是⽔做的。“我们在谈我哥哥呢!当然不能给你听!”
佩昑摇了一下头,大步的走进校园深处。
晚上,佩昑又准时到了赵家。距离大专联考,已经只有一个月了,越来越
近考期,佩昑的情绪就越来越不安,她深深明⽩一件事,纤纤的录取机会,几乎只有百分之十。她报考的是乙组,第一志愿就是台大中文系,可是,她对所有的文言文,都弄不清楚,所有的诗词歌赋,都背不出来,佩昑真不知道她怎能念中文系?她曾问赵自耕:“如果纤纤这次又落榜,你预备怎么办?”
赵自耕望着她,不慌不忙的说:“反正纤纤学龄就早了一年,今年落榜,明年再考!明年落榜,后年再考!”佩昑没办法再去和赵自耕争论,心里也曾有过很“阿Q”的想法:让纤纤去左考一次,右考一次吧,她乐得做长期家庭教师,多赚一点钱!平常,她给纤纤上课,都在楼上,纤纤的卧房里。今晚,她一跨进赵家的花园,就看到纤纤并不像平常一样,在房间里等她,而正在花园中,弯
察看一株植物。在她⾝边,是她所
悉的苏慕南,他和纤纤站在一块儿,也在研究那株植物,花园里的灯亮着,月光也很好。一眼看过去,苏慕南的黝黑和纤纤的⽩尴,成为一个很鲜明的对比。而苏慕南在男人中,应该是属于漂亮的,纤纤呢?当然不用说了。一时间,佩昑有了种敏感的联想。怪不得苏慕南会住在赵家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纤纤站起⾝子,看到佩昑了。她⾼兴的笑了起来,喜悦的招呼着:“韩老师,你快来看!”
什么事情他们那么新奇?她走了过去,就一眼看到,在月光及灯光下,有棵像凤凰木一样的植物,羽状的叶片,像伞似的伸展着。通常凤凰木都很⾼大,这株却很矮小,现在,在那绿⾊的羽形叶片中,开出了一蓬鲜红⾊的花朵。佩昑有些惊奇,她以为,只有南部的凤凰木才开花。她看着,那花朵是单瓣的,伸着长须,瓣花周围,有一圈浅⻩⾊的边,像是故意的镶了一条金边。微风过处,花枝摇曳,倒真是美而
人的。“哦,我从不知道凤凰木的花这么好看!”佩昑由衷的赞叹着。“噢,这不是凤凰木!”纤纤可爱的微笑着。“凤凰木是好⾼好大的。这是‘红蝴蝶’,你仔细看,那花朵是不是像一只蝴蝶?不但有翅膀,有⾝子,还有须须呢!”
经她这一说,佩昑才发现,确实,那花朵像极了蝴蝶,一只只红⾊的蝴蝶,围绕成一个圆形,伞状的向四面散开,美极了。“我去年种的,”纤纤解释着。“今年就开花了。我真喜
,真喜
!”她惊叹着,又指着另外一种有细长叶子红粉⾊花朵的植物说:“韭兰也开了。今年夏天,所有的花都开得特别好;松叶牡丹开了,文珠兰开了,朱槿花是一年到头开的,百⽇草开了,木芙蓉开了,曼陀罗也开了,还有鹿葱花!啊,韩老师,你看过鹿葱花吗?在这儿,我用盆子种着呢!”她牵住佩昑的手,走到一排盆栽的面前,抱起一盆植物。佩昑看过去,那花朵是粉紫⾊的,窄长的瓣花,放
状的散开,嫰秧秧的,好可爱好可爱的。纤纤放下花盆,又指着其他的花盆,陆续介绍:“这儿是鸢尾花,这儿是仙丹花,这儿是绣球花,这儿是…哦。你一定会喜
,这一盆,”她再抱起一盆来,竟是一蓬红叶,红得醉人,叶片长长的披散下来“这个不是花,是叶子,但是很好看,对不对?它的名字也很好听,叫‘雁来红’,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大概雁子飞来的时候,它就红了。”佩昑惊奇的望着纤纤,从来不知道她对植物懂得这么多。她转头去看苏慕南:问:“是你教她的吗?苏先生?”
“才不是呢!”苏慕南笑着说:“她正在教我呢!我对这些花呀草呀实在是外行,总是记不得这些怪名字,像那株垂下来的红⾊⽑⽑虫…”“唉唉!”纤纤叹着气:“那是铁苋花呀!”
“铁苋花,你看,我就是记不住。”苏慕南笑着,他面部的轮廓很深,⽪肤黑中泛红,眼珠在灯光下有些奇怪,似乎带点儿褐⾊,大双眼⽪好明显,而且眼睛是微凹的;有些像混⾎儿。混⾎儿,佩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她没说出来。她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纤纤的花花草草上。
“谁教你的?纤纤?”她问。
“没人教呀!”纤纤天真的说。
“你不可能无师自通。”佩昑说,想着她对课文的接受能力。“一定有人告诉过你这些名字!”
“她呀!”苏慕南揷嘴说:“她全从花匠那儿学来的,你看这整个花园,全是她一手整出来的,她从十二三岁就开始种花,每次花匠来,她跟人家有说有笑的,一聊就聊上好几小时,她爱那些花比⺟亲爱孩子还厉害,什么花该几月下种,几月施肥,几月开花,几月结种…她都会告诉你!而且,我看这些植物的叶子都差不多,她一看就知道有些什么不同…”佩昑新奇的看着纤纤。
“是吗?”她问:“整个花园里的花你都认得吗?”
“嗯。”纤纤应着。“你怎么记得住?”“怎么会记不住呢!”纤纤柔声说:“它们都那么可爱那么可爱呀!”佩昑指着一盆金⻩⾊的小花菊:“这个花菊该几月下种?”她问。
“那不是花菊,”纤纤睁大眼睛解释:“它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金盏花。要舂天下种,秋天也可以。本来,金盏花是舂天开的,到夏天就谢了,可是,我把凋谢的花都剪掉,它就会开很长,一直开到夏天。”
佩昑呆呆的望着纤纤,开始沉思起来。
苏慕南看看佩昑,又看看纤纤,大概想起这是“补习时间”了。他对她们微微颔首,很职业化的
代了一句:“纤纤,韩老师要给你上课了,别去研究那些花儿草儿了,大专联考不会考你金盏花几月开花的!”
纤纤又叹了口气,她是非常喜
叹气的,每当无可奈何的时候,她就叹气。她慢呑呑的把手里那盆“雁来红”放好,又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花盆,再慢呑呑的站起来,幽幽的说了句:“韩老师,我们上楼吧!”金盏花13/37
佩昑仍然呆呆的注视着纤纤。苏慕南已经转⾝走开了。她深思的望着纤纤那⽩尴的面庞,看得出神了。
“韩老师!”纤纤不安的叫了一声:“怎么了?”
佩昑回过神来,她忽然有些奋兴,很快的问:“你爸爸在家吗?”“在。”“在哪儿?”“楼下书房里。”“好。”佩昑下决心的说:“你先上楼去等我,我要和你爸爸谈点事,然后再到楼上来找你!”
纤纤顺从的走进屋里去了。
佩昑弯下⾝子,左手抱起那盆金盏花,右手抱起那盆雁来红,她走进客厅,
和吴妈都在楼上,客厅里竟杳无人影。佩昑径直走往书房门口,连门都没有敲,她抱着那两盆植物,很费力才转开门柄,她直接走了进去。赵自耕正在打电话,他愕然的瞪着佩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佩昑把手里的两盆花放在书桌上,伤口因为花盆的重庒而又开始疼痛。她反⾝关好房门,站在那儿,等待着赵自耕说完电话。
赵自耕无心打电话了。匆匆挂断了电话,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佩昑,又看看那两盆盆裁。
“这是做什么?”他问。
佩昑指着那盆金盏花,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雏菊。”赵自耕毫不犹豫的回答。
“这个呢?”她再指那盆雁来红。
“红叶?”赵自耕抬起眉⽑,询间的面对着佩昑。“怎么啦?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这不是花菊,这是金盏花,这也不叫红叶,它叫作雁来红。”佩昑清晰而稳定的说。
“是吗?”赵自耕推了推眼镜,对那两盆植物再看了一眼。“管它是花菊还是金盏花,管它是红叶还是雁来红,它与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它是两盆观赏植物,我观赏过了,也就行了。”
“你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苏慕南也不知道,我猜
、吴妈、老刘…都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在你们全家,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纤纤。”
“哦?”赵自耕凝视着她。
“纤纤不止知道这两盆的名字,她知道花园里每一棵花花草草的名字,而且,知道它们的花期,栽种的方法,下种的季节,以至于修剪、接枝、盆栽或土栽的种种常识。你从没告诉我,这整个花园是她一手整理的。”
“又怎样呢?”赵自耕困惑的问。“她从小爱花,爱小动物,什么鸟啦,狗啦,猫啦,松鼠啦…她都喜
,我想,每个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并不是每个女孩都一样。”佩昑深深头摇。“我要告诉你的是,她背不出四书,背不出祭十二郞文,背不出洛神赋,背不出⽩居易最简单的诗…而她分别得出花园里每棵植物的不同,知道红蝴蝶不是凤凰木,金盏花不是小雏菊…而你,你是她的⽗亲,你居然要她去考国中文学系!”
赵自耕定定的看着佩昑,他终于有些了解了,他动容的沉思着。“你总算找出她的特长来了。”他沉昑着说:“她应该去考丙组,她应该去学植物。现在再改,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你又错了!”她直率的说:“不管她考那一组,都要考国文、英文、数学…各门主科,她一科也通不过,所以,她还是考不上。而她现在对植物所知道的常识,可能已经超过一个学植物的大生学了。假若你不信,我明天去找一个学农的大生学,你当面考考他们两个人!”
“你的意思是…”“你完全明⽩我的意思!我对你说过好几次了,她
本没有必要考大学!许多知识,也不一定在大学里才能学到。你猜她是从那儿学到这些有关植物的知识的?是从花匠那儿!我可以肯定,那些花匠也没读过大学!”
赵自耕紧紧的盯着佩昑。
“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的说服我,不要纤纤考大学?”他问。“因为我喜
她。我不忍心看到她失败。”她
视着他的目光,她眼里有两小簇火焰在跳动,她的声音低柔而清晰,脸庞上,有股奇异的、哀伤的表情,这表情使他不自觉的又撼动了。“赵先生,你一生成功,你不知道失败的滋味,那并不好受。那会打击一个人的自信,摧毁一个人的尊严…你不要让纤纤承受这些吧!要她考大学,只是你的虚荣感而已。”
“你怎么知道失败的滋味是什么?你失败过吗?”他敏锐的问。“稳櫎─”她顿了顿,眼睛更深了,更黑了。她的眉头轻蹙了起来,眉间眼底,是一片
蒙的哀思。“是的,我失败过。”
“是什么?”“你曾经提过,我有一个未婚夫,他──娶了另外一个女孩子。”他一震,深深的看她。
“那不是失败,而是失恋。”他说,近乎忍残的在字眼上找⽑病,这又是他职业的本能。
“不止是失恋,也是失败。”她轻声说,眼光蒙蒙如雾,声音低柔如弦音的轻颤。“这使我完全失去了自信,使我觉得苍老得像个老太婆,使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使我不敢接受爱情,也不相信有人还会爱我…”她深昅了口气:“我觉得自己又渺小,又孤独,又自卑,又老,又丑,又不可爱…”
“你错了!”他不由自主的走近她⾝边,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你完全错了!对我而言,你就像一朵金盏花,有雏菊的柔弱,有名称的⾼雅,而且…人比⻩花瘦。你从一开始就在撼动我,昅引我…”
他没有说完他的话,因为,忽然间,他就觉得有那么強大的一股引力,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蒙蒙的眼光,那淡淡的哀愁,那恍恍惚惚的神思,那微微颤动的嘴
…他拥她⼊怀,蓦然间把嘴
紧盖在她的
上。
她有好一会儿不能思想,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的震撼。那男
的怀抱,那带着热力的嘴
,那深深的探索,和那肌肤的相触…她本能的在反应他,又本能的贴紧他。可是,在她那內心深处,却蠢动着某种抗拒。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他抬起头来了,仍然环抱着她,他看到有两行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的睫⽑颤动了一下,眼睛慢慢的张开了,她望着他,依然恍恍惚惚的。
忽然间,她的眼睛睁大了,她明⽩什么事情不对了。这男人是赵自耕,一个顶顶大名的人物。他要什么女人就可以得到什么女人,他绝不可能爱上她。他有个叫布丁
蛋的妇情,或者还有其他的妇情…他吻了她。是玩弄?是怜悯?是占便宜?他那么自信,那么咄咄
人,又有那么強的优越感…韩佩昑啊韩佩昑,她在內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你已经失败过一次,如果你要和这个男人认了真,你就准备被打⼊十八层地狱吧!你这个渺小,卑微,憔悴,孤独…的女人!
她突然使出浑⾝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掉转⾝子,她往门口的方向奔去。他迅速的跑过来,一把拦住了她。
“你要⼲什么?”他问。
“让我走!”她冷冷的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为什么?”“虽然我渺小甭独,”她憋着气说:“我也不准备做你这种大人物的物玩!”“你以为…”他皱起眉头,正预备说什么,却看到有个人影在窗外一闪,有人在外面偷看!他⾼声喝问了一句:“什么人?”一面奔到窗前去,推开窗子察看。
佩昑却已经看清了是什么人:苏慕南!他在偷看他们,他一定以为她有意在投怀送抱了。纤纤的家庭教师怎么会跑到赵自耕的书房里来了?聇辱的感觉烧红了她整个脸,打房开门,她飞奔而去。“佩昑!”他大叫着。但她已经跑出了客厅,穿过了花园,直奔到外面去了。金盏花14/378
赵自耕夜一没有觉睡。
坐在书房里,他几乎沉思了一整夜。面对着那盆雁来红和金盏花,他精神恍惚而情绪混
。这是他
子去世以后,他第一次认真的分析自己的感情。若⼲年来,他从不认为自己“心如止⽔。”或者,世界上就
本没有“心如止⽔”的男人,他游戏过人生,也曾拥有过各种年龄──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女
的青睐和崇拜。在这一点上,他似乎特别有魅力,女人几乎都喜
他。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特长:出众的仪表,尖锐的辞锋,潇洒的个
,和他那挥金如土的慷慨…这些,在在都成为他
惑女人的本钱,可是,那些女人又是些什么人呢?他想起琳达,想起露露,想起那年轻得可以当他女儿的小酒女──云娥。突然间,他打了个寒战,面对那亭亭⽟立的一朵金盏花,他大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或者,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寻寻觅觅。又或者,自己的灵魂早已腐烂,早已堕落,只剩下一个躯壳,而自己居然还沾沾自喜!他想起佩昑跑走以前说的话:“虽然我渺小甭独,我也不准备做你这种大人物的物玩!”
聪明的佩昑,⾼傲的佩昑,飘然出尘,傲世立独的佩昑。他不自噤的想起第一次见到佩昑,就曾经被她那锋利的对⽩打击得几乎无法应对。她多么特殊呵!当他坐在那转椅里,深深的沉思时,佩昑的脸庞,谈吐,风度,仪态…就一直在他眼前打转。是的,今晚,他吻了她,为什么?因为她一直在昅引他?因为她也一直在反对他?因为她孤苦无依而又正好叙述出她的意失和自卑?他吻了她,仅仅是吻了她,他有没有认真想过,佩昑不是露露,佩昑不是云娥,佩昑更不是那游戏人生的琳达!他深昅了口气,燃上了一支烟,坐在椅子中,他望着那缕烟雾袅袅上升,缓缓扩散。他开始认真的,非常认真的分析自己。而在这份分析中,他越来越惶惑,越来越惭愧,越来越寒瑟了。“除非你对那女孩认了真,否则,你没有权利去碰她,那怕是仅仅一吻,也是对她的侮辱和玩弄!”他自问着,自审着,他的自我,分成了两个,一个在审判自己,一个在辩护自己。
辩护?他
本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为自己辩护。当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才悚然而惊,他吓走了佩昑!他“赶”走了她!以后,她不会再来了。因为她自尊、自重、自爱而且自卑。他伤害她了!除非,他能重新来面对这件事,去请她回来,不是当纤纤的家教,而是──当纤纤的后⺟。
这念头使他吓了一跳,多年以来的单⾝生活,他已经过得那么习惯,那么消遥,那么自在。他没有
子的拘束,却能享受各种女
的温柔。如果他“认真”到这种地步,他就是要把这些年的自由生活做一个总结束!佩昑,她只是个年轻的小女子,一个单纯的中学教员,她和他
本属于两个世界,而且,他认识她的时间也太短,做这样的“决定”未免太早,太草率,太不智了!
他再燃了一支烟,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満了烟蒂,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心思越来越混沌不清了。然后,他听到房子里有了动静,吴妈起来打扫房间了。接着,是赵老太太──他的⺟亲,纤纤的
──在和吴妈有问有答。然后,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纤纤下楼了,她那娇嫰的声音,在大厅中响着:“
,你昨晚有没有看到韩老师?”
“没有呀!老刘不是开车去接她了吗?”
“是呀!老刘把她接来了,她要我在楼上等她,可是,后来她没有上来,我不知道…”纤纤的声音忧愁而担心。“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的书背出来了吗?”
问:“准是你又背不出书,又没把韩老师留的功课做完,惹韩老师生气了。…”
“唉唉!”纤纤又习惯
的叹气了。“那些书好难好难呀!
,你不知道,古时候的人说话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咬着⾆头说!”“怎么咬着⾆头说呢?”
不懂。
“好好儿的一句话,他们就要之呀也呀乎呀的来上一大堆,我怎么也弄不清楚,就只好‘嗟哉’了!”
“什么‘嗟哉’呀?”
糊涂了。
“嗟哉是古时候的人叹气呀!”纤纤天真的说:“您瞧,
,他们叹气叫‘嗟哉’,要不就‘嗟乎’,要不就‘于戏’…我听起来,好像是黑小子生气的时候打喉咙里发的声音,大概古时候的人还不怎么开化…”
“当然哪!”
接了口:“古时候的人,在画本上都是半人半兽的,他们还吃生⾁,住山洞哪!说的话当然跟我们现在不同呀…”要命!赵自耕又好气又好笑,这一老一小非把人气死不可!他走往门边去,又听到
在发表意见了:“你爹就要你去大学里学这些古人说话吗?”
“是呀!韩老师说,中文系里念的东西都是这样的!唉唉,等考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呜呼’了!”
“什么‘呜呼’呀?你这孩子,怎么说的话我全听不懂呢?”
“呜呼就是死掉了!”“呸呸呸!”老
连呸了好几声:“一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如果念了大学,就学得这样说胡话,我看你还不如在家种种花儿,养养鸟儿算了。赶明儿嫁了人,还不是管家抱孩子,念那么多书⼲什么?”
“
!”纤纤撒娇的。“您说些什么,我才不要嫁人呢!”
“不要嫁才怪呢!”
笑嘻嘻的说:“那有女孩子不出嫁的呢!出嫁是理所当然的事呀!你爹是昏了头了,他的⽑病就是没儿子,把你当儿子待了。他聪明点的话,也不用要你去念书,正经点该给你找个男朋友。他自己也该趁年轻,再娶一个,我还想抱孙子呢!”
“
,”纤纤轻笑着,低声说:“我听苏慕南说,爸爸在外面有女朋友!”“哦?”
的趣兴全来了。“真的还是假的?赶紧叫苏慕南来,让我问问他…”
胡闹,越弄越⿇烦了。赵自耕立即打房开门,一步就跨了出去。他这一出现,把
、纤纤、和吴妈都吓了好大一跳。
直用手拍
脯,嚷着说:“你怎么起这么早,躲在这儿吓人!”
“妈,”赵自耕似笑非笑的看着⺟亲。“您少听别人胡说八道吧!”他转头望着纤纤,命令似的说:“纤纤,你进书房里来,我有话要和你谈!”纤纤有些心虚,在背后批评爸爸,
发议论,这下好了!全给爸爸听去了。她求救的看了
一眼。
“自耕,”
果然
⾝而出了。“我和纤纤说闲话儿,你可别去找她⿇烦!”“您放心吧!”赵自耕又好气又好笑。“有您护着她,我还敢找她⿇烦吗?”他再看了纤纤一眼。“进来吧!”
纤纤低垂着头,用她那细小的牙齿,轻咬着下嘴
,一股“犯了罪”的可怜兮兮相。她慢呑呑的跟着⽗亲“挨”进了书房。一股香烟味对她扑鼻而来,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就一眼看到,満屋子的烟雾腾腾,而在那氤氲的烟气中,桌上,一盆“雁来红”和一盆“金盏花”都显得有些憔悴了。她惊呼了一声,就径直走过去,低头察看那两盆植物,喃喃的问:“爸,你把它们搬进来⼲嘛?它们要露⽔来滋润,你用烟薰它们,它们就会枯萎了。”
赵自耕关上了房门,回到书桌前面来,他在自己的椅子里坐下,深深的凝视纤纤,和那两盆植物。
“这是你那位韩老师昨晚搬进来的!”他说。
“哦?”纤纤睁大了眼睛,困惑的看着⽗亲。“你昨晚是不是在我窗外看到了?”
“没有呀,我在楼上等韩老师,她没有来。”她不安的动扭着
肢,用手指在花盆上划着,嘴里哼哼般的低问:“你是不是把韩老师辞掉了?其实,韩老师教得很好,她对我好有耐心好有耐心,她比魏老师好多了。魏老师常骂我笨,韩老师从不骂我,反而总是原谅我,安慰我,叫我别急,慢慢来。其实,”她抬起那长长的睫⽑,直望着⽗亲。“是我不好,我念呀念的,就是记不住那些东西。韩老师也没办法呀,她不能代我念呀!爸,”她小心翼翼的、担心的、忧愁的问:“是不是你怪她了?骂她了?所以她不教我了?”
“咳!”赵自耕轻咳了一声,有些惭愧,他几乎不敢正对纤纤那对黑⽩分明的大眼睛。“不,没有。”他说,沉昑着,不自噤的又燃起一支烟。纤纤慌忙走到窗前去,打开了窗子,她跑回来,把那两盆花全搬到窗子外面的窗台上去放着。放好了,她再细心的拉好窗子。
他点点头,深思的看着这一切,想着佩昑说的话,他更加惭愧了,他对纤纤的了解,显然没有佩昑来得多。
“纤纤,”他柔声说:“你很喜
韩老师吗?”
“是的。”纤纤坦⽩而真诚的说:“从小,你就帮我请家庭教师,但是没有一个像韩老师这样的。她…她和别的老师都不同,她…她好像并不完全在教我书,她…她也了解我,疼我。当我背不出书来的时候,她总是说:‘不怪你,这对你太难了。’她了解我!真的!”她微微皱起眉头,思索着该用怎样的句子来解释,她终于想出来了:“可以这样说,一般老师都用‘知识’来教我,韩老师是用‘心’来教我!”她的脸上闪着光彩。“爸爸,她很好,真的!”
赵自耕动容的注视着女儿,这篇话使他惊悸而感动。
“你知道吗?她昨晚来看我,帮你求情。”
“哦?”纤纤疑问的应了一声。
“她说,大学里没有你可以学的东西,她认为你
本不用考大学。”“哦?”纤纤的眼睛更亮了,她热切的看着⽗亲。“怎样呢?怎样呢?”她急促的追问着。金盏花15/37
“所以,”赵自耕耝声说:“韩老师不再教你了,魏老师也不用来了,你不需要考大学了。只是,听着!我发现我们竹林后面那块草地太荒芜了,我把它
给你,你既然从此不念书,也不能就这样闲着,你给我…”他扫了窗台一眼,顺口说:“去把那片草地变成一个花园,要把花朵培养得又大又好,不能瘦津津的!”纤纤不能呼昅了,她屏息的站在那儿,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闪耀着那样美丽的光彩,使她整个脸庞都发亮了。她似乎不太能相信这个好消息,站在那儿,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又怀疑的瞪视着⽗亲。
“你听清楚了吗?”赵自耕不能不大声的重复了一句。“大学,是饶了你了!谁让我生了你这个小笨丫头!可是,花园是
给你啦!”纤纤终于相信了。她张开嘴,轻轻的呼叫了一声,就一下子扑奔过来,用胳膊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了赵自耕的脖子,把面颊贴在赵自耕的面颊上。她那娇嫰、柔细、而光滑的肌肤引起他一阵強烈的感动。纤纤,他那娇娇柔柔的小女儿,有多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他了。然后,纤纤抬起头来了,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竟含満了泪⽔,而
边带着个甜藌的笑。她注视着⽗亲,似乎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来表现她的
乐,终于,她开始一连串的轻呼着:“爸爸,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不知道叫了多少个“我爱你”在赵自耕満怀
的时候,她又闪电般在⽗亲面颊上印下一吻,然后,她翻转⾝子,像一只穿花蝴蝶般,翩翻着飞出了书房。立即,赵自耕听到她在又哭又笑的宣布着:“
!
!爸爸说我不用考大学了!我不会再落榜了,我也不用去念那些呜呼哀哉了!”
赵自耕惊奇的深靠进椅子中,原来,她居然如此“害怕”考大学“不愿”考大学“怀恨”考大学…他想起几个月前,佩昑就对他说过的话:“…虽然她不爱读书,她仍然为你去读,虽然她不想考大学,她仍然为你去考。她有很完整的自我,却要为你去放弃自我…”佩昑,佩昑,佩昑…他的心在低唤了,那个“人比⻩花瘦”的小女人…她能看进人类內心深处的东西,而他,他这个“自命不凡”的大律师,办过那么多案子,见过那么多世面,面对过那么多钩心斗角的问题,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的事件…结果,他居然赶不上那个小女人;他无法透视人心!佩昑,佩昑,佩昑…他的心在低唤了。很快的,他打开记事簿,找出佩昑的资料,还有,她家居然有电话,他想,她很可能穷得连电话都没有。拨了两个号码,他又怔住了,他要在电话里说什么?经过了昨晚那种事,他预备在电话里对她怎么说呢?挂上电话,他很快的站起⾝来,穿上西装外套,他一面走出去,一面一叠连声的叫老刘。
苏慕南先赶来了。平⽇,赵自耕上班的时候,苏慕南虽然自己也有车,但是却常常和赵自耕同车去办事处,因为赵自耕连车上的时间都要利用,常常要
代许多事情。今天,赵自耕却匆匆对苏慕南说:“你自己开车去办公室吧,不要等我,你先把人寿公司那件案子拿出来研究研究,我不一定几点钟来,如果有人找我,你录上音等我来处理吧!”
苏慕南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他注意到,平⽇那么爱整齐与修饰的赵自耕,甚至没有刮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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