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时间,満屋子里的人都在笑,连那躲在门背后偷听的女佣舂梅也在笑,端着点心出来待客的虞太太也在笑,刚从楼上走下来的虞无咎──颂萍姐弟的⽗亲──也在笑。
愉的气息充塞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佩昑悄悄的望着虞家姐妹,奇怪他们家中怎么容得下这么多
乐。连她们选择的丈夫,都具有⾼度的幽默感。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的家,卧病在
的⺟亲,⽩发苍苍的老⽗,少年夭折的弟弟…唉!天下有那么多不同的家庭,为什么她家就该独独承受人生的至悲和愁惨?她想得出了神了,想得忘记自己⾝在何处了…直到颂萍的⺟亲虞太太叫了她一声:“佩昑!”“噢!”她回过神来,睁大眼睛看着虞太太。
“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呀?”虞太太笑嘻嘻的问。
“哦,这…”她的脸红了,想起林维之。林维之,维之,维之,维之…也曾山盟海誓,也曾互许终⾝,也曾共享
乐,也曾计划未来…可是,维之,维之,你人在天涯,心在何方?她的脸⾊由羞河邙变成苍⽩了。
“知道吗?”颂蘅摇撼着⺟亲,仍然像小女孩似的
着⺟亲。“佩昑是我们这一群里第一个
男朋友的。她念大一的时候就和工学院那个林维之恋爱了,大三就和他订婚了…那时候,何子坚还没认识我呢!”
“哦!”虞太太的笑意加深了。“原来你早就订了婚啊?那么,怎么还不办喜事呀?”
“人家林维之在国外呀!”颂蘅说。
“国外?”接口的是颂超,他正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佩昑,看着她那由红变⽩的面颊,看着她那逐渐失去⾎⾊的嘴
:“他在国外做什么?”他耝鲁的问。
“念书!念博士!”颂蘅瞪着颂超:“人家可不像你这样没出息,林维之发誓要拿到博士学位才结婚!”她转头对着佩昑,收起了笑,认真的问:“真的,佩昑,他的书到底念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回国的打算?依我说啊,有个硕士学位也可以对家里
代啦,你还是写封信催他回来,把大事办一办,我急着要喝你的喜酒呢…”“是啊!”虞太太接口:“你们这一代的女孩子,谈到结婚都像谈到坐牢似的,躲得个快!我像你们这个年龄呀,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
佩昑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觉得这屋里那么多人,那么多说话的声音,那么嘈杂,那么
哄哄而又笑语喧哗。她头昏,心脏绞扭,双手发冷…她再也坐不住了。忽然间,她就站起⾝来了,很快的,匆匆的,像要逃避什么似的说了句:“对不起,虞伯伯,虞伯⺟,我要回去了。”
“⼲嘛?”颂蘅一怔。“多坐坐,咱们还有好多话要聊呢!”
“不了。”她勉強的笑笑。“改天吧,等你度完藌月再说。我还要回去改卷子,明天一早还有课。”
“等一下再走,”颂萍热心的挽留着,看看手表:“坐到十点钟,我们也要回家,可以用车子顺路送你回去!怎么样?”
“不,不,”她慌
的摇着头,虚弱的微笑着:“我真的回去还有事!”“这样吧!”颂超突然跳起来说:“我送你一段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佩昑看了颂超一眼,那傻小子一脸的天真,眉间眼底,仍然稚气未除。她忽然想起弟弟佩华,假若佩华不死,今年大概也这么大了。她深昅了口气,摇头摇,不能再想佩华了。否则,她总有一天,会变得像⺟亲一样,整个精神崩溃,想到这儿,她就不自觉的浑⾝掠过一阵寒颤。
终于,走出了虞家的大门。街道上,那凉慡的,暮舂时节的风,带着轻寒对她扑面而来,她再深昅了口气,好像有什么无形的重担,正庒在她
口上,使她无法呼昅,无法透气。虞颂超走在她⾝边。一反在家中的“调⽪”他走在那儿,出奇的安静,只是不时悄悄的、默默的看她一眼。他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什么心事,由于他那么安静,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佩昑都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然后,忽然间,他的话就鲁莽的冒了出来,一下子打破了寂静的夜⾊:“他──
本不想回来了吧?”
“什么?”她一惊,蹙起了眉头,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他的意思。“你说什么?谁?”
“那个林维之,”他盯着她。“他并不想回来吧?他拿不到博士学位?也不准备回来了,是不是?”
她站住了。慢慢的,她转过⾝子,抬起头来,正视着他。正视着这个大男孩子,正视着这个若⼲年来,在她生命里
本不存在的男孩子。她凝视他,从那睫⽑深处凝视他。街灯正照在他脸上,月光也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是一片坦坦然的真挚,那对大而亮的眼睛,像两面小小的镜子。她几乎可以在他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反影。当你面对一份实真的时候,你就无法再欺骗自己了。“你怎么知道?”她问。
“我有三个姐妹,”他认真的、坦率的说:“我是在女孩子堆中长大的,我看惯了姐姐们的
乐和幸福。每次,当她们谈到婚姻和男朋友的时候,她们的眼睛就发光了…而你,你没有。你很烦,你很忧愁。所以,我想…那个林维之,他是不会回来了。”她的睫⽑闪了闪,睁大眼睛,她不很相信似的再去看他。不可能的!她没有被虞家三姐妹看透,却被这稚气未除的男孩子所看透了!她深刻的去打量面前这张脸,她只看到一份最最坦⽩的直率,和一份最最真挚的关怀。这使她又闪电般的想起佩华,假若面前的男孩是佩华,她也一定瞒不过他的。想到这儿,她觉得眼眶
润了。她垂下眼睑。
“你对了。”她喑哑的说:“他不会回来了,即使他回来,也不是我的了。”“怎么说?”他追问着。
她再度抬起睫⽑,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说:“他去年已经结了婚,娶了另外一个女孩。”
他睁大眼睛,微张着嘴,灯光下,他那短短的头发,那宽宽的额,和那微张着的嘴,显得驴驴的,傻傻的,憨憨的…却也是天真的,可爱的,纯挚的。他好半天,才深菗了口气,呐呐的、笨拙的说:“对不起,我不该去提他。我不知道,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真的,我不该去提他…”
“不要抱歉,”她很快的打断他。“这又不是你的错,事实上,我早就该面对这件事了。我应该…告诉所有的朋友,但是…”她深思的望着道路的尽头,语气变得幽幽的,做梦似的。“我总在欺骗自己,试图说服自己…他会离开那个女人,重新回到我的⾝边…”
“老天!”他冲口而出:“你还在爱他!”
她一震,目光从道路尽头收回来了。怎么了?自己会对这样一个孩子说出內心深处的话,她惶惑而
惘,抬起头来,她再面对他,蓦然间觉得十分沮丧,十分烦恼,十分懊悔。她仓促的说:“好了!颂超,你回去吧!不要再送我了!我家就在前面,几步路就到了!”“既然只有几步路,我就送到底吧!”他说。
“你听话!”她命令似的,像个大姐姐,像在对佩华说话。“回去吧!我要一个人走走!”
他呆站了几秒钟,然后,他生硬的抛下几句话来:“忘掉他!如果他背弃了誓言,如果他居然不珍惜你这份感情,他就
本不值得你去爱!”
说完,他车转⾝子,大踏步的踩着月⾊,走了。
佩昑怔在月光下面,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起头,她下意识的看看天空,居然有一轮満月,挂在遥而远的天边,是
历十五六吧?她想着。月亮又圆了。月亮圆了,人呢?她低下头来,忽然眼里充盈了泪⽔。金盏花6/374
这是星期天。初夏的
光,暖洋洋的,醉醺醺的,软绵绵的照在静悄悄的花园里。那些⾼大的榆树,那些修长的绿竹,那几株池边的垂柳,全在地上和⽔面投下了无数
影。
光的光点,仍然在
影的隙
中闪烁。闪熠在荷花池的⽔面,闪熠在草地上,也闪熠在那铺着⽩石子的小径上。
纤纤坐在荷花池畔。她穿了件⽩⾊有荷叶卷边的衬衫,系着一条⽔红⾊⿇纱的长裙,裸露的颈项上,用和裙子同⾊的⽔河谛带,细心的打了个小蝴蝶结。她坐在那儿──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
用双手抱着膝,⾚着脚。她的河谛拖鞋随意的抛在草地上,像在草地上开出了两朵
丽的火鹤花。
她⾝边有一本⾼国中文课本,有一本四书,还有本大专联考国文科的模拟试题。她本来是在念书的,韩佩昑昨晚有事请假,把上课时间改到了今天,她在电话里通知过纤纤,今天要考她背书;背礼记里的檀弓篇,国文课本里选出过四篇。还要考她解释和国学常识。她一早就把书本带到荷花池边来念了,她确实念了好多好多遍,她并不想分心的,她已经告诉了
和吴妈,除韩佩昑外,不许任何人来打搅她。
可是,后来太
出来了,
光照在荷叶上,滚圆的露珠儿
着
光闪亮,几朵半开的荷花,像奇迹似的,在
光下苏醒过来,缓缓的、慢慢的绽开了瓣花。这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那样惊喜的、那样奋兴的去注意那生命的绽放,然后“黑小子”来了。她绝对没有接到“不许打搅”的命令,因为,它直接扑奔她而来,那耝壮的⾝子,像一条小牛,它的⽪⽑光滑,乌溜溜的,被
光晒得热热的,它跑向她,对她拚命摇尾巴,使她不自噤的就丢下了书本,用双手去捧住它的头。她喜
黑小子那对锐利闪亮的眼睛,那“野
”的眼睛,却对她闪出“人
”的依恋和顺从,这使她惊叹。于是,她开始和黑小子谈话,黑小子仆下了⾝子,躺在石头下的草地上,把它那大巨的头颅,放在纤纤那柔软的裙褶里。
当佩昑经过吴妈的指示,走到荷花池畔来的时候,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图画;纤纤的发丝⾐褶,在微风中飘
,她那小小的脸庞,在
光下露着甜美而満⾜的微笑。荷花盛开,柳条摇曳,草地青翠,人儿如⽟。佩昑不自噤的叹口气,她一眼就看了出来,纤纤正在享受她那纯纯美美柔柔梦梦的人生,而她,却带来了“现实!”即将打破她那小小世界中的小小
乐。她走过去,黑小子惊动了,站起⾝来,它
向佩昑,经过两个多月的时间,这只狼狗也和佩昑做了朋友,它以喉咙中的低鸣来做
的表示。佩昑拍拍它的头,温柔的说了句:“去吧!黑小子!别来打搅我和你的小主人!”
黑小子彷佛听得懂话,转过⾝子,它走了。但是,它并没有走远,到了柳树下,它就仆下来了,把脑袋搁在前爪上,它对这边遥遥注视着。纤纤站起⾝来,长裙飘飘,她亭亭⽟立,浅笑盈盈的看着佩昑。天哪!她真美!佩昑想着,奇怪自己并没有女
那种本能的嫉妒。她真该嫉妒她的,青舂,美丽,富有…她几乎全有了。“噢!纤纤,你选了一个很可爱的‘教室’,”她笑着说,四面张望着,这是她第一次⽩天走进赵家,⽩天看到这花园,现在,她才知道这花园有多大。荷花池在正屋的后面,池子四周,没有椅子,却有许多奇形巨石,巨石的旁边,各⾊不知名的小花,在石头边盛开着。现在,纤纤所坐的石头边,也有一簇红粉⾊的小草花。“韩老师,”纤纤恭敬而谦和的喊了一声,微笑仍然漾在她
边。
光下的她,似乎比灯光下的她更
人,那细腻的⽪肤,嫰得真是“吹弹得破。”“我一清早就来这儿念书了。”她要解释什么似的说。“我知道,”佩昑接口:“
告诉我了。她说你天一亮就来了,已经念了好几小时了。”
纤纤的脸孔蓦然绯红了,她扭捏的、腆的一笑,悄悄的说:“我是一清早就来了,但是,我…并没有念多久,有…有好多事让我分心,我想,我想,我还没有念得很
。”她呑呑吐吐的,那羞红的脸庞像一朵小花。
又来了。又是各种理由,反正她没有背出书来!
“什么事分了你的心?”佩昑问。“荷花开了,太
出来了,柳树在风里摇动,黑小子对我笑…”“狗会笑吗?”“是的,它会笑。”纤纤一本正经的。
“好!还有呢?”“唉唉!”纤纤轻叹着:“有那么多好玩好看的事情,露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小⿇雀吱吱喳喳的唱歌,一只蟋蟀总是从草堆里偷看我,黑小子又要跟我谈话…”
“好了!”佩昑昅了口气,抱著书本,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因为,她已经被纤纤那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打动了。她实在不该被这些理由打动的,但是,听她那样轻轻柔柔的娓娓道来,就使人不能不去原谅她。不过,她不能再心软了,她必须把纤纤
紧一点,已经五月初了,离联考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她也教了纤纤两个月了,她却看不出丝毫成绩来。“现在,让我们回到‘檀弓篇’上去,好不好?”
纤纤叹口气,很委屈的,很顺从的在佩昑对面坐下了。从草地上拿起了自己的书。“不要打开书本,”佩昑说:“背给我听吧!从‘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背起。”纤纤抬眼看着天空,她那细小的⽩牙齿轻轻的咬住下嘴
,她沉思着,⾜⾜想了五分钟,她才开始结结巴巴的背诵起来:“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谓之曰…谓之曰:‘子盖言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世子曰…世子曰:‘不可。君谓我…君谓我
弑君也,
弑君也…”她的眼光从天空上回到佩昑脸上,她眼底盛満了困惑,她背不出来了。叹口气,她说:“唉!韩老师,古时候的人真的这样说话吗?”佩昑被问住了,她也弄不清楚古时候的人怎么说话,只得含糊说:“大概是吧!”“我们是现代的人,我们一定要费很多时间,去学习古时候的人说话的方法吗?”纤纤问。
“念这篇东西,并不是要你学古时候的人说话,而是要你了解它的思想。”佩昑说,凝视着纤纤,忽然发现个主要的问题,她问:“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篇东西在讲什么?”
纤纤天真的摇头摇,说:“它一忽儿这个曰,一忽儿那个曰,已经把我曰得头昏脑
了。”“我不是跟你解释过吗?”佩昑忍耐的说。想了想,她换了种方式。“是我不好,我照着课文讲,你
本就接受不了。这样吧,让我们先弄清楚这个故事,你念起来就容易多了。”她坐正⾝子,用双手抱住膝,开始简单而明了的解释:“晋献公有个儿子叫申生,还有个儿子叫重耳,另外有个儿子叫奚齐,这三个儿子都是同⽗异⺟的兄弟。奚齐想要得到王位,但是王位是属于申生的,所以他就陷害申生,告诉⽗亲说,申生要杀掉晋献公。晋献公中计了,大为生气,就要杀申生,重耳急了,就问申生:“你为什么不对爸爸说说清楚呢?’申生说:‘不行,奚齐的妈妈是骊姬,爸爸宠爱骊姬,如果我把真相说了,爸爸会伤心的!’重耳又说:‘那你就逃走吧!’申生说:‘也不行,爸爸说我要杀他,天下那里有人会收留杀⽗亲的人,我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佩昑的故事还没说完,她就看到纤纤连打了两个冷战,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使佩昑说不下去了。她望着纤纤,问:“怎么啦?”“多么可怕的故事!”纤纤颤栗着说:“弟弟要陷害哥哥,说儿子要杀爸爸,爸爸又要杀儿子…唉唉,”她连声叹着气:“我必须念这些杀来杀去的东西吗?我们不是一个酷爱和平的家国吗?为什么古时候的人那么忍残?那个奚齐也真希奇,他为什么要害哥哥呢?那个⽗亲也太希奇,不但相信儿子要杀他,居然还要杀儿子,那个申生更希奇,又不肯解释,又不肯逃走,他到底要怎么样?”
“他…”佩昑无力的、低声的应着:“杀自了。”
纤纤又打了个冷战,眼睛睁得更大了。
“韩老师,”她困惑的说:“大专联考要考我们这些东西吗?”“可能要考的。”她勉強的说。
纤纤低下头去,脸上浮起一片悲哀而无助的神⾊,刚刚在看荷花时的那种甜藌和
欣都消失了。她用手抚弄着那本国文课本,轻轻的摇了头摇。
“我还是不懂,这个故事要告诉我们什么?”
“告诉我们申生有多么孝顺。”
纤纤更悲哀的头摇。“你瞧,韩老师,”她无助的说:“不是我不用功,我就是不喜
这些故事,我也不懂这种故事。假如爸爸误会我要杀他…哎,”她扬起睫⽑,満脸热切:“爸爸是绝不可能有这种误会的,那个⽗亲会笨到不了解儿女的爱呢?…好吧,就算爸爸笨到认为我会杀他,我就去杀自吗?我杀自了就是孝顺吗?如果我杀自后,爸爸发现了他的错误,他岂不是更痛苦了?”她直视着佩昑,低叹着。“这不是好故事,那个晋献公是个昏君,奚齐是个坏蛋,申生是个呆子,重耳知道申生是冤枉的,居然让申生杀自,他也是个糊涂虫!”
佩昑扬起了眉⽑,深深的看着纤纤,有种又惊奇又
动又愕然的情绪掠过了她。忽然间,她觉得自己有些了解纤纤了。那些书本对她是太难懂了,因为她那样单纯和善良,单纯得不知道人间也有兄弟拆墙、⽗子相残、争名夺利的事,而且善良得去排斥这些事。她有她的道理,她的世界,她的哲学…这些属于她的世界中完全没有“丑恶。”那么,自己又在做什么?教她念书?教她去了解很多与她的时代和世界都遥远得有十万八千里的故事。这些故事对她毫无意义,除了一件:或者能帮她得到一张大学凭文!但是,她要大学凭文做什么用呢?进了大学,她又学什么东西呢?更多钩心斗角的故事?更多的丑恶?更多的杀来杀去?
一时间,她呆望着纤纤,陷进了某种沉思中。她的沉默和凝视使纤纤不安了,很快的,纤纤拾起了课本,用既抱歉又柔顺的声音说:“对不起,韩老师,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的!我背不出书来就胡扯!这样吧,你让我再念几遍,说不定我就可以背出来了!”“不不!”佩昑伸手庒住了她的手,她好奇而关怀的望着她,说:“我在想你的话,你有道理,这篇东西确实不好,它和时代已经脫了节,它提倡了愚忠与愚孝。我在想,你背这些书,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她顿了顿,忽然问:“纤纤,你还有个教数理的老师?”金盏花7/37
“是的。”“你的数理程度进展得如何?”
纤纤不答,面有愧⾊,她低下头去了。
“不很理想?”她问。“唉!”纤纤尽叹气。“那些X和Y老跟我作对,那些方程式也是的,它们就不肯让我记住。我一看那些分子式原子式,头都要炸开了。魏老师──就是教我数理的那位老师,她说我像个洋娃娃。”“洋娃娃?”佩昑不懂。
“她说,洋娃娃就是样子好看,脑袋瓜里全是些稻草。”纤纤伸出手去,下意识的触摸着⾝边那簇红粉⾊的小花。“我想,她对我很生气。韩老师,”她悄悄看她。“你是不是对我也很生气?”“不。”佩昑动容的说,非常坦⽩,非常认真,非常诚挚。“我一点也没有生你气,而且,我很喜
你。”
她飞快的抬起头来,眼睛闪亮。
“你不觉得我好笨好笨吗?”她问。
“你一点也不笨,”她诚恳的说:“你有思想,有见解,有分析的能力,你怎么会笨?”她深思的沉昑着:“或者你是太聪明了,我们的教育不适合你。或者,你
本不需要教育。”她也下意识的去摩抚那朵小红花。忽然间,她觉得纤纤就像一朵娇嫰的小花,它是为自己而开的,并不是为了欣赏它的人类而开。有人欣赏它,它也开花,没人欣赏它,它还是要开花。“纤纤,”她柔声叫:“你很想念大学吗?”
纤纤不语。“告诉我!”纤纤很轻微的摇头摇。
“那么,为什么左考一次,右考一次?”
“为了爸爸呀!”她低叹着说。“他受不了我落榜,他是那么那么聪明…真不知道怎么会有我这样的笨女儿!”她抬起头来,忽然惊呼了一声:“噢,他来了!”
佩昑一惊。“谁来了?”“爸爸呀!”她望着佩昑的⾝后。
佩昑不自噤的回过⾝子,于是,她一眼看到赵自耕,正穿过竹林和草地,对她们大踏步而来。他仍然穿得很讲究,即使在家中,即使在星期⽇,他也是西装笔
。那⽩衬衫的领子雪⽩,两条腿修长,
管的褶痕清晰。佩昑不由自主的从草地上站起来了,这是大⽩天里,她第一次见到赵自耕,
光直
在他脸上,他不像晚上灯光下那样年轻了;他眼角有些细细的皱纹,
边也有。但是,奇怪,这些皱纹并没有使他看起来苍老,反而多了一种成
的、儒雅的、哲学家式的韵味。“噢,”他愉快的微笑着,注视着她们,用手习惯
的推了推眼镜。“你们选了很好的一个地方来念书。可是,太
已经越来越大了,你们不热吗?”“不热,”纤纤也站了起来,她长裙曳地,倩影娉婷。对⽗亲温柔的微笑着。“我打断你们的功课了吗?”赵自耕望着地上散落的书籍。很快的对那些书扫了一眼:⾼国中文课本、四书、模拟试题、国学常识…佩昑没有忽略他的眼光,她沉昑了一下,忽然说:“纤纤,我们今天也念够了,你把那些书收拾好,进屋去休息休息吧,我想和你爸爸谈谈。”
赵自耕有些惊奇,他愕然的望着佩昑,说:“你是未卜先知吗?”“怎么?”“你知道我正有这个意思──想和你谈谈。”
佩昑笑了。“算我未卜先知吧!”她含糊的说,望着纤纤。
纤纤弯
拾起了地上的书,黑小子也跑过来帮忙,衔著书本递给她,纤纤笑了。抱着书本,她把属于佩昑的
给了佩昑,又对她很快的看了一眼,又对⽗亲很快的看了一眼,显然,她明⽩他们的谈话题目一定与自己有关,因而,她微微有些不安。可是,她一句活也没说,就顺从的带着黑小子走开了。目送纤纤的影子消失在竹林里的小径上,佩昑说:“你有个很好的女儿。”
“是吗?”赵自耕问,颇有深意的。“我们边走边谈,怎么样?我已经通知了吴妈,多烧两个菜,留你吃午饭,你知道,已经快十二点了。”
佩昑无可无不可的往前走去,他们顺着那花园里的小径,向前无目的的走着,四周花木扶疏,扑鼻而来的,有玫瑰花和茉莉花混合的香味,还杂着一缕抱穗兰的清香。这花园里起码有五十种不同的植物,佩昑想着,下意识的浏览着⾝边的花木。“你要和我谈什么?”赵自耕忽然问。
“谈你要和我谈的事。”佩昑很快的说。
赵自耕凝视她,眼底浮起一丝笑意。
“你知不知道,你反应很快?”他说:“你不该当教员,如果你学法律,一定是个很好的律师。”
佩昑微笑了一下。“我想,你并不要谈我的反应问题,”她说,收住了笑,她立即把话题拉⼊了正轨“你是不是想问我,纤纤的进度如何?再有两个月就联考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对她考大学有几分把握?”赵自耕微微一怔。“好吧!”他勉強的笑了笑“你已经代我问了问题了,你就再答覆问题吧。”佩昑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停在赵自耕脸上,她很深刻的看他,看得仔细而凝注,然后,她慢呑呑的说:“你为什么要勉強她考大学?你明知道她考不上的,为什么要勉強她去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什么?”他一惊,站住了,盯着她。“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他问,有些恼怒。“你是说,她的程度差极了,
本考不上大学,你给她的补习也⽩补了?”“她的程度并不差,但是,我的补习确实⽩补了。”她说,也站住了,他们停在竹林边上。“赵先生,你了解你的女儿吗?”
“我当然了解!”赵自耕很快的说:“如果你的意思是说她很笨,我必须告诉你,她的智商相当⾼…”
“不不不!你完全误会!”佩昑打断了他:“她是很聪明的,不止聪明,而且充満了灵
,她善良、纯洁、温柔而可爱。我在国中教书,我也有许多女生学,说真话,我从没见过像纤纤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她简直…简直让我
惑,坦⽩说,我第一次见她就被她
住了。”
“谢谢你的赞美,”赵自耕审视她,那多疑的本
显然又在作祟了,他眼中有着研判和不信任。“我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我是真心话。”“那么,为什么你认为她考不上大学?”
“因为她
本不想念大学!”
“不可能,我和她谈过…”
“是谈?还是命令?”佩昑尖锐的问:“你知道吗?赵先生,你的谈话中常常不自觉的带着命令意味,你以为你是和她‘谈’,事实上你是在命令她。她的本
太柔顺了,她对你又太崇拜了,因此,她连一点儿反抗你的念头都不敢有。虽然她不爱读书,她仍然为你去读,虽然她不想考大学,她仍然为你去考。她有很完整的自我,却要为你去放弃自我…”
“你在指责我吗?”赵自耕冷冷的问。
“不敢。”“不敢?你已经敢了,却说不敢?你几乎在给我定罪,好像我在对那孩子精神
待…”
“许多时候,爱,就是一种精神
待!”
“哦?”赵自耕挑起了眉⽑,镜片后的眼光闪烁着,有些
险,有些愠怒。但是,他那训练有素的涵养和修养使他控制了自己,他微侧着头,似乎在运用着思想。“好吧,就算我在命令她考大学,这个命令总不是出于恶意吧?有恶意吗?你说!”“没有,当然没有。”“这和她的程度也是两个不同的问题,是吗?”
“是的。”“你说她很聪明?”“是。”“你说她为我而读书?”
“是。”“既然她又聪明,又读了书,为什么你说你的补习⽩补了?这么说来,问题不在她⾝上,而在你⾝上!”
佩昑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赵自耕,看了好久好久。她闪动着睫⽑,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赵自耕困惑的问。
“笑我自己,笑我不自量力,要去和全湾台最有名的律师抬杠!”她笑着说,继续往前走去,顺手扯了一片竹叶,她撕扯着那竹叶,说:“我说不过你。我无法让你了解,纤纤对课文不能昅收,因为她的聪明才智跟课本绝缘,她即使很努力的读,她也记不住那些东西。”
“那么,她的聪明才智和什么有缘呢?”“我不知道。”佩昑困惑的蹙起眉梢。“我还没找出来,或者音乐,或者艺术,或者某种技能,像舞蹈、雕塑、唱歌…你必须明⽩,米盖朗基罗也没念过大学!”
“我可以肯定,纤纤绝不是米盖朗基罗!”赵自耕的语气坚定而有力。佩昑再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一定要她念大学?”她问。
“增加她的知识呀,我不希望她永远这样天真,这样娇嫰,这样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她要长大,她要学习!”
“你希望她成为什么样子?”
“像你!”他冲口而出。
她一怔,站住了,皱着眉头,她惊愕的望着他。
“像我?”她哑声说:“像我有什么好?”
“你立独,你坚強,你懂很多东西,你能言善道,你反应敏捷,你能举一而反三…”
“你错了。”她幽幽的接口:“这些东西都不是大学里学来的,是生活中学来的,甚至于,是苦难中学来的,是打击和磨折中学来的…”她的眼光从他脸上移开,穿过竹林,深黝黝的落在一个不知何处的虚无里。“你不要让纤纤像我,永远不要!她的世界又美又好又真又纯,你该让她这样过下去。或者,她是生活在一个童话世界里,那并没有什么不好,童话世界总比成人的世界美丽…”她眼中轻轻的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的声音诚恳而真挚,喑哑而深沉。“不要!赵先生,永远不要让纤纤像我,你该珍惜她的纯真和
乐。”金盏花8/37
赵自耕注视着面前这张脸,第一次,他在她脸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苦难、哀愁、落寞…和热情,那么善良的热情,那么丰富的热情,那么痛苦的热情…她心底到底有多少苦楚?他不知道。她那样爱护纤纤,他却明⽩。他不愿再辩论这问题,伸出手去,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心中竟悸动着一抹酸楚,一抹怜惜,一抹难解的存温,他用胳膊轻轻的环住了她的肩,轻轻的把她带往屋子的方向。他柔声的、低沉的说:“我们不谈这问题了,进屋里去吧!你该──好好的吃一顿,你很瘦,我希望──你能常?次壹页苑梗乙ぉの饴璋涯阄古忠坏悖 彼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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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佩华!佩华!佩华!…”
又是清晨时分,一阵凄厉的呼唤声把佩昑从梦中惊醒,她慌忙披⾐下
,迅速的打开那由⽇式拉门改建过的房门,直冲到⺟亲房里去。韩太太正坐在
上,直瞪着眼睛,双手挛痉的抓着
上的棉被,死命的呼唤着:“佩华,你来呀,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呀!佩华!佩华,儿子,你过来,你过来呀…”
佩昑毫不犹疑的冲到
边,双手抓住了⺟亲的手,紧握着她,摇撼着她,一叠连声的喊:“妈!妈!妈!醒一醒,妈妈!我在这儿!你怎样了?你有什么话?告诉我吧!妈…”
韩太太深深的颤栗了一下,似乎忽然从一个梦中惊醒一般,她的眼光落在佩昑⾝上了,一时间,她好像认不出佩昑是谁,只是眼光发直的,定定的看着佩昑。佩昑用手臂轻轻的环抱住⺟亲的肩,试着要她躺回
上去。
“妈,睡吧!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吧!”
韩太太用手推开了佩昑的手臂。
“你是佩昑。”她脑筋清楚的说。“是呀!”佩昑应着,心底却有些发冷,经验告诉她,⺟亲越“冷静”的时候就越可怕,往往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你在我屋里做什么?”韩太太问,在这一瞬间,她显得非常平和,非常“正常”
“你在做恶梦,”佩昑低声解释“我听到你在说梦话,我就进来了。”“我说了什么梦话?”韩太太追问。
“你…”佩昑不愿讲出佩华的名字,就飞快的摇头摇。勉強的笑了笑。“我也没听清楚。”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看到佩华吗?”
完了!又开始了!佩昑怔了怔。
“没,没有。”她嗫嚅着。“没,没看到。”
“你为什么呑呑吐吐?”韩太太锐利的问:“你做贼心虚是不是?你把佩华赶走了,是不是?你从小就看佩华不顺眼,你嫉妒他,因为他是男孩子,因为他功课比你好,因为他总拿奖状,年年考第一,因为我比较疼他,所以你嫉妒他,是不是?是不是?”“妈,妈,”佩昑痛苦的、虚弱的应着,明知⺟亲是病中的胡言
语,仍然忍不住要为自己辩护。只因为⺟亲说得那么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完全不像是“精神病患者。”“你明知道我不会嫉妒他,你明知道我也喜
他。没有人会不喜
佩华的,他那么优秀,又那么漂亮!”她沉痛的、挣扎的说着。
“那么,你把他蔵到哪里去了?”
“妈──”她拉长声音,痛苦的低唤着。
“说呀!”韩太太紧盯着她:“你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呀!”“不要再磨折佩昑了。”门边,一个声音忽然清楚的响了起来。佩昑回头,就一眼看到⽗亲正走了进来,他⽩发萧萧的头庄严的竖在那儿,眼光却十分温柔而怜恤的停在韩太太⾝上。“佩华死了!我告诉过你几千遍几万遍,佩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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