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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苗栗公馆

 下了公馆交流道,车行的半个小时,过了一个叫做汶水的小缜,有条往左侧山区的岔路写着通往虎山温泉的方向。弯进岔路直驶向前,又半个小时,在靠近山脚的路旁,有栋不怎么起眼,但占地颇为宽敞的三合院造型的屋舍,大门的侧边竖立了块温泉旅馆的木制招牌。

 三合院旁有几落屋舍看得出是近几年才翻修过的,半新的瓦屋衬着大自然的山光水,靠近主厅的后方被巧妙的以竹篱围起了几处供住宿的客人泡汤的温泉水塘,隐密够,却又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让人瞧了就觉得通体舒畅。

 但,另一侧约两落屋舍就让人瞧得触目心惊。

 屋顶是整个了个空,门窗尽毁,自外头可清楚地看到空的屋内漾着冷寂,砖墙都被烟灰薰染成骇人的墨黑,放眼望去,曾受祝融侵害的惨状一目了然。

 这两天,天气都是会扰得人情绪低落的阴冷寒,成雾气茫茫的,上门投宿的客人自然也是寥寥无几。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接近,秦妈妈搁下手中拭着碗盘的干净抹布,探头出去。

 “阿妹!”

 “嗯。”“一个下午没见到你,你是不是又跑到…喝,怎么衣服成这样呀?”颦着眉,她扔下手中的抹布,一把将女儿扯到身前,双手忙碌地拨着她的发“下雨了,你也不知道找个地方避一避?”

 “什么时候下雨了?”全身像刚泡过水,答答的,虽听到母亲语带心疼的数落,可她的神情仍然懵懂得让人心酸。

 “阿妹,你…唉,别说那么多了,快点去洗个澡,换掉这身衣服。”能再说什么?女儿的失魂落魄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嘴皮子都磨破了,一点效用都没有,她已经没辙了。

 “噢。”她幽幽地踱向自己的房间。

 自从屋侧那两落权充住家的屋舍被烧得只剩个黑鸦鸦的空壳后,他们一家就暂时先搬到旅馆后侧的这落居住。

 “阿妹。”秦妈妈叹着气的声音自后头传来。

 “嗯?”

 “浴室不在那里。”

 “噢。”半转过身,她乖顺地依言走近屋后的浴室,忽地,她顿住脚,有些犹豫地望着自己的房间。

 “怎么了?”

 “我还没拿换洗的衣服。”

 “衣服我待会儿再拿进去给你,你快点先去洗个热水澡,免得又着凉了。”前两天才染上重感冒的人,吊点滴、吃葯、折腾了几天,这会儿病都还没好,又偷偷溜出去外头闲晃,真是的。

 “噢。”半清醒之际,她犹不忘轻扯着微颤的嗓音“妈,谢谢你。”

 “谢什么谢,我是你妈,不多照顾着你一点怎么行。”

 “说的也是。”幽幽地顺着母亲的话语回应,她怔了半秒,下意识地抚着右颊,似乎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刚刚的最后一个动作是要做什么。

 “去洗澡。”秦妈妈细心地提示她。

 “对呵,我得先去洗个热水澡。”

 “你这孩子,别老是这么恍恍惚惚的,连掉了钱都不知道捡。”

 “妈,你忘了我现在是个没有工作的穷光蛋,哪还有钱可以掉呀。”心魂缺了一方,好大的一个,空空的,凉冰冰的,却涓涓滴滴感受到痛楚。可是,母亲的忧心她仍清楚的看在眼里“你跟爸爸别老是担心我,我很好。”

 “知道我们担心你,就快点打起精神来。”

 “是。”强挤出一朵微笑给母亲,她这才旋身离去。

 但眼清目明的秦妈妈却在女儿转身之际,清楚的看到女儿在敛去了笑容之后,女儿脸上的沧凉有多让人心疼。

 望着游魂似的女儿听话的走进浴室,秦妈妈缓缓地走向女儿的房间,暗暗地拭去眼角的泪水。

 难不成,女儿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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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冷凛的绵绵细雨只持续了两天,第三天,天气放晴,偷了几天懒的太阳公公终于肯跑出来騒包了。

 一大早,秦妈妈就忙进忙出的查视着客房的林林总总。

 今天会有几组早在几个星期前就已经预约了的客人要住宿,不快些将准备工作做好,待客人来了又是一阵手忙脚

 手里抱着一叠刚烘好的枕头巾,她一跨出厅门,就被人挡了下来。

 “谁呀?”瞧清楚了是谁在挡路,她整个人呆住了“悠作?!”

 “秦妈妈。”先放下手中的行李,他上前轻轻地搂着她略显伛偻的身子。连带着将那叠枕头巾也给抱进了怀“这些日子好吗?你看来瘦了好多。”也憔悴了许多,他在心里添上一句。

 “悠作!”她仍不敢置信。

 “是,是我。”

 “我来找纭妹的。”一丝紧张的神情闪进他诚恳的眼里“她呢?”

 “她出去了。”

 “是出去玩还是…咦,那是怎么回事?!”他看到了被烧成焦黑的空屋。

 “火灾。”

 见秦妈妈倏地黯淡的神情,他喉头蓦然哽住。

 火灾?!

 “怎么发生的?”不会是…望着秦妈妈哀伤的脸,他强迫自己问出口“纭妹她还好吧?”

 “她…唉,要怎么说才好呢?她一回来就开始病了,心情不好再加上山风冷凛,我们回到这里的第二天,她就垮下来了。成天染病,昏昏沉沉的在上躺了好些天,好不容易等她的身体好些了,整个人便开始变得有些恍惚…”

 “然后呢?”见她分明是还有话要说,他不想听,但还是紧咬着牙追问“秦妈妈,然后呢?”

 “从美国回来后,她就不太说话,也不知道她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整天就像个没头神似的自己一个人在附近闲逛,不吃不喝的,身子就这么弱了下来,那天,我见她睡着了,便想炖些补品给她补身子,结果…唉,都是我的错…”她哽咽着,久久无法再说下去。

 她回想到那一幕,心中的惊骇依然清晰,恐惧仍重重地口。

 “秦妈妈,纭妹是怎么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一把攫住她的双臂,何悠作心更急了。

 “风大,门没关好,结果报纸飞了起来,炉火也被吹了起来,墙角本来就放着几桶汽油,就这样全都卷在一块儿烧着了,火势一下子就大得吓人,我来不及冲回房间去背她出来…”她说得眼眶泛红。

 “纭妹那时还在屋子里?”

 “悠作,是我害了阿妹那孩子。”那段时间是累了点,以致在煮东西时竟然打起了瞌睡,所以才会…是她害了女儿。

 “情况…”他顿住话,紧闭住眼,喉头随着倏然紧缩的心脏上上下下的溜动着,好半晌,才又幽声轻问:“纭妹她的伤很严重?”

 如果,老天爷愿意怜悯他的一片真心,他宁愿付出所有来换回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即使是要做一命换一命,他也甘愿。

 老天,这一切的苦难不该是由纭妹承受的。

 “幸好这孩子虽然整天茫神茫神的,但警觉还有一点,听到我在外头大喊大叫地就被惊醒了,可是在逃出来的时候…”

 何悠作没作声,凄切的酸涩热烫了心眼,他已经完全被这个消息给震慑住了。

 “都是我的疏忽,如果那时候我没睡着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出事至今,她的自责只增不减。

 “她伤得很严重?”

 “唉,要怎么说严重不严重。她受过训,知道在面对熊熊大火时该怎样将灾害减到最低,这是幸运。但是风太大,火势太猛,屋子烧得实在是太快,一眨眼工夫,整个屋子都红透了,她勉强逃到大厅就被塌下来的梁柱给到了,等我们冲进去将她救出来时,她已经被呛晕了,但是,总算是将命给捡回来了。”

 “纭妹呢?”他要亲眼看她。他必须。否则,哀戚的心无法平复。

 “你要见她?”

 “对。”

 端详着他,片刻,秦妈妈沉声叹气。

 “因为那场火,阿妹她的右脸颊被灼疤了,伤痕一直延伸到颈子,就算可以植皮,也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虽然没有感染到别的并发症,可是她的呼吸器官跟肺功能也因为入太多的浓烟而受到影响,这段日子以来,她的身体状况一直没有好转,说不定,她的身子就这样一直弱下去,这样子,你还想见她吗?”平铺直述,秦妈妈没有半丝欺瞒。

 悠作这小伙子会飞来台湾,应该代表他对阿妹仍是有心。但,如果他知道阿妹她遭火灼伤却无法面对呢?

 不成、不成,宁愿在他们还没见到面之前先让他知道详情,由他自个儿做选择,是留下呢?还是及早回头!

 身为人母,她是有着私心,与其让他们见到面后,他可能会有的嫌恶表情再重创女儿脆弱的心一回,还不如就这么打消他再续前缘的念头。

 “纭妹她在哪里?”

 “什么?”

 “就算她因为那场火而成了钟楼怪人,甚至不良于行,我也绝不放弃她。”他直视着她的眼,态度坚定。

 “悠作!”

 “我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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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何悠作出现在秦纭妹眼前时,她的惊愕更甚于母亲,蓦然瘫软的身子仰靠向身后的树干,慢慢地滑到地上。

 “见到我真那么惊讶?”几个大步,他已经在她身前蹲下,轻颤的双手不由分说的抚上了她苍白的脸颊,温和的黑眸陡然沉郁。

 当逐渐僵凝的指腹触及她那半边脸颊上覆盖的弹绷带时,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她的退缩与恐惧。

 “悠作?”怔怔的,她凝望着蹲在身前的人,泪眼婆娑“你怎么来了?”

 纭妹的嗓音较以往沙哑,又是因为那场火吗?心忽地一酸,他忍不住以温热的拇指轻拭着那两片细细抖颤的瓣,许久,轻声低喃。

 “我来找回私逃的爱人。”

 “爱人?”她的话有着浓浓的不敢置信。

 他仍对她有情?悠作真是为了她来的?

 “没良心的女人,我以为你会等我回来。”

 “我以为,你不会要我等的。”她的声音发颤。

 她想等的,可是,她不敢等,怕等到的是令人心碎的绝情。而结果也如她所料,留下一句保重,第二天上了飞机,他就走得潇洒无憾,连一点讯息都没有施舍给一天比一天更心慌意的她。

 “小傻瓜,我不是说过了,我只去一年。”

 “你也说过,会跟我联络的。”

 “呵,看来我的信用真的是破产了。”心疼她清冷的泪珠滚出眼眶,于是眼明手快的以指拭净水意,不让它濡了颊际那片极需保持干洁净的棉垫“不是籍口,但到了那里才发现我们真的像是置身在荒郊野岭。”

 “是吗?你真的有试图跟我联络?”

 “不计任何代价。”见她泪眼汪汪,他夸张地叹了口气“你可以跟原梓求证。”他没忘了还欠她一客冰淇淋大餐。

 原梓那女人绝对不会对他客气的,说不定,她到时候还会呼朋引伴,狠狠地拗他这一顿。

 “不用了。”他说有,而她相信他的话。悠作不会骗人的,起码,他从来不曾拿话诓过她“你怎么回来了,一年到了吗?”

 “还没。”

 “那你为什么…”

 “因为,一踏上那块土地我就后悔了,是我笨,笨到竟以为自己可以忍受离开你这么远、这么久。”倾身向她,他小心翼翼地将覆上她带着浅浅葯物气味的“我想你。好想、好想。”

 他的温一如以往般柔情款款,可却小心地痹篇了她的伤处,一寸一寸地将她未覆上棉垫的肌肤添上热气。

 紧咬住下,她不允许自己回应他的索吻。即使怔茫多的神智已经因为他的亲吻而逐渐清晰,可她仍强迫自己驹乒他的热情。

 “你想我吗?”

 想,想得她心都痛了,可是她不能这么自私。

 “你看清楚我了吗?”她不答反问。

 容貌尚属清妍时,她执着于心中的恶魇,始终不敢将不幸的预言延至到他身上,而如今的她容貌已毁又怎么贪恋他善心之下所残余的丁点爱恋呢。

 “当然,我依然眼清目明,而你也没瞎。”随话,他吻了吻她的眼睑。

 他紧接着说:“没聋。”他轻咬了下她的耳垂“没哑。”轻轻地,他覆上了她的,热切但不失轻柔地着她略显干涸的“你想说什么?就算你已经瞎了、聋了、哑了,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可是…”

 “我爱你,不论你变成怎样,我都爱你。”微使劲,他将她的身子揽往怀中“同样的错,我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你别再这么傻了好吗?”

 “别浪费舌了,你该知道我的座右铭呀,永不放弃,记得吗?”拉回她挣扎的身子,双臂一展,牢牢地将她钳制在怀中“我的耐你该清楚得很,这次,我等你对自己有信心。”

 “何必呢。”她轻叹。

 女为悦己者容,她深知这点。而女人的信心绝大多数是来自己的外貌,可如今,她算是破了相,能不能恢复往日容貌都还是个未知数呢。若非挂念着疼她、爱她的父母,在苏醒过来的那一天,她就对未来全然绝了望。

 她钦佩海伦凯勒,可是,她叫秦纭妹,不叫海伦凯勒,自己没有她的那份勇气去面对接下来的生命。

 “还那么执拗?纭妹,你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了。”轻言哄着,漾着浅笑的脸上有着和煦如风的温柔“记得吗?”

 “那又如何?”

 “让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迷茫的眼越过他怔忡地望着前方,忽然,她笑了,笑得凄怆又教人心怜“可是,我已经不想再跟任何人重新开始了。”尤其是他。

 她的命还在,或许她是天生命韧。可是,展现在她眼前的路还有着重重的挫折,她都没有把握自己能有否有毅力走下去了,更遑论是曾经耽误了他那么多年,如今,该彻彻底底的放他自由了。

 再这么自私地牵绊着他的情爱,她觉得心中有着愧意,觉得对不起他。

 悠作值得比她更好的人陪他、伴他。

 “你不想离开这里?”

 “嗯。”她轻声应着,哀伤的眼不敢望向他。

 他沉默着,久久、久久。

 “悠作,别执着于我,这辈子,算是我欠了你,如果…”

 “我了解了。”凝望着她低俯的脸庞,蓦然,他轻抬起她的下颔,柔柔的在她上留下最后一吻“你别再说了,我都了解了。”就在话将尽时,他松开掌中的握力,伸舌润了润她已然红的“其实,人生的路还很长呢。”他突然俯向她的耳畔,悄声说道。

 “悠作?”

 “我走了。”淡然一笑,如她所愿的,他站起身朝着来时路离去。

 就在秦纭妹热泪盈眶的凝视下,他再次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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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路还很长呢。

 这句话像句诅咒,又像个看不见的绳箍,牢牢地纠结着她的心魂不定。

 一天、两天,当时间慢地蚕食着她悲戚盈心的思念时,而悠作依然没捎来只字片语,她强迫自己彻底的死了心。

 这样最好,对她,对悠作,这种结局堪称是最圆满了。呵,就这样了吧!

 于是她再度放弃了等待的心,依然过着魂不附体的日子,而这天,神情清朗的何悠作又再度出现在她眼前。

 “悠作?!”不待满面微笑的他开口,发烫的泪水已然滑落脸庞。

 “见到我真那么惊讶?”笑着,他重复着曾说过的话。

 “你怎么又来了?”

 “因为我那任的爱人不肯跟我回芝加哥,所以,我只好又来了。”口气虽无奈,但眼中的神采闪闪发亮。

 “噢,悠作。”

 “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了每当你用这种口气叫我的名字时,我就想将你给一口进肚子里。”啧了啧,他叹着气“我再问你一次,你只愿意留在这儿养伤?”

 她点点头,不敢相信自己的喉头能挤出话来。

 暂时,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及疲惫的心需要一处远离喧嚣、极其安宁的地方窝着,她会克服身心方面的障碍,这是迟早的事。但,不是现在,不是最近。

 “那好,这里应该还缺个医生吧?”

 心猛然惊诧,她抬眼望向他。他的意思是想…眼一眨,热泪潸潸滑落。

 “你…其实,你这又何必呢?”

 “这辈子,我只认定你,不管我们的婚礼回锅多少次,不管你需要多久的时间平复身心的伤痛,我都会在你身边。当你愿意披上白纱的那一天,站在你身边的,就只能是我。”

 “我?!”

 “对,就只能是你。”

 “悠作!”

 “别急着马上回答我,我等你。”轻轻地,他抚上她罩着棉垫的脸颊“不论需要多久的时间,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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