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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心态
   一

 在中国有一种建筑是怪异的。

 世界有很多种建筑,他们都能代表一种独有的风格。比如说拜占庭建筑的博大,文艺复兴建筑的昂,希腊建筑的沧桑,罗马建筑的质朴,伊斯兰建筑的优雅。这些建筑总的来说都是一种传统的审美观点所导致的——建筑本身是生活所需要。即使到了中国,建筑一种功利极强的空间艺术。唯独有一种特殊的建筑,它的本质实际上就是住房。但是在住房之外却有着一个比住房大百倍千倍的空间,里面陈设着各种各样的雕塑、建筑、绘画。俨然一个天博物馆。在这些陈设品当中,穿着各种各样的房屋。高山水,亭台楼阁,构成了一整套建筑格局。

 这种建筑格局,就是苏州园林。

 苏州对我来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在我眼里,整个江苏从扬州开始就出现了一种从文化到本质的繁荣。这种繁荣植于文化本身而不是经济的作用,并且也不存在任何的借鉴攻错。这里虽然都是弹丸之城,却聚天下之财。整个苏州就是一个庞大园林,从城市规划到建筑,都是一字儿的矮小。

 纵观苏南的这些城市,都是这样的生活着。他们不需要别人惊羡的眼光,不需要别人宽宥的语言,在他们的眼里。任何的只言片语都不能代表他们的现实价值。据说苏州很休闲,很能消费。在他们眼里,金钱和时间都是身外之物。在古代就是有“苏南九百销金窟”的说法,那些秦楼楚馆银号茶楼,估计就是指的苏州。

 刚刚一到苏州,就有些后悔,这么热的季节到了苏州,肯定是一种错误的决定。但是到了苏州火车站的出站口,还是有些激动,因为通过几栋简单的建筑,就已经能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本质。

 那些都是比较时兴的茶楼和酒吧,但是都建设的和明清时候的建筑一样。那些建筑在马路边上悠闲地躺着,这种悠闲态度,让成都人都逊不少。负责接待的一位朋友说,苏州人敢消费,成都人也敢消费,只是苏州人比成都人会赚钱罢了。

 其实这就是一种独有的思想和心态。亭子不能大,但是一定要有着一种别出心裁的厚重。这种庭院园林,实际上就是一种刻意打扮。整个苏州都是小城,扬州、无锡、苏州、常,这一系列的小城都是鱼米之乡,富饶之地。人们对于土地也就格外看重。但是富裕的人们更追求心理的舒畅。在一座窄小的院落里面,尽情打扮,尽情发挥。

 这种心态落实在苏州人身上,说白了就是一种园林心态。

 苏州的每条街道都是通的,这点和成都很相像。无数条垂直和平行的街道构成了一座繁华的新城市。据说苏州城要改造的时候,市政府决定修建像北京上海那样的块状区域。这个提案很快遭到了苏州人的一致反对,虽然反对之声出自于万口,但是声音基本相似,那就是:这搞来搞去,走起路来,多麻烦!

 现代化的提议很快就被苏州人传统的心态击败了。这种胜利在欧洲比比皆是,曾经听一个巴黎的朋友说,当年戴高乐总统要拆除巴黎市政广场附近的老建筑群,大群巴黎市民涌上街头,大声抗议。一个带头的人叫皮埃特,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抗议的理由很简单,你把房子拆了,我们到哪里去喝咖啡?原来那些老房子里面有几家廉价的咖啡馆。

 巴黎的咖啡馆比比皆是,老人们的抗议绝对不是单纯地为了捍卫他们喝咖啡的地方,而是对于那些建筑出自于一种内心的割舍。一向看不起法国人的英国人隔着英吉利海峡笑法国人是“老房子心态”(Old-houseview),法国人并不以为羞,直至现在,法国仍然是古建筑保存最好的国家之一。

 现在踏上苏州的土地,仍然没有一种高科技的冲力。尽管这里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方,苏州市政府还是坚持成立工业园区和新区,所有和传统格格不入的东西都迁到了那个地方,形成了举世闻名的苏州高科技园。

 朋友说,那里是中国目前最奢侈的园林。

 二

 园林心态这个词,是我戏仿出来的。因为在心理学里面,有老房子心态、水域心态(Waterview),园林本身是中国独有的东西,园林心态,实际上就是指的苏州人长期的一种心态。

 苏州的园林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最有名的拙政园、退思园、沧亭、留园、艺园…数不胜数。建筑学家贝聿铭先生先生说,在苏州数园林,比在捷克斯洛伐克数城堡还难。世界上把捷克的首都布拉格称为万城之城,其实这个称号,给苏州也很贴切。

 其实最有趣的应该是苏州园林的起因,这大概就是苏州园林心态最好的一个表现。回避倾轧的官场、喧嚣的尘世成为了当时苏州人的一个向往。最早的园林,是东晋的辟疆园,那是一个盛行狂狷之美的时代。苏州人巧妙的利用了园林这么一种东西,把整个复杂的心态都安置到了里面,不管你外界怎么变迁,我在园林里面,安心的经营着我的园林。

 建筑这种东西是最能保管精神的。当时那一股子豪放气,那一股子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豁达气概就这样留在了各个大大小小的园子里,假山也好,水也罢。这里是我的天下,我就是一园之主,管你天下变化,与我无关。

 这就锤炼出了苏州人最原始的社会观。骂苏州人骂得最凶的是北方人,他们常常说苏州人不关心国家大事,不尊重上面的大领导,只顾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像北京人,出租车司机都知道参考消息第三版的内容。

 其实这没有谁对谁错,苏州园林本身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态外化。懂得享受懂得赚钱是苏州人精神的体现。悠闲养,返朴归真的意境给苏州园林增不少。罗马建筑博大气魄,造就了罗马帝国的风起云涌,巴洛克建筑的优雅深邃,是一个民族具备高度信仰化的特征。既然有了自己的特色,还能够很好地保存下来,那么,我们就不能有任何的要求,让人家去改正,去变化。

 可以想象,所有刚刚到苏州的外地人是多么的不适应。在他们眼里,苏州就应该和他的兄弟城市上海一样,什么都敢为天下先,干什么都轰轰烈烈卷起一阵旋风。就像一个昆明的朋友从成都去重庆一样,在电话里对我大声喊:“就隔着一条高速公路,两个城市怎么差别这么大!”我笑而不答,两个城市我都喜爱,谁也不能说对和错。

 在国际建筑学上面有一个这样的悖论,实力相当的两个名城毗邻,它们的精神状态肯定是截然相反的,否则就会合而为一。

 其实仔细想想,苏州是很难和别人合而为一的。

 亭台楼榭、山水花木、粉墙黛瓦、栗柱灰砖,都是苏州园林的气质。苏州园林讲究的是一种美,这种美,并不是单纯的美学设计。在这种环境中,我们常常能够感受到一种美,这种美的本质,实际上就是一种灵感。

 在古代的中国,设计学并不发达,更谈不上成何体系。在更多的情况下,我们更趋于一种单纯的美学追求。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园林就是一种园子。设计者多半是园林的主人,今天一点,明天一点,类似于修补的这种维护和呵护更多的程度上依赖于创作者本身的一种灵感。而苏州园林,则更好是一种灵感的具体体现。

 有朋友在苏州投资,说苏州的市政建设非常到位。只要在苏州呆上十几年的人,都知道苏州城里面不断在修建各种各样的步行街、商业广场,这些街道繁华而不低俗,随便走进一家商店,都带有浓厚的苏州气息。苏州的服务行业态度好,不像南京,说话都带着一股子油滑劲儿,也不像武汉,对谁都是一种爱理不理。

 苏州老板们常说,店面是自己的,时常要梳理。就像自己家的园子一样,无论你的园子多大,或是多小,都不能让他荒掉。

 三

 都说苏州人爱家,但是苏州人并不固守成规。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种文化,只要能够恰到好处的宣传自己,保存自己,这个城市就有着极强的发展潜力。城市的排外心理,不只是在国外,在国内也比比皆是,但是像苏州这种宽容的城市,还是很难得的。

 苏州在老百姓心里由一个普通城市超迁为国内一的城市,也就是这近几年的事情。这种殊荣若是放到国内任何一个城市的身上,当地人再怎么也要人前人后炫耀几句,可是苏州人呢?仍旧是一副宠辱偕忘的样子,谁也不把自己太当回事。

 在苏州小住了几,就在拙政园附近。可惜苏州最有名气的园林并不是拙政园,而是退思园。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是园主的为人从政之道。

 退思园的主人官位不大。据历史记载,只是一个当地叫任蓝生的总兵。审美‮趣情‬和官位大小是不成关系的。木强敦厚的任蓝生最后还是离开了官场,在苏州一个叫做同里的地方修建了退思园。退者未必思,思者未必退。与孥来到这里的任蓝生开始琢磨着如何在官场上继续“发挥余热”两年过后,同治皇帝将“退思”的任蓝生召回北京,连升两级。退思园一时名声大噪,成为了“官运亨通”的代名词。

 可惜两个月之后,任蓝生病死于北京城。

 这大概就是苏州人不热衷于官场的初衷?我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退思园成为了苏州人心里一直无法绕开的结。在中国这个社会,鄙视官场的群体少,但是一旦形成,那就是一种很有力量的群体。苏州人不愿意做官,不愿意出名,只是附丽于一个小小的园林之中,自娱自乐。

 苏州的园林实际上是开放的,它没有任何阻隔,也没有任何的沟壑。往往他们会将最新的信息和自己最诚恳的情感通过园林表达出来。任何人读懂了园林,也就读懂了苏州人。特别是来自于外地的游客,对于苏州,更是一种疑惑和思考,他们通常会思考苏州人为什么会这样发财,为什么会这样有创意?

 其实问题很简单。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空间。直至现在,我曾不止一次的询问过在苏州的朋友,他们是否如香港、台北的朋友一样青睐“千尺豪宅”?他们的回答让我很吃惊,他们很“厌倦”那样的房子“屋子大了,谁去扫地?”他们这样回答我。

 这种回答,表面上轻巧,实际上蕴含着苏州人一种独特的力量。在他们的眼里,园林就是最好的世界。里面都是华,都是可用之地。即使是面积不够,稍加修整,也能看出一片景致出来。

 苏州人并不节约,但是他们懂得如何才能更好的利用所有的资源。资源对于苏州人来说是一种投资,更是一种消费。曾经一个台湾的历史学家这样说,苏州建设园林的时候,设计师都要做好预算,所有的料必须是最好的。石头是最贵的,门厅是最大的,木料是最结实的。但是他们不浪费一块砖,不荒废半分地。

 在他们眼里,任何消费都是合理的,但是任何一丁点浪费都是不容许的。

 四

 从退思园出来,我将离开苏州。我的下一站是上海,前一站是扬州。

 退思园里面是奢侈的,更是妙的。假山水潭在光影的浮动之间映出清澈的颜色。在不同的地方,能看见截然不同的景致。靠在亭子的木头栏杆上,静静地听着河水从脚下过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几百年前传过来的,几百年前,是这样动,是这样清澈,木屋黑石,声音依旧令人屏息凝气,侧耳倾听。站在这种声音上面,任何的暑热也都悄然消去。这大概是主人的明慧所在,他已然料到,水的声音,是清退暑热的一剂良药。因为在《易经》里面,水火之剌谬,乃是真理。

 细细想来,所有的园林其实未必是主人们嘉玩的玩物。主人大都富足,但不颟顸。对于美学的追求,绝对是一种士大夫的心态。况且这些主人,本身就是一的士大夫。

 苏州人不喜爱偏栖,喜爱热闹。沿途在路上总能听见一些评价,在扬州,总能听见人这样说——

 “苏州那地方,实在不行。经济上去了,还是一个老园子,整个城市都是一个老园子。”

 在上海,很多出租车司机都这样说——

 “侬出租车也是十块钱啦,乡下佬凭么好和上海一样伐。”

 可是苏州呢,没有任何的回音。

 因为他们不需要任何的回音,鄙视也好,嘲笑也罢,都无所谓。苏州人认为,诠次任何城市的优劣,都是一种荒诞和嬉笑。在他们眼里,应门之事和治国修身平天下一样,在园子里恬淡的生活,就能说不是一种对于世俗的报复?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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