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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因为前一晚灌了一肚子的咖啡,天蒙蒙亮了,沈冬生才睡著。但不到十点,便自动醒来,头痛得要爆开,电话偏偏不知趣的叫个不停。

 “你还在睡啊?太阳都晒到股眼了!”他一接起电话,那头不由分说就劈哩叭啦大声嚷嚷起来。

 蔡清和那个大声公!

 “是你啊,老蔡。”沈冬生有气无力地“几点了?”

 “快十点了。”听他的口气要死不活的,蔡清和可怜说:“怎么?昨晚搞得很惨是不是?对不起哦,没帮上忙。”

 “还好啦,昨天喝了太多咖啡,天亮才睡著,头痛得要命。拜托你,帮我请个假。”

 “不好吧?别忘了你可不是普通的上班族,可是在作育英才,伟大神圣的老师!像这样醉酒、酗咖啡、又翘课的,还像话吗?”蔡清和万分夸张。

 “老师也是人啊。”沈冬生有气无力地回一句。

 而且是最平凡不过的人罢了。七情六不少,蒜皮的缺点一堆,他自己看得很透彻,倒是那些人硬要将这个职业、这个工作拱得成什么有的没有的,好似多伟大。

 “我看你随便颗头痛藥,还是过来吧,省得别人说话。反正只要人过来,谁晓得你脑袋在哪里神游,叫学生自习就成了。”

 这像为人师表该说的话吗?蔡清和倒是老实的…教书就是工作,工作就是那么回事。难怪,沈冬生想,难怪他会跟他那么合得来。

 “好吧。不过,我上午有堂课,二年五班的,你帮我请个假,我下午过去。”

 “什么名目?宿醉吗?还是咖啡因中毒?”

 “呿!”沈冬生啐一声。

 放下电话,正想去冲澡,它又响了。

 “喂?”他打个呵欠。

 “啊,我是夏生,吵醒你了吗?”呵欠声不小,隔著话筒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冬生张到一半的嘴巴闭起来,但马上又放懒,说:“没有,我起来了。”心想,也好,让她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他不要她在心中制造一个完美非人的意象。

 “昨天,呃,对不起,我没有等…呃…”她没有等到咖啡店关门,没有坚持最后那十几分钟。她担心后来他不知是否赶来了。

 “没关系,我本来就告诉你别等我的,我原就有事。”他以为她没去咖啡店等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样也好,同时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滋味,有些不舒坦。

 “你…呃…你昨天…呃…”徐夏生的语气十分迟疑。她想问他昨晚是否去了,却又问不出口。

 “什么?”沈冬生又打个呵欠。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意,但他希望她知道,他也只是个吃五谷杂粮会呵欠会放的通俗男人。

 “没什么。”徐夏生摇头,随即想到沈冬生又看不到,说:“今天上完课你有空吗?可不可以见你?”

 “今天?你不是要上班吗?”

 “我可以请假。”

 “这样不好。而且,我今天也有点事。”他编个藉口。

 “那…礼拜四呢?你有没有…”

 “夏生,”没等她把话说完,沈冬生便打断说:“不好意思,最近学校的事比较多,所以没什么时间。不过,你有空回学校来,老师还是很。”一下子又变成老师了。

 这样也好。蔡清和说得没错,他在发热病,到此为止就好。

 电话那头徐夏生沉默了。听出沈冬生婉转的拒绝,听出他清楚地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界限。

 她想问为什么,又没勇气问,一时之间受伤、自怜、难过、退缩的情绪纷扰出来;然后,她突然对自己生起气来。气自己的被动退缩,气自己的懦弱胆怯。

 “夏生?”沈冬生继续维持距离“不好意思,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到学校去了。有空再联络,老师一直很你们这些毕业的学生回来探望的。”

 这样就好。夸父本来就不应该追的;玫瑰也没有蓝的。

 他吐口气,轻轻挂了电话。

 “听说你昨天去约会了?沈老师。”才踏进办公室,都还没坐定,王淑庄脸上带著半嘲讽半暧昧的笑走近他。

 沈冬生愣一下,目光转向蔡清和。蔡清和比个“不关他的事,他什么都没说”的手势。他乾咳一声,乾笑说:“没有。你从哪听来的?王老师。”

 “学生都在传喽,听说女朋友都到学校来了。”

 原来是指唐荷莉。沈冬生心宽起来。还好不是指施玉卿那回事。昨天灌了那些咖啡,到现在头还在痛。

 “那些学生哪件事不传?”他说:“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敝。”

 “沈老师受,学生才会对你的事感兴趣嘛!”王淑庄没有走开的意思。

 沈冬生不著痕迹的站起身,随便抓些东西在手上,说:“这年纪的学生多半好奇,像到动物园看动物一样。”他笑一下“等会有课,我先走一步。”

 所以他怕到办公室,还是躲在美术教室泡筒咖啡,天下无事地太平。

 还有十分钟才上课,学生都还没到。他照例泡了一笔筒的咖啡,边喝边苦笑,越觉得自己在喝毒藥。

 “你还在喝这个东西!”蔡清和大脚跨进来“不都说头痛了?”

 “是啊。”沈冬生看看他在喝的东西。“其实,我也不是顶喜爱喝咖啡的,但不知怎地,还是一直地喝。”

 “人哪。”蔡清和挥个手又摇头。

 “你下午不是有课?第一堂对吧?”

 “迟到个五分钟,没什么。”蔡清和习惯地又挥挥手。

 沈冬生忍不住笑起来。学生如果有分好坏,他跟蔡清和可也是绝对成不了模范老师,恐怕还失格了。

 “昨天到最后怎么了?施玉卿到底找你做什么?”蔡清和问。

 “这个啊…”沈冬生出个苦涩的、难看的笑纹。“她打算介绍她朋友给我。”

 “吓!”蔡清和怪哼一声“她怎么突然关心起你的终身大事来?”跟著嘻皮笑脸说:“恐怕『介绍说』只是个幌子,她想推销的是她自己吧?”

 沈冬生还是歪鼻斜嘴的苦笑。“这种话千万别说,要是被人听见就不好了。”说真的,他也有一丝这样的怀疑。但怀疑归怀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还是最省事。

 “后来呢?”蔡清和问:“你怎么回她?”

 “当然是婉拒她喽。”想起那件事他到现在还头痛。“送她回去时,在车上她还不死心地直提。”

 “送她回去?沈冬生啊沈老师,你还当真护花到家!”

 沈冬生个“有什么办法”的表情。

 蔡清和一只手抱著手臂,一手支托著下巴,打量著沈冬生,揶揄说:“长得帅就是有这种麻烦,还好我长相平凡。”

 “别再开玩笑了。”沈冬生没心情跟他抬杠“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去上课了。”

 “沈大爷心情似乎很不好。怎么?谁开罪你了?”

 “都跟你说别再开玩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地就是觉得烦躁,闷闷的。

 “跟女朋友吵架了?”蔡清和问,难得正经了。

 他摇头。

 “那有什么好烦的?该不会是…”语气顿一下“你还在发热病吧?”

 沈冬生白他一眼。“我跟夏生之间没什么。”

 “你跟她说清楚了?”

 “没什么说不说清楚,本来就没什么。”

 “总之你跟她说了是吧?你这样做是对的。都这年纪了,你没那本钱陪她回她那一腔少女情怀。”

 沈冬生又白他一眼。“是,你说什么都正确。”

 “别这么颓丧酸溜溜。放心,这年头不流行什么地久天长了,小女孩的白梦短又浅,见苗头不对,自然就会换个对象去作梦。别担心,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忘了你、忘了这回事;你呢,则一样身体健康、生活快乐美满。”

 沈冬生呆半晌,然后说:“她不是小女孩了。”都那么多年了。她为什么回来找他?

 也只是一场热病吗?

 门口外传来学生无忧似的晏晏笑声。陆续有学生进来。沈冬生不再说什么,把洗笔筒里剩下的咖啡倒掉。

 “别想太多,自寻烦恼。你这样做是对的。”蔡清和拍拍他肩膀,咧嘴一笑,这才走开。

 教室外头是大好的晴天。阳光照得太好了,一霎时沈冬生冲动地想丢下工作,开车在滨海的公路上狂奔。但他终究没那么做,他只是贪恋地多看几眼好睛光,耐心地等候学生陆续进来。

 “真的不进来吗?都到门口了。”唐荷莉拿出钥匙,回头询问沈冬生,目光很紧。

 “还是不了。已经很晚了,我明天一早要开会。”无聊的校务会议也是“会”已经十点多了,他没有力气再耗下去。

 “那么就住下来嘛。”

 “我得回去准备一些东西,明天上课要用,不方便。”

 不管怎么听,唐荷莉都觉得像藉口。不情不愿说:“好吧,那么,这个周末你…不,我过去你那里好了,免得到时你又藉口约了。”

 沈冬生无奈何笑一下。

 唐荷莉伸手刮刮他的脸颊。“可得乖乖地在家里等我哦!要是让我扑个空,我就不饶你。”语气半夏半假,绝大的成分在撒娇。

 “嗯。”沈冬生点个头“快进去吧。”

 “你就是巴不得我快点进去,好赶紧离开是不?”唐荷莉嗔他一眼。妩媚的女人连生气都让人觉得娇俏。唐荷莉佯装生气,同样地有那种娇俏。沈冬生只能陪笑,笑得嘴巴都酸了。

 唐荷莉开了门,回头亲沈冬生一下,笑说:“我不晓得原来你那么受学生。沈老师,你可别被学生了去。记得,你已经有了我哦。”女子高中根本就是一个女人国,说是小女生,个个却都年轻有朝气;有些发育更已经很成,与女人无异。唐荷莉这时虽是半开玩笑,倒也不无危机意识。

 “别再开玩笑了,快进去吧。”沈冬生轻轻拍拍唐荷莉的脸庞,推开门让她进去。

 男与女之间大概就是这样了吧?花前月下,笑嗔怨怼。每一段关系,都有一个相应的模式。

 要是知道他这么怀疑,蔡清和一定会说他悲观;可是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应付一个王月霞,就额皱眉结的。纯粹都是理论派的。

 他只想大大的吐气。

 沿路很安静,路灯静静的站著不动。陪了唐荷莉一晚上,到现在他才觉得肩膀酸。他将车子开得飞快,只想尽早回去。

 跑了十多分钟才到家。他停好车,伸了伸懒,才下车走向电梯。地下停车场安静得像废墟,埋尸一堆破铜烂铁,总让人有种角落不知藏了多少妖魔鬼怪的错觉。

 上了楼,他疲累的甩甩臂膀。门口站了一个人,约是听见声响,回过头来。

 他愣住,甩动的臂膀重重垂下来。

 “你怎么来了?怎么上来的?”门口站的那个人…唉!

 他走到她身前,心里又叹了口气,都过几天了?他以为她死心了…

 徐夏生啊徐夏生!

 “碰巧楼下好像带朋友回来,就跟著混进来了。”徐夏生努力挤出笑容“你们那个管理员真的很罗嗦,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上来,要我等你回来。可是他哪知道你回来了没有,或者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就自己跑上来了。”

 “我今天刚好有点事…”沈冬生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他看看时间。“都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你不请我喝点水吗?我有点渴。”徐夏生不动。

 沈冬生犹豫一下,问:“你等很久了吗?”

 “还好,三个多小时而已。我上了一堂课,便跑来了。”

 他一呆!那么久!她用那么轻描淡写的口吻,不是更要教他觉得内疚!?

 “怎么那么傻?知道我不在,就应该马上回去的。”他没想到她会做到这样的程度,倚门等了他三个多小时。这是浪漫期的年轻女孩才做得出来的吧?成年人,没有人会学这种小说戏剧里荒谬的行径。

 “我想,你也许随时会回来。”徐夏生站在他面前,生了似,有种固执。

 没办法,沈冬生只得掏出钥匙开了门。

 “进来吧。”倒了一杯水给她。

 客厅有一大片窗,没有阻拦,可以看得很远,还落进一大块的天空。

 “你找我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她停一下。抬起头?看着他。

 “想看你。”

 沈冬生震一下,讶异她的主动大胆。

 “就这样?”脸上却要装作无事“好,你现在看到了,喝完水我就送你回去。”待她像对十几岁的少女,他的学生。

 “我可以坐过去吗?”徐夏生侧侧脸。不等他回答,自动移到他身边。

 沈冬生有些无可奈何,略略挪开身子。

 “夏生,”他说:“已经很晚了,我…嗯,老师明天还要上…”

 “你何必那么说。”她打断他“你已经说得很明白,拒绝我了,我知道。”

 “那你还…”他反口,但说不下去。发现她咬著,咬得十分用力。

 他替她觉得痛,又不知该怎么办。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厚脸皮?”她突然问。

 他的确是讶异她怎么变得那么大胆且主动。

 他不回答,起身说:“我送你回去。”

 徐夏生跟著站起来。“我可以碰你吗?”

 他看她的表情十分认真,不是在开玩笑,退一步,摇头说:“夏生,别跟老师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她强迫自己看着他,不允许自己退缩。“我如果不这样,主动一点、大胆一点、厚脸皮一些,我缓筢悔一辈子的。”

 “夏生…”沈冬生语

 徐夏生靠近他,伸手拉住他的手,说:“这些年我心中一直搁著,一直在想,当初我若开口跟你说了,而今会不会变得不一样?这么多年了,就算是仪式也好,总得了结。”如果不把一切该说的说了,这场仪式、这场梦水这也不会有结束的时刻。

 “仪式?”沈冬生皱下眉,心里觉得不舒服。

 蔡清和说得没错,他只是她少女幻梦的一个想像空幻的对象而已,就像祭祀需要牺牲品一样,他只是她梦幻里供桌上的贡奉罢了。

 难怪蔡清和笑他发热病。是他自作多情了吧。还好,他一直很理智…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他回手,往门口走去。

 “沈冬生,”徐夏生匆再抓住他的手,满脸红。她知道会被拒绝,会有这样的难堪。她早就知道。“我…”她喉咙哽住。“我知道你很为难,我这么突然…我…你拒绝我,我知道…可是,有些事,怎么也过去不了…我…”简直语无伦次,变成了呢喃。

 “夏…”听到她那些口齿不清的呢喃,虽然觉得为难,沈冬生心中的不快却消散。

 “夏生…”他感觉到她手的紧握。多年前那空无的眼神,而今装满了紧张。

 他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眼睛。她厚颜地环抱住他。

 是的。是她。她抱住了他。

 一时间,沈冬生不知该如何。

 那时候的她,十八岁的她,都在记忆里,在那带一点惆怅、暖寂的夏天午后里;也只存在在那惆怅里。现在的她,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为什么他却伸手想抓住那时候的她?

 或许是因为一种弥补吧?

 他始终摆不了那年那个阳光灿灿的午后,她打他眼前走过,他一直看着她走过的天空那点蓝那点寂寥。

 这究竟是什么心态?遗憾吗?

 而今,她就在他眼前,怀中里…他慢慢伸出手,将徐夏生环抱住。

 他拥住的是十八岁的她,二十八岁的他的遗憾,他们的沉默。

 “那时候我常常看着你。”她说。

 “我知道。”他回答。停了一下“那一次,我一直看着你,但你却不看我了,为什么?”

 “我觉得没希望,绝望得很。”她知道他在问什么。

 原来是这样。原来。

 “走吧,我送你回去。”沈冬生看看时间。

 “不能再待一会吗?”

 “很晚了。”

 “不是…”

 “夏生,”黑夜会让人意,此时最好什么也不要谈了。“时间真的很晚了,我明天还要上课,一早还要开会…”

 现实问题还是要考虑的。

 徐夏生不再坚持,但要求说:“明天我可以再来吗?”

 “你要工作对吧?我也有事…”

 “没关系,事情总会做完的。我等你。”

 “你真的要等?也许会很久。”

 “不然,我能怎么样?”

 “还是改天吧。我…”看她那固执的样子,沈冬生实在说不下去。“好吧,你就等吧。”然后叹口气,说:“算了。你几点下课?我去接你。”

 蔡清和要是知道了,会怎么说?大概要说他热病发得太厉害了吧。

 他不苦笑起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安慰,心田里某个边角的空虚遗憾似乎填满。

 他其实只是个平凡普通的男人。全世界应该都知道的。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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