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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你就这样跑了?”

 房门鲁地遭人开启,自外头接回无音的碧落,一把无音安顿好后就直接跑来找人算账。

 “别让她落单,回房里看着她。”正在室内挥毫作画的叶行远,边为墙上的芍藥加枝添叶,边下逐客令。

 但她却不领情,大剌剌地踏进室内坐在一旁看着他“申屠令被藏冬找来的人追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沾染了料的笔尖顿时停住,他挑高了一双剑眉回过头来。

 “他们俩似乎认识,好像还有些小饼节。”追他们追到后来,她发现以她的脚程根本就追不上,因此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不知消失到哪去。

 他微笑地抚着下颔“那咱们算是找对人了。”听山魈说,藏冬结识了一名人类,但他没料到,藏冬找来的这个人类这么有本事,现下他只希望这个人类最好是能赶跑申屠令永不再回花相园。

 碧落在他把话题拐跑之前抬起一掌“慢着,我来这的重点不在申屠令身上。”

 他瞥了她蕴满虱的水眸一眼,无言地转过头去。

 “别占了便宜就想跑。”碧落火大地走至他的身后掉他手中的笔“要嘛,你就有始有终,要不,你就马上给我滚。”

 他没有回过头来,两眼直视着墙上所绘的花儿,回想起独自在雨中撑伞的她,和那两道始终追随在他身后目送的视线…

 半晌,他音调沙哑地问:“她…怎么样?”

 碧落头痛地抚着两际“她很会藏,即使有事,她也不会说出口。”真是,她对这种有话不说性格别扭的人类最没辙了。

 叶行远一言不发地伸手抚上自己的,在那上头,还有雨的味道,他还记得她那柔软瓣的滋味,他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眸,那时的她,讶愕、不置信,随之而来的是暗自下定了决心,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慌了起来,因为,是他点燃了她心里那把火,是他勾起了她对情愫的渴求,而他,并不该…

 “但我不是她,看不下去的我就不会忍。”迟迟等不到下文的碧落两手扠着际“你说,你到底想怎样?”

 不要问他,这等无解的问题,别问他。

 他是只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匮乏,他惟一所没有的,是勇气。

 每每看着无音独自在园中穿梭的身影,他总觉得她既孤寂又惹人怜,当年他舍弃为人,因此至今他仍是一只不容于世的妖、人们眼中的不祥,身为妖的他,无法容入人的世界理属当然,但他没想到,身为人的她,也同样被排斥在外,为了她眼中的那份不肯的孤寂,他甚想就这么待在她的身旁,好为她这名主人做些什么,他更希望,能让她扫去眉间的愁绪,自在地对他一笑…

 这次重返人间时,他明明就已经告诉过自己膛里的那颗心,别再轻举妄动,可它,却总是在他的意志薄弱时不受制。他也想和以往一样,和植出他的主人们相识相恋,但他并不愿意再次看着又有人在他面前转身离去,他的那份追求情爱的勇气,在经历过无数任主人后,已被消磨殆尽,这一回,他是真的找不到它来面对无音。

 想爱,有惧;想放手,却又不舍。

 他不知该如何选择,于是就只能让趁虚而入的犹豫,继续弄着他。

 “喂…”等得不耐烦的碧落伸出一掌推着他,实是有些讨厌他和无音一样老在紧要关头闭嘴不说话的习惯。

 “碧落。”无音的声音却在此时在门外响起。

 叶行远身子一怔,没料她会听见,兀自看着画墙不回首。

 “别烦他,让他工作。”站在门外的无音看了他一会后,朝碧落招招手要她出来。

 碧落对他撇撇嘴角“胆小表。”

 房门一关,隐约可听见她们在廊上离去的步音,叶行远走至桌边拾起桌上那只被碧落扔弃的画笔,一个不小心,笔尖划过他的掌心,鲜的彩料在他的掌心上留下点点殷红,回想着当时他在雨中离去时,无音脸上那失望的模样,他缓缓握紧了掌心。

 爱虽不难,却不能简单地说忘就忘。

 心头上的伤口已经够多了,再多一道,虽不算多也不嫌少,但,仍是会痛。

 *****

 步音窸窸窣窣,林间的走动声没入了归鸟振翅的黄昏里。

 被人追得很怄的申屠令,顶着一张木然的神情,抬手掀开林间杂生的枝叶,举步跨过横陈的枯木,在终于来到一处小山坡时停下了脚步。

 站在荒湮蔓草间的他,拭去额间沁出的细汗,抬首望向空无一物的山坡,再环顾了鸟鸣虫唧过于热闹了点的四下一会,他缓缓地拉开了笑容。

 “障眼法?”难道没有人教过他们,愈是让人不起疑的地方,也就愈可疑?

 托叶行远的福,他足足跑了一一夜,好不容易才甩掉死钉在他后头不放的燕吹笛,既然那只花妖不守信在先,那他也没必要继续再跟那只花妖客气下去。

 在确定自己找对地方了后,申屠令将手中的水墨扇收进袖里,伸手朝空一抓,当空抓住了柄冥弓,曲勾着两指在弦,随即凭空勾拉出了一柄八重箭,在口中轻喃数句后,即将蓄力在弦的八重箭向山坡顶。

 重重捶擂着耳鼓的咆吼声划过山林间的空气,在夕阳妖的余辉下,眼前的山林景致改变了,一座素来隐蔽在夜幕里的壮丽豪宅,提前出现在坡顶上,漆黑的石阶,瞬间自他的脚底上直铺上山。

 放开手中冥弓的他踩着轻松的脚步上山,甫踏上阶顶,一名候在门前的小厮随即防备地了上来。

 “你是谁?”

 不待他把话问完,申屠令一掌掐碎他的咽喉并甩了甩手继续前进,踏进宅园内后,更多被他所惊动的宅中仆役们纷涌朝他而来,他慢条斯理地自袖中取出水墨扇,两手一左一右地摊开扇面,稍加使劲,原本质地轻薄的扇面马上利如钢铁,他微笑朝两旁一望,而后朝他们扬高了手中之扇。

 山魈在得知隐法遭破后来得太迟了,当他两脚一抵园中,止顿在廊上的他骇然直望向血成渠的园内,实难相信,不过片刻之间,栖住在他领地里的妖鬼怪们,已遭屠杀泰半,犹存的一半,不是负伤倒卧在地,就是因生气血被,因而被得打出原形兀自苟延残

 “住手!”当申屠令拎起一只小妖,并张口朝他的颈间咬下时,山魈忍不住出声制止他。

 申屠令微微瞥过头“你是此山山魈?”

 “不错。”

 他一手扔去生气被尽的小妖,试了试嘴边残余的血腥,踩着愉快的脚步一步步走来。

 “你与叶行远有数百年的情?”为了今来找这样属于叶行远的东西,他事前可是下了足够的工夫去把叶行远的前尘往事都研究过一回,同时也顺道地将那些与叶行远有关的众生一一铲除,眼下,他的名单上就只剩这只山魈。

 老友的名字自他的口中吐出后,山魈紧敛着两眉。

 这种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认识叶行远?但,以这种情形来看,又不像。

 “你是谁?”这家伙该不会是叶行远在人间结下的仇家吧?

 他优雅地摆摆手“我是谁不重要,只管回答我的问题。”

 “我若不答呢?”暗自掂量着他本事大小的山魈,愈看愈觉得,这个敢登门开杀戒的不速之客,似乎真是有着能让他狂妄的本事。

 申屠令爽快地投以一笑“在我把他们吃光后,我接着吃的就是你。”吃下这只山魈后,正好可以补足这两来他失的精力。

 当下自顾不暇的山魈,顾不得满园濒死的同道,闪身便消失在原地,直要离开这里去找藏冬或是叶行远来出手相助,但他连廊上都未走出,申屠令已在下一刻来到他的面前,并将手中的利扇抵在他的颈际。

 一缕鲜血悄悄溜下。

 “你想做什么?”动弹不得的山魈,困难地咽了咽口水,低首直视着那柄染了血的扇面。

 “我要叶行远的身。”申屠令扬起剑眉,一双俯瞰人心的黑眸直瞧进他的眼底。

 山魈讶然惊问:“你怎会知它在哪?”不待他的问话全都出笼,没耐的申屠令冷着声,再将手中之扇刺进他的颈间几分。

 受疼的山魈紧蹙着眉心,在回想起自己当时是如何自告奋勇接下老友所托,和全盘考量了老友的安危后,即使是自身安危悬于一线,他是硬闭着嘴把答案进腹里。

 “你既不是人,就别学人类讲什么友情或是道义的坏习惯。”他挑挑眉,笑意满面地对他叮咛“妖与妖之间,是没有友谊的。”

 山魈只是瞥了他一眼,随即别过眼任由他去离间。

 “你可选择硬到底,但我会在你断气前将你拆得四分五裂。”申屠令还是不把他的匹夫之勇看在眼里“或者,由我在你体内植入我的血,在你成了我的傀儡后,再利用你来对付叶行远。”

 山魈心中霎时一凉,急急回眸看向满面飒然笑意的申屠令,数滴冷汗,在接触到那杀气奔腾且毫无暖意的双眸后,悄悄自他的两际滑下。

 “在那里。”在沉默悬聚到了一个顶点后,山魈在他的手劲下不得不吐实扬手指示出方向。

 如愿的申屠令随即收扇,一掌将他击飞了老远后,转首看向妖尸遍陈的园内,在植满各式奇花异草的花圃内,找着了一株已然含苞待放的芍藥。

 走至芍藥面前的申屠令,在欣赏了这株外形和泽都胜一旁花草一筹的芍藥一会后,蓦然探出一掌将它连拔起。

 他勾了勾嘴角“是你不好,谁教你找了人类对付我?”

 翠绿的芍藥花株在离土后,倏然迸放出拔高至令人骨悚的尖叫,倒卧在远处护花不力的山魈听了,懊悔地紧咬着牙关。

 “哈哈…”在徐来的晚风中,手握花株的申屠令畅怀大笑,朗朗笑意,透过风儿的传送,远逸至天边。

 ***

 探向墙面勾划出下一道花骨的笔尖,猛然颤了颤,正在绘图的叶行远瞪大了双眼,手中绘笔落坠地,沾染了料的绘笔在地上翻滚了老远,拖逦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下一刻,轰然巨响扰了一园的宁静。

 闻声自房内出来一探究竟的无音,在宅里找着找着,便找至叶行远作画的这间厢房,推开房门张口便问:“发生什么…”

 她的声音蓦然收回喉际间,大惊失地看着叶行远倒卧在一屋的散间,两手紧按住自己的颈部,在被他弄翻的桌椅之间奋力挣扎。

 “碧落!”在她回过神来时,她已放声大叫,并急急踏进房内蹲跪在他的身旁“你怎么了?”

 “我…”叶行远着气,喉际干涩得几乎无法出声。

 “在吵什么?连打个小盹也不得安宁…”搔着发的碧落懒懒出现在门前,随后讶然一怔“这是怎么回事?”

 他勉强自口中挤出:“有人拔了我的身…”

 “是谁那么闲的去拔了你的身?”碧落气闷地撇着嘴角,不一会,忽有所悟地顿了顿“啊,该不会是…”难道是被他们赶过一回的申屠令做的好事?

 “你把身藏在哪里?”没空仔细去听他们之间对话的无音,努力将他扶抱至她的腿上,忧心地看着他苍白失的脸庞。

 “山魈…”疼痛使得他紧皱着眉心,不由自主地卷缩起身体。

 “你忍一忍…”无音慌张地安慰着他,急急对碧落抬首。

 碧落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把他种回去。”若是少了叶行远这座靠山,光凭她一人,恐怕也是挡不住申屠令伸过来的爪子。

 急步踏出房内,赶时间救人的碧落在廊上拐了几个弯后,正想步出长廊走进园中,不意,光洁的额际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面墙。

 “好痛…”她连忙踩停脚步,半眯着眼,痛得直抚着自己的额,而后错愕地瞪视的前方“这是什么?”

 聆听着叶行远舒缓而孱弱的气息,坐在地上的无音不忍地低首看着他布满汗水的脸庞。

 “忍着点,碧落会救你的。”感觉到他的身躯逐渐变得冰冷,她忍不住倾身再将他抱紧一些。

 叶行远费力地抬眼看向她,张口言,但喉际强烈的焦渴却让他发不出声。

 “你怎又回来了?”当碧落像一阵风急刮回房内时,无音错愕地看着面色写满沈的她。碧落没回话,径自在房内找着了一面铜镜后,便匆匆提起裙摆想跨进镜内,但无论她如何试,铜镜就是不听她的使唤,也拒绝为她开道入镜,她气结地一把扔开铜镜,无奈地转身对上无音急惶的眼。

 “申屠令在宅子外头设了结界,我出不去…”看样子这回申屠令是有备而来的,就连他们能退的后路也都事先堵上。

 无音连忙转首看向房外“他回来了?”他不是失踪了吗?

 碧落心烦意地啃着自己素白的指尖“他似乎在他房里。”在回来这里前她就走过客房一趟,万万没想到,被人追得离开花相园的申屠令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园中了。

 “若是不及时把他种回土里,他会如何?”不知还能怎办的无音搂紧了怀中的叶行远,发觉他盗汗得更是厉害了。

 “他会…”碧落紧拧着眉心“枯死。”

 她倏地怔住“枯死?”

 “他是一株芍藥呀,离开了土地当然会枯死。”碧落莫可奈何地摊着两掌向她解释。

 剧烈的心音在无音的耳畔作响,她害怕地调过水眸,直视怀中快睁不开眼的叶行远,半晌,她咬咬牙,勉力想将他撑起。

 “帮我把他弄到水里…”她边拖抱着他边向站在一旁呆看的碧落求援。

 碧落一时之间还转不过来“水里?”

 “在把他的身种回去前,我们不能让他枯萎。”她一直努力将叶行远抱紧,在真的拉不动时只好指望碧落快些施法“你快帮帮忙,先把他弄到浴桶里救急再说…”

 “这样行吗?”施法将叶行远移至浴房里盛满清水的桶里后,碧落气边看向身后慢一步追来的无音。

 无音直接跑过她的身旁,来到桶边小心抬起叶行远的脸庞。

 “有没有舒坦点?”既然他是草木所化,那么有了水应当是能帮他撑上一些时候。

 叶行远耗尽力气地睁张开眼看她,不多久,又再度合上眼深深蓄气,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方才所失的精力给补回来。

 见他一言不发,无音忿忿地握紧了两拳,自责明显地写在眼底。

 “碧落,你看着他,我去找申屠令。”明知申屠令来意不善,她还是好意收留他,没想到他竟如此恶意作弄?

 “不要去…”叶行远连忙张开眼伸手捉住她的手臂,并忙朝一旁的碧落示意“别让她去。”万一申屠令不顾情面了,以他现在的情况,他可不能保证她的安危。

 叹息连天的碧落重重拍着她的两肩“他说得对,你可千万不能去。”

 被蒙在鼓里的她不解地看着他们“可是…”他们是怎么了,有他们两个在,何需惧一个申屠令?

 正打算好好向无音解释一下被他们齐隐瞒的幕里乾坤,碧落才张大了嘴,顿时转向把矛头指至应该把握时间调养生息,可是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蠢蠢动的叶行远。

 她怕怕地退了两步“喂…你想做什么?”他无端端放出这么骇人的妖气干嘛?

 “我还有些妖力…”他反复地吐息了许久,总算是稳定下气息“待会我会打开申屠令设的结界,结界一开,你就带着她快走。”

 碧落忍不住皱紧了黛眉“太冒险了,你会把你的道行都赔上的。”

 “总比把咱们三个的性命都赔上来得强。”他兀自下了决定,在松开无音的手时,却遭她紧紧握住。

 “无音?”他愕然地看向她隐敛着怒意的水眸。

 她紧握住他不放“别为我擅作主张。”她已受够了他的独裁了,这一回,她谁也不听。

 “无音…”他忙想向她说清楚,但她一手掩上他的,固执地朝他摇首。

 “你我的生气吧。”她不假思索地拉开自己的衣襟,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只要能让你活久一点,不管要多少,尽管拿去。”

 浸在水中的他,透的发梢悬凝了一滴水珠,缓缓凝聚到一个难以承受的重量后,没选择地滴落至水面上,清脆的回响,在寂静的室内听来,格外清晰。

 仓皇在他的眼底走过,彷佛那颗水滴所挑起的,是澎湃打来的巨,那颗总是躲藏在深处的心,因而震摇摆,有些他擅自加诸的束缚,再也无法安然定于原处,纷纷窍离栓,那些他压抑在心房里的情感,挽无从,他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寂静像是沈浮不定的水波,在室内高低不平地四漫着。

 “呃…”碧落悄悄拉着她的衣衫“无音,他是吃素的,就算你把所有生气都给了他,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到底该怎么办?”她难掩伤心地回首,活未说完,一种针刺的啮痛措手不及地扎进她的心房,剧烈的闷疼令她两眼一花,闭目直朝碧落倒下。

 “无音?”被她吓得意夺神骇的碧落紧急伸出两手接抱住她,好不容易才将她抱正想向叶行远问个明白时,就见叶行远也闭上了眼,软软地垂首在桶缘。

 她急得六神无主“喂,怎么连你也…”

 透过水面,将碧落脸上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的申屠令,缓缓收回轻触水面的指尖,满意地看着水中倒在碧落怀里的无音。

 “都忘了你也算是个女巫…”他得意地轻抚下颔“可不能让你来手坏事。”

 身后细微的轻响拉他回神,坐在水池旁的申屠令爱笑不笑地回过头来。

 “你还有气啊?”不愧一山之主,能到现在是该奖励了。

 拖着受创的身子向他爬来的山魈,隐忍着骨被震碎的疼痛,不遗余力地朝地上那株被申屠令连拔起的花株爬行。

 “想救他?”申屠令愈看觉得愈好笑“现在才后悔不嫌太迟吗?”

 山魈将抖颤的两手撑在地上,勉力想让自己站起,把它种回去…”

 “安分地在一旁看着吧。”申屠令哼了哼,袖袍一扬,再次将他扫飞直撞上庭院里的小亭亭柱。

 打发了坏他兴致的山魈后,申屠令再次凝望着池面,将目光直摆至池中碧落的身上。

 “也该收拾一下残局了。”虽说她只是只成不了气候的镜妖,不过,放对方一马并不是他的作风。

 修长的指尖再次朝平滑如镜的水面探去,未及水面,两道一黑一白的影子也出现在水面上。

 “咦?”他心中一惊,紧绷着身子回首。

 在他身后等候着他的白虎,在他回首的同时,张大了口噬咬而下,瞪大了眼瞳的他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肩头硬生生地遭白虎给咬了去后,随即倒卧在地,沁出一地的污血。

 携白虎前来的郁垒,不发一语地举脚踢了踢地上看来早已死去多时的男尸,没想到方才的那个东西,竟是附身在死尸身上来这作怪。

 同一时刻,远在花相园客房中闭目元神出窍的申屠令,整副身躯突地大大一颤,大量的鲜血自他的肩头汩汩下,当飘渺在外的元神一回窍后,他随即张开了双眼,一手紧按住肩上的伤口。

 “可恶…”怎么连神界的人也管起闲事来了?

 在对方的元神离去后,郁垒四下打量了被毁泰半的园中一会,走至亭边低首看向横躺在地的山魈,发现他犹存一气后,弯下了在他身旁蹲下,伸出一掌按在他的口上帮他聚回快四散的元神。

 当郁垒收回掌心时,一抹影子蹲踞在他的身旁,他回首一看,就见白虎咬来了一株垂死的芍藥,张大了金色的眼眸瞧着他。

 “也好。”他释出一笑“咱们好久没种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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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漫长无尽的生命里,他渴盼能像花朵一样灿烂地盛放一回,多么想要加入人间。

 “当你下第一滴泪,你就能去妖成人。”当他求助于山神藏冬时,藏冬是这么对他说的。

 叶行远为这无理的要求紧敛着眉心“我只会血,不会流泪。”

 藏冬翻了翻白眼,衣袖一翻就转身走。

 “那就别强求嘛…”妖与人不同界,硬是要打破之间的差异化身为人,本就是缘木求鱼。

 “我想留在她身边。”叶行远连忙留人,拉住他的肩头再次道出心衷。

 “留在她身边?”走人不成的藏冬叹了口气,边着犯疼的额际边问“你这回怎么更是变本加厉了?”被抛弃了那么多回,他怎么老是学不乖?”

 衣裾在风中簌簌飘动,叶行远在他质疑的目光下垂下了脸庞,藏冬看了,又是一连串的仰天长叹。

 面对这株不善保护自己,又总会忍不住想爱人的芍藥,身为朋友的藏冬是既不舍又心疼,每回,他总用全心全意来绽放自己,以不计回报的深情来投入情爱之中,他给人们的,都是最真的感情,但像他这般全然付出不计代价的做法,却也伤了他好几回。

 “她知道你不是人是妖吗?”从前那些女人不是只要听听说他是只妖,就会找到一箩筐的借口来拒绝他吗?怎么么这回的恋情撑了那么久不说,还让他兴起了想成为人类的念头?

 叶行远僵硬地别过脸“不知道。”也怕因是只妖而又遭弃的他,这一回,他选择了沉默。

 “你想瞒她多久?”

 “我…不想告诉她。”他是这么打算的,能瞒一时,就瞒一时,至少,别让她那么快的就离开他。

 藏冬对他想留住所爱的做法是愈来愈不苟同了。

 “总会被察觉的。”谎言说得再好再巧,迟早他还是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了底,届时若被拆穿,只怕后果会比说实话来得凄惨。

 他当然知道这点,会出此下策,实在是因他不想再尝到无奈。

 淡淡的过往,在叶行远的眼前一幕幕滑行而过。从前的他,总是对将他植出的女主人诉之以实,不隐瞒他是只妖的这事,然而那些女主人们就捉住了这点,以暂时打发或玩玩的念头与他在一起,享受他的温存、他全心的爱恋,直至时间差不多了,再以一句她们无法像他一样永恒的年轻这句话抛弃他。

 能够拥有永生不老的能力,并不是他求来的,他也无奈呀,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像她们一样,在绚烂过后能够牵着情人的手一块走到终点。

 “帮我吧。”

 “心意不改?”藏冬仍是想确定一下,免得做了之后他会后悔。

 叶行远深深了口气,此刻,站在抉择的叉路口,隐隐有股力量推促着他回头,但他执意不去理会,因铺陈在他眼前的,是另一种新生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看即使是他修法百年、千年也求之不得的心愿,只要他去了妖壳真正成为人间之人,那么素来总是会与他擦身而过的情爱,也将因此能让他牢牢地抓住,不再弃他而去,面对这个不可错失的机会,他怎能轻易让它溜走?因此即使是欺瞒,他也要一试。

 他决定孤注一掷“不改。”也许这一回,他会如他所愿地真正得到他想要的。

 “好吧。”藏冬搔搔发,见他这么笃定,也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我看看能不能帮你弄来个东西助你为人。”

 有了藏冬的相助后,两年来,他照着藏冬的指示潜心修法,以他本身原有的道行,要达到藏冬的目标并不难,但他仍是迟迟无法成人,主要的原因,还是困在眼泪的这个问题上。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一只不知如何流泪的花妖落泪?他没有解答。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与这次的主人瑰夏的感情也愈来愈稳定,他甚至也到过瑰夏的府上提过亲,并获得允婚的承诺和敲下了婚期,沈醉在满心快中的他,偶尔,还是会因眼泪这个问题而感到不安,也曾怀疑过,这般的幸福,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答案是不久。

 那,高高兴兴前去娶的他,带来的大红花轿和随他一同去亲的众妖,未进小城城门,就被城门的卫兵给拦下不许进城,他虽是被卫兵放行进城,然而两脚一踏进城中,空气中诡异的气氛随即让他警觉了起来。

 什么沈潘鬓的俊朗美少年?

 什么相偕到老永生不变?

 他图的是什么?人类的血,还是生气?

 聆听着周遭人们的窃窃私语,他的脚步愈走愈沈,愈走愈困顿,无所不在的流言似感染了整座小城,所有人的眼都瞧至他的身上来,好似他们都已发现他是只妖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叶行远故作镇定地来到了女方宅前的大道上,未到宅前,大老远地他便见着了那票准备接他的阵仗,他停下了脚步。

 “妖怪!”贯耳的暴喝声划破了寂静的黄昏,一声又一声,被撕裂的真相被摊在红的夕阳下。

 他如遭雷殛,止不住一身的抖颤和心慌。他的身份被揭穿了,只差一点点,他就快成为人了,他只缺一滴泪,为何希望要在这时离他而去?

 忿怒难遏的家丁奴仆们,再也止不住除妖为快的冲动,如水般一骨碌地涌了上来,团团围住他举喊打,叶行远一地挨着,在杖之中见着了一人,那本是该在今与他同偕白首的瑰夏。

 被高堂和一屋的亲人推出家门的瑰夏,她竟没有出口制止或是为他求情,众口铄金下,她选择了与他不同的另一方,带着同样的憎恨的眼神忿瞪了他一眼后,别过了螓首任由众人而去。

 叶行远不置信地怔看着她,没想到她那般绝决,那般不念旧情,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绝情地别过脸,挥剑斩情丝之余,她还全盘否认不愿认他。

 当爱情转身离去时,血,或许是比流泪更适合的结局。

 奋力而来的一落在他的脸上,灼热的剧痛过后,温热热的血滑下他的面颊,他呆立在原地,没有回手、没有还击,而察觉了不对劲的众人,也渐渐地停下了势。

 止不住的心酸涌了上来,喉际紧紧缩窒着的叶行远,凄怆的目光没有离开瑰夏的身上。他不断自问,他也不过只是想贪一份爱而已,但世世魂牵梦萦,次次倾尽了真心,他究竟在这些人的身上得到了什么?

 这回,不但因是一只妖而再次被拒于千里之外,还这般不遗余力地想驱走他,瞧瞧他们的眼神,似见着了面貌可怖的异类般,百般嫌恶、千夫所指,鄙视而唾弃的目光,像千万尖箭地朝他来,就连刻意不望他的瑰夏,在众人落力地叫嚣之际,她只是低垂着螓首,彷佛因他而羞愧得无地自容,一个劲地忿忿绞扭着手中的手帕,在想起那条手绢是他赠之物时,又匆忙将它扔掷在地,像是让它多在她手中停留一刻就会污了她的手似的,还以红色的绣鞋在上头踩了踩。

 他的心都被她踩碎了。

 在这之前,他的心,从不疼的,可是此刻它却作疼得令他五内俱焚,万箭穿心也不为过。妖与人之别,真是一道他永攀不过的墙吗?所谓的爱情,终究是敌不过于个冷酷的事实和他人的目光?

 当瑰夏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与他划清了界限,带着轻蔑的神情头也不回地走出他的生命时,他从不曾觉得如些辱,如此难堪,独自立在原地的他,挣扎难耐,痛苦得无法对自己待,带着痴在他身后不放的嘲笑与戏弄,身离开这群置他于死地的人群后,他黯然地回到了灵山的芍藥园里。

 次黄昏,一脸快意来看他新婚燕尔的藏冬,在圃中没有看到一个离妖界新生的男人,也没看到一个如沐春风的新郎官,但他却看到了只有如槁木死灰的花妖,那一双死寂的眼,衬着一身的狼狈。

 “你怎么…”藏冬站在他身后讶然地掩着嘴,在察觉事情不对后,忙抬手伸指一算,过了许久,他的指尖止定在掌心中。

 一味凝视着夕照下宛如泣血的花海,叶行远的眼眸空的。

 不惜折损道行、不惜抛弃原有的世界,耗尽了精神心血后,今伫足一看,他得到了什么?

 好歹来了人间数遭,他总以为他会在被抛弃的教训里学到了些什么,如此反复下来,他始终相信最终他一定能够获得些什么,可当最终尘埃稍定,罡风已靖,回头已是百年身的他,却仍是孤零零的一只妖。只是这一回不同,这回的结局除了一身满载的伤痕外,还带了点不同的滋味,还在舌尖的爱情余味,尝起来,是那么苦涩。

 人类若是要绝情,不需找理由想借口,更不需花心思去蕴酿那份断绝情爱的勇气,他们只在一瞬间,即可说变就变,说罢手即罢手,往日情爱再浓再腻,也不堪人类心头的一时意动,这份爱情,就算是想要绊脚,在心意已变的人类面前,也显得太微不足道。

 与人相恋的种种,来如朝,去似霞,当刹那间的灿烂过了,留下的,是无止尽的幽夜,但这个次次都得由他一人承受度过的黑夜,他一人独自走得实是太累太倦了,这一回,他已没有力气再走出这份遭背叛的孤寂里,他不想再挪动脚步。

 伸手轻触圃中盛绽的芍藥,指尖方抵,彷佛呼应他的心意般,叶萎枝枯,圃中花朵凋零了一地,一旁的藏冬骇然失,忙想前去挽救,但双手所捞救到的,是瓣瓣已凋谢的心。

 眼眶有些微热的意,叶行远茫然回神,在山间又扬起清风时,两颗光滑的泪珠滑落他的面颊,伸手一盛,晶盈的泪滴在他的手中成形,凝成两颗无暇的珠子。

 从前,他总不知该如何让自己流泪,至今他才懂,不是不流泪,而是未到伤心处。

 反复地看着手中渴望已久的机会,他忽地握紧了掌心,奋力将它掷向远处,夕照下,两道斑斓的虹光隐没在芍藥遍生的圃中。

 藏冬扯开了嗓子大叫:“你做什么?你好不容易才有了眼泪!”就这差这么一步了,只要将那两颗泪珠搜集齐全,待施法过后他就可以成人,可他竟然…

 他木然地看向夕笼罩的山头“我不想为人。”

 在这,他终于得偿所愿地下了泪,可是他却再也不想为人,然而在心凉之际,他也没有恨。

 恨什么呢?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都因他太贪,刻意忘了上苍给予的众生之别,执意要跨越藩篱与人类的红尘纠,岂料红尘未入,他已大意失足,这一跤,跌得他好惨好痛,纵使他再怎么挣扎,却无力再将自己拉起。

 百般因由皆是孽,若他从不贪不求,又何以有今?说到底,是他作茧自缚。

 “代我照顾这些芍藥。”他寂寂地说着,决意割情舍爱“帮我把身交给山魈,请他代我保管,告诉他,别再把我的身赠人也别再把我种出来。”

 紧张的藏冬脸色蓦然一变“你要上哪?”

 “回妖界。”痛楚之际,他决定离开这闹闹攘攘的人间,离开这块多情总是伤的土地,离开那份想爱却始终不能爱的悲哀。

 在妖界,不似人间月如梭,岁月是永恒的,虽凄清寂寞,可却没有风雨,这座繁华绮丽的人间虽是人,但却无一处是心灵净土,在他回到初时的原点摒弃爱恨恩怨后,他想,只要多花一些时间,或许他会找回从前未遭到背叛过的那个自己,只要日子久了,记忆沈淀了,或许他迟早能够学会习惯一个人的寂寞。

 “但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找来了这颗舍利…”藏冬忙不叠地自袖中取出一只绣袋,从中倒出了一颗晶莹的舍利递至他的面前。

 他淡看一眼,没有留恋“留给比我更需要的人吧。”他是很感激藏冬的大力相助,但他,真的用不着它了。

 “慢着。”藏冬在他转首时忙上前拦下“你何时回来?”想当初,他为了要从妖界来到人间,是花费了多少工夫,而今他说放就放,他怎舍得下?

 叶行远暗自思索了许久,也不知该用多少的时间才能淡忘这一切。若心痛是个酷刑,那么他还没想好该给自己一个多长的刑期,他从不是一只能够放得下的妖,若是要疗伤止痛,只怕,给他再多的时间也不够。

 仰首看向已然沈沦的夕阳,在最后一丝光影坠落黑暗的深渊前,他抚着心房对天地起誓。

 “若非海不起,不返人间。”

 藏冬沉默了,什么挽留的话皆再说不出口。

 以旁观者的身份再次走进梦中的无音,此刻站在他们身后,无声看着这一切,望着叶行远离去的背影,静立在凋零花丛间的她,以手紧掩着口鼻,不让任何一丝泣音,落至风里无处可归。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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