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先生?”
桧木办公桌后面的男人抬起头来。“有事吗?”
反应慢三秒。由此可知,她的推论没有错,她的顶头上司真的在出神。秘书李小姐得意地想。
出神这档子事,发生在夏攻城身上简直是可以写进金氏世界纪录的事。她再没见过任何人工作起来比他更专注、严厉、一丝不苟了…一言以蔽之,活像个机器人。
扁从他的行事历上,连午茶喝咖啡需要十八分钟都得登录上去,就知这个男人有多么一板一眼。
说真格的,夏攻城这种
级的上司,如果不是她这个秘书老妈子已经做习惯了,还真没有几个人构得上他的标准,难怪另一位老板只是把她调去支援几周,就被夏先生连
十二道金牌,非再把她讨回来不可。
思及此,李小姐不
有些得意。跟在这位明主身旁,其实也是满风光的事啦!事务所里三位合夥人,目前就只有夏先生还孤家寡人的,而且长相体面,品味更是不俗。
说来他也真是个矛盾的男人,人家老古板型的男子不该是土又俗,穿著落伍得一塌胡涂吗?偏偏他又很有穿衣服的品味,每次他身上穿了什么新样式,不久之后公司里的其他男职员身上就会开始流行。
李小姐曾经怀疑过,她的顶头上司说不定是什么双面人“古板”的外表只是装出来的,其实家里偷订了一堆男
时尚杂志在闷騒。
可是有一回公司临时抓他去参加一个餐会,她有幸陪他一起去百货公司挑件新衬衫。只见他夏老大整个柜逛一圈,也没做什么停留,手里随便指著“这一件”、“那一件”结果买回来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硬是有那个味道。唉!除了叹一句“品味天生”旁人还能怎么办呢?
她瞄了下他今天穿的衣服,淡蓝色细条纹衬衫,深蓝色西装长
,深褐色吊带,若台湾还有男人能把西装吊带穿得潇洒好看的,夏攻城的排名一定摆在最上方。
如果不是她已经结婚,跟老公的感情马马虎虎过得去,身边跟了三个小拖油瓶,而且不巧年纪比这位“金身”老板大了九岁,说不定会厚著脸皮去se
他哩!
“李小姐,你叫住我,自己却站在我面前发呆,你是叫好玩的吗?”浓黑的眉毛惯性地蹙起。
“啊,这些是『恒毅』九十八年度的报表,我大概整理出顺序了,请你过目一下。”还好年纪一大把了,就算被人捉到在看帅哥,也不会脸红了啦!李小姐皮皮地想。
“嗯。”接过文件,那管长
的鼻子又埋进纸堆里。
“夏先生?”她试探
地叫一声。
又是三秒钟的延迟。“什么事?”
炳!被她抓到了,机器人真的在发呆!李小姐兴奋极了。
“您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夏攻城先是被她的问题愣住,然后才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没事。”鼻子继续回到文件堆里,逐客意味很重。
真是的,不好玩!李小姐咕哝两声,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办公室外。
“…咳咳!”身后清喉咙的声音让她满怀希望地转了个弯,绕回办公桌前。
怎样?要说了?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玉京子』?”
“哎哟,夏先生,你怎么问得这么直接?”李小姐害羞地捧住脸。“人家我虽然结婚了,却是个保守的四十岁良家妇女,你怎么可以问人家什么『玉茎』不『玉茎』的?这种字眼不是在se凊小说里才会出现吗?”
青筋在他的太阳
隐隐跳动。
“我是问,玉、京、子!”
“遇
子?”这更黄了!“什么东西遇到
子?”
夏攻城开始
太阳
。
“算了、算了,你出去吧。”
“把别人的好奇心挑起来,又不
足对方是很没有道德的事。”李小姐要抗议了。
“李小姐!你可以出去了。”这一喝颇有泰山崩顶的气势。
“喳。”为了生命安全起见,还是乖乖退场为宜。
夏攻城叹了口气。把李小姐调回来固然寻回他以前的工作步调,坏处就是:这位老小姐跟著他太久了,对他这张冷脸也已经完全免疫。
他闭上眼睛,想起大学时修过一阵子的气功,慢慢调匀吐纳的规律。
鲍事上,贴身秘书完全不尊敬他;私事上,家里多了一条会变成人的蛇,而且变成人的时候,还是他最没辙的小孩子。为什么只是一夜之隔,他就觉得自己的世界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他讨厌改变!
瞄了眼电脑萤幕,他心念一动,连结上雅虎搜寻引擎,迅速打入几个关键字。昨天那个小女孩…唔,姑且还是称“它”为小女孩好了;她反反覆覆一直说自己是玉京子,他左思右想,或许玉京子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种类。
搜寻很快有了结果,他连上相关的网站一看…
玉京子,蛇的古称,又称为“小龙。”
蛇?弄了半天,原来玉京子就是蛇,那她直接自称为“蛇”就好了,还讲得那么文言文,什么“玉京子。”
他懊恼地关掉浏览器。管她什么蛇妖、蛇
、人蛇集团。总之,今天凌晨发生在他家的异景完全不符合科学论证,他决定不看,不听,不想,不理!
今晚十点半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盆花,连著盆栽上的那条居民,一起丢进垃圾车里,从此以后再也与他没有关系。
他要过正常的生活,赴正常的约会,来一场正常的生心理发
,回复到正常的步调。
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
晚上七点半,夏攻城站在自家的客厅里。
“夏,我收到你的电话留言了,你确定我们今天晚上不碰面?”他的女伴娇滴滴地在电话那头询问。
“不了,我今天晚上还有其他要事,下星期再碰面好吗?”他嘴里回著行动电话,眼睛却凝在窗台前的那盆怪花上,一瞬不瞬。
即使很意外他也会有临时不克出席的状况,雅若依然好风度地没有多加追问。
“好吧,等哪天你『上火』了,我们再约。”娇笑声在电话的那方中断。
客厅里恢复一片沉寂。
他继续瞪著前方的花草叶影,仿佛期待下一瞬间,世界会出现惊天地、泣鬼神的剧变。
五分钟过去,红尘依然故我。
他放弃再僵持下去,慢慢趋近小盆栽。翠昙的花虽然娇小,叶片却相当肥厚结实,一不小心会让人误以为是观叶植物。
在绿意盎然之下,有一抹白影盘在小枝干上。
他伸出手,迟疑著,不怕蛇不代表他就喜爱这种冰冰凉凉软软的动物。终于,他以一脸不得不为之的壮烈,拎出那截白影。
短短的蛇身拿在拇指和食指中间,两公分大小的蛇头软软挂在他的指头上。
他抬高看得更仔细一点。它的眼睛闭得紧紧的,被人家抓蛇抓七寸也没有反应。
不会是死了吧?
夏攻城蹙著眉,稍微摇它两下。
它实在是一只非常娇小
你的蛇,才二十公分不到,寻常一把铁尺都可以把它打扁。
等了一会儿,
你蛇还是没反应。他开始迟疑了,蛇的心跳和脉搏不知道要怎么量?
没办法,他只好更用力晃它两下。
小白蛇终于受不了他的騒扰,睡眼惺忪地张开眼睛。
“喝!”他吓一跳,下意识就把手中的动物抛出去。
“哇!”一声惨叫,一个小女娃儿出现在他的客厅墙角。
它又变成人了!还是穿著那一袭绣功精致的凤仙装。
这一次,他再也不能自我欺骗。他家,真的有一条会变成人的
你蛇。
“好痛哦!你到底要做什么啦?”小女娃抚著
股,眼眶红通通。
“不准哭!”她一哭他就头痛。
被他威严地一喝,泪水在她眼眶里转了两圈,终究没有掉下来,万般委
全化成怨怼的目光。
夏攻城视而不见,开始在他的地毯上来回踱步。
现在要怎么办?他能按照原订计画把她扔掉吗?可是她会变成人,就表示她会说话;谁知道丢掉她之后,她会不会跑到什么保护动物协会控诉他。好歹他也算是有知名度的成功人士,最不需要的就是闹上媒体。
如果不丢掉她,又该如何处理?他连最容易照顾的乌
都懒得养了,遑论去饲养一条会变成人的蛇。
说到变成人,她到底算什么鬼东西?
“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他把腹里的疑惑化为问句。
“我才不是鬼呢!我是玉京子,你听见了没有?玉京子!”她怒声抗议,可惜人矮腿短,声音娇娇
的,一点威胁
也没有。
“我已经知道玉京子就是蛇,可是你又怎么会变成人呢?”他大剌剌往沙发椅一坐,表情黑煞得像包青天。
玉京子很不争气地气虚下来。
寻常人看见她变身的历程早就吓死了,结果他除了凌晨呆了几分钟之外,就没有太大的反应,现在居然还敢坐在她面前,一副太师问案的样子审她。嗯,说不定他也是个江湖高人或什么的。
她敬惧
加,可怜兮兮地在地毯上盘坐下来。
“我…就是这样啊!我也不知道。”
“你到底几岁了?”
她想了一想。一二三四五,再加上又变成蛋,一二…不对、不对,是先变成蛋再过五百多年,或者先过五百多年再变成蛋?
数了半天,她终于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呢!你说呢?”
他隐忍地闭上眼睛,深呼吸三下。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会知道?”句子是从牙
里迸出来的。
她不好意思地搔搔脸颊。“时间太长了,我也记不得了。”
耙情是一只修炼多年的蛇妖!夏攻城只觉得麻烦透顶,恐惧感反而还在其次。看样子要摆
道行如此
深的非人类,真的需要花点时间了。
“那就说说你记得的部分。”
“我只记得,有一天我张开眼睛,就看到一整片树木与山林了,山里头有许多同伴…”
她还有同伴?夏攻城暗自叫苦。
“对了!”她眼睛一亮,兴奋地槌了下掌心。“结果不知怎么著,我就从身体里面跑出来了。可是跑出来也跟待在身体里没啥两样,我还是在山里游来游去的,有时候觉得闷了就跑进城里玩。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有个声音突然对我说起话来。”
什么跑出去跟跑进来?夏攻城叹了口气。
“那声音跟你说了什么?”
“那是一个姊姊的声音,她说,我的魂魄已经离体游
超过五百年了,可我自己一点都没发觉。”玉京子搔搔下巴。“她又说我的魂魄很乾净,问我要不要修炼成人形。”
他心念一动。“那个姊姊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头发长长的,容貌非常美丽?”
“呃…姊姊就是长成『姊姊』的样子嘛!”小女娃儿显然非常缺乏形容事物的天分。“姊姊说,要修成人形,有个形体比较好办事,所以就拿了颗蛋要我钻进去,我就钻进去啦!等我再钻出来的时候,就在你家里了。”言下怏怏,仿佛不胜遗憾。
夏攻城白她一眼。你嫌我?我还嫌你呢!
听她言下之意,之前卖他花的那位美女老板八成
不了关系。
对了,他怎地没想到?既然无处找人收容她,他乾脆把她连蛇带花退回花坊去,不就得了?
那间花坊叫什么名字?好像是…上真花坊。
他开始寻找上次买花的单据,上面一定有地址。
奇怪!家里收放单据有固定的小玻璃缸,他也不是会把东西
丢的人,可那张收据硬是离奇失踪了。
“也罢,她说过,台北也有她的分店,我四处托人留心一下,总会注意到的。”他把玻璃缸收回柜子里,喃喃自语。
对了,他记得他并没有告诉老板自己是台北人,为什么她会突然提醒他,上真花坊在台北也有分店?
认真细究起来,那间花坊本身也处处透著古怪。他犹记得当时从滂沱大雨中,突然步进阳光灿烂的诡异感。更奇怪的是,当他买完花上了车,转个弯角,世界又笼罩在滔滔天洪之中,仿佛他前一秒钟看见的
天只是个梦境,一切都不曾存在。
这间花坊本身就很莫名其妙,难怪会卖给他莫名其妙的花,还附带一只莫名其妙的小白蛇。
“我饿了。”一声脆生生的轻嚷中断他的思绪。
夏攻城绕回小女孩面前,居高临下打量她。
“蛇都吃什么?”
玉京子偏头想了一想。“青蛙吧!”
“青蛙?”他瞪著她。“你教我到哪里变出一只青蛙来给你吃?”
“我吃素的,不然怎么能修炼成人形。”阿弥佛陀,罪过罪过。
“真麻烦,没事揽了只蛇妖上门。”他忍不住低声抱怨。
“什么妖?好难听。”她抗议。“叫我玉京子,而且我才不是妖呢!”
“一只修炼成人形的蛇,不是妖是什么?”他面无表情地反问。
“呃…唔…”对喔!可是“妖”一听起来就像个坏东西,她又不坏。“妖怪是会害人的,可是我是好东西,我不会害人。”
“你现在才多大年纪,你怎么知道自己将来长大会不会害人?”
论口才,一只刚孵出来的小蛇当然比不上一个三十多岁÷业有成的大男人,玉京子三两下就给他摆平在原地。
“我不管,我饿了啦!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她乾脆坐在地上撒赖大哭。
“好好好,别吵别吵。”夏攻城觉得自己的偏头痛在隐隐发作。“那你平常都吃些什么?鲜花素果?”
原本是嘲讽的意思,没想到她真的点了点头。
“我都吃那个东西。”玉京子纤指一点,遥指昙花盆。
他一愣。“那盆翠昙怎么吃?”
“它的花芽、花瓣、花苞、花
最好吃了。那股香味一含进嘴里,从头顶沁到心底,好吃得让人连舌头都要
下肚子里去了。”她的眼灿灿生辉,只差没
口水。
“那好,花要等到半夜才会开,你自便。”他要去洗澡了。
“呜…哇!人家肚子饿了!谁教你现在就吵醒我!我要吃东西我要吃东西,我要吃啦!呜!”
天哪!魔音穿脑。夏攻城痛苦地捂著耳朵。
“好了好了,别哭了!住嘴!”
哭闹帘停止,坐在地上的人儿眼睛张得大大,一脸期盼地望着他。
瞧她的模样哪像一只蛇?根本像一只等著主人喂食的哈巴狗。
夏攻城
哭无泪地抬起头,无语问苍天。
“你总吃生菜沙拉吧?”
一只晶莹的玻璃皿摆放在餐桌中央,餐桌前,伟岸的男子戳著身前那盘生菜,脸色罕见的铁青。
他的对面摆著另一盘生菜,后方的椅子没坐人,莴苣叶却以稳定的速度在消失。
定睛一看,耶!一尾小白蛇快快乐乐地趴在盘子边缘,正在啃菜叶。
“你就不能保留刚才的『模样』吃晚餐吗?”夏攻城胃口全失。不会有人喜爱自己的晚餐伴侣是一只蛇!
玉京子从盘子里抬头,瞄他一眼,窝回去继续吃得兴高彩烈。
人形只是化身,她的真身是蛇,平时当然是处于真身的状态下最轻松自然!吃饭皇帝大,当然是用她最舒服的状态来吃才幸福呀。
“喀兹喀嚓、喀兹喀嚓。”清脆的咀嚼声飘
在空气间。
夏攻城啼笑皆非地看着。它的体型还真是娇小,那只沙拉盘的直径比它的身体长,吃到最后,它几乎半个身子都钻进菜叶堆里了。
由于它吃素,一般女生最爱的千岛酱通常调了蛋黄,他只好舍弃不用,另外调匀了橄榄油与柠檬汁,做成义大利式的酸酱。没想到它
适应环境的,居然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摆尾巴要他多倒一点酱汁下去。
为什么他香
美妙的约会不去过,却要跑回家来服侍一只蛇呢?
他再叹了口气,叉起一匙生菜,百无聊赖地嚼了起来。
“喀兹喀嚓、喀兹喀嚓。”吃
了。
哇,好
足!玉京子从盘子里爬出盘子外,打了个
嗝,娇小的身段在桌巾布上滚了一圈。
“喂,你吃得满身橄榄油,都沾在我的桌巾上了。”夏攻城嫌恶地拎过一块餐巾纸,替它拭净沾到橄榄油的部分。
纸巾滑过它小巧的下巴,脖子,细长绵软的小肚肚,再顺著原路擦回去。
嗯…好舒服…它酣畅地闭上眼睛,宛如一只正在享受主人梳
的猫咪。
夏攻城换了两张餐巾纸替它拭完头脸身体,然后也不理它,迳自开始收拾桌面。
洗碗,烘碗,把碗盘放回橱柜里。叉子依照长短排列整齐,盘子依照大小颜色一一排放在托架上。抹布拭净
理台之后,摺成四公分见方的豆腐乾,正正摆在砧板旁边七公分处。
眼前洁净闪亮、充满秩序的
理台,让他的心态平衡了一点。
一转眼,桌上那只小白蛇竟然“翻肚”了。
再无趣的人也会有好奇心!他的手指轻触一下它软软的肚子,它一点反应也没有,迳自睡得肚腹朝天。
真是奇怪的蛇,跟人一样会翻成正面睡觉。
他呆呆地坐回餐桌前,看着这只瞌睡虫。
不知怎地,原本纷
的心思,随著它平稳起伏的肚腹,渐渐沉淀下来,紧蹙的眉心也缓缓舒展。
看它这副
足的睡相,其实也满可爱的,仿佛只要肚子
了,天下再没有任何烦恼。
“吃
睡、睡
吃,简直跟一只小白猪没两样。”他并未发现自己的嘴角已经挂上浅淡的笑意。
轻声叨念了几句,他动作轻缓地将它平移到大掌上,送回客厅,放回它自己的“
铺”里。
经过她方才的大哭大闹,现在旷
的客厅里安静下来,反而显得有几分空
寂寥。
这个家里偶尔添一点声音,感觉起来应该会更有生气吧?
或许,将玉京子物归原主之后,他该考虑养一只小狈、小猫来作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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