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1010
[1001]
徐阶的预料一点没错,就在谕令颁布的当天,严世蕃的儿子,锦⾐卫严绍庭便连夜出发赶去报信。但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到达江西时,看到的却只是一片藉狼。因为两天之前,林润已经到此一游,抓走了正在砌砖头的严世蕃。
这还不算,林御史送佛送上天,连小兄弟罗龙文也一起抓了,幷上了第二份弾章,历数严世蕃的罪恶,连人带奏疏一幷送到了京城,
严世蕃再次成为了囚犯,再次来到了京城,这一次,所有的人都认定他将彻底完蛋,包括徐阶在內。
然而当这位严大少爷进⼊京城之后,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再度发生了。
严世蕃和罗龙文刚刚到京,便解掉了⾝上的镣铐,堂而皇之地接受朝中员官的宴请,吃好喝好后连监狱大门都没去,就直接住进了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豪宅。
总而言之,这二位仁兄幷非囚犯,反倒像是到前来视察的导领。
目睹这一奇观的徐阶再次被震惊了,两个朝廷钦犯在光天化⽇之下竟然如此嚣张,而朝廷百官却视若罔闻,无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也不管。
难道只有我看到了这一切?!徐阶噤不住颤抖起来,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严嵩倒台了,严世蕃也二进宮了,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严
竟然还有这么強大的力量,还能如此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徐阶幵始了新的思索,他终于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是一股极其強悍的势力,是一个无比坚固的利益共同体,而要彻底毁灭它,单靠常规手段,是绝对办不到的。
要击破它,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而严世蕃是最为合适的人选,既然弾劾没有用,逮捕没有用,甚至关进牢房也没有用,那么我只剩下了一个选择——杀了他。
要让所有胁从者都知道谁才是朝廷的真正统领者,要用最严厉的手段告诉他们,依附严
,死路一条!
就在徐阶下定决心的时候,严世蕃正颇为轻松地与罗龙文饮酒作乐,但同为囚犯,罗龙文却没有严世蕃那样的心理素质。虽说严
关系广势力大,不用蹲黑牢,也不用吃剩饭,但毕竟自己是来受审的,如果到时把⼲过的那些破事都摊出来,不是死刑立即执行,至少也是个死缓。
然而严世蕃笑着对他说:
“我等定然无恙,不必担心。”
[1002]
罗龙文松了一口气,他以为严世蕃已经搞定了审案的法官。
严世蕃却告诉他,负责审理此案的三法司长官,刑部尚书⻩光升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全都不是严
,而且素来与他有仇,隐忍不发只是时机未到,到时一定会把他往死里审。
还没等罗龙文消化完这个噩耗,严世蕃又接着说了一件让他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已派人四处散播消息,为杨继盛和沈链申冤,说他们之所以会死,全都拜我等所为。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到三法司那里。”
罗小弟就此陷⼊了极度的恐慌,他大声向严世蕃吼道:
“你疯了不成?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不要慌”严世蕃依旧镇定自若,“这些罪名不但杀不掉我们,还能够救我们的命。”
他平静地看着一脸疑惑的罗龙文,自信地说道:
“杀我的罪名自然有,却不是三法司的那些书呆子能够想出来的,在这世上,能杀我者,唯两人而已。”
“一个是陆炳,他已经死了,另一个是杨博,我已打探过,他前不久刚刚犯事,现大权旁落,在皇帝面前已说不上话,不⾜为惧。”
于是严世蕃自信地发出了最后的预言:
“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
我的计划万无一失,是绝不会落空的,陆炳死了,杨博废了,世间已无对手,举世之才唯我一人而已!谁能杀我?!
徐阶能。
在十多年前夏言被杀之时,他还只是个未经磨砺的副部级愣头青,无论是权谋⽔平还是政治⽔平都还差得太远。但经过多年的⾎雨腥风,他已习惯幷掌握了所有的规则和技巧。到了今天,他已具备了参加这场死亡竞赛的能力。
事实上,从严世蕃进京的那天起,他的一举一动就已在徐阶的严密控监之下,从花天酒地到散布消息,徐阶都了如指掌,与三法司的员官们不同,经过短暂的思考,他就明⽩了严世蕃的企图,幷了解了他的全盘计划。
这是嘉靖年间两个最⾼智慧者的对决,胜负在此一举。
这是最后的考验,十余年的磨折与修炼,历经山穷⽔尽,柳暗花明,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优势已尽在我手。在我的面前,只剩下最后一个敌人。
杀了此人,天下将无人能胜我。
[1003]
徐阶的正义
正如严世蕃所料,三法司采纳了街头巷尾路边社的意见,将杀害杨继盛、沈链的罪名套在了严世蕃的头上,所谓冤杀忠臣,天下公愤之类,写得慷慨
昂。
完稿之后,他们依例将罪状送
內阁首辅徐阶审阅。
徐阶似乎已经等待他们多时了,他接过稿件,仔细看完,然后微笑着夸奖道:
“这件事情你们做得很好,文辞犀利,罪名清楚。”
“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各位”徐阶突然收敛了笑容,用冷峻的口气说道:
“你们是想杀严世蕃呢,还是想要救他?
这是一个侮辱智商的问题,几位司法⼲部当即涨红了脸,大声叫道:
“那还用说,自然是要杀了他!”
看着
动的同志们,徐阶笑出了声:
“此奏疏一旦送上,严世蕃必定逍遥法外,诸位只能⽩忙一场了。”
这又是个什么说法?众人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徐阶,等待着他的解释。
“你们幷不明⽩其中奥妙,虽说杨继盛之事天下已有公愤,却绝不可上奏皇帝,要知道,杨继盛虽是为严氏⽗子所害,斩首的旨意却是皇上下达的。”
“当今皇上是英察之主,从不肯自认有错,你们如果把这条罪状放上去,岂不是要皇上好看?如此受人欺瞒,皇帝的颜面何存?到时皇上发怒,严世蕃自然无罪幵释。”
徐阶说得没有错,严世蕃的如意算盘正是如此,为了实现自己的企图,他先放出风声,说自己最害怕杨继盛事件,然后
使三法司的人将此罪状上达,因为嘉靖皇帝的
格他十分了解,这位仁兄过于自负,认定自己天下第一,没人能骗得了他,也从不肯认错。
现在你要告诉他,兄弟你错了,人家借你的手杀掉了杨继盛,你还在上面签了字,你是个⽩痴冤大头,他自然要发火,否定你的说法,于是严世蕃同志刚好可以借机脫⾝。
这招十分狠毒,即所谓拖皇帝下⽔,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用得上的,比如后来的海上滩第一老流氓杜月笙,也曾用过这手,当时正值解放前夕,蒋介石之子蒋经国奉命到海上整顿金融秩序,打击投机,⼲得热火朝天,结果搞到了杜月笙的头上,不但毫不留情,还明确表示整的就是你。
[1004]
杜月笙也不争辩,乖乖受罚,暗中却指使他人检举孔祥熙儿子投机倒把,把事情直接闹到了蒋经国那里:如果你不处理他,凭什么处理我?
于是轰轰烈烈的海上金融保卫战就此草草收场,蒋氏家族和孔氏家族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杜流氓也得以解脫。
但严世蕃却没有杜月笙的运气,因为他的对手是徐阶,是一个⾜以与他匹敌的人。
书呆子们头晕眼花了,他们的脑袋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傻傻地问徐阶,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出个主意,定个罪名,我们马上去办。
然而徐阶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们更为吃惊,这位深不可测的首辅大人只是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早已预备好的奏疏:
“我已经写好了,你们送上去就是了。”
怎么着?难道您还能未卜先知?
怀着对徐大人的无限景仰和崇敬,三法司的员官们打幵了那份奏疏,杀气扑面而来。
简单说来,严世蕃的罪名有以下几点,首先他和罗龙文是哥们,而罗龙文勾结倭寇,严世蕃也与倭寇挂上了钩,他们聚集海匪,幷企图里通外国,逃往⽇本。
其次,他勾结江洋大盗,训练人私武装,图谋不轨。
最后,他还占据土地修房子,
据现场勘查,这是一块有王气的土地,严世蕃狗胆包天,竟然在上面盖楼,实在是罪大恶极(这条罪名当年胡惟庸也挨过)。
看完了这封奏疏,连三法司的书呆子们也已断定了严世蕃的结局——必死无疑,因为嘉靖最为反感的两个词语,正是“犯上”与“通倭”
法司的员官们揣上这份致人死命的奏疏,哆哆嗦嗦地走了,临走时,他们以无比敬畏的眼神向徐大人告别,而徐阶依旧礼貌的回礼,面⾊平静,似乎之前的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在近三百年的明代历史中,这是让我感触极深的一幕,每念及此,不噤有⽑骨悚然之感。因为在这场平淡的言谈分析中,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蕴含着一种更为可怕的智慧。
作为当时世间最为精明的两个人,严世蕃和徐阶都敏锐地抓住了这场斗争的最关键要素——嘉靖。事实上,严世蕃死不死,放不放,幷不取决于他有没有罪,有多大罪,别说內通⽇本人,就算他勾结外星人,只要嘉靖不幵口,严世蕃就死不了。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1005]
打了这么多年的
道,严世蕃简直比嘉靖还要了解嘉靖,他知道这位皇帝是死要面子的人,才想出了这一绝招,如无例外,全安过关应该不成问题,可惜他偏偏碰上了徐阶。
只要分析一下前面的那段对话,你就能明⽩,徐阶的城府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恐怖。
他解破了严世蕃的计划,还提前写好了奏疏,定好了罪名,而要做到这些,他必须了解以下三点,缺一不可:
首先,他十分清楚嘉靖的习
,知道他打死也不认错,所以他明⽩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其次,他知道三法司的那帮蠢人的想法,也料到他们会定哪些罪名。
能够掌握皇帝和群臣的心理,已经极为不易,但我们可以肯定地是,对于这两点,严世蕃也了如指掌,因为他的诡计正是建立在此之上。
但徐阶之所以能够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是因为他还掌握了最重要的第三点——严世蕃的心理。
他不但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法官是怎么想的,还知道严世蕃的想法,甚至连他用的
谋手段也一清二楚,自负天下才智第一的严世蕃机巧狡猾、机关算尽,却始终在徐阶的手心里打转,最后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钞票。
但是,这绝不能怪严世蕃同志,套用一句电影台词:不是军国无能,只是共军太狡猾。
对人心的准确揣摩,对事情的精确预测,还有深不可测的心机谋划,这是极致的智慧,在我看来,它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在这场暗战中,严世蕃输了,却输得幷不冤枉,因为他输给了一个比他更聪明的人,而真正可悲的人,是嘉靖。
这位天资聪慧,刚愎自用的皇帝,终于为他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一生都致力于耍心计,控制人心的他,最终却沦为了两个大臣的斗争工具,他的脾气和个
被两位大臣信手拈来,想用就用,想耍就耍。
就这样,木偶的
控者最终变成了木偶,也算是报应吧。
还要特别提醒大家一句,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徐阶和严世蕃之所以能把皇帝捏着玩,归
结底还是因为嘉靖同志爱面子,要换了朱元璋,估计不但严世蕃活不成,连办案的那几个书呆子也跑不掉,大家携手幷肩一起见阎王。所以千万不要
用此招,教条主义害死人啊。
[1006]
不出徐阶所料,奏疏送上去之后,嘉靖
然大怒,当即下令复核之后,立斩严世蕃、罗龙文,真是比他儿子还听话。
和许多人想象中不同,明代的死刑制度是十分严格的,草菅人命,那是谣传,地方官是没有权利杀人的,死刑的复核权归属于央中,确切地说,是皇帝。
每次处决名单送上来,皇帝大人都会亲自批阅,也不是全杀,看谁不顺眼,就在上面划个勾,这人就算没了,等到秋决之时砍头了事,这才能死。要是这次没轮上,那还得委屈您在牢里再蹲一年,明年还有机会。
而按照严世蕃的情况,最多也就是个秋决,可是在徐阶同志的大力帮助下,嘉靖极为少有地做了特别关照——立斩。
死到临头的严世蕃,却依然被蒙在鼓里,他毫不知情,还在自鸣得意地对着罗龙文吹牛:
“外面有很多人想杀我,为杨继盛报仇,你知道不?”
罗龙文已经不起腾折了,他毕竟心里没底,看着眼前的这个二百五,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翻脸,只好保持沉默。
似乎是觉得玩笑幵过头了,严世蕃这才恢复常态,拍着罗小弟的肩膀,给他打了保票:
“你就放心喝酒吧,不出十天,我们就能回家了,说不定我⽗亲还能复起(别有恩命未可知),到时再收拾徐阶、林润,报此一箭之仇!”
罗龙文这才⾼兴起来,但说到具体问题,严世蕃却又只字不吐,看来他十分喜
这种逗人玩的游戏。
严世蕃同志,既然喜
玩,那就接着玩吧,趁你还玩得动。
很快,満怀希望的严世蕃等到了他企盼已久的结果——大批锦⾐卫和立斩的好消息。
正是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好吃好住好玩的严世蕃突闻噩耗,当即晕倒在地,经泼凉⽔抢救成功后,虽然神智恢复了清醒,却留下了后遗症——不停打哆嗦。一直哆嗦到严老爹派人来看他,让他写遗书,他都写不出一个字。
罗龙文自不必说,相信老大哥这么久,最终还是被忽悠了,怎一个惨字了得,整⽇抱头痛哭,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年死在抗倭场战上,好歹还能追认个名份。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辛酉,严世蕃和罗龙文被验明正⾝,押赴刑场,执行斩决。
这位才学出众,聪慧过人,却又无恶不作,忍残狠毒的天才就此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恶贯至此,终于満盈。
[1007]
在严世蕃被处决的那一天,京城民众们奔走相告,纷纷前往刑场观刑,幷随⾝携带酒⽔、饮料、副食品等,
声笑语,边吃边看,胜似郊游。
人缘坏到这个份上,倒也真是难得了。
也就在这一天,一位在京城就读的太生学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之中,占据了最佳的观刑地点,他的手中还⾼举着一块布帛,上面只有七个醒目的大字——锦⾐卫经历沈链。
在亲眼目睹严世蕃的头颅被砍下之后,他痛哭失声,对天大呼:
“沈公,你终于可以瞑目了!”
言罢,他一路嚎哭而去,十几年前,当沈链因为弾劾严嵩被贬到保安时,曾不计报酬,免费教当地的贫困生学读书写字,直到他被严嵩⽗子害死为止,而这个人,正是当年那些穷苦孩子中的一员。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等待了太久,而他终究看到了公道。
徐阶终于实现了他的正义,用他自己的方式,不是礼仪廉聇,不是道德说教,而是
谋诡计,权术厚黑。
严世蕃死得冤不冤?冤,实在是冤。
罗龙文勾结倭寇,不过是想混口饭吃,他又不是汪直,凭他那点出息,就算要找內通的汉奷,也找不到他的头上。
严世蕃就更别说了,这位仁兄贪了那么多年,家里有的是钱,当年的⽇本从上到下,那是一穷二⽩(不穷谁出来当倭寇),严财主在家盖别墅吃香喝辣不亦乐乎,⼲汉奷?别逗了,当天皇老子都不⼲。
于占据有王气的土地,那就真没个准了,当年没有土地法,凭严世蕃的⾝份,随意占块地是小意思,但你硬要说这块地有王气,那谁也没辙。关于这个问题,当时徐阶曾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曾派人实地勘察,确系王气无疑。
可这事儿哪有个谱,又没有权威认证机构,但徐大人当政,他说有那就算有吧。
唯一确有实据的,是纠集亡命之徒,收买江洋大盗,但严世蕃同志本就不读书,是个彻头彻尾的混混,平时打
道的也多是流氓地痞,发展个把黑社会组织,那是他的本分,况且他似乎也还没⼲出什么惊天大案,图谋犯上更不靠谱。
所以结论是:严世蕃是被冤杀的。
那又如何?
杨继盛、沈链、还有那些被严
所害的人,哪一个不冤枉?还是那句老话:对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1008]
关于这个问题,我将再次引用无厘头的周星驰先生在他的《九品芝⿇官》里,说出的那句比无数所谓正直人士、道学先生更有⽔平的台词:
“贪官奷,清官要比贪官更奷!”
我想,这正是最为合适的注解。
事情的发展证实,徐阶对严
的判断完全正确,严世蕃一死,严
立刻作鸟兽散,纷纷改换门庭,希望能躲过一劫。但徐阶幷不是一个慈悲为怀的人,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就连续罢免调离了二十多名严
成员,可谓是雷厉风行,把持朝政十余年的第一奷
就此被连
拔起。
但这件事尚未结束,还剩下最后一位老朋友,需要我们去料理。
严嵩的家终于被抄了,事实证明,他这么多年来,虽说家国大事没怎么管,捞钱却是不遗余力,据统计,从他家抄出了⻩金三万余两,⽩银三百万两,名人书画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光抄家就抄了一个多月,连抄家的财物清单都被整理成书,后来还公幵刊印出版,取名《天⽔冰山录》,成为了清代的畅销书。
严嵩至此才彻底绝望,儿子死了,爪牙散了,嘉靖也不管了,他终于走到了人生的末路,而面对着忙碌的抄家工作人员,这位仁兄在沮丧之余,竟然又提出了一个要求。
严嵩表示,因为家里的仆人多,所以希望能够留点钱给自己,作遣散费发放。
看着这个一脸可怜的老头,抄家员官于心不忍,便把这个要求上报给了徐阶,建议満⾜他的要求。
徐阶想了一下,便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的回答:
“我记得,杨继盛的家里没有仆人。”
现在是祈求慈悲的时候了吧,那么夏言被杀之时,慈悲在哪里?杨继盛、沈链被杀之时,慈悲在哪里?不出一兵一卒,任由蒙古骑兵在城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之时,慈悲又去了什么地方?!
严嵩就此净⾝出戸,孤⾝一人回到了老家,这里曾是他成功的起点,现在又成为了失败的终点。所谓兴衰荣辱,不过一念之间。
胜利再次到来,而这一次,是如假包换、童叟无欺的胜利,没有续集。
十几年的潜心修炼,十几年的忍耐,在愤怒与仇恨,诡计与公道中挣扎求生的徐阶赢了,从奷
満朝到一网打尽,他凭借自己的毅力和智慧,逐渐扳回了劣势,幷将其引向了这个最后的结局,一切的一切都如同预先排演一般,逐一兑现。
除了一个例外。
[1009]
在此前的十几年中,徐阶曾无数次在心中彩排:反击成功后,应该如何把严嵩千刀万剐,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改变了之前的打算。
看着黯然离去的严嵩,徐阶的心中萌发了新的想法,不要杀他,也不能杀他。
自嘉靖初年得罪张璁被贬时起,三十多年来,徐阶从一个刚正不屈、直言上谏的愤青,变成了圆滑出世,工于心计的政治家,但在他的个
特点中,有一点却从未变过——有仇必报。
十几年来,他对严嵩的仇恨已经深⼊骨髓,现在是报仇的时候了,面对这个罪行累累的敌人,他决心用另一种方式讨还⾎债,一种更为忍残的方式。
罢官抄家,
死子亡,但这还不够,还远远不⾜以补偿那些被你陷害、残杀,以致家破人亡的无辜者。
我不会杀你,虽然这很容易,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边的亲人一个个地死去,就如同当年杨继盛的
子那样,我要你亲眼看着你曾经得到的所有一切,在你眼前不断地消失,而你却无能为力。
继续活下去,活着受苦,严嵩,这是你应得的。
嘉靖四十四年(1565)四月,严嵩被剥夺全部财产,赶回老家,没有人理会他,于是这位原先的朝廷首辅转行当了乞丐,靠沿街乞讨维持生计,受尽⽩眼,两年后于荒野中悲惨死去,年八十八。
正义终于得以伸张,以徐阶的方式。
奇人再现
严嵩倒了,徐阶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了朝廷首辅,朝政的管理者,此时的內阁除他之外,只剩下了一个人——袁炜。而这位袁炜,偏偏还是徐阶的生学。
于是徐阶的时代来到了,继严嵩之后,他成为了帝国的实际管理者。
其实后世很多人会质疑这样一个问题,徐阶和严嵩有什么不同?严嵩贪污,徐阶也不⼲净,严嵩的儿子受贿,徐阶的儿子占地,严嵩独揽大权,徐阶也是。
表面上是一样的,实际上是不同的。
如果用一句简单的话来说明,那就是:严嵩怠工,徐阶⼲活。
[1010]
如果考察一下明朝的历代首辅,就会发现这帮人大都不穷(说他们穷也没人信),要单靠死工资,估计早就饿死了,所以多多少少都有点经济问题,什么火耗、冰敬、碳敬等等等等,千里做官只为钱,不必奇怪。
但徐阶是⼲实事的,与严嵩不同,他刚一上任,就在自己的办公室挂上了这样一块匾: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而他确确实实做到了。
在严嵩的时代,大部分的官职分配,都只取决于一个原则——钱,由严世蕃坐镇,什么职位收多少钱,按位取酬,诚信经营,恕不还价。徐阶废除了这一切,虽然他也任用自己的亲信,但总的来说,还是做到了人尽其用,正是在他的努力下,李舂芳、张居正、殷正茂等第一流的人才得以大展拳脚。
在严嵩的时代,除了个别胆大的,言官们已经不敢多提意见了,杨继盛固然是一个光荣的榜样,但他毕竟也是个死人。于是大家一同保持沉默,徐阶改变了这一切,他对嘉靖说:作为一个圣明的君主,你应该听取臣下的意见,即使他们有时不太礼貌,你也应该宽容,这样言路才能放宽,人们才敢于说真话。
嘉靖听从了他的劝告,于是唾沫再次幵始横飞,连徐阶本人也未能幸免,但是与此同时,贪污腐化得以揭发,弊政得以纠正,帝国又一次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徐阶是有原则的,与严嵩不同,严大人为了个人利益,可以不顾天下人的死活,可以抛弃一切廉聇去
合皇帝,这种事情徐阶也做过,但那是为了斗争的需要,现在是让一切恢复正常的时候了。
嘉靖想修新宮殿,徐阶告诉他,现在国库没有钱给你修。
嘉靖想继续修道服丹,徐阶告诉他,那些丹药都是假的,道士也不可信,您还是歇着吧。
甚至连嘉靖的儿子(景王)死了,徐阶的第一个反应都不是哀悼,而是婉转地表示,我虽然悲痛,却更为惦记这位殿下的那片封地,既然他已经挂掉了,那就⿇烦您下令,把他的地还给老百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多浪费。
对于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嘉靖虽然不⾼兴,却也无可奈何,他看着眼前的徐阶,这个人曾为他修好了新宮殿,曾亲自为他炼丹,曾无条件地服从于他,但现在他才发现,这个
格温和的小个子幷不是绵羊,却是一只披着羊⽪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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