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Jasmine,茉莉。
意想不到,从楚楚可怜的小白花上,竟能萃取散发甜香味的
油,是能产生爱和自信的
油之王。个性强烈的花卉香味…花蕾被视为爱之花…结婚典礼用来
在发际,或编成花冠配戴。
传说,当耶稣
督被钉在十字架时,周围植物逐渐桔萎,唯独茉莉持续绽开…
芳香疗法宝典…佐佐木熏
第一章
晨光透窗,金色光影落在餐桌,暖着白色杯盘。
好香啊…十岁的窦菁木,用力嗅闻着烤吐司的香气,口水快
下来了。她穿又旧又脏的小学制服,黑色眼珠骨碌碌溜转,像藏着千言万语。粉
菱形小嘴,又翘又润,外表看起来很聪慧,不幸的是,她有口吃的毛病,所以常被同学取笑。幸好寒假爸爸就要带她去动手术,割掉过长的舌
。
“…这样以后讲话就不会结巴了。”爸爸向她保证。
可是…动手术会不会很痛啊?菁木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此刻,她饥肠辘辘,看“爆炸头”准备早餐。“爆炸头”是她给新妈妈取的绰号,有时这个绰号会变成“大魔怪。”
菁木盯着穿红睡衣的新妈妈,她肥肥的身体将丝睡衣绷得快爆裂,于是,菁木又想到另一个绰号“红河马”快爆炸的红河马,全身闪亮亮、油滋滋的红河马,一生气就张开血盆大口骂人的红河马。
“哇哈哈哈哈哈哈…”菁木忽然爆笑,吓到身旁的芷绫。
“什么事那么好笑?”芷绫问。她大菁木两岁,方脸大嘴,是章文敏前次婚姻的女儿。
菁木附在芷绫耳边,眼睛瞧向继母,说:“我…我想想到红…红河…”
“红河?”
“河马…红河马…哇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芷绫也狂笑。
咚!一记拳头向菁木。“说我什么?不要以为我听不到,臭丫头。”“红河马”掐菁木手臂,菁木唧唧叫,整个人扭来扭去。“昨天跟你爸爸告状对不对?故意挑拨我跟你爸的感情,你坏透了。”
“痛,痛…”没告状,她是实话实说。平
爸爸在高雄工作,难得回家,聊聊都不行喔。红河马太霸道了吧?
红河马戳她额头,张开血盆大口骂道:“你为什么跟你爸爸说我是神经病?”口水
。
菁木眨着无辜的大眼睛,觉得自己又没
讲。
敏阿姨很怪噢,每次接到爸的电话,声音就软绵绵,还会夸张地格格笑,爸爸讲话又不好笑。还有,平常老是忘记帮她洗脏衣服,害她穿臭衣服上学,也不帮她梳头扎辫子。但是只要爸爸回家那天,就会让她穿新制服,帮她扎发。而且只要爸爸在,跟她讲话的口气和表情就变了,又轻又软,还眉开眼笑,这么大的反差,当然是神经病!所以昨天她就问爸爸敏阿姨这些行为是不是因为有神经病?没想到爸爸这么认真求证,马上告诉新妈妈了,真是她的好爸爸啊…呜呜呜呜…
“下次再
讲,我修理你。”章文敏忿忿警告。
“妈,你快点啦,我快饿死啦。”芷绫催促。
“好好好,马上好喔。”章文敏从烤箱拿出吐司,芳香酥脆,一抹上
油,白黄
油一触及热吐司,瞬间融化,
香扑鼻。
“哇…”看着
油吐司越过她面前,落到芷绫盘里,菁木肚子叫得更响了。呜…我也要啊!
“我吃喽!”芷绫喜孜孜吃起来。
“乖,吃完快去上学噢。”章文敏眸光宠爱笑开怀。
“啊我咧?”菁木高高捧起空盘子。
章文敏觑着她,笑咪咪地问:“你也要?”
“嗯!”菁木用力点头。
“但是…为什么我要帮你做早餐?五个多月了,你喊过一声妈妈没有?还说我是神经病。你这么坏,我还帮你烤吐司,那我才真的有神经病,对不对啊?”
太复杂,菁木听不懂。她傻楞楞地等着,盘子捧得更高,可是
油吐司,还是没有来。菁木一阵心酸,好想吃噢。
章文敏打开皮包,扔一枚铜板到桌上。“拿去福利社买面包吃。”
菁木眼睛红了,落寞地放下盘子。
“你就喊一下我妈妈,喊一下又不会怎样?”芷绫在她耳边悄悄道。
“阿姨又又…不是我我…妈…我妈死了。”菁木别扭道。
“你爸爸也不是我爸爸,我也叫他爸爸啊。你要把我妈当亲妈妈,我妈妈才会疼你啊,对不对啊?”芷绫笑咪咪劝着。
不对!菁木抓了铜板,跳下椅子,咻地拽了书包就跑出去。
“她好奇怪啊,妈妈,叫一下又不会死…”芷绫纳闷。
章文敏气呼呼地说:“你看你看,她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怎么对她好?”
“妈,她好脏喔,为什么不帮她洗衣服?”
章文敏一阵心虚,强辩道:“我忘了洗,又不是故意的。”讨厌的臭丫头,她是嫁来享福的,爱的是那帅气英
的军官窦至诚,干么要服侍没血缘关系又大舌头的蠢孩子,一想到往后都要养这个没血缘的丫头,就呕。
“妈,你这样别人会说你偏心喔。”
“管别人怎么说,妈妈爱的只有我的心肝宝贝啊。”章文敏蹲下,搂住女儿,又抱又亲。“我的心肝宝贝好香好漂亮喔,班上同学都喜爱你对不对?连那个模范生夏泽野都喜爱你,对不对啊?”
“妈!”芷绫脸红,小小声抗议:“不要
讲啦,他哪有喜爱我。”
章文敏哈哈笑。“是你自己一天到晚说夏泽野多好啊多
啊,干么不好意思,我们芷绫这么可爱,他一定也喜爱你…”在尔东国小,夏泽野是风云人物,跟芷绫同班,女孩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他很高,这点帅。脑筋好,更帅了。学业赞,绝对帅。还很会作文,常代表学校参加作文比赛,大大地帅。父亲又是家长会会长,超级帅。习惯性带点傲慢的表情,顶级帅。对人爱理不理的模样,冠军帅。总之是帅到小狈看到他会翘起尾巴,小鸟飞过去会失神撞电线杆,女生一跟他讲话就变弱智,男同学和他对话会内伤。在夏泽野那一双早
犀利的眼睛里,笨蛋会无所遁形,丑八怪要逃之夭夭,天地都黯然失
,草木还同声悲戚…
好,有点夸张。
但在芷绫眼中,哦《…夏泽野就是那么
啊!
多幸运,多美好的时刻,她跟夏泽野一起送作业簿到教务处。
阳光金黄黄,绿树风中摇摇摇,花很香,他们一起穿过花园,芷绫这一路心头是噗噗地跳,热汗是不断地淌,小脸越来越红了。
“不要忘了喔,等一下放学后,要留下来教我数学。”
“窦芷绫…”夏泽野懒懒地瞟她一眼。“求6、8、9最小鲍倍数,这么简单你不会!”
“你教我嘛,中午的排骨我有分你吃欸。”
“你自己不吃,硬要把排骨放到我便当里。”
“怎么这样说…”是特地给他的啦!芷绫气恼地说:“你就不能…就不能对我讲话温柔一点吗?”少女心,玻璃心,她眼睛一红,快哭了。可怜的是白马王子对她的眼泪视若无睹,他的目光被别处吸引。
夏泽野站住,望着右前方騒动,那边三个男生围着个脏女孩骂:“你衣服是不是都没洗?很臭欸。”
“脏兮兮,看了就讨厌,王国伟不想跟你坐啦,你现在马上回家换衣服,不然我们班要被你臭死了。”
“走走…走开…”女孩结结巴巴凶他们,于是他们笑得更厉害,学她大舌头。
“走走走走什么?”
“哈哈哈…大舌头!”
“又脏又臭又笨,你要去念低能班才对。”
是菁木!芷绫楞住。“啊…”觉得手往下一沈,原来夏泽野将作业簿全扔给她。
“你拿去给老师。”
“等一下,你…”夏泽野弯身,捡了颗石头,往前一掷,中其中一名男生。
“噢!”被中的男生回头,瞪着半途杀出的程咬金,其他两个男生也好奇地看向来人。
“你们在干么?”夏泽野微微笑。
认出来人是老师们的最爱、校长的心肝、伟大的模范生夏泽野,三个男生都慌了。
“没啊。”
“没什么啦!”
“我们在聊天啊…”“三个男生,欺负一个女生,好光荣啊。”夏泽野走过去,掐住其中一名男生的耳朵,他痛得哇哇叫,另外两个见情况不妙转身就跑。
“哇…放放放手…痛痛痛哇…”
“什么?说什么?话都讲不清楚还笑别人?”
“对不起对不起,好痛好痛啊…”好机会!趁敌人耳朵被掐住,菁木拾了一把泥沙,朝仇人眼睛撒去。
“哇!”男生摀着眼睛惨嚎:“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啊…”夏泽野怔住,手一松,男生跑了。
“我要跟老师讲…我的眼睛啊…”“GO!GO!GO…GO!GO!GO!”菁木大笑,拍手叫好,发出胜利的欢呼声。
真
暴!芷绫看了,恨不得挖
钻进去,好怕夏泽野会知道她们的关系。
“喂!”夏泽野拽住窦菁木,凶她。“万一他伤到眼睛怎么办?笨蛋!”
这时,菁木发现他身后的芷绫,芷绫拿作业簿遮着脸,好像很不希望被她认出来。挣脱夏泽野的手,菁木退一步瞪他。她认得这个人,是模范生夏泽野。
“要…要你管…
婆…”什么笨蛋?聪明就可以骂人吗?最讨厌这种跩跩的大少爷了。
“不谢一下?”竟然还骂他?夏泽野面色阴郁。“说谢谢。”
不说,瞪他。
“还瞪!”夏泽野戳她额头。
继续瞪!摀额,菁木跟他对瞪,两人对峙着。
“你…”夏泽野正要教训她,忽地哑口无言了。瞧她的衣服脏兮兮,眼色明亮,黑发散在脸庞,发梢被汗水沁
,肤白如雪,
红如蔷薇,紧抿着,整个人像头野猫,话虽讲不清楚,但神情却倔强得很。
在炽热的盛夏午后,看着她,夏泽野心里麻麻的,忽然觉得可以写出很多字来描述她。这样陌生的情绪,他自己也不大明白,就像有团火在
腔烧烫,连呼吸都
了…
他缓了脸色,问:“几年级?”
菁木伸出四
手指做回答。
“四年级?”又问:“他们干么欺负你?”
因为我又臭又脏又大舌头,你看不出来啊?菁木沈默着,但忽然想哭。因为,这个学校的风云人物,这看起来很高傲的夏泽野,竟然对她说…
“如果他们又欺负你,到六年十二班找我。”
一片叶子,翩翩飞落,坠在她发梢。
夏泽野走近,想帮她撇去,她却慌得转身就跑。
菁木怕他太靠近,会闻到她身上的臭味,所以急急跑走,却不知道这自惭形秽的感觉,是因为心里喜爱了。
夏泽野楞在原地,平
人人都喜爱亲近他,这女生却急着要跑走?为什么?
“要走了没啊?快点啦!”芷绫催促,讨厌夏泽野望着菁木的表情。
晚上,章文敏跟女儿在客厅看电视,菁木溜到后院,趁着月光,将一株株盛放的白茉莉摘下,
进口袋,跑回房里。
军方配给的老宿舍,白昼
收暑气,夜里砖墙热烈地将暑气蒸出来。每一间房都有冷气,但是敏阿姨不准她开,说要节省电费,倒是芷绫的房间随时都开着冷气。
菁木关上房门,掏出茉莉花,撒在
上,一些直往脸上头分臂
,再嗅闻自己,满意地笑了。
“嗯…香
…”我真是太聪明啦!菁木躺到
上,撒满**的
铺也香
。这样没人会笑她臭了吧?
万一下次要是再遇到夏泽野,他闻到茉莉花的香味,会觉得她很香吧?那么她就敢跟他聊天了。她发现夏泽野的眼睛真好看,炯炯有神,很聪明的样子。
“如果他们又欺负你,到六年十二班找我。”
菁木傻傻地笑了,在茉莉花香里,一遍遍回想他说的话,心里甜甜暖暖的。
“菁木,要不要吃车轮饼?”门推开,芷绫端着点心走进来,看见
上散着**,好奇地问:“你干么?”
菁木猛地坐起。“要、要给我…吃的吗?”她瞪着车轮饼,唾
涌。
“我留了两块要给你。”扫开**,芷绫在
沿坐下。“怎么把花弄到
上?”
“很很…香…对不对?你、闻闻…我,我是…不是很香?”菁木抢了车轮饼,狼
虎咽地往嘴里
,两腮顿时鼓鼓的,还吃得满嘴
油。
“慢一点,没人跟你抢。”芷绫
了纸巾,去抹菁木嘴边的
油。“今天白天碰到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嗯,夏…泽野。”好好吃。
“你也听过他吧?常代表学校比赛,是我们班的班长。”
“噢…”一坨
油掉在
上,芷绫要擦,菁木手一挡,趴下,
掉。
芷绫惊讶,哈哈笑了。“这么好吃吗?”她常有得吃,不希罕。
菁木不同,敏阿姨都只买给芷绫吃,菁木
角
油,又啧啧啧地**指尖沾染的饼屑。
“拜托,你吃得好丑喔。”芷绫笑了。
“有什么…关系?真的…很好吃啊。”
“那以后我妈买给我,我都留给你。”
“哇,真真真的吗?”
“我们是好姊妹,对不对?”
“不要,我…不要叫你…姊…”菁木警戒,一个要她叫妈,一个想
她喊姊姊吗?
“不是啦,没要你叫我姊姊,叫我名字就好了啊。”芷绫低头,顺了顺裙子。“有件事,可不可以拜托你?”
“什什么?”
“在学校的时候,不要让人家知道我们的关系,好不好?我意思是,不要跟别人说我们住在一起。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夏泽野喜爱我,我也喜爱他。如果他知道你是我妹妹,一定会奇怪你为什么脏兮兮跟我差那么多,那我又要解释很多…要是他知道我们没血缘关系,搞不好还误会我妈
待你,因为你衣服鞋子又破又脏,好像我妈妈都没照顾你,但是那是因为你很爱玩,我妈每次帮你洗干净很快又弄脏,所以…”
“才才才不是!才…不是…这样,她都…不帮我、不帮我洗衣…也不拿…新的给我,她…”
门推开了,是章文敏,她一进来,乍见到
上散
的**,脸一沈。“窦菁木?你又干什么了?”冲过来,将菁木从
上拽下来。“你干什么好事?怎么可以把花丢
上?你看你看,蚂蚁都跑上来了,你故意弄脏要我洗吗?可恶,你太可恶了!”
菁木身子一蹲,钻入
底。
章文敏踢
脚。“出来,你出来!你这个脏鬼,一天不给我找麻烦会死是不是?故意要气我对不对”
“妈,好了啦,妈…”芷绫劝着。
“你看她,把
弄得
七八糟的,刚刚她说什么?是不是又在说我?”
“妈!”
“你跟她混什么混?想让她带坏你是不是?”
菁木趴在
底,想着…好险,车轮饼都吃进肚子里了,要不然被发现还有得吃咩?
不在意
底布满蜘蛛丝,不理会灰尘弄脏身子,菁木侧躺,缩身,管阿姨吠到天荒地老,打个哈欠,困了,想睡了…
对了,刚刚芷绫说什么?夏泽野喜爱她?是噢…菁木
鼻子,心里怪怪的,那感觉,像发现什么好吃的,结果被抢走了。
既然芷绫拜托了,下次看见夏泽野,就跑开好了。芷绫对她不错啊,她不想让芷绫不开心。
星期五,夏泽野又看到她。
他刚走出男厕,便撞见她,于是靠在走廊的石墙前,打量她…
这次,她像特地打扮过,梳了公主头,穿着体育服,雪白T恤,簇新黑短
,白球鞋发亮。
她正在洗脸,站在灰色洗手台前,踮高脚尖,拧开水龙头,抓了香皂抹了抹,又去捧水泼在脸上,手势
鲁,水花溅
了上衣,她也不在乎。
看她洗完脸,甩头,甩掉发梢水滴,随便地揪起上衣下襬去抹脸,真不像女生,好
鲁。
今天,窦菁木心情好极了。
因为爸爸今天要回来,只要爸爸回家,她就有好吃好玩的。忽然,她发现水槽底,有只
透的、黑亮亮的大甲虫,头部还有一对硬角。好可怜啊,是被她弄
的吗?
夏泽野看她很小心地伸手进水槽,抓出个什么东西,轻放在树干上,接着她挥手赶。
“GO!GO!GO!”它不动,菁木戳它。“飞、飞…飞啊,GO!GO!GO!”身后响起笑声,菁木回头,看见他,呆住了。
“你的口头禅是『GO、GO、GO』啊?”见她发楞,他取笑道:“干么?张着嘴,像小白痴。”
菁木马上闭嘴,不理他,当他是空气,低头装认真地去拨短
上的灰尘。
“厚,你跷课。”他看表。“三点十五分…这时候应该在上课。”
菁木抬头,急急解释:“是体育体育课…我…我我们自由活动…”唉,气馁,她脸红了,听见自己讲得结结巴巴。好窘,越急,这结巴的毛病就越严重,她以为要被取笑了,但他面色如常,仿佛她的话讲得很
畅,跟一般人没两样。
他指着操场问:“是你们班吗?”一群低年级生正在玩骑马打仗,女生们团围着,笑闹鼓噪着。
菁木点头。
“怎么不跟她们玩?”
因为被讨厌啊…菁木抓抓头,斜瞪着地上的水渍。
“被排挤噢。”毫不留情,他揭穿她心事。
她瞪他,虽然他笑得很可恶,但那口吻和微笑的眼睛,跟平
嘲笑她的同学不同,她感觉得出他没恶意。
“被我猜中了?你做了什么?一下被欺负一下被排挤?连女生都不跟你玩。通常,会被排挤的,是长得很漂亮的女生,但是…你又不是多漂亮…啊!”菁木用力地踩他一脚,跑了,还回看他一眼,扮个得意鬼脸,溜得不见人影。
夏泽野先是气,但看她按下眼睑,吐舌扮鬼脸,就笑出来了。这女生真古怪,话讲得不好,但有一双好灵活的大眼睛。
夏泽野转头凝视树干,看着被菁木从水槽救起,黑亮亮的甲虫。他在百科全书看过,这黑墨墨、有硬壳,长得似独角仙的是锹形虫。
太阳毒辣,风很热,夏泽野轻轻抓下锹形虫,放在掌中凝视。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摸过的虫子,在他掌中,看起来好可爱。
啊,这次,又忘了问她的名字了。
放学时,乌云密布,起大风,又闪电打雷的,下起暴雨。校门一下子停满汽机车,门旁挤着带伞跋来的家长们。
菁木冒雨钻过他们,走进公园,只要穿过公园小径就到家了。
她急急地跑着,暴雨疾落,衣服一下子就
透了,干脆不跑了。她拽着书包,这鞋袜都进水了,走起来粘粘滑滑的很不舒服,她蹲下,解了鞋带,褪去袜子,拽在手上,干脆赤脚走着。
在暴雨中,那小小蚌子,昂首阔步地,很是潇洒。
“嘿,落汤
。”有人追到身旁。
眼睛,菁木看见夏泽野撑着伞,站在面前。
“要不要跟我走?我送你回家。”低头,看着那沾满泥土的光脚丫,他笑了。“不过,要先让我踩一下你的脚。”下午被她踩的那一脚,到现在还疼哩!
瞪着他,菁木发现夏泽野的右眉上方,有颗小黑痣。
“不要。”她迈步就走,而且加快脚步。她想起芷绫的拜托,不能让夏泽野知道她住在哪里。
“喂!”夏泽野跟上去。算啦,不踩她了,他主动把伞遮过去。
“你不要不要跟…不要跟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
“嗯?”
“告诉我名字,就不跟着你。”
“菁木。”
他点点头,知道了。然后,他继续跟,一路帮她撑伞。
菁木停步,瞪他。“你…你不是说…为什么还跟?”
“刚刚是跟着你,现在是陪你走,不一样。”真
诈,玩文字游戏呢,不愧作文冠军来的。
看他一副笃定要跟到她家,菁木溜进路旁游乐区。这儿被茉莉花团团围住,她打算耗到夏泽野自己离开。她站在单杠前,跳起,抓住了,吊着双手,摇摇晃晃,自个儿玩起来了。
这下,伞也遮不住她了。
夏泽野站一旁,瞧她双手吊着,晃来晃去,像只猴子,还是一只
答答的猴子。
“下雨欸?还玩?”怪人。
“好玩啊…”忽地,一个翻转。
“小心!”
菁木腿双勾住单杠,整个人倒悬在单杠上,大眼被雨淋得
亮,盯着他,笑觑着。
她以为她在马戏团表演吗?真荒谬!
他站着,撑伞,穿着整齐干净的卡其制服。面前,是倒挂着,被雨淋透,赤着双脚,摇摇晃晃的女生。
“你要这样倒挂多久?”这家伙真是女生吗?
看夏泽野困惑,菁木得意起来。“你你你会吗?”还炫耀咧…
瞧不起人嘛!夏泽野将伞往天空一扔,飞出去,像朵花儿,落进水洼里。他豁出去了,加入玩单杠行列。大雨中,两人像一对相爱的猴子,不雅地倒悬着,直到面孔
红,视线都模糊,还死撑着。
“平手?”菁木撑不住了。
“好。”他同意。
两人马上跳下来。
“玩别的。”菁木蹲下,抓泥巴扔他。“打死你!”
他来不及躲,啪一声,右脸沾着烂泥。
菁木瞧了,哈哈大笑。
好,要打仗是不是?夏泽野马上也抓了一团泥巴反击,打来打去,追来追去,成了两个大泥人。
雨停了,天色暗了,两人还兴高彩烈地玩着。这会儿一样脏兮兮,这下子两人身上一样都是泥巴味。
玩疯了,夏泽野绊倒菁木,蛮横地坐在她身上,
住她肩膀。
“快认输!”
菁木笑了,
着气,摇头不认输。
夏泽野掐她脸,柔腻的触感,教他一下失神了。第一次体会到男女有别,忽然警觉到自己正坐在个柔软的身体上,怔楞着。
他这一失神,给了菁木机会,她猛地推开他,教他跌坐烂泥中。
“我赢!”菁木欢呼。“窦菁木!”
一声忿嚷,震惊他们。
章文敏拉着芷绫跑过来,她远远地就看见菁木跟个男生玩得满身泥巴,她气煞了。“好,很好,给你换新衣服,你马上给我弄成这样?”
芷绫呆看着,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亲密地玩在一起?
章文敏拽住菁木头发,忿怒地又打又骂。“你就故意要让我难看,知道你爸爸要回来,故意弄成这样!我不管了,管你爸怎么想,我今天揍死你…”菁木
红面孔,尖叫着,又躲又哭,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夏泽野护着她,推开章文敏,嚷着不要打。
“臭小子!你又是谁?”章文敏骂。
“我叫夏泽野,跟窦芷绫同班。”
夏泽野?章文敏诧异,这是女儿喜爱的那个男孩吗?
芷绫呜咽一声,转身跑了,章文敏急着追她去。
夏泽野拉菁木起来。“痛吗?哪里痛了?那是你妈吗?为什么对你那么坏?”他揩去菁木眼角的泪。“别哭…别哭了…”他慌张又笨拙,不断地去揩那珍珠般滚落的泪珠。
菁木推开他。“她不是…她不是我妈…”菁木哭哭啼啼地走了,边走边胡乱抹脸。
夏泽野望着小小身影走远。
菁木…他记住这个名字,同时记住游乐场周边的茉莉香,还有,还有打泥战时,两人身上混杂的泥巴味,都牢牢记住了。
那天回去后,夏泽野生了怪病。他心里
,但搔不着;脑子昏,像
了团棉花。菁木的脸,雨中嬉戏笑闹的画面,在脑海里不断重演。他开始懂得“寂寞”两字,寂寞就是看不到菁木的心情。
困在这种陌生的情绪下,夏泽野竟自怜地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他不知道妈妈是谁,爸爸不肯透
。他只知道爸爸在五十岁时,遇见才二十四岁的妈妈。他们热恋,又因为年龄差距,选择分手。分手后,妈妈发现她怀孕了,在爸爸恳求,并保证
后不会干扰妈妈的生活,妈妈这才秘密地生下他,让爸爸领养。
缺少妈妈的照顾,爸爸又因为经商常常出国,他心里老有种空空的感觉,好像有个
,虚虚的,不踏实。但是今天跟菁木玩时,他发现那种心头常驻的空虚的感觉,消失了。可是,这会儿不见她,又都回来了,而且比过去更凶猛地霸着心房。
为什么会这样?
爸爸在南非做生意,家里,也只有多年帮佣的婶妈妈陪着。夏泽野心事重重,不知该跟谁讲。书读不下,他喝着柳橙汁,却闻到茉莉香。睡觉,想到窦菁木,想到坐在菁木身上,和她打闹…他年少的身体,便似火炉般烫。右手,还记着掐她脸颊的触感,柔腻滑
,还有她温热软绵的身体。
对这全新的感觉,他尴尬又不知所措。时而飘飘然,时而昏恹恹,有时热血沸腾,有时莫名忧郁,他不知道自己竟可以这么多愁善感。
菁木赖在他脑海,不肯走,可恨偏偏摸不着,他好痛苦,痛苦里又恍惚感到甜蜜。他想,要是窦菁木二十四小时都在身旁就好了。
渴望亲近她,想到身心热烫,抵不住满腔热烈的情感,最后,他将心中徘徊不去的菁木,化成字句,借着书写,平复心中狂躁。
想不到,这篇作文竟被老师选中,拿去参加北市小学好文征选,赢得冠军,文章贴在布告栏里表扬。
窦芷绫伤心,开始疏远夏泽野。少女心,玻璃般脆弱,暗暗失恋,以冷漠武装受伤的自己。
芷绫知道夏泽野喜爱的是窦菁木,那篇作文标题是“快乐的下雨天”内容讲的是和朋友打泥战的趣事,她目睹那场雨中泥战,很明白主角不是自己。已经够伤心了,偏偏夏泽野还老是问她菁木的事,他为菁木抱不平。
“就算没血缘关系,也不应该差那么多,她穿脏兮兮的衣服鞋子,你为什么就天天打扮得这么漂亮,你妈妈很偏心噢…”“是啊,我跟妈妈动不动就毒打窦菁木。”芷绫故意道。
夏泽野听出是气话,马上道歉。“对不起,我不了解你们家的事,不应该
讲…”
芷绫哭了。“你很讨厌,我以后不想跟你讲话。我知道你喜爱窦菁木,你去找她玩啊,我要跟你绝
。”
芷绫跟夏泽野冷战,夏泽野无所谓,他如今眼中脑海心里,全是窦菁木。他主动跑去菁木的教室找她,找她去打乒乓,约她去公园玩,有时又主动送面包牛
请她吃,他不在意同侪怎么想。
窦菁木受宠若惊,过去老是被人排挤孤立,没想到,模范生夏泽野三天两头就找她,一开始感到虚荣,后来是打心里笑到脸上。她真的好高兴,没办法假装不喜爱他了,他们变成好朋友。
下课时放学后,两人约着到处玩。
窦菁木好快乐,真的好喜爱他啊,他的衣服永远整洁干净,他很高,在他身旁很有安全感。他们去堤防放风筝,爬坡时,他来拉她,他的手很温暖,力气大,轻轻一拉,就将她拉上堤防。玩够了,下堤防时,他也总是主动拽住她的手,很保护地在前头走,小心翼翼地带她下去。虽然是这么开心啊,但为什么,菁木不懂自己怎么了,越来越喜爱夏泽野,就越来越觉得好累。
和他在一起时,怕身上旧衣服有臭味被他闻到,又担心
翘的头发看起来很滑稽,更讨厌讲话大舌头,虽然支支吾吾讲话不伶俐时,他从没有不耐烦的表情,总是耐心地微笑着等她把话讲清楚。但是菁木当下就是脸热,头烧,觉得自己好丑,结果她大剌剌的个性消失了,越来越别扭。
而她已经够自卑了,又遭到同学批评
笑…
“为什么夏泽野会理你这个脏鬼?”
“一定是你不要脸的去
他对不对?”
“你以为找夏泽野当靠山,我们就会跟你好了吗?也不照镜子,脏兮兮的,还大舌头,你配跟他在一起?”
“远远的看见你们站在一起,不知多好笑。一个脏兮兮,一个那么帅,差太多了吧?你自己都不会不好意思喔”
“你们都聊什么啊?你们是不是像这样?”同学装模作样学菁木讲话。“夏夏夏泽野…我喜喜喜爱你,那你…你你呢呢?”
同学们哄堂大笑。
窦菁木静静挨骂,面色惨白。又有同学说…
“我知道夏泽野为什么喜爱找你,因为看你讲话结结巴巴,跟平常人不一样,很有趣。他不是很会写作吗?可以当成写作的题材,搞不好哪天他会写一篇叫『大舌头的窦菁木』…”
“是脏兮兮又大舌头的窦菁木!”
哈哈哈哈哈哈…菁木躲起来哭,伤心极了,有这么好笑吗?她和夏泽野在一起时,在同学们看来,有那么滑稽吗?
她伤心地想…
又不是我主动去找他玩,他们干么这样说我,好像我很不要脸,去巴着他,可恶,真冤枉啊,那我不理夏泽野行了吧?行了吧!
菁木决定不理夏泽野了,干么这么累啊?干么让同学这样说她啊?说实在的,决定不理他后,还大大松了口气咧,再不用担心和他玩时,衣服臭,讲话结巴,头发
七八糟了,夏泽野看不到也闻不到了。
往后,每当同学又拿他来取笑她时,菁木就会板起面孔,装不屑。
“我…我其实讨厌他,他一直
我。”又说:“夏泽野,会当那个模范生,是…是靠他爸爸是会长的关系啦,他有他有什么了不起?我啊我才不希罕…”还说:“他一直找我出去…我很我快要被他烦死…我还不想去咧…”
同学哗然。听,听,大舌头又脏兮兮的窦菁木,竟说是夏泽野纠
她?这些话被同学加油添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夏泽野耳里。
在一次放学时,他截住穿越公园正要回家的窦菁木,将听来的话转述一遍。问她:“这些,真的是你说的?”
菁木低头,不敢看他,低低地“唔”了一声。
夏泽野震惊极了,像被人重打一拳,而这一拳还来自最喜爱的人。“你为什么那样说?”
菁木还是低着头,瘪着嘴,不知该怎么讲清楚。也许…连自己也不太明白啊,明明很喜爱,明明也只有他对自己好,为什么好强?讲他坏话?将他推开?喜爱一个人,又为什么这么累?这么烦恼?
夏泽野气急败坏地说:“你嫌我烦?我
着你?你很讨厌?还说我得奖都因为爸爸的关系?你不希罕?你不屑?”他气得头都昏了。
“嗯。”菁木点头,双手
在裙子口袋,强装无所谓地踢踢石头,但踢不掉心中的疙瘩。夏泽野的声音,紧绷沙哑,好像很难过啊,这使她更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她
口闷闷紧紧,想赶紧逃开,在他的瞪视下,她都快窒息了。
“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这么喜爱一个人…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来烦你了…”
菁木僵住,猛一抬头。“其实…”话梗住,她楞楞望着,他已转身离开。
路两边,大大的树,开着不知名的紫花。风吹,紫花飘落如雨。夏泽野就这么渐渐消失紫雨中,远去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孤单伤心,他走得很慢,但没有回头。
菁木想喊他回来,又心急地想,就算他回来,她要说什么?怎么解释连自己都不明白的那些别扭和烦恼?于是话全梗住,只有泪潸潸而下。
眼看着自己害夏泽野那么伤心,菁木感觉心脏像被谁紧紧捏住,好难受好难受。那是唯一对她好的人哪,为什么要害他伤心?她知道自己的不在乎全是假的,全装出来的,其实那是因为太在乎了。在乎到她没办法自自然然和那么耀眼的夏泽野做朋友,被那么多人关注太可怕哪!
菁木退回一人世界,退回安全但寂寞的角落,生活恢复宁静,心不再剧烈起伏跌
,人也不再恍恍惚惚、不知所措。可是她记住了,当世界与她为敌,只有夏泽野是她的好朋友。
一个好朋友,没什么,今天没了这个朋友,明天马上又可以
别的朋友,别人不在意少个好朋友,一离开,就忘了。可是菁木受不了,失去夏泽野,她更自闭了。她甚至想,永远也不要跟谁当好朋友了,因为没有谁、没有任何人,比夏泽野更好更
了,少了他这个好朋友,那种伤心和遗憾,是连菁木自己也没意识地,
埋在心底。
他们曾有过美丽的雨天,他主动来亲近,但,她没接受这盛情。
菁木没告诉夏泽野,她好喜爱他得奖的那篇作文,那也是她的“快乐的下雨天。”
寒假,菁木随父亲,搬到高雄定居。她动了手术,治好口吃的毛病,而有了父亲同住,敏阿姨不敢再疏忽她。菁木每天穿得美吃得好,不再被同学歧视。她心里暗暗希望能再遇见夏泽野,让他听听看,她讲话多
畅啊,她不再自卑了,也不会再拒绝他,他们又可以当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愿望没实现,只是默默悬在菁木心底。
菁木升国中时,芷绫
男朋友了。热恋中的芷绫,很需要听众,不厌其烦地向菁木述说她跟小男友来往的细节,陶醉在梦幻般的初恋里。
这对没血缘关系的姊妹,随时
过去,感情越来越亲密。菁木每次看芷绫讲得眉飞
舞,就会想象着,如果是她跟夏泽野呢?如果当初不因为自卑,气走夏泽野,他们现在会怎样呢?也会变成男女朋友吗?
当菁木还在对夏泽野念念不忘时,芷绫已经忘记夏泽野。
菁木现在可以准确无碍地跟人表达心中真正的想法了,可是,她还是没办法就变成活泼健谈的女孩,曾遗失过讲话的能力,让她受够和人沟通的无力感。语言障碍解除后,她发现自己好怪啊,竟没那么想和人聊天说话
朋友。相反的,她更安静了,更耽溺于自得其乐…唯一想说话的对象,已经不在身边。
你好吗?
对不起。
我已经比以前更好更好了,我现在敢跟你说了…
夏泽野,其实,我也喜爱你的…一直噢!
每当院里茉莉花开,纯白小花,教菁木更想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多傻气地,在认识夏泽野的那天晚上,怎样将茉莉花
在脸上发梢,盼望下次他接近,闻到的,都是茉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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