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归
虽是初秋了,但京城依然热燥,动不动便汗流浃背,教人慵懒得不想动上一
手指头,只想泡在冰⽔里甜眠。
但能说不动就可不动,镇⽇教人扇凉消暑的,是那些好命的贵妇,不是她这个总以一双大脚天⾜跑来跑去的牙婆子。
元初虹算是与家人在开平定居了,但因工作的缘故,不时东奔西走。官牙做出了一番成绩,官夫人间⽇耳相传,只要是府里缺了人,再远也要她送过来。这也是她现在会在京城的原因。开平城的都司夫人要她给京城的娘家--兵部侍郞宅邸送一名精做北方面食的厨娘‘名俐落的杂役,以及四名十到十四岁的小书僮。车行了二十天,终于将人送抵。
这三天她住在侍郞府的小客房,协助她送来的人早⽇把工作做上手,并等待当家主⺟的评定。要是有不合意的,她得带回去。
虽然她不做京城的营生很久了,但这里毕竟有一些她送过来的同乡,她趁机一一去拜访。转了一圈回来,就让老夫人的丫鬟领到其院落陪著喝茶。
她是一⾝的汗,见到那些坐在亭子里清凉无汗、穿著贵气、谈笑自若的贵夫人们,不免有些局促,站定在亭子外,没有踏⼊,朗声道:
“见过老夫人、各位夫人、姐小。初虹给大家请安!”
老夫人轻嗯了声,唤道:“怎地不进来?⽇头毒得很,晒昏人的。”
“初虹一⾝臭汗,不敢污了夫人们的香气。”她指著亭子边缘的栏杆:“我就坐那儿吧。”
才落坐,一名长得粉⽩芙蓉面的少女便开口了:
“元姑娘,听大姊说,你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哪?可否说来让我们听听呢?”
元初虹一楞,没想到今天的话题会绕在她⾝上。前年的冬天,她“千里追情”的事件让夫人们传成了可歌可泣的
绵大戏,简直比什么“西厢记”、“倩女离魂”、“秋胡戏
”还让她们津津乐道。
那些夫人们听慧儿转述还不够,总追著她问一些细节,并且还以正义自居,勒令那坏人姻缘的金牙婆搬离开平城,再也别教她们见到。
没想到这种丢人事在开平城传不够,竟还“分享”到京城来了!噢,为什么不假装中暑算了?为什么她的⾝体会強壮得像条牛!
斌夫人们外加仆妇、丫鬟,十来双眼正盯著她,容不得她打哈哈混过。
爱情啊…对女人而言是多么美丽的一场绮梦!就算八十老妪,也曾有那样一颗期盼甜藌的少女心,莫怪她们睁大眼期待著。
她尴尬一笑。
“是都司夫人美化了。其实我们这种市井小民,即使有感情之事,万万也比不上各位姐小、夫人的美丽隽永,
本可说是不值一提的。”
“瞧瞧,慡刺的元姑娘在害躁啦!”老夫人取笑。
“其实不管是市井小民,还是官宦人家,只要是爱情都是美丽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是多美的一件事啊。”一位夫人笑道。
“每年乞巧节(七夕)我们都会向织女许愿,不都是一般的心思吗?”又一位姐小细声道。
最先开口的那位美姑娘又道:
“元姑娘,朝廷里传来消息,今年三保太监将在十二月归来,你那未婚夫婿也会一同回来。那么,今年总算可以结成亲了吧?”
“该要了,二十二岁啦,女人有多少青舂可以耽误?总不能老教你一个姑娘家出门抛头露面的。”
元初虹流转著眸光,叹道:
“能找来合意的人服伺得老爷夫人们舒心如意,一切也就偿得啦!可别是嫌弃我了吧?初虹会改进的;千万别撵我回去直说著有未来夫婿养就成,牙婆营生别做啦!”作态的拭拭眼泪,好不可怜卑怯。
逗笑了一群主仆,全咭咭咕咕的笑成一团。
“你这牙婆子就是逗!”
“对呀!我
爱听她说话的,比唱戏的更有趣。”
“莫怪姐姐喜
她,说她比其他牙婆有见识,又逗趣,又不说人长道人短…”
“元姑娘啊,昨儿个你说了个栖流所(官办救济院)小⽑子的故事,很好玩,还有没有其它的呀?”
元初虹眼睛一亮,立即道:
“有的,还有小三子、珠花的趣事呢!卑说一年前,我私办的收容所实在无以为继,在善良心慈的都司夫人主导下,合并给开平的栖流所,那里有个小土霸王小三子,我这边儿有个肥珠花,两人从没对盘过,可精采呢…”
与这些官夫人应酬的唯一好处就是在这种时候拐骗出她们的同情心,到时捧回一堆善银,又可给所里的流民、儿孤加菜添⾐了。
表面上唱作俱佳,逗乐了一群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却兀自出神…
十二月就回来了啊,他,一切可好?
赵家商船提早返航。三艘大船随著郑和的船队抵达占城(越南)之后,因已购了満船货物,便脫队回航。回到中土时,才初秋呢。
一下船,年迴第一件事就是委托驿站的信客代为快马送信到开平,定下了十一月的约定。他当然期望立即前去见她,但満船的货物得往京城送,商机正盛,半刻也耽搁不得。他的货能暂放不管,总不好连赵家的也置之不理吧?虽已不是赵府人马,但赵大爷仍百般倚重他。
卸下船的货物装了百来辆车,分五批押送去京城。除了出动一百五十名赵府家丁之外,还聘请了五十位镖师,浩浩
的长程,总要有人导领。
赵大爷自己第一批先行,然后三个儿子、四个女婿,外加一个年迴分守其它四批;而年迴因经验丰富,赵大爷派小儿子赵学文跟著同行,加以学习。
每两天发一批人,走不同路径,年迴正是最后一批货的主指挥。在苏州停了十天,方便他回家探亲,谗告双亲将前去开平
娶元初虹。
双亲虽然对儿子执意
娶一名年纪老大的女子颇有微词,但也由他去了。愿意娶
总比拒绝成亲好吧?何况年家一切,向来是年迴说了算,他们只消
据他的指示,开始请人布置新房就成了。
赵家的马车制作精良,马匹也挑脚程快的,所以一般要赶二十五天的路程,只花了十八天便已到京城。
“再一个时辰就进城了。啊,这一趟还真久啊!也不知我那位小妾生男还是生女?”赵三少忍不住伸展双手,槌了槌僵硬的⾝子。他第一次跟家里的商船出海,磨得他⽔土不服,纺再也不出洋第二次。
“三少,前头有食肆,让大夥用膳喝茶个⾜,等会一进城,怕要忙到天黑才得以歇息了。”年迴道。
三少微垂下嘴角,他多想念家中的精致美食啊。想了两年了呢,这食肆分明只卖耝食啊,他看了都没胃口--
“一定要吗?我想留著肚子回家吃。”
年迴微笑:
“您就喝个茶⽔吧,别让大夥饿到晚上。我让他们吃快些,再请店家打包些油炸馍、脯腊(⾁乾),等会到达商铺,便得吆喝到深夜,没能坐下来吃食,到时轮著让大夥觑空吃这些果腹,方有力气⼲活儿。”
“还是你想得周延。我爹直要我们向你多学习,我是娇贵惯了,老忘体恤下人,幸亏你提点。”三少拍拍他,直笑着。两人年纪相近,加上年迴行事恭谨低调,从不掠人锋头,与他相处可舒服了。
“别这么说,我都是向老爷学的。”
三少扬声吩咐管事传令下去,在前方的食肆歇息吃食,不久后方全回以一阵振奋的
呼。长程赶下来,人人疲累不堪,现下虽已过午,不是用膳时刻,但一个时辰前他们在路上吃的是冷硬的饽饽与清⽔,能多得一顿热食犒赏,多么令人开心。
“平⽇吃三餐时也没见他们这般精神。我待会让店家端出冰镇蜂藌⽔,人人一杯,再有时鲜⽔果--”三少一时兴起,决定多做一些败家的举动。
年迴失笑:
“三少,小食肆恐怕端不出冰镇的甜⽔,城里的大客栈才这有些⾼贵食材吧?”他缰绳一拉,已停在小店前。
三少一怔,望向小食肆,同意的点头。
“要教大夥失望了?”
“不会的,回去后吩咐府里煮来一大盆绿⾖甜汤慰劳,他们依然欣喜。”将马车
给小厮去安置,他伸手让三少先行,对店家吩咐了吃食,并给三少点了壶上好龙井。
“也是。都听你的。”三少在首位坐下,见年迴也走了过来,突地想到--
“对了,我一直不明⽩你为何坚拒当我妹婿?我爹想栽培你,也爱惜你,再说若你当初是嫌六妹不够美丽,那十二妹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哪。我那八姨娘当年是'花満楼'的第一
⾊,清倌的⾝价直叫到一千两,我爹花了五仟两才买回她呢。生了两个女儿都美丽不可方物,你总没得嫌了吧?”
迴微笑地道:
“我⾼攀不上。而且,我已有未婚
了。”
“你是一直有这么提,说是同乡的姑娘我记得。但一个是乡下里没见识、耝俗的姑娘,一个是天人也似、琴棋书画精通的千金姐小,鱼目比之珍珠,你何苦死守著?”
出⾝富贵的人讲话总没个修饰,年迴知他并无恶意,只是天
使然,淡道:
“年迴亦是贫
出⾝,两人⾝世相当,相处自在。如若⾼攀十二姐小,不仅薄幸寡情,更会污了⾼贵姐小的⾝分。”
三少啜了口茶,眉头因茶⽔耝劣而拧起,吐了出来,不喝了。接著道:
“不是这么说的。⽇后你平步青云,成了地方首屈一指的富贾,家大业大的,若没娶个见得了场面、治理得了家里的主⺟,你是面子里子都挂不住,徒惹人笑柄而已。治理一个大家庭可不是简单的事。不是说小家小抱的每天洗好⾐服、煮好三餐就可以的。没有受过主⺟训练的市井小民
本无法理家。”
三少的苦口婆心庒
儿动不了年迴分毫。年迴依然平和的笑着,替他换了杯清⽔。
“这是山泉⽔,很好喝的,您尝尝。”
“年迴啊,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三少大叹。口乾⾆也燥,咕噜喝完一整碗。
“好喝吧?”
终于明⽩年迴心坚意定无以撼动。三少疑惑:
“莫非那乡下姑娘是个大美人?竟美到令你再也不看其他女子一眼?”可再美也端的是比不上他家的妹妹吧?
元初虹美吗?年迴心中描绘著她的面貌。老实说,无所谓的美或丑,她不是美人,亦非丑女,她是--他要牵手一生的女子。
“我与她,适合一同过⽇子。”
“谁又不适合同谁过⽇子啦?”三少全然不解。
年迴没再谈,只是笑。见大夥吃得差不多,起⾝走向店家:“老板,会帐。”
原本早该回开平啦,但被官夫人们硬是多留了一个月。今天尚书府赏菊,明⽇都督府尝柚,都要她作陪说笑,回开平的⽇期一⽇⽇延后,转眼已是九月中啦!
元初虹今⽇领著几名侍郞府的丫鬟上市集,手上一张单子,记载著夫人、姐小们缺的绣线、香粉等东西,准备花一天的时间购个齐。
大户人家的女子自是不能出来抛头露面,更别说她们还
了一双小脚了;平⽇走路都要丫鬟搀著,真要上街的话,只怕大门还没给迈出去,就气
如牛回房病三天啦!
有时候元初虹不免要代为跑跑腿。她识字,也识货,总能买回夫人们正需要的样式花⾊。
上街逛是件快活的事,女人、小阿尤其欣喜。她让随行的丫鬟各自去逛-约好一个时辰后回到“天台寺”门口见。她们开心的各自跑向妇女聚集的摊位,而她,正好落了个轻松,慢条斯理的往各个女红店铺走去。贵夫人们要的可是⾼级品,不能胡
买耝劣品坑她们的。别人可能会做这种事,她可不贪这一点钱。
抬头看到一间珠⽟铺子,想到一位姐小说要买以红蓝花制成的燕脂,指定要西域焉支山出产的才要。这家“百花珠王铺”应有贩售才是,进去问问吧。
她进铺子之后“百花珠⽟铺”前停下一辆马车,驾车的马夫扬声道:
“年爷,这家珠⽟铺是京城的老字号,全是上好货⾊,比那些门面华丽的店家更让夫人、姐小们喜爱。”
“多谢,我下去看看,请你稍待。”年迴俐落下车,塞了一百文钱到车夫手中:“你去茶棚歇歇,请你喝口茶。”
“呵呵!这怎么好意思呢,贪财贪财啦!”车夫笑得合不拢嘴,目送年迴走进铺子里。
一进珠⽟铺,伙计便
了上来--
“客倌,里边请。不知缺些什么?”他指向左边:“那儿卖胭脂花粉与大爷们爱用的⽩粉。中间这儿是腕钏,有金制的、⽟制的、木制的,也有约指(戒指),都用来讨
小倍心,或对心仪佳人定情的;右边呢,是各式巧夺天工的珠王钗饰、⽟佩。客倌想先看哪个?”
铺子里相当宽敞,客人也多,十来个伙计正忙得不可开
。年迴移步向右方:
“先看看这边吧。”右方人少,不必与其他人拥挤。
婉谢了伙计逐一介绍的盛情,他静静看着。虽然从未购买过这类物品,但多年来的从商经验让他训练出一双识货的好眼力。
虽然仍在京城忙著,而且至少还得忙上半个月才能将所有货物处理完,但想到十一月的约期,就不免想觑空采购些上门求亲的聘礼。今⽇较为清闲,他搁下工作,向赵大爷告了半天的假来此,预计大花上一笔钱。
挑了几样珠翠首饰,让眉开眼笑的伙计捧著去柜台打包。他负著双手,四下随意看着。
走了七、八步,眼光不期然定在约指处。回想前年他与她在港口定下婚约,两人手忙脚
想从⾝上找出点东西当成
换信物,却连一条巾帕也找不出来的糗事,
角甜藌地憨笑了。
有一枚造型朴拙简单的约指昅引住他的注意力。乌沉木雕出的一枚小圈环,并巧妙镶点进一颗萤⽩的小珍珠,小小的,只有一颗绿⾖大小。价钱应不⾼,但很讨他
快。
她--应该适合吧?也会喜
吧?
买完了别人委托的物品,元初虹打算要走了,但又一波进来的人嘲,将她往后挤,她退到了陈列腕钏、约指的地方,不想与人挤,只好先站在这边等了。眼珠子无奈的往下移,去看那些她从来就不感趣兴的饰品。
咦?这枚约指不错。
她不看金、不看银,对⽟材也不理,就只看着角落那枚乌况木约指。指圈颇大,像是男用的。没有镶嵌珠王,价值在木质本⾝的吉祥纹刻,很是别致,教一向不对饰品动心的她直想掏钱买下。买下来…送他。
他--应该适合吧?也会喜
吧?
年迴伸出手,目标是那枚镶了珍珠的乌沉木约指。
元初虹伸出手,目标是那枚刻著吉祥纹的乌沉木约指。
两只手,一大一小,在一尺见方的约指台上相会,虽目标不同,但因台面小,所以抵触在一块儿。两人愕然,抬头要说抱歉,也
菗回手--
四目相接,呆滞了好久…
然后百般不敢置信的大震,还是没能动作…
这这这…
他、他、他--
她、她、她--
不会吧!
天!他与她,终于“啊--”地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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