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回 巡河务蛟龙困沙滩 防突变
李卫傻了:“那,那可怎么办?难道让他鄂尔泰庒住咱们?哎——先生,有没有比孔子大的?”
“没有,真的是没有。”
李卫拧眉攒目地想了又想,一边还不住地在嘴里嘟囔着:“他妈的,我不信孔子就那么厉害,难道就没人能管住他?哎,我想起来了,咱们在大牌子上写上‘孔子他爹’!孔子再大,他总不能比他爹更大吧?”
邬思道一愣之下,随即又放声大笑:“好,这主意真可叫绝,你李卫也不愧了这‘鬼不
’的雅号!不过,你写上‘孔子他爹’,似乎也太直⽩了些。孔子的令尊大人叫‘叔梁纥’。你把他写到牌子上,不管孔子到了哪里,他见到这块牌子,也得退避三舍!”
雍正皇帝这次巡视,并不是十分顺利。他从开封出发刚来到兰考,大船就搁浅了。这里的⽔是不小,但多年⻩河失修,屡次漫灌,主航道早已不见。以致有的地方⽔流湍急,打得船只光转圈就是不向前;而刚刚走了不远,又困在沙滩上前进不得。全靠随行的军士们拉纤,才能一尺尺地挪动。张廷⽟命人找了一个河工来一打听,照现在的走法,再走一个月也难回到京北,这可真是名符其实的“蚊龙困在沙滩上”了。张廷⽟⾝为宰相,他得纵观全局,联想到眼下瞬息万变的形势,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从船上下来,到雍正坐着的大舰上求见皇上。雍正还在埋头批阅着文书,见他进来,也只是抬了一下头说:“不要行礼了,坐吧。”便又继续写下去。
张廷⽟真想说一句,你倒是稳坐钓鱼船,不用着急,可你知道咱们已经陷⼊绝境了吗?可是,他只敢想,却不敢说。一直等雍正写完了,才小心谨慎地说:“皇上,臣以为这河工不宜再看了,还是走陆路早点回京更好。”
“哦?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主意了呢?朕看你脸⾊不好,是不是⾝体不适?”
“不不,臣虽然有点晕船,可还能抗得住。刚才臣召见了河工,听说,前边的三百多里路十分难走。沿岸也少有人家,给养又供应不上…再说年羹尧回京在即,恐怕要误了…”
“哎——你太过虑了!年羹尧只需一纸文书,让他再等几天就行了嘛。这里的河道朕是一定要好好看看的。亲自看了,心里才能更有底。不然,他们就老是给朕说庇话。”
“万岁要是不放心这边,等回京后再派个人来好了。再不,臣亲自替皇上看,这总行了吧。再往前走,邸报就送不上来了,京北是什么情形,各地又是什么情形,我们一君一相撂在这里全然不知可怎么好?怡亲王正在病中,也着实让人惦记…”
雍正已经预感到事情的严重,但他并没有马上表态,只是说:“好了,好了,你不要多说了。哎呀,这船舱里怎么这样闷?走,到外边透透风吧。”
站在夏风劲吹的船头上,雍正不由得心嘲起伏。他眼前的这个张廷⽟,不是雍正藩邸的老人,他当然不能像邬思道或李卫那样,不论看到什么事,都敢往外撂。张廷⽟的忠心,他的谨慎,他的精明,他的⼲练,都是让人不容怀疑的。他刚才所说,是话中有话啊!表面上看,说的是越走越远,怕误了皇上的军国大事;可细心一想“连邸报都送不上来了”就会有人借机封锁消息,策动叛
,使朝局发生意外!雍正一想到此,不觉⽑骨悚然,是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得赶紧回京!他忽然又想到,此时此刻,说不定远处就有人在窥探动静。嗯,不能让他们看出这里的实真情况,起了疑心。他大声地说:“哎,不怕。你是没有办过河工,不知道真情。不就是三百里⽔草路嘛,有这么多军舰护送,还能过不去?等出了这段泛区,叫洛
⽔师提督把有功人员名单报上来,依次嘉奖也就是了。”说完,他回头就进了舱內。
一进舱,雍正马上严峻地悄声说:“廷⽟,你说得对。朕全听你的,今晚就走。留下李德全和邢年他们,照旧在这里‘当差侍候’。你和五哥、德楞泰、⾼无庸与朕同行,走陆路返回京城。”
张廷⽟躬⾝答应,又说:“臣马上发文给田文镜,让他调来开封的绿营兵拱卫圣驾…”
“用不着!”雍正马上拒绝了“太平世界,又是大⽩天走路,怕的什么呢?何况张五哥和德楞泰还都是百人敌,他们难道还护送不了你我君臣二人?”有句话他没有说出,那就是三十名粘竿处的卫士,还在暗中保护着呢,又怕的什么。
张廷⽟没有再坚持。他心里十分清楚,雍正皇帝外出私访,真正的敌人不在民间,而是在庙堂之上,萧墙之內。与其让这些“真正的敌人”了解到皇上的动静,不惊动官府恐怕还更全安一些。不过,他还是把德楞泰和张五哥,以及李德全他们叫来,嘱咐了又嘱咐,叮咛了再叮咛,这才放下心来。
当夜二更过后,一叶舢板,驶离大舰。雍正皇上和张廷⽟他们扮做客商,张五哥等人则装扮成随从。悄悄地走上了大路。不过,他们却没从原来的路上走,而是绕道菏泽,经由临清、德州等地,来到了河北保定。
见到了⾼耸的保定城头,张廷⽟的心才放下了一半。不过,他还是不敢那么自信。他知道,这里的知府是他的门生,便以奉旨外出私访为名,向他要了三十名亲兵。张廷⽟告诫说:他要的这些人,是充当他这位宰相的临时护卫的。他们只能远远地跟在后面,而不准走近他⾝后十里之內!
张廷⽟叫了两辆驮车,请皇上坐好,自己紧随其后。张五哥和德楞泰护侍着雍正,⾼无庸则坐在皇上的驮车车辕边上。就这样,行行走走,走走行行,巍巍帝阙已经在望。张廷⽟心细,京师就在眼前,后边再跟着兵士就招眼了。他跳下驮车,回⾝向⾼无庸说:“你到后边去见见随行的兵士,把我写的这个条子
给他们。向他们说‘张相已经到京,不要再送了’。让他们凭着这条子,到保定府去领三千赏银。”
此刻,雍正也从驮轿上下来了。他走过来问道:“廷⽟,再往前去,不就是西华门吗?朕看也不过三十多里路,你为什么在这里停下呀?”
“万岁您看,太
已经下山,也该打尖吃饭了,您急什么呢?这里地势紧要,我负着皇上的全安。怎么走,在哪儿住,都应该由我说了算。您不要多问,也勿需多管。因为,这已是皇上早就答应了的。”
张五哥和德楞泰看傻了。他们在宮中眼侍了这么多年,和张廷⽟打
道多了。在他们的眼睛里,这位宰相总是那么规矩,那么勤奋。很少见他有过笑脸,但也很少见他发过脾气,更从来没见过他用这种口气和皇上说话。但再向上一瞟,皇上似乎并没有生气,还是那么平静地笑着。他们奇怪了,哎?这是怎么回事?
雍正笑着说:“对对对,你说了算,朕说的不算,这总可以了吧。”
张廷⽟没有说话,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从这里向西是畅舂园,东北那边是西便门,正北是⽩云观,离这里最近的地方则是丰台大营。他和皇上离开京北已有好多⽇子了,那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样,他们连一点也不知道,这神密莫测的京城里等着他们的是福是祸,谁也不敢说。⾝为宰相,他不能拿皇上的全安冒险,也不能让皇上见到自己的一点差错。他当机立断,对皇上说:“万岁,臣以为我们今晚应该住在丰台大营里。叫毕力塔前来侍候,明天再从这里返回畅舂园。”
雍正目光幽幽,只是稍微一闪就熄灭了。他似乎对张廷⽟的安排并不十分満意,但也没表示什么。只是轻轻地说:“朕说过了,一切都随你。”
为了不惹闲人的注意,几个人悠悠逛逛地向前走去,来到丰台大营时,天已近晚了。不料刚到大营门前,就听一声断喝:“什么人?站在那里别动,不准往前走!”
随着喊声,一名军校走了过来,把他们四人打量了好半天才问:“从哪里来?找谁的?有勘合吗?”
张廷⽟见他这样严肃,不噤笑出声来了:“好,毕力塔的规矩还真大!你进去禀报毕将军,就说张廷⽟夤夜来访。勘合并不曾带,这是我的随⾝小印,你
给他,他自然会明⽩的。”
那军校接过小印,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又看,把小印又扔还给张廷⽟说:“这玩艺,咱没见过,不知是⼲什么用的。可我认识,它不是兵部的勘合。我们毕军门到城里会议去了,不在大营,你们改天再来吧。”说完也不容他们申辩,转⾝扬长而去。
张廷⽟真拿他没办法,又一想,这里既然是兵营,怎么能没了规矩,又怎么能让外人随便闯⼊?君臣四人正是无可奈何,张五哥眼尖,却见从里边走出一队人来。因为五哥常到这里传旨,认识不少军营的人。知道走在前边领队的叫张雨,便放开声音喊了一嗓子:“是张雨吗?我是张五哥呀,请过来一下。”
这时天已擦黑,远处看不太清,张雨一直来到跟前,才认出了五哥。他看五哥穿着这⾝打扮,竟像是一位商贩,先是一愣,不觉又笑了:“哎呀呀,是张军门啊!您这是…”
张五哥脸⾊一沉说:“不要⾼声!张中堂刚从外地微眼考察回来,让我和德楞泰跟着保护。”说着向后一指,”怎么,你连老德也不认识了?”
张雨凑到跟前仔细辨认了一下:“啊!果然是德军门!你好啊,咱们多时不见了。快,随我到里面说话。”
张五哥却没功夫和他叙旧,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哎,老毕真的不在大营?好家伙,你们的那个看门狗可真厉害,大概是看我们穿得破,说什么就是不让进来。张相拿出印来,他又不认得。真是好笑,难道张相的印,不比兵部的勘合管用?明天这事要传了出去,岂不成了一大笑话吗?”
张雨看了一眼只顾低头走路的皇上,笑着说:“军门,今天你真是错怪了毕将军。隆中堂昨天就叫他进城议事,今天又叫了他去。毕军门的脸⾊打昨儿晚上起,就像
了天似的,吓得我们谁也不敢多问。毕军门走时发下话来说,无论是谁,没有兵部的勘合一律不准放行。谁知道张相和您偏偏在这时来,怎么不闹误会呢?”
张廷⽟接下了话头问:“你说什么?毕力塔不在营里,他真是去隆科多那里会议了吗?张雨,他们今天开的是什么会?是十三爷主持,还是隆科多主持的?”
“回中堂话,十三爷⾝子不好,住在清梵寺里静养。毕军门是去步兵统领衙门会议的,那就一定是隆中堂在主持。”
“会议的什么事?”
“回中堂,卑职不知。”
张廷⽟和雍正皇上迅速地
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没有说话,还在继续地走着。张廷⽟的心里却早已疑云突起了。隆科多的异常行动引起了他的惊觉,难道他们是在…?他回过头来对张雨说:“我这次并没有什么要事,只是坐了一天的轿,坐得太乏了,才想在你们这里休息一下的。议事厅那里我就不去了,现在头昏脑
的,我什么人也不想见。毕力塔不是有个书房吗?我就到那里好了。能给我们烧点⽔来,让我们烫烫脚,洗洗⾝子就很好了。如果有什么吃的也请给我们送来一些。张雨,这事就拜托你了。”
张雨満口答应着,把他们一行往毕力塔的书房里领。雍正凑着这机会,打量了一下这座军营,只见这里果然是十分整肃。东西南北全是四四方方的⾼墙大寨,寨角设着垛楼,以便了望。墙上每隔不远,就吊着一盏灯笼。灯下可见一列兵了佩刀持
,钉子似地站着。另有两队兵丁,往返巡戈在空旷的大
演场上。雍正満意地点点头,心想,这里确实比畅舂园全安。他一声不响地跟着⾼无庸,迈步走进了毕力塔的书房。张五哥和德楞泰更无需人
代,早就一边一个地守在了门口。张雨一看这阵势,心里猛然一惊。他偷眼瞧了一下张廷⽟,却没敢问出口来。只是说:“请张大人暂且在此安歇,卑职这就去安排。”
雍正皇帝却不等张廷⽟说话,就开口说道:“传张雨进来,让朕瞧瞧。”
张廷⽟听皇上自己亮明了⾝份,也不再隐瞒,对吓得目瞪口呆的张雨说:“张雨呀,今天算你有福,万岁爷在里边叫你哪。怎么?你还不快点进去!”
张雨傻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了:“万岁?刚刚进去的真是万岁爷?那您…”
张廷⽟笑了,这是他几天以来,第一次开心地畅笑:“你问得好!可你也不想想,假如万岁爷不来,我一个宰相,到你们这军营里又为的是哪桩?快去吧,万岁爷还在等着你呢。”
张雨平时的机灵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此刻,他直觉得浑⾝打战,腿两发软,头上的汗珠不住地往下掉。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却又傻站在那里,竟忘了行礼了。
雍正看他惊得出汗,怕得可笑,便轻松地说:“你瞪着眼睛看朕是什么意思?难道连朕都不认识了吗?你不是还曾跟着你十三爷在户部办过差吗?朕那时也常去户部的,你怎么就会忘了呢?朕还记得你哪!你是武将,大碗喝酒,大块吃⾁,是个敢说敢为的好汉嘛。你见了朕又怕的什么?你应该洒脫一些嘛!”
张雨突然从惊怔中清醒过来,连忙解下佩刀放在一边“啪”地打下马蹄袖来,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这才说道:“奴才今儿个是瞎了眼了,其实奴才早就该认出万岁爷来的。不但在户部见过,奴才提升参将时,也蒙恩受过引见。万岁去年来阅兵,奴才就在队列里。回万岁的话,奴才是康熙四十五年就在古北口穿上号褂子的。原来是十三爷跟前的亲兵,户部撤差后,十三爷提拨奴才到了丰台大营当⼲总,去年又升为参将。”
“哦,你也可算是老军务了。这里十三爷的老人还多吗?”
“回皇上问话,原来丰台大营里,游击以上的军官,大多是十三爷提拔的。毕军门掌了大营后,十三爷来说,树挪死,人挪活,都挤在一起不好。后来,有的升了,有的调了,老人大概还有二十几个。不过,十三爷现在是亲王,还管着那么多的事,奴才就是想见也很难见到了。”
雍正⾼兴地说:“怡亲王是个细心人,朕自己想不到的,他全都办好了。家国要是多几个这样的贤王该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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