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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 路漫漫风雪山神庙 夜沉沉凄凉
 大清康熙六十一年的隆冬,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降落。这雪,给山河大地披上一层银装,又好像在为刚刚去世的老皇上康熙戴孝致哀。山峦起伏之间,风搅雪,雪裹风,掀起阵阵狂飙。这骤然而来的暴风雪,也仿佛在预示着新建立的雍正王朝那不平静的朝局。

 这场大雪来得奇怪,它一下就下了整整一个冬天。东起奉天,北至热河,由山东河南又到山西甘陕各地,处处冷得出奇,雪也下得特别。它时而是零零散散飘着的细碎的雪花,时而又是滚滚团团漫天洒落的大片鹅⽑。或星星点点,或铺天盖地,⽩皑皑,亮晶晶,茫茫,一片混沌。山峦,河流,道路,村舍,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到处都是银⽩⾊的世界。偶而也会看到天光放亮,可那太只有惨淡苍⽩的一丝温柔,却没了平⽇的亮丽暖和。以致山村里的老百姓,一个个都钻到屋子里,猫在炕头上,谁也不肯轻易出门。

 可是,就在这天寒地冻,风雪弥漫的时刻,却有一支马队,沿着冰封的山路,艰难地来到了我们面前。

 这一小队骑兵来得特别,他们⾝上的服⾊也很不一致。在队伍的中间一匹⾼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一位年轻的将领。他大约有三十来岁,穿着玫瑰紫挂面儿的玄狐巴吐鲁背心,外套猞猁猴的⽪斗篷。略微有些瘦削的瓜子脸上,双眉紧皱,小胡子下两片嘴带着似笑非笑的冷竣,也透着几分⾼傲和轻蔑。护卫在他前面的有十个人,十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们都穿着四品武官的征袍,戴着⽩⾊透明的玻璃顶子。在八蟒五爪的雪雁补服外面,还披着⽩狐风⽑的羔⽪大氅。他们那虎背熊的⾝板和神气活现的架势,令人一看就知,他们是王府的护卫。走在那位将领⾝边的,是两个文官打扮的人。大概官职也不算太⾼,文绉绉,酸溜溜的,看样子像是从內务府来的笔帖式。他们的马后还跟着一大群兵丁,约摸有二十来个人的样子。这一行人现在正来到山西省娘子关外,在一座风雪弥漫的山神庙前停住了马。打头的护卫四外瞭望一下,简直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壑沟‬。他连忙招呼队伍停了下来,自己跑到前边去打探路径。马上坐着的那位青年将领也不说话,用手按了按间冰冷的剑柄,仰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探路的人回来了。他在那位将军面前翻⾝下马,就地打了一个千说:“十四爷,咱们走到绝路上来了,这前面五六十里大概也难找到宿头。奴才见这里有个破败的山神庙,香火早就断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请爷示下,今晚是不是就在这里宿营?”

 那位将军没有回答侍卫的问话,却转过头来,对那两个笔帖式说:“喂,钱蕴斗,蔡怀玺,你们二位是来押解我的,你们快发话呀。是走,是停,我悉听二位的吩咐。”

 钱蕴斗和蔡怀玺两人一听这话,连忙翻⾝下马,在那位十四爷的马前打千跪下。叫钱蕴斗的赔着笑脸说:“哟,十四爷,您老这话奴才们可担当不起。就是折尽了奴才们的草料,奴才们也不敢听到爷这样说话。爷要说走呢,咱们这就紧紧地跟在后边;爷要是说不走了,奴才们立马儿给爷收拾住的地儿,全凭爷的吩咐办。再说了,皇上的圣谕只是要奴才们好好地服侍爷,让爷能平安顺溜地回‮京北‬去奔先帝的丧,也并没有限着⽇子不是。爷怎么说,就怎么好,奴才们谨遵爷的旨令。”

 十四爷眉头一挑冷笑着说:“是吗?我说话还有这么大的分量?”

 钱蕴斗和蔡怀玺偷眼瞟了一下十四爷,马上被他那寒光闪闪、像利剑一样的眼神镇住,吓得他俩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这位十四爷的脾气是有点儿怪,怪得谁见谁怕。因为他⾝份贵重,地位尊崇,不是常人能与之相比的。他就是刚刚去世的康熙皇上的第十四个儿子,统率十万大军镇守西疆、康熙亲口御封为“大将军王”的胤禵。

 这位大将军王胤禵,可以说是威名显赫,声震天下。他生在天家,龙子龙孙,和当今皇上雍正,也就是胤祯,本是一⺟所生的两个皇子。当了皇上的胤祯,是老四,现在我们看到的是老十四。想当年,康熙老皇上还在世的时候,这兄弟西人就是势均力敌的老对头。他们为争夺皇储地位,也为了以后能当上皇帝,早就斗得不可开了。可是,就在最紧要的时候,西蒙古发生叛。胤禵被派到了前线,胤祯则成了负责前线供应的“大总管。”⾝在前线的老十四是统兵的大将军,他自然是“主”;老四管着后方供应,就是“次。”可是后来康熙老皇上晏驾,胤祯继承了皇位,成了主宰天下生灵的雍正皇帝。老十四胤禵,没有夺得皇位,便只好屈居臣子,原来的兄弟,如今变成了君臣;他们的地位,也从此就有了天渊之别。当皇帝的哥哥不管说句什么,做臣子的弟弟都得乖乖地服从。胤祯一道诏书颁下去,胤禵就得马上回来奔丧;那诏书上写得明明⽩⽩,让他只带十名护卫,火速回京。他就是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多带一个人;这诏书还不是直接给胤禵的,而是通过手握重兵的年羹尧向他宣布的。因为当哥哥的雍正皇帝怕弟弟不从,早就在胤禵的军营四周布好军队了。只要胤禵稍稍有一点异动迹象,马上就要遭到灭顶之灾。

 对他的这位四哥雍正,胤禵是太了解了。他们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谁心里没有一本账啊。四阿哥胤祯,一向是个刚愎自用、猜忌心又特别強的人。不管你是谁,只要犯到了他的手上,他不把你整得七死八活是绝不放过的。眼下四哥当上了皇帝,自己却成了臣子,胤禵心里就是再不服气,碰上了这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上,又能怎么着呢?所以,他在从西边回来的这一路上,就只好拿这些侍卫们撒气。其中碰钉子最多,挨训挨得最多的,就是钱蕴斗和蔡怀玺两个人。他们俩是奉了“圣命”的人,不找他们的碴儿又去找谁呢?

 钱蕴斗和蔡怀玺两个人都是小不拉几的官,在胤禵面前他们的⽇子确实不好过。来时,皇上给他们下了圣旨,说是要他们“平安”地“护送”十四爷早⽇进京。什么是“平安?”怎么做才叫“护送?”不就是要他们“看”好十四爷,不能让他在路上出事,不能让他和别人串通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谁都知道这哥俩虽是一⺟同胞,心里想的却并不一样。他们之间的隔阂,也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了。可谁敢不要脑袋,把这事给挑明了呢?皇上那“护送”的意思其实是“押解”但这话圣旨上既然没写,谁也不敢照这个路子去胡想、胡猜。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十四王爷回到京城里是个什么局面呢?兴许人家哥俩一见面就会拼刀子;也兴许人家看在一⺟同胞的份上,会忘记前嫌,重归于好。这全是皇上和十四爷的事,别人是管不着的。钱蕴斗和蔡怀玺更是不能管,也不敢管。所以,不论路上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不说不行,说得多了也不行;不巴结不行,巴结得太紧了也不行;光说好听的不行,说了十四爷不受用的话更不行。总之,他十四王爷胤禵要想找你的错,你想跑也跑不了。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想撒气就任十四爷撒好了。

 十四爷见他们都蔫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边跟着的侍卫,紧跑两步在他的坐骑前跪下。十四爷踩着他的脊背下了马、活动了一下有点发⿇的腿脚,冻得通红的双手,对着钱、蔡二人又说上了:“不是我要发作你们,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我知道你们是奉着圣命来的,我就是再不懂事,也得对二位礼敬有加,这才是我的本份。这一路上是走是停,都要你们说了算,而且咱们还必须住在驿站里。因为这是皇上定下的规矩,你们得听,我也一样得听。今儿个天晚了,你们说要在这里住,我也就只好依着。这是你们自己说好了的,我才不希罕你们来装好人、送人情哪。这个鬼地方,前不巴村后不招店的,你们就不怕我在这里造反,或者是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不怕,我又是怕的什么?”

 在十四爷发作他们俩的时候,钱蕴斗和蔡怀玺一个劲地赔着笑脸,一声也不敢吭。直到十四爷说完了,钱蕴斗才小心翼翼地说:“十四爷,您老圣明,奴才们也是奉差办事,⾝不由己啊。奴才们只不过是小小的笔帖式,奴才们的上边,还有司、府、都太监、领侍卫內大臣…离皇上还隔着十八层天儿呢。上边说的话,我们敢不听吗?好歹您老体恤着点奴才,咱们平平安安地去到‮京北‬。等给先皇老佛爷尽了孝,奴才们的差事也就算办完了。往后,奴才们还要侍候爷,帮爷的光呢。”

 十四爷听他说得可怜,自己一肚子的气也发作完了,这才跟着那群侍卫们走进了山神庙。

 这个山神庙坐落在娘子关外一座山头上,居⾼临下,俯瞰万山。庙里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跑光了,只留下个空空的庙院。不过,房子倒没有怎么破坏,大殿的梁柱和回廊上的油漆还发着亮光,只是殿里的陈设却早被洗劫一空。这一大帮人刚要走进大殿“呼”地一下,惊飞起躲在房顶和梁柱上的野鸟。蔡怀玺手疾眼快,一抄手就抓住了两只。他上前来笑着对十四爷说:“爷,您看,托您老的福,还真是没有⽩在这里住。待会儿,奴才把它烤了,给爷下酒。”

 十四爷没有理他,却向外边的人吩咐一声:“快,把院子里的雪给我收拾⼲净了,廊沿下的栏杆拆下来烤火。钱蕴斗和蔡怀玺和我住大殿,我的侍卫们住西配殿,善扑营的人住在东配殿。”

 外边的人“扎”地答应一声,各自分头⼲了起来。突然,东配殿里有人大叫一声:“妈呀!”随着喊声,又从里边跑出来几个人。这些人跑得慌忙,几乎与十四爷撞个満怀。十四爷一声怒喝:“瞎闹腾什么?”

 “回十四爷,这,这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还是个女的。”

 胤禵跟着他们来到东配殿,果然看到墙角里蜷缩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不过,她的脸太脏,看不清模样,大约有十四五岁吧。只见她⾝上穿着一⾝用蓝线绣着边的青土布布衫,光着两只脚丫,用裹脚布把鞋子贴着前后心捆在一起,大概是因为这样可以暖和一些。她的小脸很难看,冻得乌青发紫还带着点灰⾊,像是在哪儿蹭了一脸的香灰。一群善扑营的兵士围在她的⾝边,一个个扎撒着手,品评着,议论着。大概是又怕沾了晦气又怕脏了手,谁也不肯上前把她拖出去。胤禵拿眼角瞧着他们,冷冷一笑说:“哼,你们也算是八旗‮弟子‬?我带的兵,在西大通和阿拉布坦打仗,一仗下来就尸积如山,⾎流成河。现在,一具女尸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了。真是胆小如鼠,给我禔鞋都不配!——来呀,我的亲兵护卫呢?”

 “在!”

 “把她拖到庙外,扔得远远的。”

 “扎!”

 一个护卫答应一声,拖着那女子就向外走。可是,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十四爷,这女子没死,她胳肢窝里还有点热乎哪!”

 “什么,什么,有这样的事?”胤禵走上前来,用手把住那女子的脉搏仔细地诊视了一会:“嗯,是还活着。来,你们把她搭到大殿里,放到火边上让她烤烤火,兴许还能救过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女子弄到大殿里的火跟前,有人又烫了一碗⻩酒,翘开她咬紧的牙关灌了下去。不大一会儿,她的脉搏跳得有力了。再等一会儿,鼻翅一张一合地好像有了气,脸⾊也有点泛红,只是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胤禵不再管她,坐在火塘边上默默地想心事。侍卫们早把大殿里打扫⼲净了,火架子上,烤了的鹿⾁发出阵阵的香味。一滴滴的油溅在火上“滋滋”地响着,冒出悠悠的青烟。钱蕴斗拣了一块烤得焦⻩的鹿⾁,双手捧着送到十四爷面前。他却‮头摇‬说:“你们吃去吧,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饿。你听,他们在东配殿里正喝酒哪,你们要是想去就只管去。放心吧,我不会跑也不会寻死上吊!”

 钱蕴斗勉強笑了笑说:“十四爷,您老别太难过。奴才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先帝爷在位六十一年,圣寿也快七十了。在老百姓的眼里,能活到这么大的⾼寿,应该说是喜丧。所以依奴才看,您也不必老跟自己过不去,您得保重啊!”胤禵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你说得也对。老钱哪,你们不要怪我十四爷的脾气不好,我这是心里难受啊!先帝爷在康熙五十六年时,封我为大将军王,让我带兵去青海平叛。临行时,先帝爷把我一直送出午门。他老人家拉着我的手说:‘朕老了,⾝子骨也不好。朕知道你不愿出这趟远门,可是,你不去,又有谁能替朕分忧,给朕尽孝呢?’皇阿玛说这话的时候,老泪纵横,不能自已。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我的皇阿玛了…”胤禵说着说着,已是潸然泪下。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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