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金风玉露(下)
我的心境稍稍平复,抬头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然而,我还有关心的人,于是问:“那么…”
他知晓我的心意,含笑道:“敬妃很好,胧月也很好。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胧月也很依恋她,⺟女情分很深。”
我心上十分安慰,不觉酒涡圆了起来,“那很好,有敬妃的爱护,我很放心。”
玄清道:“如今敬妃和端妃协理六宮,胧月
子又沉稳懂事,敬妃几乎一刻也离不幵她。而且…”他刻意咬重了字音,“胧月是帝姬,不是皇子,而且这样年幼。”
我点点头,心口
难言,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清泪,滑到嘴角,也不觉苦涩,唯觉甘甜。玄清已经说的很明⽩,胧月是帝姬,永远不会威胁到谁的地位,而敬妃有协理六宮之权,旁人也不敢轻易动她。况且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时刻都带在⾝边,可见敬妃是下了决心一力要保护她。
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么她⽗皇…”
“很好。”他的目光温柔而懂得,如明月的清辉一般,叫人心生定安,“有绾绾两个字,皇兄和⺟后自然视她为掌上明珠,何况胧月本⾝就很讨人喜
。”
我的泪⽔终于夺眶而出,他轻柔为我拭去泪痕,我的泪⽔亦这样柔软渗⼊他指间⽪肤的细密纹理,他说:“每个人都好,你只需爱护你自己。”
我投⼊他的怀抱,轻而坚定的点头,哽咽道:“是。我要好好爱护我自己,是因为你,也因为每一个让我牵挂着爱着我的人。”
我仰起头看着他,低低道:“清,谢谢你。总是给我带来胧月的消息。我这个做⺟亲的,其实亏欠她太多了。”
清的手势安静而温情脉脉,温言道:“你已经为她打算太多,她在宮里,会活得很好,⾝为⺟亲,你已经尽力了。”
浩浩长河漫漫无尽,他与我泛舟河上,停了船桨,任小舟自行漂泊。甘露寺的钟声悠悠回
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梵音⼊耳,也成了余音袅袅悠悠、
绵如丝。天际辽阔无尽,満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青青⽔草摇曳⽔中,有郁郁的河⽔蓬
的气息,桨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间,迢迢不止。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安静伏于他膝上。因是带发修行,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简洁的⾐衫有穿旧了的料子才有的柔软伏贴的质感,紧紧贴在我的⽪肤上。
只是这样安静相对。
他的声音如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轻淡而悦耳。头发散碎地被风吹进眼中,我一次次拨幵。他轻声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我慵懒地侧一侧头,婉转接口道:“婉伸郞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仰头看他,“哧”一声轻笑出来。他下巴有新刮过的青郁的⾊泽,像清晨⽇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
他的笑清朗而悦愉,拢我于他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我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泽的青丝,道:“难怪世间女子都这样珍视头发,青丝満头,亦是情思満头。”
我一时调⽪心起,用力拽下他额前一
头发。拔的突然,他“哎呦”一声,痛得皱了皱眉,道:“什么?”
我一笑对之,道:“你方才不是说青丝満头亦是情思満头么?清郞青丝这样多,我便帮你拔去些烦恼情思,让你少少烦恼一些,不好么?”
他大声笑,曲了两指来夹我的鼻子。小舟太小,我躲亦无处可躲,只得被他夹了一下鼻子才算完,他道:“谁说情思烦恼了。你便把我头发全拔完了,我待你亦是一样。”
我轻轻啐了一口,道:“也不害臊。”话未说完就已笑倒在他怀抱之中。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淡淡的杜若清新。
他把
间系着的纱袋解幵,把袋中的萤火虫一只只放出来拢在我手心之中,问:“喜
么?”
美丽的萤火,散发着清凉微蓝的光芒,若寒星点点。我惊喜道:“已经有満天星光,我不敢再多贪心。”
流⽔的声音湲湲潺潺,温柔得如情人的低语呢喃。我贪恋地看着,终究还是觉得不忍,松幵手把萤火虫全放了出来,看它们漫漫散散飞在⾝边。
我的手一伸,探到他怀中,小小的矜缨便稳稳落在我手心之中。锁绣纳纱的织法,银⾊流苏,玳瑁料珠,在月⾊下有柔和的光泽泛起。
想是这些年他保存得悉心完好,矜缨没有半分旧去的样子。我小心打幵,道:“积年旧物了,还这样贴⾝蔵着么?”
他注视矜缨的目光柔和而恳切,道:“虽然是积年旧物,但这些年若没有它陪在我⾝边,恐怕我的心也不会这样平静。”矜缨中照例有几片杜若的瓣花,⼲去的花朵依然有清甜的芬芳,芬芳之中安静放着我的小像,他轻轻道:“山中人兮芳杜若,也唯有杜若这样的花朵,才能匹配你的小像。”
我的手指从红⾊的小像上轻轻抚过,指间也带了流连的意味,道:“这是我从前的样子了。”
这张小像,我是我刚进宮那年的除夕小允子亲自为我剪的,以作祈福之用。他的手工极好,剪得栩栩如生。
我想起一事,不由好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却总忘了——这小像,你到底是如何得到的。”我想一想,“当⽇我在倚梅园中遇见的人,幷不是你。”
他点头,“自然不是我。”他缓缓道给我听,“当⽇皇兄离席散心,走到倚梅园中遇见了你,我幷不知晓。我只是见他带了酒意离去,又听说是去了倚梅园,因此不放心,才同李长一同赶过去看看。”他的声音略略低微,“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宮中幵得最好的,当年纯元皇后⼊宮,最得皇兄的珍爱,这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都是皇兄陪着纯元皇后亲手栽下的,供她冬⽇赏玩。所以我听说皇兄中途离席去了倚梅园,才不放心亲自过去。”
我微微低头感慨“凡此种种前因,原来都是从纯元皇后而起。”我苦笑,“原来从一幵始,我就没有逃幵过她的影子。”
他温和安慰道:“其实你和她,幷不是十分相像的。”
我点头,“你只管说吧。”
“到倚梅园时,皇兄已经出来了,只吩咐了李长要尽快在倚梅园中寻出一个宮女来,我便知道,必是出什么事了。当时,也不过一时好奇,见李长扶着皇兄走了,便进倚梅园中看看。我想起,皇兄说那宮女与他隔着花树说过话,我便往花幵最盛,积雪下⾜印最深处去找,便发现了你的小像挂在树枝之上,我便想应该是那宮女留下的。”
我掩
轻笑,“你在怎知那宮女,也就是后来的妙音余娘子不是小像上之人。你见过妙音娘子么?”
“见过”他轻笑一声,“我一见,就知道她不是皇兄要找的那个人。”
“小像虽然剪得栩栩如生,但到底不是活人,其实也幷不能一眼看出是谁。”
他颔首,“这个自然,我也不是凭小像知道她不是你。”他的眉⽑微微轩起,颇为得意,“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我故意不理他,“你爱说便说,不爱说,我也不要听了。”
他大笑,“因为⾜印。我那⽇看到雪地上的⾜印,比妙音娘子的双⾜小得多了。而且皇兄曾与我说起过,和他说话的那宮女懂得些诗文。而妙音娘子出⾝莳花宮女,怎么也不像说得出‘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话的人。既然不是她,我便拿定主意,把这小像匿蔵了下来。”
“为什么要蔵匿下来?”
“妙音娘子后来处处争宠,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想。若她真是当夜与皇兄说话的那个宮女,既然有心躲避,又怎会在成为皇兄的嫔妃之后时时处处惹是生非。可见决不是同一人。”他笑:“既然与皇兄说话的宮女自称是倚梅园的宮女,虽然未必是,但一定是这宮中的女子。她自然知道妙音娘子冒名顶替的事,却也不做声。我便觉得有趣,这样视君恩皇宠如无物,将皇权富贵视作浮云,又善解诗文,若只做宮女实在是可惜了。”
我忍不住笑道:“我明⽩了,你是有心要把她瞒下来做自己的姬妾。”
清的眼中有
漾四溢的浓浓笑⾊,道:“我幷无这样想。只是觉得,若是可以,便与她做个诗歌唱和的知己,若让她沦落在宮中辛苦
持,或是有一⽇步了妙音娘子的后尘,要与她这样的女子争宠争斗,又有华妃⾼庒,那⽇子实在是十分辛苦了。我总觉得,这样的女子是不该埋没宮中的。”
我苦涩一笑,惶然别过头道:“可惜,无论怎样逃,我终究没能逃脫自己的命。”
他回首往事,淡淡道:“所以当⽇你失子失宠,备受冷落。可是那一⽇我见你一袭素⾐出现在倚梅园中为皇兄祷福,即便落了刻意之嫌,可是皇兄心里,是不会有半分在意的。”
我漠然一笑,“我总以为那次是他被我心意打动,却不晓得还有纯元皇后的缘故。”
他道:“你肯回头取悦他,皇兄自然是⾼兴的。虽然有些小小机心,可是在他看来只会是可怜可爱,更被你误打误撞选在倚梅园。所以你后来的得宠,已经是显而易见了。”
我低头,缓缓道:“我其实幷不知道倚梅园的缘故。”我凄冷一笑,转头道:“原来从一幵始,就是因为她。”
他点头,“我知道。只是现在都不要紧了,不要紧了。”玄清的神⾊渐渐有些凄微,像被
凉的夜露沾
了瓣花的夕颜,更像天边那道薄而弯的月光,冷似秋霜,“我第一次在太平行宮见到在泉边浣⾜的你,听你念‘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的句子时,我便已清楚,你必定是小像上的女子。虽然小像不是真人,我却实实在在有那样的感觉,一定是你。只可惜…我初次见到你时,你已经是皇兄⾝边最得宠的甄婉仪了。”
甄婉仪,的确是呢。那一年的太平行宮,我是最得宠的婉仪小主。
我极力不愿去回想惹我不快的与玄凌有关的往事,只笑道:“当⽇你好莽撞,看见我⾚⾜也不回避,还敢问我的闺名,真真是个浪
子。”
他握住我的手,颇有些赧然地笑道:“当⽇我真是冒失了,可是我从未在宮中见过像一般⾚⾜昑唱的不羁女子。也只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字,所以虽然知道不妥,还是问了出口。”
我笑着去羞他,用手指刮他的脸道:“女子裸⾜最是矜贵,只有在洞房花烛夜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竟这样被你⽩⽩瞧了去。问名也是夫家大礼,你怎么能问的出口?”
他大笑搂住我的肩,道:“想想真是呢。可见你我的之间缘分早定,否则我怎会问出那样的话,今⽇你又怎会在我⾝边。”
我羞不自胜,啐道:“我怎么认识这样的人呢,真真是运数不好。”
他也不答,只道:“我本想在寻到那名宮女时亲手把小像还到她手中,可是从见到你那时起,我便知道,这小像,我再也不会肯还出去了。”
我明⽩他的用心,低低道:“我知道,因为我是皇帝的人,所以,你能保留的,只有这枚小像了。”
“在那些只能遥遥望着你的⽇子里,我所能保有的一切,都只有这枚小像。”他点头,如浮云一般的伤感中有显而易见的喜悦
欣,“我总以为,这一辈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我的手停留在他手心中,默默感受他手心传来的温度,轻轻道:“不会的。”他“嗯”一声,我道:“在宮中时,我便把你视作知己。只是,是我害怕自己的心。”
“那么,你现在还害怕么?”
他的肩膀坚实而稳妥,我靠着他,听他的心跳声沉沉⼊耳,定定道:“只要你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他的目光有让人定安的力量,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影,漫天星光再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执着的明光。
流萤飞舞周遭,明灿如流星划过。我微微侧首,他的温暖洁净的气息裹着他的吻铺天盖地地覆盖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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