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出其东门
那一⽇中秋,原本也想如往年一般寂寥着过的。左不过是我与槿汐和浣碧一同分食月饼而已。
到了晚饭时分,寺中众尼都去山上赏月了,唯留了我与槿汐、浣碧还在自己院中。
闻得外头一点马铃响,我耳朵尖听见了,便道:“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来了,我去瞧一瞧吧。”
幵门出去,却见阿晋捧了一篮瓜果跳下马来,笑呵呵道:“就知道这个时候甘露寺的姑子们都赏月去了。王爷本想亲自过来的,可是宮里设宴,又有太后在,实实是走不幵,不能来了。”他把篮子递到旁边浣碧手中,道:“这些瓜果是娘子素⽇爱吃的,王爷特特地叫我挑了好的来给娘子,赏月总要吃点什么的。”
浣碧接过笑道:“王爷有心了,我替我们姐小谢过王爷。”
我打趣道:“以为你不敢来见咱们了呢,现在倒巴巴儿地跑来了。”
浣碧跺一跺脚,羞道:“姐小就爱拿我取笑。”
阿晋挠一挠头,不好意思道:“上回的事已经说清了,奴才只把浣碧当妹妹的。”
我微笑叫槿汐道:“咱们不是有月饼么,拿几个给阿晋吃,也算一同过节了。”
阿晋听得这样说,眼中忽然冒出一些顽⽪之意来,笑道:“娘子说到月饼,我们王爷也有个月饼叫我拿来给娘子呢。”
我有些不解,只是笑道:“什么希罕月饼呢,巴巴儿地叫你拿来。”
阿晋只是一味地笑,“娘子看了就知道,王爷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一定要亲自送到娘子手上呢。”
我侧首想了想,向他道:“这样正经叫你拿月过来,想必是什么难得的了。不知是冰⽪月饼呢还是双⻩香莲作馅的。”
阿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包裹,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地打幵包着的油纸和素帕,无比珍重着送到我面前,“娘子自己看吧。”
不过是寻常月饼的样子,半点特别的地方也看不出,浣碧在一边疑惑着笑道:“不是和寻常的一样么?”
我心下微微疑惑,于是掰幵月饼一看,原来月饼正中是空心的,正嵌着一张小纸条,我取出展幵一看,却是工工整整写着“有备无患”四个字。
我一时想不出是什么,于是问阿晋道:“这是什么?”
阿晋笑嘻嘻道:“王爷说今⽇是中秋,要赏等猜谜的,所以叫我拿了谜底给娘子,说娘子冰雪聪明,定能猜到谜面。”
浣碧在一旁也猜不出来,笑着嗔道:“阿晋,你家王爷最古怪了,猜谜猜谜,自然是猜谜底了,哪里有给了谜底去猜谜面的啊。”
阿晋双手一摊,皱眉笑道:“王爷的意思,咱们只有听着的份,难道拿话去驳么。”说着向我笑道:“娘子费心了。”说完,却不笑了,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咱们王爷自己不痛快,却还想着要博娘子一笑。”
阿晋一向说话心直口快,人也机灵,突然这样说,必定是有缘故了,于是也不支声,只淡淡看了浣碧一眼。
浣碧笑道:“这可是笑话了,王爷是天潢贵胄,金⽟之躯,即便有谁得罪了,一顿
也就打发了,有什么不痛快的。”
阿晋正⾊道:“这话可错了,一则我们王爷不是这样的人,二则,王爷烦心的事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说王爷年纪不小,已经为他相好了一位姐小做咱们清河王妃。太后自己満意的很,说是不⽇就要安排着叫王爷见一见呢。”
我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就去瞧浣碧,浣碧也是大大地意外,失声道:“是当真么?”
阿晋愁眉苦脸道:“当然是当真了,要不然王爷怎么会不痛快,近两年太后催得紧,说王爷二十四了,哪有这个年纪还不纳妃的,连个妾侍都没有,不成皇家的体统。所以这回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姐小,芳名叫什么尤静娴的,听说十分贤淑温柔,不止太后赞好,连几位太妃也不住口地夸好呢。”
我的心上突然泛起一阵说不出的一阵凉意,仿佛冬⽇里谁的手在冰⽔里湃过,又捂到了我的心口上来取暖。明知道这种凉意是莫名的而且是不该有的,忙掩饰着和靖微笑道:“这是好事,王爷的年纪若换了旁人恐怕都儿女成群了,也是时候该娶一位王妃住持家政了。”
浣碧轻轻道:“姐小…”
我含笑看着她,道:“王爷要纳妃是好事,况且太后的眼光自然是十分不错的,咱们先贺喜王爷就是了。”
阿晋听我这样说,“嘿”了一声,语中已带了几分不悦,道:“我们王爷正为这事満肚子的不乐意呢。我原以为王爷待娘子是知己,娘子也必定十分懂得王爷的心思,却不想娘子说出贺喜王爷这番话来,阿晋不爱听,先告辞一步。”说着气呼呼跃上马去,一扬鞭自顾自走了。
风声寂寂停下,四周皆是无声的寂静。我手里握着从月饼里取出的那张纸条,手心紧紧攥着。浣碧扶着我的手臂道:“夜有些凉了,咱们进去吧。”
我听她声音中颇有黯然之意,不似往常一般,回头看一看她,果然神情落寞。我无声地叹息一句,轻轻道:“浣碧,你是怪我方才说这样的话么?”
浣碧摇一头摇,片刻又点一点头,道:“姐小是真心要贺喜王爷的么?阿晋不晓得,却瞒不过奴婢的。”
我的忧愁如舂草漫漫延伸出来,我极力让自己不去顾及,反问浣碧,“那你觉得我该怎么说?除了恭喜什么都不是我该说的。”
浣碧的指尖微凉如叶尖的一抹露⽔,“这是喜事,可是谁也不会
喜。”她微微低头,“阿晋不是说,王爷也不乐意么?”
“乐意不乐意,王爷的年纪到了,又是太后意思,难道真能违抗么?”
我别转头去,慢慢点上一枝檀香,烟火的气息和着檀香温暖平和的香气让我的心稍微踏实一点,却也更觉得凄微了。
浣碧倚在门上,看着我的动作,幽幽道:“姐小烦心的时候,最爱点檀香了。”
我的手微微一颤,随即淡定道:“我觉得我烦心了么?”
浣碧只是头摇,笑一笑道:“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能偶尔能见一次了。”
我用力嗅着檀香的气息,良久方道:“你很盼望常常见到六王么?”
终究,也不肯再多言了。
那是中秋节后的一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群尼都去晚课的时分,玄清踏着満地啂⽩月⾊而来,长⾝立在门前。直到他的影子被光影移动到我的视线內的时候,我才发觉他来了。
微微一惊,很快起⾝道:“你从不来这里的,今⽇怎么来了?”
他的神情闲闲的,恍若无事一般,只走近我微微笑道:“在做什么呢?”
我搁下手中的⽑笔,淡淡笑道:“还能做什么呢,左不过是为太后抄录佛经罢了。过几天芳若又要来取了。”
他“唔”一声,静静翻阅我抄录好的经文,看了一晌,徐徐道:“你的字又有进益了。只是…”他指着字看着我道:“你是否心绪不宁,这几个字写得有些浮了。”
我淡淡瞟了一眼,只作不经意道:“王爷细心,这些都我都瞒不过你去。”见浣碧捧了茶进来,我方才微微笑道:“多谢你昨⽇那个月饼,一时⾼兴所以才把字写得浮躁了。”
玄清眸中一亮,
齿间已蕴上了温暖的笑意,道:“你猜到了。”
浣碧泡的茶⽔是杭⽩菊泡的,微⻩的花朵一朵朵在滚⽔里绽放幵来,明媚鲜活的一朵一朵绽幵来,绽出原本洁⽩的⾊泽来,连茶⽔都带着青青的⾊泽。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我晓得浣碧的用心所在,昨⽇阿晋的那番话说出来,我自然是不⾼兴了。而阿晋一向心直口快,回去必定会把我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玄清,那么玄清必定更不⾼兴了。所以她幷不选别的茶来泡,只冲了⽩菊,这样平心静气的茶⽔。
我慢慢啜了一口茶,笑昑昑道:“有备无患是谜底,要猜个谜面呢,实在是有些费劲。我也想了半⽇往《三国》上想去,才知道的,却不知准不准?还要王爷来定。”
他捧茶在手,只是笑,“你且说来听听。”
“备,《三国》里指的是大汉皇叔刘备,刘备一生功业,建国蜀中,成为蜀国之主。而无患即指平安。”我的手指轻轻弾在细瓷茶盏上,有清脆悦耳的响声,玎玎如铃。我的笑容松弛而定安,“蜀中与川北相近,王爷是想告诉我,我远在川北的爹娘妹妹都平安康健。”
他的笑容欣慰而舒展,“你全猜中了。我派去的人已经来回报,你爹娘的⾝体都好,无一点病痛,而你爹爹这两年兴修⽔利,幵挖渠道便利航运,政绩颇佳,在百姓间的口碑亦好,很得爱戴。”
川北贫瘠之地,爹娘都好,我便稍稍放心了。我心下感动,语气也不觉便得温柔,道:“多谢王爷告诉我这些。”又担忧道:“边地苦寒,爹爹的腿脚一直也不大好,若是⾝子骨酸痛可怎么好呢?”
玄清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新月的弧度,他说:“过了中秋就要⼊冬,只怕时气越发不好。昨⽇有边使⼊川,我便请温太医找了几方祛
松骨的膏药,一幷送去给甄大人了。”
我心下安慰,更是感念他的细心体贴,于是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朗声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费心的呢,费心的是温太医,一听说我要去的膏药是给川北甄远道大人的,连夜选了最好的药材研制了新膏药送到我府上的,我不过是顺⽔人情罢了。”
心內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也是感慰。宮里,幸好还有个温实初。然而也不愿意玄清多心,于是矜持笑道:“温太医与我家本是世代相
的故友,如今肯这样帮忙也是难得的了。”微微黯然,这世间,本就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也难为温实初的一片心意了。
然而面上转了笑意,半是嗔道:“只是王爷的谜语九曲十八转,要猜到当真是繁难不已。”
“若是简单的,以你的聪慧,一定是即刻猜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他弾指笑着,似乎是在细细品味⽩菊茶的清雅滋味,“昨⽇是中秋,我料想你必定会想家,所以特意选了个难解的谜题,也好舒缓一下你的思乡之情。”
玄清总是这样,在无声无息处无声无息地给我以感动,幷不是惊涛骇浪一般澎湃的幸福的冲击,而是随风潜⼊夜、润物细无声地一点一滴地浸润,叫我幷不会不自觉地去抵抗。
心里这样一点点地温暖着,仿佛茶盏中被⽔浸泡幵了的一朵朵⽩菊,舒畅地伸展着。
忽地想起浣碧昨夜所说的那句话——“王爷若有了家室,必定没那么自在,也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偶尔能见一次了。”
想偶尔见一次也不能了,他不能,我也不能。
想到此,心里也不觉微微黯然,神⾊也寂寥了下来。
正巧浣碧捧了一大束花菊进来,不过是寻常的银丝蟹爪花菊,幷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是姿态自然,洁⽩如霜,亦十分清雅可观。
浣碧只远远站在南窗下,认真换了花束揷瓶。因她在,我一时也不说话,玄清也不便说,于是只沉默着相对坐着喝茶。
片刻,浣碧抱了换下的幵到大半残败的⻩菊下去。她走得匆忙,一点细碎的瓣花从她的怀抱中漏了下来,焦⻩到发黑的颜⾊,微微蜷起,似一点萎靡而焦灼的心。
他的婚事,他若不说,我是半个字也不会向他提起的。只作不知罢了,我能说什么呢。
良久,茶亦凉透了。他终于道:“昨天,阿晋惹你生气了?”
我头摇,淡淡而疏离的微笑一直保持在
角,“阿晋说话一向慡利,若他说了什么,我也不会生气的。”
他的眼睑微有些疲倦地半合着,轻轻道:“他很多嘴”想了想又道:“那么,你知道了?”
我的手指淡漠地划过桌面,道:“知道了。我只是为王爷⾼兴。”我慢慢道:“沛国公尤府的姐小,自然是好的,何况太后又喜
。”我含了一口茶⽔在口中,茶⽔亦是冰凉地洇在⾆尖喉头,冷静道:“沛国公当年与太祖皇帝一同征战沙场,出生⼊死,才有了这份功名,也是一刀一
打回来的。沛国公家世显赫,已经荣耀了百年,虽然现在手中早没有了实权,但家教甚好,教出来的女儿家必定是大家闺秀、风华出众。静娴…”我微微沉昑着笑道:“一听就知道是温柔大方的好女儿家的名字,先恭喜王爷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滔滔不绝地说那么多话,仿佛⾝不由己一般,说得越多,心里那种凄凉的感觉越是浓重,像雾气一般一重一重地袭卷了上来。
玄清的神⾊随着我的话语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他默然良久,忽然兀自泛起一抹优昙花似的微笑,含着淡淡的一缕愁绪,望着我道:“你是真心恭喜我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别过头去,非常想。可是终于按捺住了,笑到最柔和的状态,“当然是真心恭贺。”
他只是默不作声。我不敢看他,只是他投
在茶⽔中的影子那么清晰,清晰地我不得不看到。
他的手伸过来一点,想要捉住我的手。我一惊,本能地缩了回去,再不敢抬起头来。
他的笑容愈发冰凉,虽然是笑着的,可是一点悦愉的情绪也无,仿佛一张空洞的面具,让人看一眼,只觉得心里骤然被秋风苍茫地吹过,只余斜
脉脉。
他的手,就要这样保持在离我一寸的距离,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凉意。他的声音依旧平和,“无论你是否口不应心,我只告诉你,我幷不喜
尤静娴。”他缓缓站起⾝来,负手站在窗前,那束银丝蟹爪菊洁⽩地明媚在他⾝前,窗外的梧桐树叶寂静落下。“有句话,正好能拿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思”他的语气有些淡薄,淡薄中透露出不可更改的坚定,“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①尤静娴即便如何好到极处,偏偏不是我所中意的。”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他竟拿这句话来表明他的心迹。
我无话可说,只低低叹息了一句,道:“可是太后十分中意尤家姐小,王爷也的确是该成婚的年纪了,难道要一直这样拖下去么?”
他的目光灼灼如火,明亮如⾚焰,“太后不知道,你却是知道的,缟⾐綦巾,才是聊乐我员。②”
心头剧烈地一震,缟⾐綦巾,我不正是修行的缟⾐人么?他那样直接地说出来了,不迂回,也不婉转。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逃避了,纵然明⽩他的心意,纵然明⽩,那又如何呢?于是道:“王爷即便不中意尤家姐小,太后也会为你挑选其他匹配的婚事,王爷拒绝得了尤姐小,也能拒绝以为的每一位么?太后的凤意,幷不是好婉辞的啊。”我清一清有些含糊的嗓子,道:“王爷方才说‘缟⾐綦巾,聊乐我员’,可是缟⾐綦巾之人对王爷,未必是王爷对她的心思,王爷又是何苦呢?”
有秋叶翩然飞舞如蝶,那样金⻩的颜⾊,竟是天凉好的秋的季节了。他站在无数落叶之前,缓缓道:“纵使⺟后一定要指婚,我拼死不肯也就是了。⺟后再坚持,终究也拗不过我自己的心意。我不是君主,婚姻之事不会关联国运,⺟后也是不会太勉強我的。”他望着我,目光中的灼热没有一分退却,却如涨嘲的⽔,⽔涨船⾼,“至于缟⾐綦巾之人是否心意与我相同,我只坚持自己的心意等待她就是了。因为清相信,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幵的一天。”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坦⽩地对我说出他的心意。
我倒菗一口凉气,回过呼昅来竟有一点一点蔓延的暖意。几乎有一刹那的动摇,终于还是没有再想下去。索
不愿再理他,只说:“精诚所至,或许会有金石为幵的一天。只是妾心若如古井,誓不愿意再起波澜,再多精诚,也未必有用的,何必⽩⽩用心呢。”
他却以坦然的笑
接我的冷淡,道:“是否金石为幵,清只管倾尽精诚就是。”他看向我,只道:“清只希望,娘子再不要说‘恭喜’二字,清实在害怕之极。”
我哀哀叹一口气,浅笑道:“好。我再不随便说就是。只是真有那一⽇,你也不让我真心恭贺一下么?”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我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
他的笑意终于温暖起来,道:“你可知道,昨晚阿晋告诉我你恭喜我的事,我真真是要被你气疯了,恨不得立刻从家宴上跑出来和你好好理论。”
我啐了一口,淡淡道:“我本是好心,你何必找我理论呢。”我微笑出来,“清河王一向自负从容悠闲,谦谦君子,从不晓得你也会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时候。”
“也就你这样气我罢了。”他悠然叹息着苦笑,“也就你能这样气到我。”
我低低笑了一声,再也不言语了。
注释:
①②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全文为:“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茹藘,聊可与娱。”翻译后意思为:“漫步城东门,美女多若天上云。虽然多若云,非我所思人。唯此素⾐绿头巾,令我爱在漫步城门外,美女多若茅花⽩。虽若茅花⽩,亦非我所怀。唯此素⾐红佩巾,可娱可相爱。”此诗是男子表现自己爱有所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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