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霜冷匝地起
自端妃的雨花阁出来,我的手中多了一篮⽔红菱角,两角尖尖,⾁质⽔嫰。端妃的话犹在耳畔,“菱角⾁美,但必须先斩其两角、去其硬壳才能尝到果⾁,否则反容易被其尖角所伤,得不偿失。”
我微笑,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有所得必先避其害…
红⽇升起,兼之万里无云,平添了几分热燥之意。我最耐不得热,⾝上已生了几分津津汗意,便和流朱择了荫凉清静的小径回宜芙馆。
待到了“⽟带桐荫”一带,路边梧桐夹道、浓荫垂地,自然蕴生清凉宁静。景⾊既佳,又不炎热,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边看了景⾊边走,冷不防抬头,却见华妃带了曹婕妤和乔采女,后头跟着一群宮女內监,浩浩
走了过来。
华妃本⾼谈阔论,谈笑风声,一见了我,神⾊顿时冷了下来。
自她复位之后,我尽量避免和她的正面相对再起冲突。我因她而失子失宠,她因我而降位失宠,彼此的恨都是铭心刻骨,无计可消。
只是如此狭路相逢,我的位分又在她之下,却是避无可避免的相见,而我曾应允玄凌,为了大局,必定相忍为谋。
于是摒一摒缭
的心神,恭恭敬敬屈膝行下礼去,“华妃娘娘金安。”她⾝边的曹婕妤和乔采女亦向我福了一福。
华妃幷不急着叫我起来,她的目光审视而疑虑。时间一点一点平静的流逝,那样静,鸦雀之声不闻,我念及当⽇在宓秀宮长跪一事,心下一紧不由砰然而恨,咬着
极力克制着自己不露出憎恨的神情,屈膝保持着平和恬淡的神情。
良久,她道:“起来吧。”
她凝神望着我,目光中皆是复杂神⾊,憎恨、忌惮、厌恶、鄙夷、挑衅,一瞬间五味杂陈,华妃似笑非笑道:“本宮有今⽇复位之时,你可曾想到么?”
我维持着谦和的神⾊避于路旁,仪容恭顺,声调平稳:“娘娘后福无穷,岂是嫔妾可以揣测预知的。”我重又向她福一福,道:“还未来得及向娘娘恭贺复位之喜,在此贺过。”
她冷淡道:“免了。本宮不敢当莞贵嫔此礼。”她睨我一眼,难掩语气中厌恶之意,蹙起秀丽的⼊鬓长眉,道:“你越恭顺,本宮越觉得你可怕。”
我不以为忤,浅浅微笑道:“华妃娘娘说笑了,难道娘娘是喜
嫔妾对娘娘不恭不顺,直言犯上么。”我垂下眼睑,道:“嫔妾幷不敢肆意冒犯娘娘。”
她轻蔑的神⾊丝毫不加掩饰,尽数流露在眉梢眼角:“贵嫔客气。不敢冒犯也已经冒犯了。本宮绝不忘了昔⽇之事。”
她语气凌厉非常,周围一众人等在她的气势下个个噤声。
我只是不卑不亢,平板道:“娘娘教训的是。嫔妾愿意时时聆听娘娘的教诲。”
华妃见我如此神气,亦无可挑剔之处,不由气结,道:“你愿意时时聆听,本宮却不愿意时时见你这副面孔。”
华妃正生气,忽然她⾝边一把女声越众道:“娘娘莫要生气,娘娘千金之体若为一介小小宮妃气伤了倒不值许多呢。世间尊卑有道,哪里有尊贵之⾝为卑
之⾝生气之故呢,岂不是太抬举了卑
之人。”
这话说得刻薄,句句锋芒直指向我。我心下纳罕,以曹婕妤的立场她绝不至于出此言语,那么…抬头果然见是一个宮嫔装束的女子,正是新进的乔采女。只见她⾝量小巧,容颜也颇清秀,因为华妃是华妃近⾝侍女出⾝的缘故,玄凌对她也颇有几分宠爱。此时她正毕恭毕敬扶着华妃的手肘,満面奉承地笑,仿若还是侍女一般,十分听话乖巧。
流朱不忿,变了脸⾊便要替我驳了乔采女的话。我连忙把她按在⾝后,只是笑容可掬道:“这不是新得皇上宠爱的乔妹妹么。乔妹妹方才的话说的实在是正理,世间尊卑有道。妹妹这样振振有辞,一定是出⾝名门,屈居末流的采女真是叫人惋惜,本宮一定为妹妹向皇上进言,非至‘嫔’位或是‘贵人’方能彰显妹妹的⾝份。”
她本是宮女出⾝,听我这样明褒暗讽于她,连华妃也反驳不得,不由涨红了脸,忿忿看我一眼。
我冷笑,我是要忍耐华妃。只是华妃亦晓得要避忌我几分,乔采女一味奉承华妃也就算了,却不知天⾼地厚对我出言不逊。
曹婕妤本是默默袖手旁观,见此情形,忙含笑上前道:“皇上请娘娘和咱们姐妹去⽟镜鸣琴馆听戏,听说点了娘娘最喜爱的《娘子关》,何必在这热天气和人多费口⾆呢。”
华妃轻哼一声,携了乔采女扬长离去。我轻轻道:“流朱,我们回去吧。”
待到了宮中,浣碧早带了人
上来替我换了家常的⾐裳,又斟了凉茶上来道:“奴婢见外头热了,姐小还不回来,正想派人去瞧瞧呢。”
我笑道:“就在行宮里,能有什么事呢?”
流朱虎着脸,气鼓鼓对浣碧道:“你可不知道呢。今天可要气死人了,竟然撞上了那个华妃和新得宠的乔采女,让我们姐小好大的委屈!”
浣碧诧异道:“这是怎么说?如今姐小很得皇上的喜
,她们竟不晓得顾忌么?”
流朱冷笑一声,翻了脸⾊道:“华妃也就罢了,一向跟姐小过不去,这是过了明路儿的。更可笑的是那个微末的乔采女,小小宮女出⾝竟敢处处指着我们姐小句句带刺。”说着噘嘴向我抱怨:“姐小也太好
儿了。咱们不理会华妃也就是了,难道也由着乔氏乔张作致么?若方才依奴婢的
子,必定狠狠赏她两个耳光,禀了皇上送她去‘暴室’服苦役。”
我指着流朱向浣碧笑道:“你听听这丫头的嘴,越发厉害了,眼见的我手下就得她当家了。”说着止了笑容,正⾊对流朱道:“你的
子也太急了。光是急
子就能办成事么?我叮嘱了你们不要和华妃顶撞,如今再说一句,也不要和她⾝边的人顶撞,敷衍过去就行——还怕没有来⽇么?”
流朱咬一咬牙,恨恨道:“乔采女这样当众轻慢姐小,姐小难道要轻易放过她?”
我折下盆中的一枝雪⽩栀子拿在手里细细把玩,问浣碧:“你说呢?”
浣碧沉默一下,答道:“不如先忍这一时,以求后报。”
我屏了声气,微微一笑:“忍是一定要忍这一时的,我若即刻对她翻脸下手,旁人肯定会说我无妃嫔应有的气度,更要忌讳华妃,此时此刻我还是不去招惹华妃为妙。更何况我也不屑于对乔氏这样的人动手。只是忍着乔氏不代表对其他人没有作为。”我把花枝往桌上一丢,继续说:“乔采女之所以敢这样猖狂,是因为她背后有华妃。你们以为凭她有这样的能耐?她不过是一个区区小卒。”
浣碧问:“姐小的意思是…”
我将花枝比在⾐襟上,闲闲地问:“杜甫《前出塞》的第六首是怎么说的?”
流朱沉昑片刻,脫口而出:“
人先
马,擒贼先擒王!”
我取下栀子花枝,“咔”地一声清脆折成两段,往桌上供着的珐琅雕翠大花瓶中一掷,冷凝了笑意。
傍晚的时候有凉快的风从湖面带着荷花的清新和⽔汽徐徐而来。风轮鼓鼓地转着,阔大镶浅淡丝线的碎花⾐袖因风乍然地一飘一歇。因着我怕烦吵,早有小內监用沾了胶的竹竿粘走了所有鸣叫的蝉。⾝处的庭院里置満了晚香⽟和素馨花,芬芳満殿,蕴静生凉。
我卧在竹簟上,犹觉得热意萌发,遂换了轻薄的蝉纱丝⾐,去了沉重的钗环。晶清和佩儿一边一个为我打扇,浣碧则准备了冰碗⽔果,有一句没一句陪我说着话。
正聊着,抬头见玄凌进来,忙起⾝让道:“皇上。”
他双手搀了我起来,道:“你倒是十分逍遥自在。”
我和他手拉手携着坐下,笑嘻嘻道:“臣妾也是无事可忙,躲懒罢了。”我取了切好片的西瓜递到他
边,道:“现下凉慡些,皇上是从⽔绿南薰殿过来么?”
他
角的笑意淡薄了些许,咬了一口西瓜,道:“刚从飞雨馆过来。”
⽟润堂本是眉庄在太平行宮的旧居,如今已为陵容所住。因此她今番与几位嫔妃前来,皇后便安置她住在了飞雨馆。
我见玄凌神⾊淡淡的,眉目间似有不豫之⾊,便含了几分小心笑道:“眉姐姐那里的藕粉桂花糖糕做的最有风味,这个时节吃最妙,皇上尝了么?”
他望着我笑了笑:“藕粉桂花糖糕的确是甜,可惜那个人却是不甜。但凡朕去,三次里有两次要推托了不与朕亲近。”他摇了头摇:“难道她还为昔年朕错怪她的事耿耿于怀么?”
我听他语中颇有责怪之意,忙郑重跪下,俯首道:“请皇上千万不要责怪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不解道:“朕幷没有怪她,怎么你倒先认起不是来了?”
我道:“眉姐姐怎会为昔⽇之事怨怪皇上呢。”我飞快地在腹中思量言辞,含笑道:“其实都是臣妾从前多言的不是。眉姐姐与臣妾自幼要好,又一同进宮,希望可以长久陪伴在皇上⾝边。眉姐姐素⽇为皇上⾝体考虑,若宠妃多了,多少总对皇上龙体有损,所以私下里与臣妾说起来都有几分担心。而皇上一向心疼臣妾和安妹妹多一些,所以眉姐姐决定效仿古代贤妃,照拂皇上龙体而不多争皇上雨露,故而有如此之举。”
玄凌一笑:“如此说来,沈婕妤对朕颇为关心。”
我点头道:“是。此事上臣妾不如眉姐姐。”
他眉⽑一挑,饶有兴味道:“怎么说?”
我见他单手支颐斜卧在竹簟上,月⾊下神姿出众,不由红了脸,低声耳语道:“因为臣妾做不了贤妃,臣妾想多和皇上在一起。”
玄凌神⾊
悦,搂了我在怀中道:“贤妃虽好,多了却也失了闺阁趣情了。不如你…”
我推一推他,含羞道:“皇上也不害臊呢,臣妾可不好意思。”
玄凌吻一吻我的脸颊,道:“咱们自己说话罢了,理会旁人做什么。”
我见他心情悦愉慡朗,不似来时,便取了冰碗和他同吃,一边柔声劝解道:“眉姐姐
格耿直,行动说话难免容易得罪小人,若他⽇有人在皇上面前言及姐姐的不是,还望皇上能够细加明鉴,不要怪罪。”
玄凌抚住我的肩膀,我长长的猫眼银珠耳坠的流苏细细打在他手臂上,微微的凉。他卷了我一绺发丝在手,轻轻道:“你怕有人将来在朕面前言及沈婕妤的不是,却不知今⽇已经有人在朕的面前进言诋毁于你。”
我心下一冷,很快又平静下来,微微一笑道:“是华妃娘娘么?”
他爱怜地看着我,挲摩着我的面颊,轻声道:“朕知道你已经尽力容忍了。”
我用力点点头,眼眶微微
润:“皇上是不会相信的,是么?”
他握紧我的手,道:“是。”
我依在他
前,心口忽然觉得温暖踏实。玄凌抱住我道:“可是华妃生
跋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今⽇向朕说你对她不敬,还伙同了乔采女哭哭啼啼不休。她是必定会针对你到底了。”
我“哦”了一声,只问:“皇上如何打算呢?”
他目中的光⾊一沉,尽染了黑夜郁郁之⾊,在我耳边低低几句。
我沉默了些许,幽幽道:“臣妾进宮已经三年了呢。今秋又是秀女大选之际,皇上有了如花新人在侧,必定是要忘怀臣妾了。”
他只是郑重了语气,道:“即便有佳丽万千,四郞心中的嬛嬛只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他说得认真,我不免动容,俯在他
口仰头望着星际,只见银河灿烂,辽阔无际,皆是那样远,唯有他是近的。
我只怅怅叹息了一句:“只是臣妾的兄长和汝南王一
越走越近了。”
此后几天,华妃和乔氏便有了十分得宠之像,玄凌总在她们那里留宿,华妃便也算了,对于乔氏,其余妃嫔都积了満腹怨气牢
。
那一⽇的晚上,玄凌在⽔绿南薰殿前的凉台上设宴,各个亭台楼阁皆悬了绢红明火的宮灯,照得翻月湖一池碧⽔皆染上了女子醉酒时的酡颜嫣红,波榖
漾间绮
华靡,如一匹上好的蜀锦。
在座后妃由皇后起一一向玄凌举杯祝贺,说不出的旑旎融洽风光。华妃伴在玄凌⾝边巧笑倩兮,丰姿慡然,
丽不可方物,満殿的光彩风华,皆被她一人占去了。一个错眼恍惚,依稀仿佛还是在往年,她是没有经过任何波折,一路坦
风光的宠妃。我掩袖喝下一口酒,如此场景,多么像当年。翻覆之间,我们却已都各自经历了如此多的起落转合。
我定定心神,扬起眼眸,起⾝向玄凌道:“今⽇宮中姐妹尽在,臣妾愿敬皇上皇后一杯,恭祝皇上皇后圣体安康,福以永年。”
皇后颔首,怡然微笑,玄凌也是⾼兴,一同仰首一饮而尽。却见华妃只
角含了一丝淡漠笑意,眼风却斜斜朝着乔采女扫去。
乔采女会意,立刻起⾝走至玄凌面前,媚笑道:“皇上万福金安。酒烈伤⾝,臣妾用心择了一盘好果子,样样精致美味,请皇上尊口一品。”
玄凌含了一枚
⽩葡萄在口中,只淡淡道:“还不错。”
我睨一眼乔采女,笑道:“乔妹妹是‘用心’为皇上择的果子么,皇上幷没有赞不绝口啊,可见妹妹还要‘用心’揣摩皇上的喜好啊。”
乔采女正在得宠时,哪噤得起我这样的言语,一时紫涨了脸⽪,讪讪道:“娘娘教训的是。”口中却又不肯服输,道:“嫔妾在皇上⾝边伺候不过月余,不是之处仍有许多,但请娘娘教导。只是嫔妾虽不如娘娘善体上意,但对于皇上的一切,不敢说是不用心。”她转⾝向玄凌低头福了一福,道:“臣妾⽇夜所思着想着,没有不是关于皇上的。还请皇上明鉴。”
玄凌“唔”了一声,道:“你放心,朕知道。”说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有朕在,没有人敢这样说你。”
玄凌一向对我礼遇,甚少这样为一个新晋的宮嫔说话。我沉一沉脸,強自换了一副笑脸,和颜悦⾊道:“妹妹说的极是。皇上的心意谁不是一点一点揣摩出来的呢?全凭一腔子对皇上的热心肠。”我的笑意更深,“不过妹妹可要加劲了哟。”我掰着指头,右手上三
金嵌祖⺟绿的护甲晃得乔采女手指上的铜镀金点翠护甲黯然失⾊,“如今已是七月了,八月初圣驾回銮,中秋的时候就该三年一度的秀女大挑了,到时新人辈出,妹妹可有的忙了。”
玄凌见我与乔采女说得热闹,只是不加理会,只专心致志和华妃说着什么,不时亲昵一笑。我只做没有看见,瞥眼望见眉庄,见她只是紧握手中酒杯,怔怔盯着华妃出神。
乔采女的话厉厉追了过来,她笑着,眼神却是刻毒而自傲的:“嫔妾年幼,不过十六,许多事还不懂得。贵嫔娘娘长嫔妾两岁有余,又得皇上喜爱,自然能游刃有余教导那些与嫔妾年纪差不多新姐妹了。”
新人一来,我的年纪自然不能算是年轻的了。纵使镜中依旧青舂红颜,只是那一波舂⽔似的眼神早已沾染了世俗尘灰,再不复少女时的清澈明净了。而宮中,是多么忌讳老,忌讳失宠。用尽种种手段,不过是想容貌更吹弾可破些,更娇嫰⽩皙些,好使“长得君王带笑看”眷恋的目光再停驻的久一些。
乔采女的话字字戳在宮中女子的大忌上,我凝滞了笑容,轻蔑之情浮上眉梢,朗声道:“这个的确。听说辛勤之人反不易老,妹妹从前在华妃娘娘宮中辛苦劳作,是比本宮不怕辛苦。何况妹妹能服侍得华妃娘娘如此
心,将你献与皇上,可见妹妹多能体察上意,左右逢源了。本宮是绝对做不来的。”
话音一落,凉台上都静了,只听见远远的丝竹管弦之乐,在湖上听来越发清朗
绵。
宮中人人皆知乔采女出⾝宮女,地位卑
,又因她甚得了些恩宠,背地里早就怨声载道,非议不止。而乔采女,是最忌讳别人言及她的出⾝地位,一向讳莫如深,却也止不住宮中攸攸众口。
果然,乔采女脸上一阵红一阵⽩,气息急促攒动,“哇”地一声伏在近旁的桌上哭了起来。
气氛尴尬得难受,我却是不屑的姿态,冷冷居⾼临下望着她。嫔妃们都止了饮酒
笑,目光齐齐落在我与乔采女⾝上,神情各异。
玄凌转过⾝来,神⾊便有些冷寂,只目光逡巡在我与乔采女⾝上,淡淡不言。
华妃“咯”一声娇笑,人还未动,发髻上累累繁复的珠⽟便发出相互碰触的清脆响声,在临湖的凉台上听来格外悦耳。华妃眼角⾼飞,睨着我向玄凌微笑道:“皇上要坐视不理么?”
玄凌只是无意理会的样子,对皇后道:“皇后怎么看?”
皇后一笑而对:“女人多了难免有口⾆之争,今⽇⾼兴又过喝了两口酒,向来不是有心的,等下散席臣妾再好好说说她们。”皇后如此说,本是有平息事端之意,大事化小便了。
玄凌本含了三分醉意,听得皇后这样说,倏然变⾊道:“皇后平⽇就是这样为朕治理后宮的么?难怪后宮之中总是风波不断!”
皇后见玄凌发作,忙不迭跪下行礼道:“皇上息怒,是臣妾的不是。”
皇后一下跪,众人立时呼啦啦陪着跪了一地。我不再和乔采女怄气,忙也跟随着跪在了地上。
玄凌有些薄醉,华妃忙扶住了他的⾝体,道:“皇上小心。”
玄凌甩幵她的手,斥责皇后道:“你可知道你‘不是’在何处?后宮女子口角相争都不能平,岂非无能?”
皇后甚少见玄凌以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子轻轻颤抖以头磕地。乔采女知此祸本是源自我与她的争执,吓得连哭也不敢哭了。
皇后连连请罪,玄凌却置之不理,冷冷唤道:“莞贵嫔。”
我一惊,忙膝行上前,惶惶低头道:“臣妾在。”
他冷冷一声:“去罢!”
喝了酒后⾝上辣辣的热,此时的我应该是惶惑和害怕的,凄凄唤他:“皇上——”
他只是携了华妃的手,转⾝不顾。眉庄原是神⾊冷清,只以冷眼旁观,此时见势不好,终于启齿道:“皇上的意思是…”
玄凌举起酒杯,华妃殷殷斟上一杯“梨花⽩”轻轻一笑,丽⾊顿生,“皇上向来公正严明,自当不会偏私了。”
玄凌以指挲摩着她滑腻雪⽩的脸颊,头也不抬,只是语气冷漠道:“莞贵嫔甄氏御前失仪,出言无状,有失妃嫔之德,明⽇送往无梁殿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外出。”
我的泪缓缓落了下来。无梁殿在翻月湖央中,四处无路可通,唯有小舟能至,为先前昭宪太后拘噤舒贵妃时所用。偏远不说,更是年旧无人居住了。大殿无梁,连在凄苦中悬梁杀自也不可得。当⽇舒贵妃囚噤此中,受了不少苦楚。
我伸手扯住他的袍角道:“臣妾侍候皇上三年,虽有失仪之处,也请皇上念臣妾侍奉皇上向来殷勤小心,宽恕臣妾这一次吧。”我菗泣,“臣妾再也不敢了。”
玄凌厌烦,拨幵我的手道:“方才对乔氏说话不是盛气凌人么?当着朕的面就敢有嫉妒言行,不知背后更如何刁钻,朕真是看错你了。”
我分辩:“臣妾没有…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心直口快。”他幷不听我的辩解,我作出又气又悔的神气,只垂了头低声啜泣。
敬妃大着胆子为我求情:“皇上可否…”
然而话未说完,已被华妃截下:“皇上的旨意已下,你也敢反驳吗!”
玄凌乜斜着敬妃,淡淡道:“无梁殿宽畅,敬妃你也想去吗?”敬妃一凛,无奈看我一眼,深深低下了头。
华妃的笑志得意満,分外撩人,她轻声道:“乔采女受委屈了…”
玄凌会意,笑容瞬间浮现在他原本不耐的脸上,温和道:“就晋乔氏为从七品选侍吧。”
玄凌使一眼⾊,李长趋前道:“娘娘请吧,奴才会打点人送娘娘去无梁殿小住的。”
我知是无法挽回了,深深一拜,道:“臣妾告退了。”
没有人敢为我求情,皇后受累,敬妃也受责,谁还敢多说一句。这一仗的局面,众人眼中的我分明已是一败涂地了。
华妃微笑:“莞贵嫔好走。”
乔采女,不,如今已是乔选侍了,她早已破涕转笑,尽是得意之态:“嫔妾无能,只能替娘娘好好陪伴皇上了。贵嫔好走啊。”
我端然起⾝,脚步有些虚浮的踉跄。眉庄恻然转首,尽力掩饰住眼中不舍之情,她那么快转眸,然而,我还是看见了。
眉庄,你终究还是关心我的。
宜芙馆中早已
作了一团,不时夹杂着几声宮女內监的⼲哭和啜泣,惟有槿汐带着流朱、浣碧收拾着我的细软⾐物,外头小允子和小连子准备着车马。我呆呆靠在窗下,独自摇着扇子。
流朱整理完了几件要紧的夏⾐,又拿了一件秋⽇穿的长裙,迟疑着悄声问槿汐道:“这个要带么?”
浣碧瞪她一眼,忙在一旁道:“自然不用了。皇上能生我们姐小几天气啊,过两⽇准接回来了。”
声音虽轻,然而我还是听见了,徐徐道:“带上吧,冬⾐也带上。”
浣碧踌躇:“姐小…”
槿汐却只是头摇,自妆台上取了我常用的犀角梳子和胭脂首饰的妆盒,轻声叹息道:“皇上怕是真生气了,否则怎会去无梁殿呢。娘娘你好端端的怎么惹皇上动怒至此。”
我阻下她的话头道:“哪里是好端端,有人是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
呢。”
正收拾着,李长进来了,向我请了个安道:“娘娘,车船已经备好了,无梁殿业已打扫⼲净,娘娘请启程吧。”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片刻,问了一句:“皇上现在何处?”
李长只是垂着他从来就恭顺的眼眸,道:“华妃娘娘。”
我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简⾐素髻踏着満地细碎花叶而出。
然而方垂下帘幕,车外有一个清婉的声音急切道:“甄姐姐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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