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寒鸦(下)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独自向⽔绿南薰殿走去。
从绿荫花架下走出,顺着蜿蜒曲廊,绕过翻月湖,穿了朱红边门,便到了⽔绿南薰殿。见宮人恭谨无声侍立门外,示意他们不要通报,径自走了进去。
暮⾊四合下的殿宇有着几分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飞檐重重。
殿中原本极是敞亮,上用的雨过天青⾊蝉翼窗纱轻薄得几乎像透明一般,透映着檐外婆娑树影,风吹拂动,才在殿中、地上留下了明暗
错的迹子。
脚上是软底的绣花宮鞋,轻步行来,静似无声。只见玄凌伏在紫檀案几上,半靠着一个福枕,睡得正是酣甜。本是拿在手中的奏折,已落在了榻下。我轻轻拾起那本奏折放好,直瞧着案几上堆着的満満两叠小山似的奏折,微微摇了头摇。
殿中寂寂无声,幷无人来过的痕迹。
无意看见一堆奏折中间露出一缕猩红流苏,极是醒目。随手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把女子用的纨扇,扇是极好的⽩纨素面,泥金芍药花样,象牙镂花扇骨柄,精巧细致,富贵奢华。一上手,就是一股极浓的脂粉香扑面而来,是“天宮巧”的气味,这种胭脂以玫瑰、苏木、蚌粉、壳麝及益⺟草等材料调和而成,敷在颊上面⾊润泽若桃花,甜香満颊,且制作不易,宮中能用的妃嫔幷无几人。皇后又素
不喜香,也就只有华妃会用了。
清淡一笑,举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扇,闭目轻嗅,真是香。想必华妃来见玄凌时精心妆扮,浓墨重彩,是以连纨扇上也沾染了胭脂香味。
华妃果然有心。
皇后一出⽔绿南薰殿华妃就得了消息赶过来,可见宮中多有她的耳目。如今我势弱,秦芳仪、恬贵人一流华妃还不放在眼里,在意皇后也多半是为了重夺协理六宮的权力。
我⾝边如今只得一个陵容,可惜也是无宠的。一直以来默默无闻,像影子般生活的陵容。我无声叹息,眉庄啊眉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知道这寂寂深宮中即便有君王的宠爱独⾝一人也是孤掌难鸣。可是你可知道你给我出了个多么大的难题。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我是知道陵容的心思的,纵然她今生与哥哥是注定无缘的了,可是我怎能为了一己安危迫使她去亲近玄凌呢。
头痛无比,偏偏这个时候陵容的⽗亲又出了差池。皇后求情玄凌也未置可否,凭我一己之力不知能否扭转陵容⽗亲的命途,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正闭目沉思,忽地觉得脸上庠庠的,手中却空落落无物。睁眼一看,玄凌拿着扇柄上的流苏拨我的脸,道:“何时过来的?朕竟没有听见。”
侧首对他笑:“四郞好睡。妾不忍惊动四郞。”
看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朝政繁忙,皇上也该注意⾝子。”
“案牍劳形,不知不觉也已看了一天的折子了。”说着苦笑瞪那些奏折,“那些老头子无事也要写上一篇话来罗嗦。真真烦恼。”
我温婉轻笑:“⾝为言官职责如此,四郞亦不必苛责他们。”说着似笑非笑举起纨扇障面,“何况时有美人来探四郞,何来案牍之苦呢?大约是红袖添香,诗情画意。”说罢假意用力一嗅,拉长调子道:“好香呢——”
他哭笑不得,“妮子越发刁滑。是朕太过纵你了。”
旋⾝转幵一步,道:“嬛嬛不如华妃娘娘善体君心,一味胡闹只会惹四郞生气。”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臂,道:“她来只是向朕请安。”
我扇扇风,道“好热天气,华妃娘娘大热的午后赶来,果然有心。”
玄凌拉我在⾝边坐下,“什么都瞒不过你。皇后前脚刚走华妃就到了,她们都为同一个人来。”
“可是为了选侍安陵容之⽗松
县丞安比槐?”
“正是。”玄凌的笑意若有似无,瞧着我道:“那么你又是为何而来?”
我道:“让嬛嬛来猜上一猜。皇后娘娘仁善,必定是为安选侍求情;华妃娘娘刚直不阿,想必是要四郞执法严明,不徇私情。”
“那么你呢?”
我浅浅笑:“后宮不得⼲政,嬛嬛铭记。嬛嬛只是奇怪,皇后娘娘与华妃娘娘同为安比槐一事面见皇上,不知是真的两位娘娘意见相左,还是这事的原委本就值得再细细推敲。”我见他仔细听着幷无责怪之意,俯⾝跪下继续道:“臣妾幼时观史,见圣主明君责罚臣民往往刚柔幷济,责其首而宽其从,不使一人含冤。使臣民敬畏之外更感
天恩浩
、君主仁德。皇上一向仰慕唐宗宋主风范,其实皇上亦是明君仁主。臣妾愚昧,认为外有战事,內有刑狱,二者清则社稷明。”说到此,已不复刚才与玄凌的调笑意味,神⾊郑重,再拜而止。
玄凌若有所思,半晌含笑扶我起⾝,难掩欣喜之⾊:“朕只知嬛嬛
读诗书,不想史书国策亦通,句句不涉朝政而句句以史明政。有卿如斯,朕如得至宝。安比槐一事朕会让人重新查明,必不使一人含冤。”
松一口气,放下心来,“臣妾一介女流,在皇上面前放肆,皇上莫要见怪才好。”
玄凌道:“后宮不得⼲政。可朕若单独与你一起,朕是你夫君,
子对夫君畅所
言,论政谈史,有何不可?”
垂首道:“臣妾不敢。”
他微笑:“婕妤甄氏不敢,可是甄嬛无妨。”
我展眉与他相视而笑:“是。嬛嬛对皇上不敢僭越,可是对四郞必定知无不言。”
回到宜芙馆已经夜深,知道陵容必定辗转反侧,忧思难眠,命流朱去嘱了她“放心”方才安心去睡。
次⽇一大早陵容匆忙赶来,还未进寝殿眼中已落下泪来,俯⾝便要叩拜。我忙不迭拦住道:“这是做什么?”
陵容喜极而泣:“今早听闻皇上命刑部重审爹爹牵涉运送军粮一案,爹爹活命有望。多谢姐姐去为陵容与爹爹求情。”
“何止活命,若是安大人果真无辜,恐怕还能官复原职。”我扶起她道:“其实昨⽇我幷无为你求情,只是就事论事。何况我也幷不敢求情,皇后都碰了个软钉子,我若求情皇上却应允了,岂非大伤皇后颜面。”
陵容満面疑惑看我道:“不是姐姐为我⽗亲求情皇上才应允重审此事的么?”
“皇上乃一国之君,岂是我辈可以轻易左右得了的。”我拉她坐下一同用早膳,淡淡微笑道:“其实昨⽇我也无十分把握能劝动皇上。话说回来真是要多谢华妃,若非她心
好胜,恃宠想与皇后一争⾼低,在皇上面前要求从严定安大人等人罪刑,恐怕这事也没有那样容易。”
陵容略一思索,脸上绽出明了的微笑,“如此可要多谢她。”
“华妃与皇后娘娘争意气,皇后娘娘要为你求情,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本来主犯是耿文庆,你⽗亲刑责轻重皇上无心多加理会,殊不料此举反而让皇上存了心,我再顺⽔推舟,皇上便有意要去彻查你⽗亲在这件事中是否真正无辜。”
陵容道:“姐姐怎知华妃是与皇后争意气而非针对姐姐与我?”
我挟了一块素什锦在陵容碗中,道:“也许有此意。她的亲信⻩规全前不久在我宮里犯事被皇上责罚了,以她的
子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只是事分轻重缓急。华妃复起之后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从夺回协理六宮的权力,与皇后平分秋⾊。暂且还顾不上对付我。否则,你眉庄姐姐之后要对付的就是我,我哪里还能得一个
息之机与你在此说话?”
陵容听完忧愁之⾊大现,“那姐姐准备怎么办?”
“幸好皇上对我还有几分宠爱,只要我小心提防她也未必敢对我怎样。如今情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静观其变,还要设法救眉庄出来。”
陵容道:“妹妹无用,但若有可以效力之处必定竭尽所能。”
午睡起来闲来无事,便往陵容那里走动。
到的时候她正在內间浴沐。宝鹃奉了茶来便退出去了。
闲坐无聊,见她房中桌上的舂藤小箩里放着一堆绣件,颜⾊鲜
,花样精巧。心里喜爱便随手拿起来细看。不外是穿花龙凤、瑞鹊衔花、鸳鸯莲鹭、五福捧寿、蜂蝶争舂之类的吉祥图案,虽然寻常,在她手下却栩栩如生。
正要放起来,却见最底下一幅的图案不同寻常,一看却不是什么吉祥如意的彩头。绣着一带斜
,数点寒鸦栖于枯枝之上。绣工精巧,连乌鸦羽⽑上淡淡是夕
斜晖亦纤毫毕现,⾊泽光影层迭分明,如泼墨般飘逸灵巧,可见是花了不少心思。让人一见之下蓦然而生萧瑟孤凉之感。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此时此夜难为情。
不噤叹惜,难为了陵容,终于也明了了与哥哥相期无⽇,却终究还是此时此夜难为情。不知夜夜相思,风清月明,陵容如何耐过这漫漫长夜。可叹情之一字,让多少人辗转其中、⾝受其苦却依然乐此不疲。
才要放回去,心底蓦地一动,以为自己看错了,重又细看,的确是她的针脚无疑,分明绣的是残
如⾎,何来清淡月光。竟原来…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
⽟颜不及寒鸦⾊,犹带昭
⽇影来。
我竟没有发觉。
听见有脚步声从內室渐渐传来,不动声⾊把绣件按原样放回。假意看手边绣花用的布料。
陵容新浴方毕,只用一只钗子松松半挽了头发,发上犹自沥沥滴着⽔珠,益发衬得她秀发如云,肤若映雪,一张脸如荷瓣一样娇小。
转念间寻了话题来说,我摸抚着一块布料道:“內务府新进来了几匹素锦,做⾐裳嫌太素净了些,用来给你绣花倒是好。”
陵容笑道:“听说素锦很是名贵呢,姐姐竟让陵容绣花玩儿,岂不暴殄天物。”
我道:“区区几匹布而已,何来暴殄天物一说,我宮里的锦缎用不完,⽩放着才暴殄天物呢。若能配上妹妹你精妙的女红才算不辜负了。”说着自嘲道:“又不是当初卧病棠梨宮的⽇子,连除夕裁制新⾐的⾐料也被內务府克扣。”说着唤流朱捧了素锦进来。
素锦平平无纹理,乍看之下毫不起眼,但是胜在穿在⾝上毫无布料的质感,反而光滑如婴儿肌肤,触手柔若轻羽。陵容是懂得欣赏且擅长丝绣的人,见了微微一呆,目光便不能移幵了,双手情不自噤细细摸抚,生怕一用力碰坏了它。
“你觉着怎么样?”我轻声问。向来陵容对我和眉庄的馈赠只是感谢,这样的神⾊还是头一回见。
陵容仿佛不能确信,转头向我,目光仍是恋恋不舍看着素锦,“真的是送给我么?”
嘴角舒展出明
的微笑,道:“当然。”
陵容喜上眉梢,几乎要雀跃起来。我微笑,“如果你喜
,我那里还有几匹。全送你也无妨。”
陵容大喜过望,连连称谢。
安比槐的事终于告一段落,证明他确实无辜,官复原职。陵容也终于放心。
我时常去看陵容,她总是很
喜的样子,除了反复论及我送她的素锦如何适合刺绣但她实在不舍轻易下针总是在寻思更好的花园之外,更常常感
我对她⽗亲的援手。
终于有一⽇觉得那感
让我承受不住,其实我所做的幷不多。⾝为姊妹,她无需这样对我感恩戴德。
我对陵容道:“时至今⽇其实你应该看得很明⽩。你⽗亲的事虽然是小事但皇上未必不愿意去彻查,只是看有无这个必要。在皇上眼中朝廷文武百官数不胜数,像你⽗亲这样的品级更是多如牛⽑,即使这次的事的确是耿文庆连累了你⽗亲,但是⾝为下属他也实在不能说太冤枉。”我刻意停下不说,抬手端起桌旁放着的定窖五彩茶钟,用盖碗撇去茶叶沫子,啜了口茶,留出时间让陵容细细品味我话中的涵义。
见她侧头默默不语,我继续说:“其实当⽇皇后为你求情皇上为什么没有立刻应允而我去皇上就答应了你应该很明⽩。宠爱才是真正的原因,幷不关乎位分尊崇与否。只是看皇上是否在意这个人,是否愿意去为她费神而已。其实那⽇在我之前华妃亦去过皇上那里,至于去做怎么想必你也清楚。所以,事情的真相固然重要,皇上的心偏向于谁更重要。”
陵容抬起头来,轻声道:“陵容谢过姐姐。”
我执起陵容的手,袖子落下,露出她雪⽩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素银的镯子,平板无花饰纹理,戴得久了,颜⾊有淡淡的黯⻩。
我道:“这镯子还是你刚来我家时一直戴着的。这么许久了,也不见你换。”我直视她片刻,目光复又落在那镯子上,“你⽗亲千辛万苦送你⼊宮选秀,倾其所有,只为你在宮中这样落魄,无宠终⾝么?你的无宠又会带给你⽗亲、你的家族什么样的命运。”
陵容闻言双肩剧烈一颤,挽发的⽟石簪子在
光下发出冷寂的幽幽淡光。我知道她已经被打动。或者她的心早在以往什么时候就已经幵始动摇,只是需要我这一番话来坚定她的心意。
我长长地叹了一声,不由感触,“你以为后宮诸人争宠只是为了争自己的荣宠么,‘生男勿喜,生女勿忧,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不只是汉武帝时的事。皇上英明虽不至如此,但旁人谁敢轻慢你家族半分,轻慢你⽗亲半分?”
陵容冰冷的手在我手中渐渐有了一星暖意,我把手上琉璃翠的镯子顺势套在她手上,莹⽩如⽟的手腕上镯子像一汪舂⽔碧绿,越发衬得那素银镯子黯淡失⾊。
窗边小几上便摆着几盆栀子花,是花房新来供上的,花朵只含了一点苞,犹是淡青的。新叶片片,淡淡的
光洒在嫰芽之上,仿佛一片片莹润的翡翠。
陵容临窗而坐,窗纱外梧桐树叶影影绰绰落在陵容单薄的⾝子上,越发显得她⾝影瘦削,楚楚可怜。
我从舂藤小箩中翻出那块绣着寒鸦的缎子,对陵容道:“你的绣件颜⾊不错,针脚也灵活,花了不少的心思吧,我瞧着
好。”
陵容不料我翻出这个,脸上大显窘⾊,坐卧不宁,不自觉的把缎子团在手中,只露出缎角一只墨⾊鸦翅。
我抚了抚鬓角的珠翠,心中微微发酸,“⽟颜不及寒鸦⾊,犹带昭
⽇影来。宮中女子的心事未必都相同,但是闺中伤怀,古今皆是。班婕妤独守长信宮的冷清你我皆尝试过,可是你愿意像班婕妤一样孤老深宮么?”
我再不说话。话已至此,多说也无益。取舍皆在她一念之间,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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