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丽贵嫔
宮中是流言传递最快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后妃们各自安排下的眼线,何况是余氏使人下药毒害我的事,一时又增了后宮诸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几⽇宮中风传余氏因我而死,怨气冲天,冤魂不散,鬼魂时常在冷宮和永巷出没,甚至深夜搅扰棠梨,吓得我夜夜不能安眠。闲话总是越传越广,越传越被添油加醋,离真相越远。何况是鬼神之说,素来为后宮众人信奉。
余氏鬼魂作祟的说法越演越烈,甚至有十数宮人妃嫔声称自己曾见过余氏的鬼魂,⽩⾐长发,満脸鲜⾎,凄厉可怖,口口声声要那些害她的人偿命。直闹得人人自危,
⽝不宁。
我夜夜被噩梦困扰,精神越来越差,玄凌忧心的很又无计可施。正好此时通明殿的法师进言说帝王
气最盛,坐镇棠梨鬼魂必定不敢再来
扰,又在通明殿⽇夜幵场做⽔陆大法事超度冷宮亡魂。于是玄凌夜夜留宿棠梨相伴,果然,我的梦魇逐渐好了起来。
晨昏定省是妃嫔向来的规矩。因我近⽇连番遭遇波折,⾝心困顿,皇后极会体会皇帝的意思,加意怜惜,有意免了我几⽇定省。这两⽇精神渐好,便依旧去向皇后请安谢恩。近夏的天气雷雨最多。是⽇⻩昏去向皇后请安,去时天气尚好,有晚霞当空流照。不想才陪皇后和诸妃说了一会子话,就已天⾊大变雷电
加,那雨便瓢泼似的下来了。
江福海走出去瞧了瞧道:“这雨下得极大,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要耽搁诸位娘娘小主回宮呢。”
皇后笑道:“这天跟孩儿的脸似的说变就变,妹妹们可是走不成了。看来是老天爷想多留你们陪我聊天解闷呢。”
皇后在前,谁敢抱怨天气急着回宮,都笑道:“可不是老天爷有心,见皇后凤体痊愈,头风也不发了才降下这甘霖。”
皇后见话说的巧也不免⾼兴,越发上了兴致与我们闲聊。直到酉时三刻,雨方渐渐止了,众人才向皇后告辞各自散去。
大雨初歇,妃嫔们大多结伴而行。我见史美人独自一人,便拉了她与我和眉庄、陵容同行。
出了凤仪宮,见华妃与丽贵嫔正要上车辇一同回宮,却不见平⽇与她常常做伴的曹容华。四人向华妃和丽贵嫔行了礼,华妃打量我几眼道:“婉仪憔悴多了,想来恶梦
⾝不好过吧。”
我闻言吓得一缩,惊惶看向四周,小声说:“娘娘别说,那东西有灵
,会
人的。”
华妃不以为然道:“婉仪神志不清了吧?当着本宮的面胡言
语。”
眉庄忙解围道:“华妃娘娘恕罪。甄婉仪此番受惊不小,实在是…”眉庄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实在是很多人都亲眼见过,不得不小心啊。”
史美人最信鬼神之说,不由得点头道:“的确如此,听说有天晚上还把永巷里一个小內监吓得尿了
子好几天都起不来
。”
我忧心忡忡道:“她恨我也就罢了。听说当⽇皇上要赐她自尽,平⽇与她
好的妃嫔竟无一人为她求情,才使她惨死冷宮…”我见华妃⾝后的丽贵嫔⾝体微微一抖,面露怯⾊,便不再说下去。
华妃登时拉长了脸,不屑道,“⾝为妃嫔,怎能同那些奴才一般见识,没的失了⾝份。再说她自寻死路罪有应得,谁能去为她求情!”
我惶然道:“这些话的确是我们不该说的,只是如今闹的人心惶惶的。”我看向华妃⾝后道:“听闻曹容华素来胆大,要是我们有她陪伴也放心些。咦?今⽇怎不见曹容华?”
丽贵嫔出声道:“温仪帝姬感染风寒,曹容华要照顾她,所以今⽇没能来向皇后请安。”
华妃盯着我,浅浅微笑:“婉仪心思细密,想必是多虑了,婉仪自己要多多放心才是。做了亏心事,才有夜半鬼敲门。”
我是声音像是从腔子
出来似的不实真,幽幽一缕呜咽飘忽:“娘娘说的是。要是她知道谁教她走上死路恐怕怨气会更大吧。”
丽贵嫔脸⾊微微发⽩,直瞪着我道:“甄婉仪,你…你的声音怎么了?”
我兀自浮起一个幽绝的笑意,也直瞪着她,恍若不知:“贵嫔娘娘说什么?我可不是好好的。”我抬头看看天⾊,拉了眉庄、陵容的袖子道:“快走快走,天那么黑了。”史美人被我的语气说的害怕,忙扯了我们向华妃告辞。
陵容与眉庄对着华妃赧然一笑,急匆匆的走了。
下过雨路滑难行,加上夜黑风大,一行人走的极慢。天⾊如浓墨般沉沉
坠,连永巷两侧的路灯看着也比平时暗淡许多。
风哗哗地吹着树响,有莫名的诡异,陵容与史美人不自觉地靠近我和眉庄。我不安地瞧了一眼眉庄,忽听得前方数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深人静的永巷,直
得所有人⽑骨悚然,四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去看个究竟,仿佛连头⽪也发⿇了。
那声音发了狂似的尖叫——“不是我!不是我!与我不相⼲!”我一把扯了眉庄的手道:“是丽贵嫔的声音!”我转⾝一推⾝后的小允子,对他道:“快去!快去告诉皇后!”小允子得令立刻向凤仪宮跑去。
史美人还犹豫着不敢动,眉庄与我和陵容急急赶了过去,一齐呆在了那里。果然是丽贵嫔,还有几个侍奉车辇的宮人吓得软瘫在地上连话也不会说了。华妃站在她⾝旁厉声呵斥,却止不住她的尖叫。车辇停在永巷路边,丽贵嫔蜷缩在车辇下,头发散
,面⾊煞⽩,两眼睁的如铜铃一般大,直要冒出⾎来,一声接一声的狂疯尖叫,仿佛是见到什么可怕的物事,受了极大惊吓。
随后赶到的史美人见了丽贵嫔的情状,霎时变得面无人⾊,几个踉跄一跌,背靠在宮墙上,惶恐地环顾四周,“她来了?是不是她来了?”
华妃本已又惊又怒,听得史美人这样说,再按捺不住,几个箭步过来,朝史美人怒喝道:“再胡说立刻发落了你去冷宮!”口中气势十⾜,⾝体却噤不住微微颤抖。华妃一转⾝指着丽贵嫔对⾝边的內监喊道:“站着⼲什么!还不给本宮把她从车下拖出来!”
众人七手八脚去拉丽贵嫔,丽贵嫔拼命挣扎,双手胡
挥舞,嘴里含糊地喊着:“不是我!不是我!药是我给你弄来的,可是不是我教你去害甄嬛的…”
华妃听她混
的狂喊,脸⾊大变,声音也失了腔调,怒喝道:“丽贵嫔失心疯了!还不给本宮拿布堵了她的嘴带回我宓秀宮里去!”华妃一声令下,忙有人急急冲上前去。
眉庄见机不对,往华妃⾝前一拦,道:“华妃娘娘三思,此刻出了什么事还不清楚,娘娘应该把丽贵嫔送回她延禧宮中再急召太医才是,怎的要先去宓秀宮?”
华妃缓了缓神⾊道:“丽贵嫔大失常态,不成体统。若是被她宮中妃嫔目睹,以后怎能掌一宮主位,还是本宮来照顾比较方便。”
眉庄道:“娘娘说的极是。但事出突然,嫔妾以为应要先命人去回皇上与皇后才是。”
华妃眉心微微一跳,见一⼲內监被眉庄埂在⾝后不能立即动手,大是不耐烦:“事从权宜。丽贵嫔如此情状恐污了帝后清听。等下再去回报也不迟。”见眉庄仍是站立不退幵,不由大是着恼,口气也变得急促凌厉:“何况本宮一向助皇后协理六宮,惠嫔是觉得本宮无从权之力么?”
眉庄素来沉稳不爱生事,今⽇竟与后宮第一的宠妃华妃僵持,且大有不肯退让的架势,众人都惊得呆了,一时间无人敢对丽贵嫔动手。华妃狠狠瞪一眼⾝边的周宁海,周宁海方才回过神,一把捂了丽贵嫔的嘴不许她再出声喊叫。
我暗暗着急,不知皇后赶来来不来得及,要不然,这一场功夫可算是⽩做了。眼下,也只得先拖住华妃多捱些时间等皇后到来,一旦丽贵嫔只⾝进了宓秀宮,可就大大棘手了!
眉庄朝我一使眼⾊,我站到眉庄⾝边,道:“娘娘协理六宮嫔妾等怎敢置疑,只是丽贵嫔乃是一宮主位,兹事体大,实在应知会皇上皇后,以免事后皇上怪罪啊。”
华妃杏眼含怒,银牙紧咬,冷冷道:“就算婉仪⽇⽇得见天颜圣眷优渥,也不用抬出皇上来庒本宮。婉仪与惠嫔这样阻拦本宮,是要与本宮过不去么?”
“娘娘此言嫔妾等惶恐万分。幷非嫔妾要与娘娘过不去,只是丽贵嫔言语中涉及嫔妾前时中毒之事,嫔妾不得不多此一举。”
四周的静像是波云诡谲,除了丽贵嫔被捂住嘴发出的呜咽声和霍霍的风声,无人敢发出丝毫声响。华妃怒目相对,情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那寂静许是片刻,我却觉得分外漫长,华妃终于按捺不住,向左右斥道:“愣着作什么!还不快把贵嫔带走。”说罢就有人动手去扯丽贵嫔。
眼看就要阻拦不住,心下懊恼,这番心思算是⽩耗了。
远远听见通报:“皇后娘娘凤驾到——”只见前导的八盏鎏银八宝明灯渐行渐近,由宮女內监簇拥着凤辇疾步而至。我心头一松,果然来了。
夜间风大,皇后仍是穿戴整齐端坐在凤辇之上,更显后宮之主的威势。
华妃无奈,只得走上前两步与我们一同屈膝行礼。皇后神态不见有丝毫不悦,只唤了我们起来,单刀直⼊问道:“好端端的,究竟丽贵嫔出了什么事?”
华妃见皇后如此问,知道皇后已知晓此事,不能欺瞒,只好说:“丽贵嫔突发暴病,臣妾正想送她回宮召太医诊治。因为事出突然不及回禀皇后,望皇后见谅。”华妃定一定神,看着皇后道:“不过皇后娘娘消息也快,不过这些功夫就得了信儿赶不过来了,世兰真是自愧不如。”说着狠狠剜了我一眼,我恍若不觉,只依礼站着。我和眉庄的事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就是皇后的份內之事了。
皇后点一点头说:“既是突然,本宮怎会怪罪华妃你呢?何况…”皇后温和一笑:“知晓后宮大小诸事幷有得宜的处置本就是我这皇后分內之事。”皇后话语温煦如和风,却扣着自⾝尊贵庒着华妃一头,华妃气得脸⾊铁青,却无可反驳。
皇后说罢了下了凤辇去瞧丽贵嫔,走近了“咦”一声,蹙了眉头道:“周宁海,你一个奴才怎么敢捂了丽贵嫔的嘴,这以下犯上成什么样子!”
周宁海见皇后质问,虽是害怕却也不敢放手,只偷偷去看华妃。华妃上前一步道:“皇后有所不知。丽贵嫔暴病胡言
语,所以臣妾叫人捂了她的嘴以免的秽语扰
人心。”
“哦。”皇后抬起头看一眼华妃,“那也先放幵丽贵嫔,难不成要这样捂着她的嘴送回去延禧宮去么?”
华妃这才示意周宁海放幵,丽贵嫔骤得自由,猱⾝扑到华妃膝下胡
叫喊道:“娘娘救我!娘娘救我!余氏来找我!她来找我!娘娘你知道不是我教她这么做的,不是我啊!”
华妃忙接口道:“是。和谁都不相⼲,是她自己作孽。”华妃弯下
,放缓了语调,柔声哄劝道:“贵嫔别怕,余氏没来,跟本宮回宮去吧。”
丽贵嫔退幵丈许,眼珠骨碌碌转着看向四周,继而目光古怪地盯着华妃道:“她来了。真的!娘娘,她来寻我们报仇了!她怪我们让她走了死路!”静夜里永巷的风贴地卷过,丽贵嫔的话语漫卷在风里,听见的人都不由得面⾊一变,⾝上
灵灵的感发凉,感觉周⾝寒⽑全竖了起来,仿佛余氏的亡魂就在⾝边游
,朝着我们狞笑。
华妃听她说的不堪,急怒
加,呵斥道:“你要作死么!胡说些什么!”瞟着我极力自持道:“冤有头债有主!就算余氏要来也是要找害死她的人,⼲我们什么事?”
我站在华妃⾝后慢呑呑道:“华妃娘娘说的是。冤有头,债有主。娘娘自是不必害怕。”
丽贵嫔打量着周围所有的人,突然扑到皇后⾝下,她处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力气极大,一扑之力差点把皇后撞了个趔趄,唬的旁边的宮人忙不迭扶好皇后拉幵丽贵嫔。丽贵嫔惶恐的哭泣着扯住皇后凤裙下摆,哭道:“鬼!有鬼!我…我不要死啊!”
皇后也觉得不安,挥一挥手,“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这样子也回延禧宮本宮也不放心,好生扶了丽贵嫔回本宮的凤仪宮去安置。”
华妃急道:“皇后娘娘,丽贵嫔的病症像是失心疯,怎能在凤仪宮扰您休息,还是去臣妾的宓秀宮由臣妾照顾罢。”
皇后含笑道:“凤仪宮那么大总有地方安置,华妃不用空自担心。而且丽贵嫔虽说神志混
,可言语间口口声声涉及甄婉仪中毒之事,牵涉重大,本宮必要追查。难道华妃觉得丽贵嫔在本宮那里有什么不妥么?”
华妃眉⽑一扬,丹凤双眸气势凌人,道:“臣妾自然不会担心皇后照顾会有不妥。只是皇上亲命臣妾协理六宮,当然觉得臣妾是能为皇后分忧的。皇后总不会不让臣妾‘分忧’吧?若真如此,皇上怕要怪罪臣妾不体恤皇后呢。”
华妃出语极是不客气,皇后⾝边的宮人都露出不忿之⾊。皇后一愣之下一时无反对之由,只犹豫着不说话。
我见事情又要横生枝节,若是丽贵嫔随华妃去了只怕前功尽弃。我立刻道:“娘娘乃六宮之主,由您亲自费神,皇上必定更加放心。”说罢忙跪下道:“恭送皇后。”
眉庄反应极快,拉着陵容史美人跪下一齐道:“恭送皇后。”皇后不由分说,带了丽贵嫔回凤仪宮。
华妃大怒却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皇后带了丽贵嫔走直气得双手发颤,几
晕厥。
回到宮中,流朱浣碧已备下了几样小菜作宵夜。槿汐掩上房门,我瞧着候在房中的小连子微笑道:“要你装神弄鬼,可委屈了你这些⽇子。”
小连子忙道:“小主这话可要折杀奴才了。”他扮个鬼脸儿嬉笑:“不过奴才偷照了镜子,那样子还真把自己唬了一跳。”
我忍俊不噤,连连点头道:“可不是!你把丽贵嫔吓得不轻,颠三倒四说漏嘴了不少。”
“没想奴才这点微末功夫还能派上这用场,还真得谢谢流朱姐姐教我摆的那⽔袖还有浣碧姐姐给画的鬼脸儿。”
流朱撑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咱们那些算什么啊?还是姐小的主意呢。”想了想对小连子道:“怕你扮鬼的行头悄悄烧了,万一露了痕迹反要坏事。”小连子忙答应了。
槿汐示意她们静下,道:“先别⾼兴。如今看来是华妃指使无疑了,丽贵嫔也是逃不了⼲系。只是丽贵嫔形同疯癫,她的话未必做的了数。”
我沉昑半晌,用⽟搔头轻轻拨着头发,道:“你说的有理。只是,皇后也未必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呢。咱们只需冷眼旁观,需要的时候点拨几下便可。戏已幵场了,锣鼓也敲了,总得一个个粉墨登场了才好。”我轻轻一笑,“今晚好生休息,接下来怕是有一场变故等着咱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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