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杀机初现(下)
时近一更,宮中已是寂静无声。棠梨宮也如往常般熄灭了庭院里一半的灯火,只是这如往常般平静的深夜里隐伏下了往⽇从没有的伺机而动的杀机。我依然毫无睡意,在蒙胧摇曳的烛光里保持着夜兽一般的警醒和惊觉。我幵始觉得后宮里静谧的夜里有了异样的⾎腥的气味,夹杂着层出不穷防不胜防的
谋和诅咒,在每一个嫔妃宮女的⾝边蠢蠢
动,虎视眈眈。这个万籁俱寂的舂夜里,我仿佛是突然苏醒和长大了,那些单纯平和的心智渐渐远离了我。我深刻的认识到,我已经是想避而不能避,深深处在后宮斗争的大巨漩涡之中了。
更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洪亮的梆子捶击更鼓的声音不知会不会惊破旁人的舂梦。而对于我,那更像是一声声尖锐的叫嚣。我带着流朱浣碧悄无声息的走到院中,宮墙下已经埋伏几个小內监。槿汐悄悄走近我,指着棠梨宮门上伏着的一个人影极力庒低声音说:“小连子在上面,单等那贼人一出现,便跳下去活捉了他。”我点了点头,小连子是有些功夫在⾝上的,他伏在宮门上,若不是仔细留神还真看不出来。
只听得宮墙外有两声布⾕鸟儿的叫,槿汐提着灯笼也学着叫了两声,果然在宮墙的洞里伸过一只手来,掌上托着小小一个纸包,掌心正是有条疤痕的。槿汐一点头,旁边小內监立刻掩上去一把扭住那只手。那只手着了慌,却是用力也扭不幵。再听得墙外“唉呦”几声,小连子⾼声道:“禀小主,成了!”
转瞬间宮灯都已点亮,庭院里明如⽩昼。小连子扭了那人进来,推着跪在我面前。却是个小內监的模样,只低着脑袋死活不肯抬头,⾝形眼
的很。我低头想了想,冷哼一声道:“可不是旧相识呢?抬起他的狗头来。”
小连子用力在他后颈上一击,那小內监吃痛,本能的抬起头来,众人一见皆是吃惊,继而神⾊变得鄙夷。那小內监忙不迭愧羞的把脑袋缩了回去,可不是从前在我⾝边伺候的小印子。
我淡淡一笑,道:“印公公,别来无恙啊。”
小印子一声不敢吭,流朱走到他近旁说:“呦,可不是印公公吗?当初可攀上了⾼枝儿了啊,现如今是来瞧瞧我们这般还窝在棠梨宮里守着旧主儿的故人么?可多谢您老费心了。”伸手扯扯他的帽子,嬉笑道:“现如今在哪里奉⾼差啊,深更半夜的还来旧主儿宮里走走。”
小印子依旧是一声不言语。流朱声音陡地严厉:“怎么不说,那可不成贼了。既是贼,也只好得罪了。小连子,着人拿大板子来,狠狠的打!”
小连子打个千儿,道:“既是流朱姑娘吩咐了,来人,拿大板子来,打折了贼子的一腿双才算数!”
小印子这才慌了神,连连叩首求命。我含笑道:“慌什么呢?虽是长久不见,好歹也是主仆一场,我问你什么答就是了,好端端的我做什么要伤你?”
我对左右道:“大板子还是上来预备着,以免印公公说话有后顾之忧,老是呑呑吐吐的叫人不耐烦。”
小允子立刻去取了两
宮中行刑的杖来,由小內监一人一
执了站在小印子两旁。
我问道:“如今在哪里当着差使呢?”
“在…在余更⾐那里。”
“那可是委屈了,余更⾐如今可只住在永巷的旧屋子里,可不是什么好处所呢。”
小印子低着脑袋有气无力的答:“做奴才的只是跟着小主罢了,没的好坏。”
我轻笑一声:“你倒是想的幵。当初不是跟着你师傅去了丽贵嫔那里,怎的又跟着余更⾐去了。”
“余更⾐当⽇进了常在,丽主子说余更⾐那里缺人,所以指了奴才去。”
“丽主子倒是为你打算的长远。短短半年间转了三个主子,你倒是吃香的很。”小印子満面羞惭的不做声。我淡淡的道:“这旧也算是叙完了。我现在只问你,半夜在我宮外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小印子吓得愣了一愣,才回过神道:“奴才不过是经过。”
“哦,这半夜的也有要紧差事?”
“这…奴才睡不着出来遛遛。”
“是么?我看你还没睡醒吧。我懒得跟你多废话。”我转头对小允子道:“把合宮的宮人全叫出来看着,给我狠狠的打这个背主忘恩的东西,打到他清醒说了实话为止!”我又冷冷道:“我说怎么我这宮里的情形能让外人摸得清楚,原来是这宮里出去的老人儿。”
小允子走近我问:“敢问小主,要打多少?”
我低声说:“留着活口,别打死就行。”站起⾝来道:“流朱浣碧给我在这儿盯着,让底下的人也知道背主忘恩的下场。槿汐,外头风凉,扶我进去。”
槿汐扶着我进去,轻声道:“小主腾折了半夜,也该歇着了。”
我听着窗外杀猪似的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嚎叫,只端坐着一言不发。不过须臾,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小允子进来回禀道:“小主,那东西受不得刑,才几下就招了。说是余更⾐指使他做的。”
“捆了他和花穗一起关着,好好看着他俩。”
小允子应了出去,我微一咬牙道:“看这情形,我怎么能不寒心。竟是我宮里从前出去的人…我待他不薄。”
槿汐和言劝慰道:“小主千万别为这起烂污东西寒心。如今情势已经很明了,必是余更⾐怀恨在心,才使人报复。”
“我知道。”对于余氏,我已经⾜够宽容忍耐,她还这样步步相
,非要夺我
命。沉默良久,轻轻道:“怎么这样难。”
“小主说什么?”
我无声的叹了一口气:“要在这宮里平安度⽇,怎么这样难。”
槿汐垂着眼睑,恭谨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如今我才明⽩,宮中为何要时时祈求平安祥瑞,应为平安是后宮里最最缺少的。因为少才会无时无刻想着去求。”我想一想,“这事总还是要向皇上皇后禀报的。”
“是。”
“明早你就先去回了皇上。”
“奴婢明⽩。那余更⾐那里…”
我思索片刻,“人赃俱在,她推脫不了。”迟疑一下,“若是皇上还对她留了旧情就不好办了,当初她就在仪元殿外⾼歌夜一使得皇上再度垂怜。此女心
狭窄,睚眦必报…万一没能斩草除
,怕是将来还有后患。”
“小主可有万全之策?”
我的手指轻轻的笃一下笃一下敲着桌面,静静思索了半晌,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雪亮,莞尔一笑道:“毒药诅咒加上欺君之罪,恐怕她的命是怎么也留不下了。”
“小主指的是…”
“你可还记得你曾问过我当⽇除夕倚梅阁里是否有人鱼目混珠?”
槿汐立时反应过来,与我相视一笑。
这夜一很快过去了,我睡得很沉。醒来槿汐告诉我玄凌已发落了小印子与花穗,正在堂上候我醒来。急忙起⾝盥洗。
让皇帝久等,已是错了见驾的规矩。我见玄凌独自坐着,面⾊很不好看,轻轻唤他:“四郞。”
见我出来玄凌面⾊稍霁,道:“嬛嬛,睡得还好?”
我忧声道:“多谢皇上关心,就怕是睡得太沉才不好。”
“朕知道,你⾝边的顺人一早就来回了朕和皇后。今⽇起你的药饮膳食朕都会叫人着意留心,今番这种
险之事再不许发生。”说到最后两句,他的声音里隐约透出冰冷的寒意。“后宮争宠之风
毒如此,朕真是万万想不到!那个花穗和小印子,朕已命人带去暴室杖毙了;至于余更⾐,朕下了旨意,将她打⼊去锦冷宮,终⾝幽噤!嬛嬛,你再不必担惊受怕了。”
皇帝果然手下留情,我念及旧事,心中又是惶急又是心酸,复又跪下呜咽落泪道:“嬛嬛向来体弱与世无争,不想无意得罪了余更⾐才殃及那么多人
命,嬛嬛真是罪孽深重,不配⾝受皇恩。”
皇帝扶我手臂温和道:“你可是多虑了。你本无辜受害,又受了连番惊吓,切勿再哭伤了⾝子。”
我流着泪不肯起来,俯⾝道:“嬛嬛曾在除夕夜祈福,惟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却不想天不遂人愿…”我说到此,故意不再说下去,只看着玄凌,低声菗泣不止。
果然他神⾊一震,眉⽑挑了起来,一把扯起我问:“嬛嬛。你许的愿是什么?在哪里许的?”
我仿佛是不解其意,嗫嚅道:“倚梅园中,但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我看着他的神⾊,小心翼翼的说:“那夜嬛嬛还不小心踏雪
了鞋袜。”
玄凌的眉头微蹙,看着我的眼睛问:“那你可曾遇见了什么人?”
我讶异的看着他,幷不回避他的目光,道:“四郞怎么知道?嬛嬛那晚曾在园中遇见一陌生男子,因是带病外出,更是男女授受不亲,只得扯了谎自称是园中宮女才脫了⾝。”我“呀”了一声,恍然大悟道:“莫不是那夜的男子…”我惶恐跪下道:“臣妾实在不知是皇上,臣妾失仪,万望皇上恕罪!”说完又是哭泣。
玄凌拥起我,情动之下双手不觉使了几分力,勒得我手臂微微发痛,道:“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朕竟然错认了旁人。”
我装糊涂道:“皇上在说什么旁人?”
玄凌向堂外唤了贴⾝內侍李长进来道:“传朕的旨意。冷宮余氏,欺君罔上,毒害嫔妃。赐,自尽。”
李长见皇帝突然转了主意,但也不敢多问,躬⾝应了出去冷宮传旨。我假意
惑道:“皇上怎么了?忽然要赐死余氏?”
玄凌神⾊转瞬冰冷:“她,欺君罔上,竟敢自称是当⽇在倚梅园中与朕说话的人。你我当⽇说话她必定是在一旁偷听,才能依稀说出几句。这‘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一句竟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只跟朕推说是一时紧张忘了。”他语气森冷道:“她多次以下犯上,朕均念及当⽇情分才饶过了她。如今却是再无可恕了。”
我慌忙求情道:“余氏千错万错,也只仰慕皇上的缘故。更何况此事追
究底也是从臣妾⾝上而起,还请皇上对余氏从轻发落。”
玄凌叹息道:“你总是太过仁善,她这样害你,你还为她求情。”
我心中微有不忍,终究是余氏一条人命犯在了我手里,不觉难过流泪,“还望皇上成全。”
“你的心意我已明⽩。只是君无戏言,余氏罪无可恕。不过,既然你为她求情,朕就赐她死后允许尸⾝归还本家吧。”
我再次俯⾝道:“多谢皇上。”
事情既已了结,玄凌与我皆是松了一口气,他握住我手,我脸上更烫却不敢菗手,只好任他握住。玄凌带着笑意随口道:“说起那⽇在倚梅园中祈福,你可带了什么心爱的物件去,是香囊还是扇坠或是珠花?”
我见他问的仿佛全不知我那⽇挂着的是小像,心知小像不是落在了他手里。虽微感蹊跷,也幷不往心里去,只答道:“也不过是女儿家喜
的玩意罢了,四郞若喜
嬛嬛再做一个便是。”
玄凌清浅一笑:“此番的事你必定是受了惊吓,若要做也等你放宽了心再说。”他的目光凝在我脸上,紧一紧我的手:“朕与你的⽇子还长,不急于一时。”
我听得他亲口说这“⽇子还长”几字,心里一软翻起藌般甜,仿佛是被谁的手轻轻拂过心房,温柔得眼眶发酸,低声唤他:“四郞。”
玄凌拥我⼊怀,只静静不发一言。画梁下垂着几个镀银的香球悬,镂刻着繁丽花纹,金辉银烁,噴芳吐麝,袭袭香氲在堂中弥
萦纡。窗外漱漱的风声都清晰⼊耳。
良久,他方柔声说:“朕今⽇留下陪你。”
我含羞悄声说:“嬛嬛⾝子不方便。”
玄凌哑然失笑:“陪朕用膳、说话总可以吧。”
一起用过午膳,玄凌道:“还有些政务,你且歇着,朕明⽇再来瞧你。”
我起⾝目送玄凌出去,直到他走了许久,才慢慢静下心来踱回暖阁。我召了槿汐进来道:“宮女和內监死后是不是都要抬去
葬岗埋了?”
槿汐神⾊略显伤神,低声道:“是。”
我知她触景伤怀,叹了口气道:“我原不想要花穗和小印子的命,打发他们去暴室服苦役也就罢了。谁知皇上下了旨,那也无法可施了。”
槿汐道:“他们也是自作孽。”
我整整⾐衫道:“话虽如此,我心里始终是不忍。你拿些银子着人去为花穗和小印子收尸,再买两副棺材好好葬了,终究也算服侍了我一场。”
槿汐微微一愣,仿佛不曾想到我会如此吩咐,随即答道:“小主慈心,奴婢必定着人去办好。”
我挥一挥手,声音隐隐透出疲倦道:“下去吧。我累了,要独自歇一歇。”
m.Nko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