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来何定
车还没到侍郞府门前,已经遥遥地听见鼓乐声和鞭炮噼里啪啦作响的声音。流朱帮我掀幵车帘,红⾊的灯笼映得一条街煌煌如在梦中。远远地看见阖家大小全立在大门前等候,我眼中一热,眼眶中直要落下泪来,但在人前只能死命忍住。
见我的马车驶过来,家中的仆从婢女早早
了过来伸手搀扶。爹爹和娘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面上笑若舂风,眼中含着泪。我刚想扑进娘怀里,只见所有人齐齐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喊:“臣甄远道连同家眷参见小主。”
我立时愣在当地,这才想起我已是皇上钦选的宮嫔,只等这两⽇颁下圣旨确定名分品级。一⽇之间我的世界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心中悲苦,忍不住落泪,伸手去搀扶爹娘。
爹爹连忙摆手:“小主不可。这可不合规矩。”浣碧连忙递过一条丝帕,我拭去泪痕,极力保持语气平和说:“起来吧。”
众人方才起来众星拱月般的把我
了进去。当下只余我们一家人幵了一桌家宴。爹爹才要把我让到上座。
我登时跪下泫然道:“女儿不孝,已经不能承
膝下奉养爹娘,还要爹娘这般谨遵规矩,心中实在不安。”
爹娘连忙过来扶我,我跪着不动继续说:“请爹娘听女儿说完。女儿虽已是皇家的人,但孝礼不可废。请爹娘准许女儿在进宮前仍以礼侍奉,要不然女儿宁愿长跪不起。”
娘已经泪如雨下,爹爹点点头,含泪说:“好,好!我甄远道果然没⽩生这个孝顺女儿。”这才示意我的两个妹妹⽟姚和⽟娆将我扶起,依次坐下吃饭。
我心烦意
,加上劳碌了一天,终究没什么胃口。便早早向爹娘道了安回房中休息。
流朱与浣碧一早收拾好了
铺。我虽然疲累,却是睡意全无。正换了寝⾐想胡
睡下,爹亲自端了一碗冰糖燕窝羹来看我。
爹唤我一句“嬛儿”眼中已有老泪。我坐在爹⾝边,终于枕着爹的手臂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爹唤我:“我儿,爹这么晚来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虽说才十五岁,可自小主意大。七岁的时候就嫌自己的名字‘⽟嬛’不好,嫌那‘⽟’字寻常女儿家都有,俗气,硬生生不要了。长大后,爹爹也是事事由着你。如今要进宮侍驾,可由不得自己的
子来了。凡事必须瞻前顾后,小心谨慎,和眉庄一般沉稳。”
我点点头,答应道:“女儿知道,凡事自会讲求分寸,循规蹈矩。”
爹爹长叹一声:“本不想你进宮。只是事无可避,也只得如此了。历代后宮都是是非之地,况且今⽇云意殿选秀皇上已对你颇多关注,想来今后必多是非,一定要善自小心,保全自己。”
我忍着泪安慰爹爹:“您不是一直说女儿是‘女中诸葛’,聪明过人么?爹爹放心就是。”
爹爹満面忧⾊,忧声说:“要在后宮之中生存下去的人哪个不是聪明的?爹爹正是担心你容貌绝⾊,才艺两全,尚未进宮已惹皇上注目,不免会遭后宮之人嫉妒暗算。你若再以才智相斗,恐怕徒然害了自⾝。切记若无万全把握获得恩宠,一定要收敛锋芒,韬光养晦。爹爹不求你争得荣华富贵,但求我的掌上明珠能平安终老。”
我郑重其事地看着爹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女儿也不求能获得圣上宠眷,但求无波无浪在宮中了此一生,保住甄氏満门和自⾝
命即可。”
爹爹眼中満是慈爱之⾊,疼惜的说:“可惜你才小小年纪,就要去这后宮之中经受苦楚,爹爹实在是于心不忍。”
我抬起手背擦⼲眼泪,沉声说:“事已至此,女儿没有退路。只有步步向前。”
爹爹见我如此说,略微放心,思量许久方试探着问道:“带去宮中的人既要是心腹,又要是伶俐的精⼲的。你可想好了要带谁去?”
我知道爹爹的意思,道:“这个女儿早就想好了。流朱机敏、浣碧缜密,女儿想带她们俩进宮。”
爹爹微微松了一口气,道:“这也好。她们俩是自幼与你一同长大的。陪你去爹爹也放心。”
我垂首道:“她们留在家中少不得将来也就配个小厮嫁了,就算爹爹有心也绝没有什么好出路,若是做得太明了反而让娘起疑,合家不宁。”爹爹微显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难言的內疚与愧怼,我于心难忍,柔声道:“跟我进宮虽然还是奴婢,可是将来万一有机会却是能指给一个好人家的。”
爹爹长叹一声,道:“这个我知道。也看她的造化了。”
我对爹爹道:“爹爹放心,我与她情同姐妹,必不亏待了她。”
送走爹爹,我“呼”地吹熄蜡烛,満室黑暗。
次⽇清晨,流朱浣碧服侍我起来洗漱。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正想出门,才记起我已是小主,不能随意出府。于是召来房中的小丫鬟玢儿吩咐道:“你去打听,今届秀女松
县县丞安比槐的千金安陵容是否当选,住在哪里。别声张,回来告诉我。”
她应一声出去。过来半⽇来回我:“回禀小主,安姐小已经当选,现今住在西城静百胡同的柳记客栈。不过听说她只和一个姨娘前来应选,手头已十分拮据,昨⽇连打赏的钱也付不出来,还是客栈老板垫付的。”我皱了皱眉,这也实在不像话,哪有当选的小主仍住在客栈,如果被这两⽇前来宣旨的內监和引导姑姑看见,将来到宮中如何立⾜。
我略一思索,对玢儿说:“去请老爷过来。”
不过一柱香时间,爹爹便到了。纵然我极力阻止,他还是向我行了一礼,才在我桌前坐下。行过礼,他便又是我那个对我宠溺的爹爹,谈笑风生起来。
我对爹爹说:“爹爹,女儿有件事和你商量。女儿昨⽇认识一个秀女,曾经出手相助于她。如今她业已⼊选为小主,只是出⾝寒微,家景窘困,现下还寄居在客栈,实在太过凄凉。女儿想接她过来同住。不知爹爹意下如何?”
爹爹捋了捋胡须,沉思片刻说:“既然你喜
,那没有什么不妥的。我命你哥哥接了她来就是。”
傍晚时分,一抬小轿接了安陵容和她姨娘过来。娘早让下人打扫好隔壁舂及轩,准备好⾐物首饰,又分派几个丫头过去服侍她们。
用了晚饭,哥哥満面舂风的陪同陵容到我居住的快雪轩。陵容一见我,満面是泪,盈盈然就要拜倒。我连忙起⾝去扶,笑着说:“你我姐妹是一样的人,何故对我行这样的大礼呢?”
流朱心思敏捷,立即让陵容:“陵容小主与姨娘请坐。”陵容方与她姨娘萧氏坐下。
陵容见哥哥在侧,勉強举袖拭泪说:“陵容多承甄姐姐怜惜,才在京城有安⾝之地,来⽇进宮不会被他人轻视,此恩陵容实在无以为报。”萧姨娘也是感
不尽。
哥哥在一旁笑说:“刚才去客栈,那老板还以为陵容小主奇货可居,硬是不放她们走。结果被我三拳两脚给打发了。”
我假意嗔道:“陵容小主面前,怎么说这样打打杀杀的事,拿拳脚功夫来吓人!”
陵容破涕为笑,半是娇羞道:“不妨事。多亏甄少侠相助!”
我笑着说:“还‘少侠’呢?少吓唬我们也就罢了。”大家撑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夜⾊渐深,我独自送陵容回房,月⾊如⽔倾注在抄手游廊上。我诚意对陵容说:“陵容,住在我家就如在自己家,千万不要拘束。缺什么要告诉我,丫头老妈子不驯服也要告诉我,不要委屈了自己任由他们翻天。”陵容心中感动,执住我的手说:“陵容卑微,不知从哪里修得的福气,得到姐姐顾惜,才能安心⼊宮。陵容只有以真心为报,一生一世与姐姐扶持,相伴宮中岁月。”
我心中一暖,紧紧握住她的手,诚恳地唤:“好妹妹。”
过得一⽇。宮里的內监来宣旨,爹爹带着娘亲、我还有兄长幷两个妹妹到正厅接旨,內监宣道:
“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总管內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吏部侍郞甄远道十五岁女甄嬛,著封为正六品贵人,赐号‘莞’,于九月十五⽇进內。钦此。”
我心中已经说不出是悲是喜,只静静地接旨谢恩。
又引过一位宮女服⾊的年长女子,长的十分秀雅,眉目间一团和气。我知道是教引姑姑,便微微福一福⾝,叫了声:“姑姑。”
她一愣,想是没想到我会这样以礼待她。急忙跪下向我请安,口中说着:“奴婢芳若,参见贵人小主。”我朝的规矩,教引姑姑⾝份特殊,在教导小主宮中礼仪期间是不用向宮嫔小主叩头行大礼的,所以初次见面也只是请了跪安。
爹爹早已准备了钱财礼物送与宣旨內监。娘细心,考虑到陵容寄居,手头不便,就连她的那一份也一起给了公公。
內监收了礼,又去隔壁的舂及轩宣旨:
“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总管內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松
县丞安比槐十五岁女安陵容,著封为从七品选侍,于九月十五⽇进內。钦此。”
陵容与萧姨娘喜极而泣。因我与陵容住在一起,教养姑姑便同是芳若。
宣旨完毕,引了姑姑和內监去饮茶。为姑姑准备上好的房间,好吃好喝地款待。
去打听消息的人也回来了。因为是刚进宮,进选的小主封的位份都不⾼,都在正五品嫔一以下。眉庄被册封为从五品小仪,与我同⽇进宮。这次⼊选的小主共有十五位,分三批进宮。我和陵容、眉庄是最后一批。
我心里稍稍安慰。不仅可以晚两⽇进宮,而且我们三人相
,进宮后也可以彼此照应,不至于长⽇寂寞。
我和陵容行过册封礼,就幵始别院而居。虽然仍住在吏部侍郞府邸,但我们居住的快雪轩和舂及轩却被隔起来了,外边是宮中派来的侍卫守卫,里边则是內监、宮女服侍,闲杂男子一概噤止⼊內。只教引姑姑陪着我们学习礼仪,等候着九月十五进宮的⽇子到来。
册封后规矩严谨,除了要带去宮中的近⾝侍婢可以贴⾝服侍,连爹爹和哥哥与我见面都要隔着帘子跪在门外的软垫上说话。娘和妹妹还可一⽇见一次,但也要依照礼数向我请安。
陵容与我俱是宮嫔,倒可以常常往来走动,也在一起学习礼节。
这样看来倒是陵容比我轻松自在。男眷不在⾝边,不用眼睁睁看着家人对自己跪拜行礼。
大周朝历来讲求君臣之份,君为臣纲。“莞贵人”的封号象征着我已经是天子的人,虽然只是个即将⼊宮低等宮嫔。但⽗⺟兄妹也得向我下跪请安。每一次看着⽗亲跪在帘子外边向我请安,口中恭谨念念:“莞贵人吉祥,愿贵人小主福寿康宁。”然后俯着躯体与我说话,只叫我不忍卒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与伤心。
如此几次,我只得对爹爹避而不见,每天由⽟姚和⽟娆替我问候爹爹,幷时时叮嘱爹爹注意保养。
我每⽇早起和陵容听芳若讲解宮中规矩,下午依例午睡后起来练习礼节,站立、走路、请安、吃饭等势姿。我和陵容是一点既透的人,很快学得娴
。空闲的时候便听芳若讲一会宮中闲话。芳若原在太后⾝边当差,
子谦恭直慡,侍侯得极为周全。芳若甚少提及宮闱內事,但⽇子一天天过去,朝夕相处间虽是只有只字片语,我对宮中的情况也明⽩了大概。
皇帝玄凌今年二十有五,早在十二年前就已大婚,娶的是当今太后的表侄女朱柔则。皇后虽比皇上年长两岁,但是端庄娴雅,时人皆称皇后“婉嫕有妇德,美暎椒房”①,与皇上举案齐眉,非常恩爱,在后宮也甚得人心。谁料大婚五年后皇后难产薨逝,连生新的小皇子也未能保住。皇上伤心之余追谥为“纯元皇后”又选了皇后的妹妹,也是太后的表侄女,贵妃朱宜修继任中宮,当今皇后虽不是国⾊,但也宽和,皇上对她倒还敬重。只是皇上年轻,失了纯元皇后之后难免多有內宠。如今宮中最受宠爱的是宓秀宮华妃慕容世兰。传说她颇负倾城之貌,甚得皇帝
心,宮中无人敢掖其锋,别说一⼲妃嫔,就是连皇后也要让她两分。
照理说皇后是太后的表侄女,太后为亲眷故或是外戚荣宠之故都不会这样坐视不理。我朝太后精⼲不让须眉,皇帝初登大宝尚且年幼,曾垂帘听政三年之久,以迅雷之势从摄政王手中夺回皇权,幷亲手诛杀摄政王,株连其
羽,将摄政王的势力一扫而清,才有如今治世之相。只是摄政王一
清除殆尽之后,太后大病一场,想是心力
瘁,于是起了归隐颐养之意,从此除了重大的节庆之外,便长居太后殿闭门不出,专心理佛,再不揷手朝廷及后宮之事,只把一切
予帝后处置。
此外宮中嫔妃共分八品十六等。像我和眉庄、陵容等人不过是低等宮嫔,幷非內廷主位,只能被称为“小主”住在宮中阁楼院落,无主殿可居。只有从正三品贵嫔起才能称“主子”或是“娘娘”有资格成为內廷主位,居主殿,掌管一宮事宜。后宮妃嫔主位虽说不少,但自从当今皇后自贵妃被册封为皇后之后,正一品贵淑贤德四妃的位置一直空着虚位以待。芳若姑姑曾在私下诚恳地对我说,以小主的天资容貌,获得圣眷,临位四妃,安享荣华是指⽇可待。我只微微一笑,用别的事把话题岔了幵去。
自圣旨下了以后,⺟亲带着⽟姚忙着为我准备要带⼊宮中的体己首饰⾐物,既不能带多了显得小家子气,又不能带少了撑不住场面被人小瞧,还必须样样精致大方。这样挑剔忙碌,也费了不少功夫。家中自陵容住了进来之后,待遇与我一视同仁,自然也少不了要为陵容准备。
虽然不能见眉庄,和家人也不得随意见面,但我与陵容的感情却⽇渐笃定。⽇⽇形影不离,姐妹相称,连一支⽟簪也轮流揷戴。
但是我的心情幷不愉快。內心焦火旺盛,嘴角长了烂疔,急得陵容和萧姨娘连夜弄了家乡的偏方为我涂抹,才渐渐消了下去。
注释:
①“婉嫕有妇德,美暎椒房”:西晋时人对武帝司马炎皇后杨
的赞语。杨
:(238-274),晋武帝皇后,字琼芝,弘农华
人,其⽗杨文宗曾任曹魏通事郞。泰始十年,病死洛
,终年37岁,谥号武元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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