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的重量
与吴拯先生第一次心灵的碰撞是一九七二年的秋天,不想仅仅的一次偶然,竟平添了我与先生之间不尽的情愫。正如先生所说,人有终身相处,近在咫尺,朝夕厮见,但心相隔十万八千里,不可能成为知
;而另有人虽素昧平生,各不相识,但一见如故,心灵火花一撞则共燃,天涯亦如比邻。从距离上说我与先生既不近在咫尺,也不远在天涯,而感情的丝线却断之不尽,不绝如缕。
十二岁那年,我刚从小学升入初中,先生则在镇上一家国有工厂当主办会计。少时的我极喜爱乒乓球,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同伴在厂大墙外嬉戏,忽然听到厂部会议室传出一阵阵乒乓球搏击的响声,便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当我伸着脖子从窗户朝里望去时,目光却与另一道目光对接上了。就在我准备把视线转向飞来飞去的银球时,一只手却朝我招来,这就是吴拯先生,一张清癯而文静的脸永恒地定格在我的心灵里。那天打完球,先生就把我引进卧室,一阵墨香扑进我的鼻翼,笔墨纸砚极有规则地分布在方桌上,清新、好奇、惊讶。从此,我与先生便结下了不懈之缘。
那是一个知识恐慌的年代,那个年代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并无冲击,反而天真无
生动活泼的天
得到了充分释放。也就是从那时起,先生教我学会了读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从先生那里所读所听所悟以及先生品行对我的影响远比学校大得多,若干年后,当我每每剖析灵魂深处那一点点
感时,先生的形声总是挥之不去。我读的第一部古典名著是《水浒传》,那是半年以后的事情。那天先生把书交给我之前首先反锁了房门,尔后从木箱里拿出四本书,在递给我的半空中,又
回三本,说“还是一本一本地看好,看完再来拿,千万不要被别人知道了”先生边说边把眼睛朝窗外看了看,有点神密的样子。在先生的注视下,我读得很快,几乎两天一本。正当我被众多梁山好汉仗义疏财,除暴安良的个性魅力所感染时,一个意外的消息使我目瞪口呆,先生曾经是右派!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右派的真正含义,只知道地富反坏右是人民的敌人,是被专政打倒的对象!那些日子我处在极度的恐慌之中,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敢正视老师和家长。我把最后一册没看完的《水浒传》藏了起来,讳莫如深,生怕它像颗炸弹把自己炸成
沫。少年的我难以掩饰内心的感情,大约一个礼拜以后,当我战战兢兢地把书交给先生时,先生似乎从我怪异的表情里找到了解释。“这些书不看也好,我教你学
笔字吧”先生郁郁地说,说完便从中间抽屉里拿出一本
边纸线装书,封面竖列着“
笔字的基本写法”八个字。先生说这是他花一个星期时间为我编写的,要我拿回家看。在我迟疑的那一刻,只见先生把那薄薄的一本黄纸书斜放在报纸上,卷成竹筒状,又拧住两头
进我的口袋里。临走时先生嘱道“你现在正是学写字的年龄,要好好学”那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一时惊呆了!先生的蝇头小楷一如刀刻入木三分,从“永字八法”说起,一行一页似有线弹,无一草率。例字是空心字,一寸大小,空心字正中是细线勾成的运笔走向。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字贴,是先生的这本线装书启发了我,朦胧中,我开始感受汉字的艺术魅力。
或许是
理还
,
斩不断的情结所致,我
迷糊糊地被先生牵着鼻子走,又若即若离地与先生保着联系。从大人断断续续的谈吐中,我感觉先生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先生既是右派为什么又和谐可亲像慈父?先生既被人民专政又为什么善待他人?先生为什么博学多才,又为什么经常用医院大夫所不能的偏方除人病痛?我还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引我读书,授我学字,在众多的少年中,为什么又偏偏看上了我!
惑不解的我直至走上工作岗位后才弄懂了先生为何曾经被历史误解,也慢慢感悟到人与间还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就是缘。由于文革的耽误,我在远离家乡的四年里用脑读了书,用心学了字。数千里之外,我与先生书信往来不绝,每有收获,先生总是无比兴奋,并洋洋千言给我以劝学激励,而我也从先生散发着墨香的字里行间,享受喜悦和快乐。
多少年过去了,尽管我作过努力,但我却一直有愧于先生,深悔自己没能顺着先生的指向朝某一个目标发展,以致后来学文不成学书,学书不成从仕,最终成了个文不达、书不就、仕不优的半瓶油。为了掩饰自己内心虚弱,我常常在不同的朋友圈子里与人逆向交流,比如在文友面前谈书法,在书友面前谈文学,如此类比,就像与孔令辉说棋,与马晓
说球一样。每当谈兴正酣,一想起先生,面色不觉
红,耳
就有一种滚烫的感觉。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有幸又回到先生蛰居的那个小镇工作。由于工作
质的差异,其间我几乎与文化和文化人
离了接触。那几年,农村主要工作就是向农民要粮要钱,我整天带人走村串户收财纳税,思想与行为的反差常常使我恐慌不安。我知道,在长期习惯于以强制行政手段推进工作的环境里,是不断需要洗心的。苦闷烦恼的时候独不忘与先生交流半席,聆听一次心灵教诲,接受一次情
陶冶。先生的处所与镇政府不远,穿过一条马路就到。每次登门,先生总从靠椅上起身拉着我的手,然后为我沏茶,又慢慢从某一个话题说开去。我十分惊异于先生过人精力与执拗的追求。七十多岁的老人仍然手不释卷研究中医术,仍然笔不辍耕挥豪圆润苍劲魏碑书法,仍然潜心创作源于生活、感于心灵诗词文赋。每欣赏一次先生的作品,内心总是掀过一阵波澜,经受一次振撼。在我调离小镇的前夕,我与先生又作了一次几近四个小时的交流,题材之广,内容之丰是过去没有的。谈话是在先生一阵咳嗽中结束的。我们促膝围在火盆两边,那天先生正受伤寒,老人眼睑下垂,语调低沉,说:“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已经获得了物质和精神的两重享受,可是,不少人的心像风干了的苹果,没有水份和香甜气,真正的文化和文学艺术渐渐地远离我们了!”夜
已深,临别时,千万朵雪花在门外的灯光里飞舞,大地茫茫一片淡白。当夜,我失眠了。
记得余秋雨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做《三十年的重量》,我和余先生同样写了一位影响自己一生的长者,惭愧的是余先生以他的
情和天赋完成了凡人到智者的过程,实现了对前辈的超越,成了万人师从的大学者,而我至今仍然仰望着吴拯先生,仿佛先生门下一个永远学而不成的徒儿,一个永远玩愚不化的不肖弟子。
不久前文联钱主席邀我共拜吴拯先生,说时间逾久,先生书写的魏碑弥足珍贵了。我不觉一震,是的,三十多年来,先生陆续给我的书信、书法作品以及那本线装书已经失之殆尽,得到时我欣喜
狂,散失后我怎么不知不觉呢?我的心到底装的是什么啊?
清明前几天,和煦的春风在金灿灿的阳光在
漾。我们驱车前往,一路上我无心观赏山川秀
,往事电影般在脑海里浮动,内心不由生出许多感慨。车未停稳,就有三五人赶前鱼惯先生的中药堂。钱主席用寻问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说都是来看病或求墨宝的。先生晚年门庭若市,而我们多少权贵到头来却是门可罗雀!在一排排药柜前,我不
感叹什么是生命,什么是人生的价值和辉煌。那天先生正出门就诊,亦或是心灵感应,事前给老伴留了联系电话,并吩咐如有重要客人来访就直接拨过去。我已很长时没见到先生,思猜先生苍老的面容和神态,不想在老人家进门的那一刻,我竟愣住了,先生虽鬓发苍苍,但依然目光炯炯,精神矍铄。记不清我到过先生家多少次,也从未细品过先生居处构筑,不曾想这L形组合也是独俱匠心的,临街两列是中药堂,穿过药堂,左侧是客厅,先生就在这里为人望闻问切。客厅里间是若大的书房,先生藏书数万卷让所有拜访者叹为观止。最灿烂的一树桃花是在后院里观赏的,千万朵花儿凌空绽放,一如满天彩霞。后院盆景不多,但点缀得恰到好处,两盆铁树枝叶铮铮,恰似先生风骨。一定是先生十分珍惜这金字般的春光,也一定是先生十分正视三十五年的重量,老人家思如泉涌,妙语连珠,谈笑生风,与我们论诗,为我们提字,和我们合影,其神其态犹如青春年华。
黄昏分手总有道不尽的离愁别绪。我打开车门准备向先生道别,只见先生撵上前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语调突然沉缓下来:“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这一生与你聚散无数,不管你走远还是走近,难得你始终不忘来看我,其实你每次来的时候,我并没觉出什么,只是别时心里总是多了些不舍-——”我的手被老人家轻轻地摇晃着,我看到先生的泪水从眼眶里即将涌出,忙着说“先生,我一定会时常来看你,一定会时常来看你,多保重啊!”那一刻,我竟然喉咙哽噎难忍,感觉自已的声调全然失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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