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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麦地
 麦地已经是一个意象。我当然不能逆转。而我还是想从这样的“麦地”穿过,回到一个叫严庄的小村子里去,回到历史中只有两排的土墙草顶的房子里去。这样的房子最适合人居住,因为房顶上铺盖了厚实的麦秸,麦秸空虚的内心挤在一起,形成一个真正的隔离带,使下面的房间里冬暖夏凉。

 这是我的生活理想。这不是矫情,也不是高蹈,是我真实的想法。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空间,它可以不断变化,但不能被别人突然修改。一个人的思想是多么厉害啊,无论外在的面貌是如何表现,它们藏在黑暗的内部,坚硬地坚持,悄悄地发动,不会被简单地发现,形成一个绝对的自由空间。个性在作最大的张扬,往来奔驰中的惯性当然不可能猛然刹住车。就像麦地从初秋熙和的风中走过,穿越寒冬来到春天,再到初夏时节一样,它允许一种作物作最缓慢的生长,像诗一样,冗长的心理历程里,才能够体验到意境的美妙,磨练出外表的光滑和闪烁。这大概只有麦地能做到吧。不管一个人的本事有多大,也不管这个人做出了怎样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其来自自然、回归自然的必须途径却绕不过去。

 我喜爱这样的场景“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多少年前,看到这本书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长久地激动。它只是一本小说,虚构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林格通过主人公霍尔顿·考尔菲德的一番表达,穿过语言的巨大屏障远远而来,到了我的面前当即就打动了我,这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啊。我的思想长时间地在书中描述的景象中恋,仿佛身临其境,仿佛在设身处地。我也想这样。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大多数的人仍然途不知返,他们就在悬崖边上,却并不知道危险的存在。他们无休无止地做着自以为是的游戏,伤害着他人的同时也在伤害着自己。他们离万丈深渊、离粉身碎骨只有一步之遥。一步之遥,一抬腿之间的事情。他们竟然不知道。他们多么愚昧啊。其实我做不了什么,也远远不如霍尔顿·考尔菲德想的那么伟大,我只是担心,但我不沉溺于担心里面,我只是想独自一个人躲到一片麦地里去,听风声在善良的麦子中间辗转,安静地享受一下纯粹的天籁之音,分辨一些自然的真正的含义,细致闻着那缓缓而来的麦香,让我自己也成为田地中的一员,仿佛一株不用思考、不能挪动、不会自己改善处境的麦子。

 那个叫严庄的小村子,正好处在长江淮河之间,一年四季分明,夏稻冬麦,作物种类齐全,分布比较均衡。农民们都很朴素、木讷、简单、直接。村民们说起时间,一般都说是到了种什么什么的时候了,或者说是在收什么什么的时候。比如说五月,大都被说成收麦子的午季。时间带上了粮食的味道,与村庄、田地、农民一样相互、亲切、可爱,溶入了生命。相对来说,在众多的庄稼中,我比较喜爱麦子。夏季的庄稼生长期短,几个月后就可以收割。秋季的庄稼生长期就长了,很长时间里,它们保持着一个状态,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独自站在野地里作着最深刻的思考。麦子就在其中,绿色、柔弱的身子扛着长长时间,在风霜雪雨中逍遥自得。只有到了夏天,立夏一过,它们获得了像天气一样热烈的长势,很快长高长大长出浓郁的香味,把整个田里都洒满黄金一样坚硬的气息,让人在旁边一站,就不得不激动起来。

 我曾经深入进这样一块麦地,一块真实的麦地。热烈的气流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我这里建筑起一个温度的山峰。它们把麦子浓烈的香味聚积在一起,在我的面前集中,也是高高的隆起。我不得不弯下了,向麦地更靠近一点。这是一种最大程度的敬畏最虔诚的仰望姿势。大地的气息热烘烘的,扑面而起,将我完全包围、封闭甚至是幽,我几乎透不过来气。我在幸福的眩晕中失去自己,仿佛回到混沌的状态。虽然只是一小块田地,但对于我来说,这是人生的大海,我在风中,在麦香之间,在大地托起的大海上成为一小朵花,浑身都是海水的苦涩,麦子的气息。这是真实的麦子,真实的麦地。它在我的人生初始的年代标记上一个深刻的印迹,在时光中独自浓厚、突出,渐渐成为一块重彩,仿佛是时间挖掘的陷阱,我的身体虽然已经离开了,但我的意念却绕不过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反复回望,不停地往下陷落、沉坠。

 多少年后,我长久地停留一幅画布前,这幅画的标题是《有太阳和收割机的麦田》,在画的下方附有一个字条:“这是一个轮廓人物,他好像一个为要在大热天把他的工作做完而拼命干活的魔鬼;我在这个人物身上看到了死神的影子,他收割的也许是人类。因此这可以说是与我以前所画的播种者相反的题材。但是在这个死神身上,却没有一点悲哀的味道;他在明朗的光下干活,太阳以一种纯金般的光普照大地。”在这段话的后面是一个括号,括号里标注出了话语者,是凡高。

 对美术,我是一个绝对的外行,我编辑的杂志封面和页里也要用一些书法、摄影、美术作品,我大都仰仗于别人帮忙。但我看到这幅画时反应还是很强烈。我觉得我的内心里隐藏了很久的东西突然被调动了出来。画面色彩强烈、满,仿佛高昂的温度像千仞绝壁上的瀑布一样,带着巨大的冲击力飞而下,我正好在山脚下的最低位置,正在被动地接受着它源源不断送出热量。那些麦子,麦子中的人,摇晃的线条,使整幅画都像在烈地动,进而让我感觉我所存在的世界也在动。这些仿佛是我记忆深处深刻的影子,似乎是童年时代经历过的一个场景,它一直潜伏着,现在它找到了一个渠道,它出来了,它在我的意识里飞舞,大幅度大动作地飞舞,甚至还有音乐,像中国传统或民间的锣鼓,和在锣鼓声中单调地跳跃的人。

 这些人站在一个源头,神秘,古老,幽暗却权威,掌握着我的命运。他们正在带着我穿越,穿越时空,穿越象征,穿越艺术的方式,穿越必须的时光历程。我立即想到了老家里的那些房子,那些开阔的打谷场地,那些在村庄上空飘、缥缈而逝的炊烟,那些在村民牵着的水牛悠然缓慢脚步下的田地。当然,还有那块热量聚集的麦地。是的,现在我的心里只有那一块麦地。在所有生命的程和环节中,我一直在回顾那一块现实的麦地。这是我人生的最大理想,也可能是我生命里的最后理想。我希望这块麦地能与我的心思相对应,为我卑微的生活吹过来缕缕现实的麦香,使我早已悬空的尴尬处境可以在现实中得到落实。

 回到这块麦地应该不是很困难的。现在,抛弃的田地到处都是,农民的后代们正前赴后继地奔向城市,乡村完全宁静下来,像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独自荒凉着,任由人们收拾、处置。几乎所有村庄都成为一个个空壳,在有风的时光里暗自回响。也许,那块麦地现在已经空了出来,像一只空的眼,正睁得大大的,盼望我的脚步再一次跨入。

 在我的老家,我的哥哥嫂子正在商量,打算把几间瓦房的大门锁上,把孩子带上,一起到城里去。嫂子说,进了城,到了菜市里她终于明白,贩菜比种菜更容易挣钱,种粮食的永远赶不上开饭店的。我在电话问了一个极其幼稚的问题:那田地里?嫂子像是很吃了一惊:田地?田地就撂到那儿,人家不都是这样吗?我承认我的愚钝,我的思想一时短路,一种极至的热量突然迸发,使我的大脑里一片苍茫。我虽然从那个村子里出来,时不常地回去看看,我还真没有感觉到田地被荒芜了。

 听完嫂子的话,我又打电话问了其他的亲戚,他们说的都是一样的。我说不出话,有一种失落感,立即生出特别的情绪,是惆怅。一个巨大的水库在村庄的西边建立起来,一条高速公路从村庄的正中间横切而过。人的意志是强大的,人的力量也是无所不能的。所有的自然正在离我远去,包括那块现实的麦地。凡高的那片麦地在我的意识里具体而清晰了。我看到了麦地里没有人在收割,我觉得那块麦地不会荒芜,我认为上帝会派一个人来收拾这一切的。因为容易,也因为担心,我心里想要得到一块自己的麦地的想法越发强烈了。但我的生活还在半空中,我本身就是一个城乡的结合地带,我的任何一种身份都不会被相应的人群完全认可,也不会被他们真正纳入。这个穿越是沉潜,也是上升,总之要很长时间。但我必须在心里早作打算,在姿态上做好准备。这些准备让我的心里得到一些安慰,因为我让自己有了最终的归宿,在感觉上可以踏实下来。这个想法一出来,我的精神为之一振,仿佛是一阵阵风从南方而来,为我带来了麦地里清香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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