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列车
夜午,从一场醉酒中醒来,头痛
裂。睁开眼睛,一切都黑着。伸出手,叉开手指,在眼前晃,它们都隐没在黑里。经验让我明白,黑不是实,是空。我被空包围着,在我的四周,事物正在无边无际地延伸。我身下的
,
下的地板,地板边上的墙,墙外的街道、城市、乡村,大地、天空、宇宙…
无休无止。
安静靠着我,卑微着。身外的世界正在飞快地运转,按照自己既定的规律。它们是巨大的,无所不包的。我起身,摸索着在茶杯的余水里兑上一些热的,猛地喝上几口,胃里一阵运动,感觉舒服多了,意识慢慢地回到了身上。
这时候,火车来了。
火车在街道的另一边,与我相距有一公里左右。在这样的夜午,它的声响惊天动地,震动了半个城市,当然晃动了我这幢房子。我索
来到阳台。小区内主干道上的路灯亮着,很昏庸,像我们的日常生活。隔一排楼的大街相对明亮一点,但也是打不起精神,像一个夜游人不明所以。再远处我看不到了,火车声遥遥传来,轰隆隆的,让我远远地感到它的庞大。不间断地,呜呜的汽笛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残忍地搅动夜
深处里的城市宁静,显示着自己的不同一般。
我想象着,火车从远方赶来,很少停顿,偶而地在一些车站稍作
息就又匆匆上路。它早已满身疲惫,在规定的轨道亦步亦趋。在这个夜里,它一直在黑暗中穿行。它有灯,只能照亮身前的一点点地方,而且是铁道上的。它向高深莫测的黑暗中奔去,无可奈何。
我也能想象到,火车上灯光白亮亮的,照着的地方更加幽暗,仿佛假的一样。座位上的人们,睡眼惺忪,无
打彩。有一两个偶然醒来的人,懒洋洋地打着长长哈欠,从过道里向厕所走去。这种缓慢的搅动,使车厢变得沉滞、呆板,有一股绝望的气息。无论是车内还是车外,都已经没有了风景。他们和火车一样,只是在一条道上奔跑。已经很久了,他们暗淡了
情,放弃了选择,舍掉了思想,任由火车带着奔向不可知的茫茫前程。
每个人都是一列火车,身前身后都是茫茫的黑暗。
也许每个人的生命轨迹真的是早已设定的。我至今仍然回避着所有占卜、算卦、相手相面等,我在很多时候不相信,但更多的是怕自己的秘密被揭
,我曾经有过的坎坷必然原因,我未来的前途已经有了结果。很可怕!每个人都回避不了,冥冥之中的许多感觉我们解释不了。父母亲没有到我的城市生活之时,我在每一个恶梦惊醒之后,我的第一个决定就是第二天早上给家里打电话,得到平安的肯定回复后,我的情绪才能平静下来,继续工作、生活。
1999年,世纪末,我在一条繁华的街道盲目地走,时间的一个尽头,把大都数人的脚步催动更加快速。已经走过了三十多个
秋,而立之“立”也有了自己观点,我不大喜爱钻牛角尖。我觉得我应该在人群中淹没。然而,这样简单的想法也实现不了。一个神情怪异的人突然从街道的一侧蹿到我面前:朋友,你来
一个签吧。我一愣,很快明白了怎么一回事,立即摆手让他走开。他还是紧跟着,反复说,我说的不对我不要你钱,你试试看。我从来没有与这样的人正面接触过,我的好奇心促使我跟着他来到他的摊子前,从他递过来的签筒里捏出一
。他看看,摇摇头,叫再
。我又捏出一
给他,他还是摇头,一脸悲哀的同情。我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我这人心硬,命克不过我。我的同行看不过去,说我来
一支。在我
的签筒拨拉了半天,找出一
给他。他笑了,说出一大堆东西。我朋友也笑眯眯地给了他十块钱。我不以为然。我那个时候处在人生的最艰难时期,神色灰暗,没有精神,稍有点眼色的人都能看出我的状态。这根本不算什么。但我又不愿把自己未来的走向和轨道
由他来涂画,让自己的列车沿着没有悬念的必然方向按步就班就前进。我毅然转身,甩手而去,把我的背影留给他,让他去猜测我此时想法。这一点大概出乎他的意料,或者说这个智慧的人没有能够算计到会有这一步路的到来。
2004年,初夏,北京,居庸关长城城隍庙,被导游带着去见大师。我花了十块钱
了一个签,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诚惶诚恐地在屋外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进到一个光线很少的屋子里。大师是一个女的,按电视上的说法,是道婆。道婆问我问什么。我说问我父亲。她很快说你父亲不好,有病,而且是大病。我点头,感觉到北京的大师就是高明。天地良心,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虔诚过。我不敢说话,期望能得到她更多的指示。她抬起眼皮看看我,可能以为我在考验她,就又跟上三个字,在腿上。我转过身,仍然是悲愤。父亲那时还没有卧
,后来听家里人说,那个时候,他用拐杖帮助弯曲的
支起并不庞大的身躯,常常一个人在田里到处走动,有的时候会蹲在一个田头老半天,或者一言不发,或者自言自语。没有人能明白他在想些什么问题。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病情,以各种心态看着他的行止。我的心思此时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在对医药还没有完全绝望的同时,我在每一次机会之中,我都会向神灵、佛法跪下,向他们乞求,保佑父亲,保佑父亲度过这场劫难,能更多地与我同行。然而,大师虽然坐在比我站着的地方高了许多的座位上,却并不能比我多看出多远的情景。我在她那里得不到任何喻示,我也无法知道在我心中一直轰轰响着的那列火车如何在我的视野中继续前进或突然停止。
然而,父亲的火车还是很快开往了茫茫的黑暗。我的火车是从他的车道中岔出来的,我们相互关照着跑了很长的路程,我们的轨距时远时近,但心里始终惦记着另一条路上的另一趟火车。六个孩子,孩子中又有不能走上正常轨道的,使得父亲的列车在轨道上基本上没有停靠站点。他不得不一直奔跑着劳累着,在一条路上走到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个黄昏时刻,他带着重病
身的机车,拖着几近干枯的身子,极其痛苦地慢慢
息地停了下来。
父亲走了。虽然我们很近,透过窗口,我可以看到、摸索出一些东西。但我仍然对他了解甚少,对看到的也不是那么深信不疑。他的车厢里有许多事情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有许多只属于他的体验。他走了,一切就成为了
,谁都不能解开。
就像这个夜晚,我站在阳台上,想象不远处的火车,火车里的人和事。那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如果我在铁道的一边,火车从我的身边经过,车灯打在我的身上、脸上,只是一瞬间,车上的人看到我了,只看到一瞬间的我。我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摆出造型,来不及给车上的人留下经过我设计的表情和姿势。他们看到是真实的我,但不是思想的我。
就这样,我的列车与别人的列车相向而行,一闪而过。偶而也能捕捉片鳞只羽,却不能抽象出本质。也有很多时候,我与另外的列车并肩而行,我们可能相遇,牵手一起走,成为亲人、朋友、同事。我看到车上很多事情。我知道,这些都是表面,他们内心在身体里,不管装着什么,但肯定是在黑暗之中。即便在自己的车厢里,在的行进途中,在很多停下来的间歇,我们进行回顾、梳理、总结,我们又能得出什么机关报结论呢?我们不会遗漏和忽视许多,我们终将是无所作为,不知所以。
在路上,我们可以思考。我们必须一直在路上,在规定的轨道中,在生硬的轨道中。如果心思多了,****多了,这个山望那个山高,甚至想向另外的道上、车上伸出脚。那么,一出轨肯定就是一个事故。我们没有多少可以选择的可能。奔跑是火车的终身任务。铁路上会设置一些车站的,可以让奔跑累了火车停下来休息。但又有哪一列火车愿意永久地停下来呢?我们必须马上重新启程。我们在路上疲于奔命,各个器官慢慢地老化、衰弱、坏死,紧接着,这列车就要报废,被一个熔炉回收。
这是火车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
即使事业未竟,即使路程远远没有完成。相对于路,自己设计和别人认可的路,火车总是半途而废。我们的
眼仰望宇宙,也像一列火车,在不一定的轨道中运转着。我们看到的是无限的。但低下头来想想,这还是假相,宇宙,我们看不到边的宇宙也是有限的。它来源于爆炸,它将以一定的形式终结生命。它在起点之前、终结之后会是什么?
没有无限的事物。我们都在路上有限地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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