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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丧
 早晨,天正着,上面的光线遭受到阻挡,不肯多下来一点点。地面上的事物受之影响,也都无打彩的,冷漠、晦涩而迟缓。然而,人们的脚步仍然是急匆匆的。正赶上上班的高峰期,为生存计,大家不得不沉陷在自己的既定的习惯定势之中,甚至不看上天的脸色,自觉地快速挪动步子,向工作的地方赶去。

 一辆大货车挤进漂流人群,车上白乎乎的一大片。车厢前半部分的人们,或坐或蹲或站,一律头上扎着白布首巾,身上穿着宽大的孝服,中间拴着一带。有的人脸上一脸哀痛,有的人是面无任何表情,有的人干脆一脸麻木。车厢的后半部分的一群人统一穿着非常鲜的似乎是军装一样的服饰,每人的手上都捧着一样乐器,鼓着嘴巴奋力地吹着。音乐随着车子在大街上淌,披着阴冷的天气,带上那些人的脸色,虽然吹奏的是一些热闹的歌曲,但曲调却似乎慢了几拍,给这个街道增添了许多悲凉的气息。

 “快活的曲调/从板着的脸孔上飘出来/像我们以为的那个上天之界/有威严的秩序,不为我们所知/但可以看到的很多自在 被/我们深切地向往,觉得/他们的内心在快活着/他们是高高在上的高贵之人//我们虔诚地敬仰/他们与逝去的亡人/离得很近,能/用响器吹奏音乐通灵/把我们的努力和心思带到/神圣的地方”这是我前几年写的诗歌《响手》中的一段。

 我在诗歌里记录的是很普通很平常的出殡仪式,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随便遇见。这样的情景最早进入我的记忆,应该是我爷爷的去世和下葬。那里我还很小,我的爷爷去世了。爷爷一直对我很好,经常在串门时捎上我,这在他的几十个孙儿辈中是不多见的。这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感激和爱,直到现在,只要回到老家,我都要到他的坟前看看,烧几刀纸,磕几个头。他的去世给我幼小的心灵震动很大,一个人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而且再也回不来了!你看大家多么绝望和悲伤啊,哭天抢地的,仿佛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似的。他到底是不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更加自由、富有的世界?很多人不是正在用歌唱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情感吗?这些问题当然不是我一个仅仅五六岁大的孩子所能思考明白的。只是心里突然觉得空了,感觉到这个世界更加诡秘,更加难以驾驭。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天早上,我们几十人一大阵子,身着白孝服,像爬在地上的白色云朵一样缓慢地前移。在这一群人中,就有很多人在用高亢的嗓音歌唱一般地为爷爷送行。由于家里正穷着,当时就有几个伯伯在外地要饭度冬,不可能请得起响器班子,我们自己的歌唱就成了唯一的形式。

 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多次遭遇或者参与这样的仪式。我也一直在思索,在什么样的感情背景和心态中,人们竟能变悲为?直到父亲的去世,我才从旁观者的队伍中走了出来,在别人的歌唱声中领略到异样的悲愤和苦痛,在情绪的最低处感受着生死离别和生命的意义,思考着这样方式存在的原因和意义。

 从回家看到父亲不省人事开始,我的泪水就一直没有干过。父亲是我最亲近的人,对我做最大贡献的人,他在农村做农田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用最小可能的经济能力生育了六个孩子。可以想象出他一辈子的艰难程度,高强度的劳动和索取掏空了他的整个身体,他的身子单薄、干枯、瘦小,几乎像一架耕田的犁弓。傍晚时分,他终于撑不过去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痛苦地离去。第二天,我们按照现在的政策送他去火化,回家的时候,亲戚已经请来一个乐队,他们“呜呜啊啊”地着我们回来。这时候,我们带回来的却是父亲的骨灰了。在离村子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听到幽幽而绵长的唢呐声,我的眼里立时泪意滂沱。我的父亲再也不能回来了,他再也不能和我说话了,以后若要相见只能在梦里里了。他受苦受累了一辈子,他真的从来没有真正休息过,一天福也没有享受到。直到临离家到我所在的城市来检查身体时还在田地里劳动。现在我们做再大的努力也弥补不了了。这是多么令人遗憾而绝望的事情啊。我的悲伤并不能阻止人们按照既有的方式安排丧事。这个草台乐队一见到来吊唁的客人就猛吹一气。还有,亲戚和朋友们纷纷送来了花圈,老家的门前一长溜子摆开两排,那些五彩缤纷的花朵极其鲜地开放着,圆满地开在一个巨大的圆圈上,仿佛一切都是美满的。

 这还不算,到了夜里,客人走了一部分,一些近亲必须留下来一起守孝。乐队班子有玩把戏、唱庐剧等节目。似乎是一个既定的程序,在没有得到任何人允许的情况下,一个女子用极其凄凉的调子唱了一个叫《秦学梅吊孝》的段子。我坐在父亲的棺和山墙之间,一个阴暗的通道之中,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女子的哭腔里是我的心思,我的心在她的唱诉中血。女子唱完后,一个瘦长的男子又尖着嗓子唱了起来,唱的是《老先生讨学钱》,已经不是那么悲凉了,有点科打诨的味道了。一段下来后,四伯主动上去制止,说兄弟的去世在我们家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我们不需要你们表演什么了,你们休息吧。然后安排人领他们到别人家去睡觉。据说,如果再表演下去,还得另外付给他们钱。他们的绝活也有不少,往往在一般客人散去以后,一大圈人围着他们,各种各样的喝采和要求不断鼓着,仿佛正在演绎一个盛大的庆典。

 从四伯的话里可以得到这样的认识,有的家里有人去世不是悲伤的事情,甚至是喜事。传统的关于喜事的划分就有红白喜事之说,白喜事自然是丧事了。还有什么的悲伤比得上亲人间的生离死别呢?处在这样的感受之中,把丧事当作喜事来办,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但这个勇气和襟是非常厉害的。无论如何也是一个伟大的创新吧。从现在进行推测创举者的心境是困难的,但沿袭下来并被坚持得很好,说明它不是没有道理的,而是基本上适合了各个时代的人心理。

 朋友的母亲去世,我们买了花圈送去。老远的,朋友倒身扑下,向我们行了一个大礼。我赶紧弯下身子连搀带拖地拉起,然后询问、叙述。老人家的高寿、平时身体情况、后来的病情,朋友一一说与我听,脸上已经没有悲伤。他说,这是喜丧了,老人已经过了八十,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八十当然更不容易,这全是晚辈孝顺的功劳啊。后期老人神智不清,生活不能自理,活着对她本人和对下一代都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老人的辞世,对于大家都是一种解。既然是喜事,就要按照喜事来办。他们家的两处亲戚各请了一帮乐队,两帮乐队比赛着吹奏唱歌,比赛着玩魔术、表演小丑什么的,不时引发周围的人一阵哄堂大笑。大家都在快活地奔忙着,没有谁注意到灵堂里躺着的人,没有觉得那里面的阴暗应该给这个快的场面以什么影响。我的一个同事,说起他的母亲离世之时,按照当地的风俗,请来了道士做起道场,搞上一个多星期,把直系亲属折磨得疲力竭。当我听着他叙说时,虽然已经事隔多年,仍然能看到他脸上没有消逝的疲倦,想象着那些日子里的热热闹闹场面,我的心里不涌出一丝疼痛。我真的有点同情他。

 然而,我们还是应该庆贺,即便这个盛大繁琐的庆祝活动使人身心俱疲。亡人从人间苦海和生活磨难中涅槃,扔下拖累的体,升天了,他们的灵魂从此自由自在了,他们的意志终于可以得到充分的实现。他们应该是快乐的。他们能够快乐应该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的希望得到了足,为什么不好好庆贺一下呢?再说了,如果真的通过这样的努力把亡者送上天堂,使之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们倾出所有地去办一下也未尝不可。我就有这样的观点,不要轻易去怀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这不是迷信,很多人也和我一样怀有这样的心理,或许做了一些事情真的能发挥作用。我是半信半疑的:“他们都埋首在具体的失去里/把抱怨抬高/遮住实际上的悲痛//母亲呼天抢地/你怎么能把我撇下/一个人走了//姑妈说你怎么不多等一时/让我见上你最后一面//嫂子反复问到,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再活过来/再照看照看你的孙子//我跪在父亲的身旁/想着父亲抛弃了身体/抛弃了我们,应该/在天上轻盈地生活”(《父亲在天上轻盈地生活》)。这首诗虽然是以后写的,但在那个夜晚,跪在父亲的刚刚冰冷下来的身体旁,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他现在离了痛苦,他不会再咬着牙拍着肚子艰难地和我说话了,更不要再肩背手提地在田间和屋子里负重劳累了,更不要再低首屈背地面对任何人卑微地委曲着自己了。尘世间的所有负累再也找不上他了,他应该轻松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即便如此,欢乐的场面仍然不能带给我一丝快乐。我的悲伤在哄闹和乐曲中加重。我只是把这些当作一个仪式,一个通道,我的必然责任。我必须高高举起,努力地做好。

 当然,这里面的很多观念和想法不会成为信仰,但迟疑之中,为着那个逝去的人、为着身前身后的世界、为着冥冥中的意念,我们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宗教般虔诚和气氛。即使偶然还会笑出两声,但实质的东西被人们回避着。我们在心里严肃着,很多问题没有人敢去思考去触及,而是尽着心去做,听老人或者有经验的人安排,为他在走上另外世界的道路打通和铺设。

 受制于外界,包括对自己心灵的拯救,包括此后别人的评价。于是,礼数越来越多,场面越来越大,更多的是形势所,是众望所归。似乎只要这样做了,就可以在世人眼里得到一个孝子的美好形象了。死亡对于任何人也只有一次,办这个人的丧事当然也只有一次。反正就这一次了。以此为界,回顾从前,总有一些做不到位的地方,总有或多或少对不起先人的地方。这一次就尽最大努力地弥补吧。

 我的大大(父亲的嫂子)去世的时候,我专门请假回老家参加出殡。整个过程中大堂哥都在流泪。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我一直对他充满着敬畏。他是我们家族中第一有正式工作旱涝保收地拿工资吃饭的人,是领导阶级,他对我们这些小弟兄们也是关爱备致,并且具备条件对整个家族中每个家庭和个人给以物质帮助和支援。在我们的心底他的形象高大,被我们当作偶像一样崇拜。大大已经近九十的高龄了,在农村是相当不容易的,我觉得大哥不应该如此悲伤。当然,这只是我心里的想法。与亲人的永远别离,哪能不悲伤呢?但家人和亲戚却按照喜事来办了。堂兄弟们凑份子请了一班吹手,大大的娘家也请了一帮子来凑热闹。两般吹手对阵,再加上我们家门庞大,大哥的人又随和肯给人帮助。那两天来的人特别多,整个村子都沸腾了。还未正式展开仪式,就有人在门前支起两口大锅,专门请来厨师烧菜,饭安排在另外一家煮。几乎两个整天里,两口大锅中间的烟囱里都是在不断地向外冒着壮的炊烟,这显然象征了我们家的人丁兴旺和广泛人缘。门口两边也是拉上临时棚子,摆一大排桌子,大家兴奋吃起了水席,个个都把嘴巴搞的油乎乎的。除了大哥之外,所有的人都在高兴,把农村能想象到礼数全部做到。因为我长期不在老家,对家里的人和事不大清楚。在大大入土之后的下午,大哥把我拉进一个临棚子的角落里,还未开口就泪水长。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是伤心不流泪。哭了半晌,他哽咽地说,兄弟,你知道你大大怎么死的吗?我说不是病死的吗?他苦笑着说,是病死的,但后来的情况你知道吗?我茫然,他言又止,我也不好多问。我说这么做太浪费了。他幽幽然说,随他们折腾吧,花点钱又算什么呢。回到自己家,我问母亲,家里姐妹们都在。他们说了大大一生病就半身不遂了,大哥的弟弟不愿伺候,而大哥家在县城住楼房,似乎也不想接过去。后来的家庭会议商量,放弃治疗,不用药,不给吃饭喝水。我听了以后立马站了起来,气愤不已地说,这太恶劣了,这简直是谋杀,灭绝人的谋杀。在葬礼中,大哥始终不说话,由着大家往更大场面更铺张的方向发展,而且在最后算帐的时候承担了主要部分。似乎如此,他的罪责就能减轻一点,他的心情就要好受一些。而堂兄弟姐妹们也没有打算为他们节约,一个劲地闹腾。我明白,对于大哥来说,他无论如何做,也无论别人眼里他这次做的多么完美,他都逃不过良心谴责,他心里永远要背上沉重的十字架的。我敢肯定,在大哥心里,有了这样一个经历,大大的年寿再高,无论如何地大大办,丧事也办不成喜事。

 “早已熟悉的流行歌曲/固执诉说恩怨。我们不自觉地参与/像一次注意力不能集中的走神//走远了,心里充满愧意/伤感随之而来/加速了情绪的降低//我们不会快乐,也不能快乐/那些歌子拨起暗藏在心底的弦/捞出深深的往事/再扔下去/弹刻出一道道/深深的疼痛//这些响手,还活在世上的异类/把热闹的音符/横我们的悲伤里面/不伦不类地排演/庆贺,凭吊,或者协调/界上,世事纷纷”(《响手》)情节像乐手吹奏的曲子,早已流行,而心情各异。喜丧不可能喜。不管你如何阿Q,也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从另一角度看问题或者进行一分为二,真正具体到有一点人的人身上,肯定喜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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