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的滚滚红尘 (上）
　不知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如我这般，带着前世的某些记忆。走过的那些路，经过的那些人，常常会没来由就会感到似曾相识。于是，便恋上了可以去的日子，在来来回回的路途中寻觅曾经的踪迹。长江——轮船——汽笛声，当梦里来来回回上演过无数回的镜头出现在我面前时，激动就再也抑止不住地漫向了整个身心。

　在江汉关悠扬的钟声里，轮船渐渐朝码头靠近，闸门拉开的瞬间，一只白色的江鸥精灵般飞过，开轮渡的师傅神情漠然地在用武汉话对它嘟噜着什么，人群开始密集地涌向岸边。踏在残旧的石台阶上，恍然中，我仿佛又成了那个身裹蓝格子布旗袍的水乡女子，而背囊也变幻为一个藤条织就的手提箱，白色皮鞋的中跟敲击地面仍是发出清脆的响声，伸出右，摊开掌心，正好就接住了飘旋而来的那片梧桐叶。

　站立在巍峨的江汉关楼前，仰望着这座典型的欧洲文艺复兴式风格的建筑，可以看见正方体的主楼上细细高高的钟楼形成的完美的几何体，麻石的底座上又又大的“科林斯”石柱，还有那用图案点缀着的青灰色楼面…见证了百年沧桑之后，它依然昂首在长江之畔，似乎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诉说着这个城市许许多多的故事。与江汉关隔街相望的武汉证券公司，便是建于1913年的清洋行的旧址，清末民国初期这里曾是日本人在华经营长江航线的邮船公司，可在抗战期间，却成了中国驱逐机司令兼第四大队长帮初和他的战友们的作战室，这或许是日本人也未曾料到过的吧。如今它静静地伫立在武汉夏末的阳光下，默视着喧嚣的尘世，看来来往往的人间过客出演着形形的戏。再往前行，就可以看见永利银行（现为民生银行）了，这是抗战胜利后武汉市所建唯一大楼。而对面那栋融了东西方古典主义风格的的台湾银行，则建于1915年，它似乎该算是江汉路上最老的一幢大楼了，楼顶两侧各有四个女用背部托起地球仪的大雕塑，看起来还是那样风姿绰约。中国实业银行和四明银行分别建成于1935、1936年，皆出自建筑大师卢镛标之手。与充满古典意味的建筑相比，它们造型简洁，线条明朗。

　“这两座建筑应当是武汉现代派建筑典范，具里程碑意义。”一个亲切的男声仿佛穿越了时空，萦绕在我的耳边，就连呼吸里出来的热似乎都可以感受得到，忍不住觅声寻去，周围陌生的面孔却给了我最最不想得到的答案。我紧紧地闭上双眼，努力克制着将要涌出的泪水，心绪却再也无法平静。是的，是他的声音，只有他的声音才会如此的磁，对我充满了吸引力，也只有他才会告诉我汉口的哪些建筑是属于欧陆风格、哪些是罗马风格、哪些是拜占庭风格、哪些是文艺复兴式、哪些是古典主义、哪些是现代派…他还曾说过，江汉路将会变成武汉二十世纪欧式建筑的街头博物馆。是的，如今这里游人如织，许多人拿着相机对着这些造型各具特色老建筑拍来拍去，想从中寻找出历史的影像。可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足下的路，我和我前世的爱人都曾携手走过。如果没有战争，我前世的爱人，他定会是名出色的建筑设计师，如果没有战争，我前世的爱人，他定会和我天长地久，如果没有战争…

　你或许看过关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年轻人因不满包办婚姻而离乡出走的故事吧？没错，我就是那类故事的女主角。因为不愿听从父母的安排，嫁给一个有钱人家的花花大少，我选择了出逃。藤条箱里只有再简单不过的行装，连盘都是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凑的。我是趁着夜，离开那个美丽的水乡小镇的。一路辗转颠簸，最后终于坐着客轮，来到了大汉口。没想到，刚上岸，我的行李就被一个身穿灰色对襟衫，头戴鸭舌帽的人给抢走了。那里边可是装了我所有的财物啊，没有了它，我只能去行乞。于是，在异乡的街头，我开始不顾一切地边追赶小偷边大声地喊叫着：抓坏人啊——抓坏人——，路上的行人很多，可他们都只是给我让路，却没有一个帮我抓贼的，兵慌马的年月，早已将人们的良知损耗得所剩无几。因为跑的过急，我被脚下的石头给绊了一跤，双膝很快就被地面的泥沙磨擦的渗出了血水，巨痛倾刻间袭了过来，疼痛加上焦虑，令我想到了“绝望”两个字，泪水终于还是不争气地了出来，了满面。

　就在此时，有辆美式军用吉普车戏剧地停在了我的身旁，车门打开后，一位军官下车朝我走了过来。合体的军装衬托出他拔的身材，大盖帽下是张英气人的脸，从肩章上可以判断他是个年轻的中校，或许是我满脸愁苦的样子令他动了怜惜之意，他上前动作轻柔地将我扶起，同时还不忘用极其温和的语调安慰着我：“摔伤了吗？不要紧的，去医院上点药，很快就会好的。”也许就是在那个瞬间吧，我无法抑制地恋上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透着慈爱——带着宽厚——散发着包容，让我对他充满了信任…

　上完药后，他又忙着帮我寻找安身之处，最后，终于在英租界的咸安坊里看中了一间房子，就是那种踩着屋里打了蜡的木质长条地板上，可以发出很有厚度的声响的房子，就是那种倚着金属边框窗户可以任意挥霍心绪的房子…咸安坊位于南京路与胜利街界处，因为沿江，地理位置好，是汉口早期的高等里巷住宅建筑，约建于1915年以后。直到现在，凝望着那一排排剥落了砖泥的红楼，一条条笔直深邃的巷道，我还是会感到浑身颤栗——因为深爱而产生的一种情绪。可在战争时期，咸安坊却成了日本人轰炸的重点对象，并且因为它的连连中弹成了人们口中的“炮弹坊”白天还好，我可以出去找找工作，顺便熟悉熟悉汉口的环境。最可怕的是到了夜晚，无尽的恐怖便伴随着阵阵刺耳的警报声弥漫在我的四周，对死亡的惧怕令我彻夜难眠，每一个清晨到来之即，我都会悄悄在心里为自己感到庆幸。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夜，他会在黑暗中穿过震耳聋的空袭警报声，来到我的身旁——推开虚掩的门，他走了进来，四处都没有灯光，只好借着手电筒打出的光束来辩认方向，当看见我正蜷缩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裹着那淡蓝色底——上面印有黄向葵的被单瑟瑟发抖时，他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冲动，伸出双臂，将我迅猛地搂入怀中，用他那宽厚的来平息我的不安。被单从我的肩上滑落了下去，在地板上散开，形成了一个极不规则的图案…我如耳语般对着他念叨“外面都戒严了吧？你不要命了啊？这种时候还敢跑过来？”他深深地凝望着我，眼神里满是疼惜和爱意“萍儿——萍儿——我的萍儿！”天啦，他难道不知道，这一声声的低唤，是会令我在幸福中窒息的啊。闭上眼睛，我用手轻抚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一点一点去感触着他的线条，然后，再深深刻进我的心里。“你一个人在这种危险的地方担惊受怕，叫我怎能放心？叫我怎能安心？”他将我拥得更紧后说：“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如此惹人怜惜的女子，天冷了，我怕你被冻坏，天热了，我怕你被融掉…让我来保护你，永远——永永——远远。”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说出来的话语和他的声音纠在一起，完全变成了情人间的呢喃。时间就这样从我们身边悄然逝去，警报声也早已消除。后来，我就变成了一朵绚烂的葵花---着我的太阳盛开… 　ｍ.ｎＫｏＵＸｓ.C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