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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断肠迷离风和雨
  一缕白,在苏浅雪身侧散开,她嫣然一笑,轻唤道:“表姊…”

 萧三夫人冷冷道:“谁是你的表姊?”

 苏浅雪轻轻一叹,垂下头去,道:“十多年了,表姊你还在误会我么?”

 萧三夫人冷笑一声,道:“我误会你?”

 突地转过身去,将手中的壮汉及金笛砰地抛在方巨木身旁,她似是怒气无处发,这一抛抛得极重,只听两声惊呼,原来她竟藉着这一掷解开了方巨木的道。

 方巨木满面惊骇,道:“夫人…”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以笛声骗开了我,以为乘机杀了他我就会回来了,是不是?”方巨木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他自盼此刻必无生路,面色苍白如死,那知萧三夫人冷冷道:“你一出谷来,就被人点了道,连我的脸都被你去尽了。”

 方巨木一听话中已有了生机,心头一动,垂首道:“小人知错,但那位苏夫人,武功实在太高!”

 萧三夫人低叱道:“丢人的奴才,还不快滚,念在你还算知错,要不骗了我你还想有命么?”

 她语声微顿,冷冷道:“有些人骗了我,还不知道,还要再骗我…”

 她霍然转身,目注苏浅雪:“你说是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道:“自从那天表姊你不由分说,就含恨而走,我始终一直在暗地里跟着你,直到十八年前的七月初七那天,表姊你在华山上突然失踪,我着急的要死,后来才知道表姊你已到了…”

 萧三夫人面色微变,截口道:“你一直暗地跟着我?…太湖畔、山麓、两河道上,几次出手救我的人,都是你?”

 苏浅雪眼微合,轻轻点了点头,萧三夫人都突地连声冷笑起来:“你几次出手救我,为的只不过是良心有愧,又怕我死了之后别人疑心是你害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她言语和笑声是那样尖刻而想毒,展梦白心头一动,突然想起她在杭州城郊坟头所说的话来:“这两人自知隐私,那里还敢害人,甚至有别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两人都要拚命保护…”

 当时他只觉这理论太过偏激,但也不无道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她是有感而发,但他却难以相信如此纯美的苏浅雪真的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

 只见苏浅雪幽幽一叹,两粒泪珠,夺眶而出,萧三夫人仰首望天,看也不看她一眼,缓缓道:“我自幼将你看成我的妹妹,却想不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女子,若不是你,我…

 我…”一言未竟,她又已剧烈息起来。

 苏浅雪以手蒙面,哀呼一声,道:“表姊,你真的不相信我?”

 萧三夫人冷笑道:“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事,我只知道将近二十年来,我夜夜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你,今我看着你,我就绝不能留着你再在世上害人,只有我知道你那甜甜的笑脸比毒蛇还毒。”

 苏浅雪身躯一震,颤声道:“表姊,你…你要杀…我?…”

 萧三夫人道:“不错!”

 身形一滑,素手微抬,五指尖尖,直拂苏浅云的面颊,这如花娇靥,若是被她这有如葱般的手指惹上一点,不但立时便要血洗满面,而且容貌也要从此被毁。

 展梦白眼一垂,不敢再看,倘虽然不知道此事中的究竟,知道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一幕人间惨剧。

 苏浅雪娇躯一转,避开此招,口中轻轻道:“表姊,你的气越来越剧,怎么能和人手?”

 萧三夫人一言不发,连攻三招,她招招式式,发出时看来俱都是那么柔和而美妙,就彷佛明烛前,华堂上的轻歌漫舞,但出手后便可看出,这柔和而美妙的招式中,含蕴的内力是那么深厚,攻击的部位是那么辛辣,而其中竟又似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后劲,随时都能变化,随时都能攻向你意料不到之处!

 苏浅雪身形一例,笑道:“表姊,这些年来,你武功果然大有进境了!”突然脚步一滑,向测滑出七尺,萧三夫人面寒如水,拂袖而上,只见一白一黑两条人影,在浓雾中有如落叶般飘来飘去,但苏浅雪却始终没有还手攻出一招。

 展梦白虽然自幼习武,虽然终与武林豪士相处,但几曾见到这般灵妙的身法,眼一张,便不觉看得呆了,再也不愿闭起眼睛。

 突见萧三夫人身形一顿,道:“你怎地不还手?”

 苏浅雪道:“我怎么能还手?”

 萧三夫人冷冷道:“你纵不回手,我也要杀了你!”

 苏浅雪长声一叹,道:“你要杀我,我也不愿回手!”

 萧三夫人的心,似乎比铁石还硬,面上丝毫不动声,苏浅雪道:“只望你能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去做一件事,然后我会再来找你!”

 萧三夫人冷冷一笑,苏浅雪又道:“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走,我若不想见你,方才我会来么?”

 萧三夫人默然半响,缓缓道:“十九年都过了,还在乎一天么?”

 苏浅雪凄然一笑,转过身去,却又回首道:“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寒冷,山下有一间小小的客栈,倒还乾净,最多明天早上,我就来了!”她以目光向展梦白招呼一下,纯白的人影,便消失在白色的雾中。

 萧三夫人回身转向展梦白,道:“我们还是下山去。”

 展梦白见了苏浅雪凄凉的笑容,听了苏浅雪柔弱的言语,只觉这萧三夫人心肠太过冷酷,冷冷道:“夫人的好意,晚辈心领了,晚辈还是孤身去闯一闯,无论…”

 话声未了,突见萧三夫人面色苍白,道:“你…你要走…”身躯一摇,蹼地跌到地上,却伸手一把抓住展梦白的手腕,她纤细的手指,有如五道钢箍,展梦白腕间一阵剧痛,痛澈心俯。

 他反腕一夺,大声道:“不错,我要走了,我虽然武功不高,但却还有一分人心,不愿和没有人心的人走在一路!”

 他腕间虽然越来越痛,但膛却得更直,萧三夫人缓缓道:“你知道什么?”手掌一松,目中竟下了泪珠。

 展梦白只作未闻未见,掉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却不停下脚步,他身后的饮泣声,像是一条无形的长素,缚住了他的脚,他猝然回身,扶起萧三夫人枯瘦的手臂,大步走下被晨雾弥漫的山峰。

 一路他一言不发,也不回首,却只觉萧三夫人的身躯越来越重,息越来越急,到了山下,萧三夫人竟已不能举步,展梦白大是慌乱,好在不远处果然有一间客栈,他轻托起萧三夫人的身子,大步冲了进去,倘若是先在门口问上两句,那店伙必定不会让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住入店里。

 但是他面色铁青,嘴紧闭,再加以身上的孝服,更显得庄肃森,那店伙竟然不敢阻拦,口中也说不出“已客满了”这四个字,无可奈何地将他带入一间向的房间里,留下茶水,立刻就走。

 这房间虽然甚是宽大,但背后即是山峰,终年不见阳光,既黯,又,茶水又是苦的,展梦白却也顾不了许多,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壶茶,大声唤道:“店家,你们这里可寻得着医生么?”

 外面还未答话,只听萧三夫人已自轻叹道:“不用寻医生了,我这病,已病了三十年,什么医生都治不好了。”

 展梦白乾咳两声,坐到椅上,他此刻心里当真比这里的茶还苦,萧三夫人轻轻一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死的,这些年来,我不断和这病争战着,虽然没有战胜,但也没有战败,若不是我一心要复仇,病中还要苦练武功.,只怕此刻我的病早已好了。”

 她息雨声,阖起眼睛,缓缓道:“你只管放心,让我好好歇息一阵。”她静静地躺在上,似已渐渐睡着。

 展梦白不知这冷酷的女子,为何对自己说话时如此真诚,有许多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她却都说了出来!

 他呆呆地愣了半响,悄悄掩起门,走出屋外,阳光竟已被霾所掩,凉风吹得檐下的蛛丝来回摇幌,几叠砖石,零地堆在院子里的荒草上,旁边还有两间房子,也是黯沉沉,他往来蹀踱在屋檐下,想起自己的遭遇,脚步不十分沉重。

 旁边的屋子里,住的似乎也是个病人,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呻,他走出院子,胡乱吃了些东西,枯坐了许久,喝了会闷酒,见到别人一张张笑脸,他心里越发萧索,踱回院中,已近黄昏,萧三夫人仍在沉睡,一股难言的寂寞,使得他不愿回到自己的房里,又不能不回到自己的房里。

 那知就在他这微一迟疑之间,旁边的房子里,突地响起一声厉叱,一声惨呼,接着“砰”地一声,窗框四散,一条人影自窗中直飞出来,跌到地上,连滚两滚,登时出了一口鲜血。

 展梦白大惊之下,一步赶了过去,只见此人一身惨碧的衣衫,面色亦如衣衫一样惨碧,年纪都还甚轻,抬目望了展梦白一眼,身形丝毫不停,双手撑地,刷地自院墙上掠了出去,神色间满是惊惶,展梦白征了一怔,只听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孽障…你跑到那里去?”

 展梦白回身望去,朦胧的夜中,只见一个发髻零的老人手扶桌子,斜倚在畔,目光闪闪,有如负伤的老虎。

 他怒喝一声,便又倒在上,双掌一紧,木桌竟被他捏得粉碎。

 展梦白抬目望处,只见他‮腿双‬竟已齐断去,包布未解,血迹殷然,显见还是新伤未久。

 他心头又自一阵侧然,只见那碧衣的少年又自墙外探入头来,大喝道:“老不死,你追得到少爷么?嘿嘿,你中了“情人箭”还能活得长么?倒不如先把你那命子送给少爷我,我还可以替你安排下后事,否则你死了真是连个收的人都没有,首说不定要狗!”

 他话说得又快又响,展梦白微一皱眉,心中大是不忍,那知那老人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扬,一道银光,被窗而出,直击那墙头的少年,那少年忙一缩头,银光便自他头上呼啸而过,去势仍急,竟又飞出数丈,夺地一声,钉在远处一株柳树上,却是一柄匕首。

 展梦白暗中一骇,这断腿老人的手力竟是如此强劲,便是以机簧出的弩箭,也无这般力道。

 碧衣少年又自探出头来,冷笑道:“你击得中我么?…”

 突见那老人手掌一按沿,嗖地穿窗而出,碧衣少年面色大变,再也不敢说话,惶然掠走,断腿老人掠到院中,真力便已不济,身躯一震,跌了下来,口中仍不住骂道:“畜牲,你逃…你逃…”双掌在地上抓,坚硬的泥地,竟被他抓了一个大,泥土四散飞,他须发皆张,虽已怒极,却掠不出墙去。

 展梦白轻咳一声道:“老丈…”断腿老人霍然抬头,目中血丝满布,神情可怕已极,但却也可怜已极。

 展梦白暗叹一声,走前一步,道:“老丈还是回房歇息,可要在下扶你?”

 断腿老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走,快走!不要走近我。”他双手撑地,宛如负伤猛虎。

 展梦白叹息一声,道:“在下实是好意,绝无伤及老丈之心。”

 断腿老人突地狂笑一声,道:“好意…哼哼,你无非也是像那畜牲一样,看中了老夫的东西,你以为骗得过老夫么?你若是再走前一步,老夫虽然双退已残,却一样可以收拾你!”

 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我不过看你年老残废,才动了侧隐之心…”他怒极之下,仍觉自己言语太过尖锐,语声突顿,转身而行。

 断腿老人扑地坐在地上,以拳击地,大喝道:“谁要你动侧隐之心,滚,快滚!”他颤抖的语声中,充满了悲哀与愤怒,直到展梦白走进了房门,他发亮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两滴泪珠。

 他俯首望着自己的断腿,心间像是被撕裂般的痛苦,双手替,爬到门口,忽然大喝道:“少年人,你回来!”

 展梦白知道萧三夫人必已惊醒,走入房里,萧三夫人却仍睡在上,息着道:“什么人?什么人?”听到这一声大喝,又自问道:“是谁在唤你?”

 展梦白道:“一个残废老人!”

 他方待说出事情的始未,只见萧三夫人眼半张,目光无袖,似乎甚是疲倦,轻轻道:

 “你出去看看他,我还要睡一会。”

 她似是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展梦白自也不再接口往下说,沉半响,走到那断腿老人的门口,心里虽然愤怒,但见了这老人的神情,却又觉甚为不忍,叹息一声,缓缓道:“老丈可是唤我?”

 断腿老人已爬到上,目光灼灼,同展梦白不住打量,忽然招手道:“过来!”他此刻怒气彷佛已息,神色间竟另有一种庄严之处。

 展梦白走进屋里,只见桌上零地放着几个药罐,头上有一个黄布包裹,也不知包着什么?

 断腿老人道:“你也学武?”

 展梦白点了点头,断腿老人道:“你认得我么?”

 展梦白摇了摇头,断腿老人目光一亮,道:“你既习武,又着孝服,必定有亲人为仇家所害,你可愿我传授你几招惊人的武功,为亲人复仇?”

 展梦白默然不语,只见断腿老人手掌一团,突地向外一挥,这一招虽然平平淡淡,但看在展梦白眼里,却使他暗暗心惊,只因这老人出手时明明在下,却又忽然在上,出手时明明在左,却又忽然在右,一招出手,意在掌先,平平淡淡的一招里,却隐含玄机,妙到颠毫。

 断腿老人见了他面上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你若能立刻将我送到杭州城去,我便传你三招武功,无论你仇人是谁,凭着这三招武功,你便可复仇。”

 展梦白道:“在下可为老丈雇辆大车,一直将老丈送到杭州。”

 断腿老人道:“若是雇车,我自己不会雇么?我要你将我负在身上,若是有仇敌拦路,我‮腿双‬虽失,但凭着掌力,仍可将之击退,绝不会伤着你的,你若能如此将我送到杭州,老夫不但…”

 展梦白截口道:“在下无暇。”

 断腿老人面色一变,怒道:“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一生从未求人,今…”

 展梦白双眉一扬,亦自怨道:“我不管你一生有未求人,但我房中方有病人,我怎能抛下她将你送到杭州?”

 他语声顿处,忽又长叹一声,道:“何况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踏入那秦瘦翁门中一步!”

 断腿老人变道:“你怎地知道老夫要去寻那秦瘦翁?”

 展梦白道:“你中了情人箭,虽已将中箭的‮腿双‬锯去,是以能活到现在,但余毒仍未除,自然是要去找那秦瘦翁了!”提起秦瘦翁,他眉宇间不出愤怒之

 那知断腿老人突地狂笑道:“你虽然聪明,却猜错了!”

 展梦白一怔,只见他仰面望天,神情苍凉悲愤,一字一字地缓缓接口道:“老夫纵横一生,早已活得够了,此刻已成残废,难道还会去求一个俗老头子来救命么?”

 展梦白具他将秦瘦翁称为“俗老头子”心里不觉大是同意,恨声道:“此人不但庸俗,而且又凶又狡,我若也中了“情人箭”宁愿当时死去,也不愿她的手指沾着我的衣服!”

 他情直而刚烈,心中情感,无不形诸于外,那断腿老人平生行事,亦是直而刚烈,宁折毋曲,方才具他虽然心羡绝技,但也不肯放下病人,跟随自己。心里已是大为称赞,此刻见了他这般神色,词更是和缓,道:“老夫要去杭州,只是为了要见一人,你房中那病人是谁,若是病不甚重,也不争这一,你不如先送我到杭州城去,再来看他。”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屋中那病人与晚辈其实也是萍水之,但是她此刻病已不治,只怕…”心中一阵难受,不忍再说下去。

 断腿老人道:“病已不治,唉…,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我若不将后事托,又怎能放心一死。”他“唉”地长叹一声之后,语声便越来越轻,已变成了自言自语,面上神色,也更是凄凉。

 展梦白忽然接口道:“在下此刻虽不能为老丈尽力,但在下世居杭州,老丈你要寻的人,在下说不定也认得的。”

 断腿老人道:“老夫一生无亲无故,与此人实也只有一面之识,但临死前却只有见此人一面,才能放心得下。”

 展梦白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

 断腿老人缓缓道:“人便是那“仁义四侠”之首,展化雨。”

 展梦白心头一震,情不自地倒退一步,道:“你要寻他作什么?”

 断腿老人叹道:“我要告诉他那“情人箭”之毒,要他寻出此箭的苗,为武林除去此害,我要将一绝艺传授给他,要他再为我寻一弟子,唉,此人武功虽不甚高,却是条烈的男儿,仁义的侠士,放眼天下,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使老夫瞑目而死,唉,莽莽武林中,好人如此之少!”

 他话未说完,展梦白已是热泪盈眶“噗”地坐在椅上,缓缓道:“只怕老丈你再也…

 再也见不着他了。”

 断腿老人双目一张,大喝道:“你…你说什么?”

 展梦白垂泪道:“家父已在三之前,身中“情人箭”而逝,再也见不着前辈你的面了。”

 断腿老人道:“他…他…你…你竟是展化雨之子,他竟也中了“情人箭”…

 苍天呀苍天!…你…”

 他全身一震,语音倏顿,突地回肘一拳,击在心脉旁一寸之处,淡黄的面容,突地变得死一般的苍白,目中也已失去神光。

 展梦白抬眼望去,大骇道:“前辈…”

 那知断腿老人手掌不停,竟在他自己心脉左近,连击七拳,口中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展梦白自他绅情突变,心中又惊又奇,随口说了自己的名字。

 断腿老人息几声,神情稍定,道:“展梦白…快跪下来!”

 展梦白征了一怔,皱眉不语,断腿老人怒道;“快跪下来,老夫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么?”神情怒,似是十分着急。

 展梦白道:“在下一生不惯向人屈膝,前辈无端教晚辈跪下,请恕晚辈不能从命!”他对这老人已大有好感,是以语声十分缓和。

 断腿老人怒目而视,展梦白目光也不闪避,两人对视半晌,断腿老人沉声一叹,道:

 “方才我心神一阵激动,护住心脉的真力稍懈,余毒便已攻心,我虽拼尽余力将毒震散,但也不过只能勉强再活一个时辰,等到毒再聚,便是大罗金仙地无法可救!”

 展梦白面色黯然道:“前辈既与先父神,晚辈愧不能为前辈解毒,但理应为前辈料理后事,叩送前辈归天…”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待跪下,那知断腿老人突又一阵怒喝,厉声道:“谁要你为我料理后事,人死之后,一了百了,便是我的骨真的被狗吃了,也不用你管。”

 展梦白不又自一怔。

 只听断腿老人接口道:“老夫要你跪下,只因老夫要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将你收为门下,传给你我门中的武功与信物,然后老夫才能放心一死,你却不知好歹,还在这里虚耗时间。”

 展梦白倒退一步,道:“前辈初次见着在下,怎知在下是否能担得起如此重任…”

 断腿老人怒喝道:“住口,老夫看中了你,便是你了,否则你便是跪着求我,我也不会看你一眼!”

 他反手一把抓起了那黄布包裹,道:“跪下,快跪下!”

 展梦白膛一,道:“前辈虽看中了我,但在下却不能如此糊里糊涂拜在别人门下。”

 断腿老人怔了一怔,忽然放声大笑道:“好,好,有志气,我秦无篆总算老眼不花,看中了你!”右腕一扬,自那黄布包裹中,出一只旗帜,随手一抖,旗面撤开,枝是玄铁研制,形状彷佛甚拙,旗面竟是一方白布,既无图画,亦无字迹。

 但如此一面平凡的旗帜,却使得展梦白全身一震,骇然道:“白布魔旗…”

 断腿老人道:“不错,老夫正是“白布旗”秦无篆,我“布旗门”世代单传,你拜在市旗门也不至屈辱了你。”这残废的垂死老人,在说出自己名字时,面上突地泛出了辉煌的光彩。

 展梦白喃喃道:“啸而飞风白布旗…”

 他再也未曾想到,这断腿老人竟是数十年来,一直威震武林的“七大名人”中,位居第五的“号令群豪,白布之旗”他深知这老人的往日雄风豪迹,想到他方才困顿地上的凄惨情状,心头不一阵侧然,长叹道:“前辈,你怎地也会中了“情人箭”的?”

 秦无篆面色又复沉重,道:“那暗器发之急,毒之剧,已是武林中千百年来仅见,但它最神秘之处,却在于它与“死袖帖”之间的关连,此两物相配相合,竟似有一种慑人心神之魔力,是以若要防避此箭,不在于发之时,而应在接帖之际,若等箭发,便已迟了,以找阅历轻功,一见“情人箭”发出,便纵身而跃,而仍不免被此箭在腿上…”

 他长叹一声,接道:“而我之经功,在今武林中已极少有人能以匹敌,只可惜我已活不长了,无法再探出此箭的魔力何在,这一点我以生命换来的经验,你却必须切切记在心里。”

 展梦白肃然道:“晚辈不但永远切记在心,而且实深感激。”

 秦无篆道:“你既已拜在“布旗门”下,我自应…”

 展梦白突地截口道:“前辈厚爱,晚辈更是感激,但前辈却要恕我不能拜在“布旗门”下I”秦无篆眉头一扬,双目齐张,道:“什…什么?”

 展梦白垂首道:“前辈虽然武功绝世,但亦不免身中“情人箭”晚辈纵能学得前辈所有武功,唉…,也是一样无力避开“情人箭”如此怎能报得先父不共之血海深仇,晚辈直言,望前辈见谅!”

 秦无篆面上阵青阵白,亦不知是愁是怒,过了半晌,凄然一笑,望着面前的包裹与布旗,缓缓道:“想不到江湖中总算有一人,不愿拜在“布旗门”下,延绵百余年,传了十数代的“布旗门”难道要至此而绝么?”

 展梦白心中大是难受,这赫赫一世的英雄人物,此刻竟出了如此凄凉神色,其心中可以想见是何等的肃索,悲楚,沉重!

 冷风穿窗,突听一声冷笑,随风而来,秦无篆厉叱一声:“什么人?”

 窗外冷冷笑道:“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不公平之事,实令老夫难解!”语声自远而近,缓缓而来,破碎的窗口,赫然出现了两条人影。

 夜之中,只见这两人一老一少,老的枯瘦矮小,锐目削腮,一手捻着颔下山羊般的短须,不住冷笑,小的却是那方才越桥而去的碧衣少年。

 秦无篆面色一变,大怒道:“方辛方一竹!方逸方竹灵!你父子两人,居然还敢再来见我!”

 这枯瘦老人竟是昔年纵横一时的独行剧盗“绝户”方一竹,此人手辣心狠,富宅大院,只要被他看中,一定抢得片草不留,是以人称“绝户”千余年前此人突地消声匿迹,不想此刻竟在这里重现,展梦白心头一凛,只听他冷冷道:“武林中学武之人,有谁不想拜在“布旗门”下,你却偏偏选中了这少年,而人家却偏偏不愿,若有别人见到,岂非反似你在求他。”

 秦无篆面色森寒,显已怒极,厉声道:“你…你竟敢如此说话!”要知他毒已攻心,一动便要丧命,否则以此老生,早已扑上前去。

 方辛仰天冷笑道:“犬子见你‮腿双‬尽失,将你一路护送至此,递茶倒水,侍奉药汤无微不至,你不但不肯将衣钵传他,而且将他一掌震伤,这非但太不公平,简直是恩将仇报!”

 秦无篆怒道:“你这孽子虽然心术不正,资质不差,但老夫念在他一路护送,本也有心传他武功,那知他见老夫仍然未死,竟想乘着老夫睡之际,毒手暗算,这般心术,击他不死老夫已觉遗憾万分。”

 碧衣少年方逸冷笑一声,道:“你此刻不妨再来击我一掌!”

 方辛接口道:“往事不提,我劝你此刻还是将布旗秘岌一起献出,老夫还可念在这一份情上,好好埋葬于你,否则你此刻毒已攻心,只要老夫微一抬手,你便要死无葬身之处了!”反手一掌,切在窗台上,窗台泥木,立刻飞四散,桌上的杯罐,也被震的跌在地上。

 秦无篆面色煞白,道:“老夫宁可…宁可灭绝此门,也不传给你这孽子。”怒极之下,语声已不颤抖。

 方辛冷笑一声,突地伸手一按窗台,飘然凉了进来,冷冷道:“你拿不拿来?”每说一字,脚步移动一步,步步走向前。

 展梦白再地无法忍耐,横身一步,挡在他面前,大喝道:“出去!”

 方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姓秦的,你此刻只要稍一妄动真气,便是死路一条…

 ”突地劈手一掌,直击展梦白前!手掌枯瘦,如黑醋,不问可知,掌力定必绝毒!

 展梦白膛一侧,脚下才退半步,兜底一拳击出,方辛冷冷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蠢才!”手掌一沉,急切展梦白手掌,招式变化,快如闪电,展梦白大喝一声,全然不顾自己手腕,左拳斜击而出,击向方辛右面太阳上。

 “绝户”方辛蓦地一惊,连退三步,他实未想到这少年一招未过,便已施出如此不要命的招式,微一定神,冷笑道:“你既与他无关,为他卖命作什?哼哼,这样不要命的蠢才,老夫还未见过!”

 展梦白大声道:“今就要你见见!”

 方辛冷笑道:“好!”

 进身踏步,又待攻出一掌,突听秦无篆厉叱一声:“住手!”

 方逸亦自亲身跃入,道:“爹爹,我来对付这不要命的蠢才!”

 方辛道:“且听那姓秦的还要说些什么?”

 秦无篆道:“你父子两人,一个在先,一个在后,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是否早已计画好了,要来骗我的布旗秘岌的?”

 方辛微微变,兀自冷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秦无篆道:“老夫毒已不治,自已不将生命之事放在心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此刻竟还敢站在这里,难道不信老夫此刻全力发出一掌,仍可制你死命么?”语声沉凝清朗,内力竟似仍然十分深厚!

 方辛身躯一震,情不自地后退三步,方逸更是早已避到屋角,展梦白见到秦无篆在此情况之下,余威仍有如此慑人之力,心里不悲愤感慨集,只听秦无篆放声狂笑道:“如此鼠胆的畜牲,也配在老夫面前撒野!”

 笑声虽高,但余音之中已有衰败之象,展梦白双眉暗皱,方辛果然也已狂笑道:“老匹夫你若不笑上这一笑,方某险些被你骗了,你此刻还有余力伤人么?哈哈!不妨再来试上一试!”

 展梦白厉声道:“只要有展某在此,你休想沾上他老人家一片衣角!”双臂一振,卓然而立!

 “绝户”方辛笑声越狂,满面煞气,道:“好好,你若定要陪他同死,老夫必然叫你如愿!”

 狂笑声中,脚步移动,展梦白只觉心头热血上涌,双拳紧握,只要方辛再踏上一步,他使要将热血在此处!

 那知秦无篆突地厉叱一声,大喝道:“你敢碰他一碰!”手掌一反,旗一点,身躯竟然笔直站起在上,双目灼然,须发皆张,这称雄一世的老人,此刻‮腿双‬虽已齐断去,但神情问的威风煞气,仍令人见而生寒!

 “绝户”方辛满手血腥,心狠如狼,此刻在这垂死的老人面前,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了一阵寒意,强自拧笑道:“我就在你面前先将他杀了,看你又能将我怎样?”

 方逸道:“正是,看你又当…”

 突听窗外轻轻一声叹息,道:“方老二,你又要杀谁了?”

 “绝户”方辛父子齐地一震,回身望去,只见满身黑衣的一个苍白女子,斜斜倚在窗棂边,方辛、方逸、展梦白一齐口道:“萧三夫人!”他三人虽是同时喊出这四个字,语气却大不相同。

 方辛父子语声颤抖,满含惊惶,展梦白却又是欣喜,又是忧郁,欣喜的是,以她的武功,不难将方氏父子击退,忧郁的却是,此刻她依在窗旁,面色苍白,更是憔悴,病势彷佛又加重了几分。

 萧三夫人轻轻道:“你强取豪夺,又要杀人,难道你已将十年前被“天道人”赶的无处容身,入谷乞命时所立的诺言忘记了么?”

 “绝户”方辛的拧笑与煞气,此刻早已消失无影,垂首道:“在下不敢,只望三夫人回谷复…”

 萧三夫人道:“既然没有忘记,还不快走,你若从此真能洗心革面做人,我自不会为难你!”

 方辛恭恭敬散地一躬到地,惶声道:“多谢三夫人!”

 萧三夫人挥手道:“快去快去!”

 方逸打开房门,方辛垂首而退,萧三夫人突又冷冷道:“方老二,你儿子直皱眉头,是不是还不服气?”

 方辛惶声道:“犬子怎敢对夫人不服!”突地举起手来,在方逸,面上劈拍击了两掌,道:“畜牲,还不在三夫人面前跪下?”

 方逸垂首跪了下去,目中满含怨毒之,萧三夫人目光一凛,但终于只是轻叹一声,道:“走走,好好管管你儿子。”

 方辛垂首道:“是,是…”回身一脚,将方逸踢了出去,骂道:“都是你这畜牲!”

 父子两人一起如飞逃走,直到奔出数十丈开外,方辛才敢轻叹一声,道:“儿子,你若记得今,就要好生练武,武功大成,还会受人的气么?”

 他父子两人身影一失,秦无篆便已仰面倒在上,他方才动了真气,此刻毒已重聚攻心,霎眼间耳,目,鼻,口,七窍之中,俱已泌出鲜血,展梦白大惊之下,赶上前去,颤声道:“秦老前辈…”

 秦无篆颤抖着伸出手掌,指着落在他身测的包裹,道:“这些全…全都托给你,你…你要为我“布旗门”找一个传人,…你既已和…和“帝王谷”中有了关连,将来武功不难大成,要…要好好照顾我那“布旗门”的…的传人,若是…

 若是个毁了我门中声誉,你就…就将他杀了,唉…可惜…可惜你不能…

 传…我…衣…”

 展梦白含泪而听,不住颔首,只听他话犹未丁,突地狂叫一声:“我秦布旗死的好不瞑目!”

 身躯突又立起,双拳紧握,须发皆张,双眼俱都凸出眶外,满面俱是血迹,展梦白骇然后退,垂首跪了下去,道:“晚辈必不负前辈之托,为前辈寻一正直的少年,接传“布旗门”终生照顾于他。”

 秦无篆嘴角泛起一丝凄凉的笑容,再次仰面倒下,这称雄天下的武林大豪,便从此再也不能站起,他纵横一世,只留下了一段英雄而辉煌的事迹,给后辈豪杰追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去!

 展梦白跪在地上,恭恭敬散地叩了三个头,将白布单,轻轻覆在这一代武林之雄的身上,于是武林中便从此再地无人能看到他锐利的目光,生前纵是盖世英雄,死后却也无力掀开这薄薄一片单,展梦白木立前,满眶热泪,不夺眶而出,簌然下!

 萧三夫人目光亦自莹然,轻叹道:“啸而挥风白布旗,啸而挥风白布旗…你一世英雄,又落得了什么?还不是七尺棺木,一胚黄土…”

 展梦白垂泪道:“生前一世英雄,死后声名常在人间,秦老前辈,你翩然而来,翩然而去,却也算得不虚此生了!”

 萧三夫人凄然一笑,道:“生生死死,生生死死…唉,只要生前活得好些,活的长生,死后的事,又何必…”

 语声倏顿,身躯一颤,缓缓倒在窗槛上,展梦白回目望去,不大惊,轻轻将她扶了进来,斜靠在椅上,触手之处,只觉她手掌有如死一般冰冷,脉息更是似有似无,衰弱已极!

 展梦白满心慌乱,惶声道:“夫人…”

 萧三夫人微弱地张开眼来,凄然笑道:“白布旗去了,我也要去了,你一天之中,能照顾我们两个人的死,你该觉得光荣才是!”

 展梦白泪痕未乾,颤声道:“夫人你…你还有后事未了,怎能就此去了,你…

 你可不能死…”

 萧三夫人轻轻叹道:“我也不愿死,我只恨苍天为什么不让我再多活些日子,可是死已来了…来了…”

 她忽又凄凉地一笑,按着道:“但我虽然此刻死了,我也很足,很感激,因为苍天毕竟叫我见着了你,你…是个仔孩子…”

 展梦白热泪又复涌出,萧三夫人道:“我死丁之后,你一定要照着我身上那黑玉盒子里的那方白绢上所写的话去做,不要辜负我…”

 展梦白满心凄凉,垂泪道:“我一定…会去做的…”

 萧三夫人道:“这样就是好孩子,去找叫你去的地方,找着我叫你找的人,告诉他…

 告诉他你是我最喜爱的人,你只要学着他几分武功,从此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

 她急剧地息着,但仍挣扎着接道:“你学成武功,却不要在江湖里闯,也不要再想复仇…”

 展梦白蓦地一怔,抬手一抹泪痕,道:“夫人的话,我都听着,但父仇不共戴天,我纵然身受千刀万割,也要复仇!”

 萧三夫人默然半晌,面上忽然泛起了一种奇异而坚决的神色一沉声道:“你再也不用复仇了,因为杀死你爹爹的人,也已将死了!”

 展梦白全身一震,颤声道:“谁…谁…”

 萧三夫人手掌一紧,道:“杀死你爹爹的人,就…是…我…”

 一阵冷风穿窗而过,窗外籁籁地落下雨来…

 展梦白心头一寒,机伶伶打了个冷颤,茫然后退三步,突地怒吼一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萧三夫人瘦削的双肩,悲嘶道:“你杀了我爹爹…你杀了我爹爹…”

 突觉双胁之下一麻,双掌齐松,萧三夫人凄恻的微笑仍在嘴角,无助地滑到地上,展梦白身后却有一人冷冷道:“住手!你疯了么?”

 展梦白厉喝一声,旋身一脚,向后踢去,只见眼前人影一花,右膝之上,又是一麻,蹼地跌了下去。

 他双臂不能再抬,右足亦自麻木,但跌倒在地,身一,又复跃起,左足全力踢出,此刻他双目赤红,根本看不清面前此人是谁,满腔俱是复仇的怒火,这一足踢出,力道更是惊人,实已将他全身的真力,都聚在这一脚内踢出!

 那知他身形方起,左膝之上,又是一麻,他怒吼一声,重复跌倒,再也无法跃起,只听身前轻轻一叹,道:“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连我都不认得了么?”语声轻柔,和婉亲切。

 展梦白凝目望去,只见面前一人,遍体白衫,赫然竟是苏浅雪,她面上的笑容,是那么温柔和蔼,展梦白骤逢巨变,此刻见了她宛如见到亲人,颤声道:“苏夫人,就…就是她杀了我爹爹!”

 苏浅雪俯身拍开了他的道,一面轻叹道:“她怎会杀死你爹爹,你可知道她是谁么?”

 展梦白心中突地一动,只听苏浅雪道:“唉,告诉你,她就是你的母亲!”

 展梦白砰然一震,身躯方自站起,又复跌倒,这轻轻一句话,宛如一柄千斤铁锤击在他心上,刹那间这两天来所经过的事一齐自他心上闪过。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亲切,她为什么会说出那些奇怪的言语,刹那间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颤抖着转回目光“萧三夫人”已安祥地去了,她临死前终于能见着她亲生的儿子,她亲生的儿子终于陪伴着她,直到她悄然离去人世,她死的也该瞑目了!但是展梦白直到他母亲去了,都还不知道这温柔而又暴躁,善良而又神秘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却教展梦白情何以堪?却叫展梦白如何自处!

 他死一般地呆了半晌,忍不住伏在那冰冷的足旁,冰冷的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他虽不畏惧死亡,但死亡却已将她的心剌出血来!

 苏浅雪眼一垂,泪珠沿腮落下,缓缓道:“十八年前,你母亲以为我和你爹爹有了什么不清不白之事,也不听我解释,便绝裙而去,留下了还未满一岁的你,她脾气掘强而骄傲,出去后不知得罪了多少人,遇到了多少危险,到后来…唉,她为了复仇,就跟了另外一个人。”

 展梦白心头一阵剧痛,只听苏浅雪又道:“这些年来,我为了避免嫌疑,始终都没有去看你们,直到有一天我在无意中看到你母亲重又回到江南,我就悄悄地跟着她,一直没有离开,所以我知道她绝没有杀死你爹爹,因为我们到杭州时,你爹爹已经死了!”

 她叹息一声接道:“在你爹爹的坟头,我看到你们母子两人重逢,心里高兴的很,那知她却一直不肯告诉你她是你的母亲,唉,这一段连绵十多年的恩怨已在她心里打了个死结,她也不愿你知道她…她这十多年前的往事,她宁可忍受自己的儿子把她当作陌生人,也不愿让你伤心…表姊呀表姊,你那掘强的脾气,当真是害了你一生。”

 她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眼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地簌簌出,没有灯光的房间里,浓浓地弥满了悲哀与愁苦,展梦白牙关一咬,抬头道:“但是她…她为什么在临死前还要说是她…杀了爹爹?”

 苏浅雪轻轻一抹眼泪,道:“这也许是她已觉出“情人箭”的可怖,是以不愿你复仇,生怕你也破伤在“情人箭”下…唉!她一生都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别人受到伤害,何况是对她亲生的儿子。”

 展梦白心头一颤,他母亲临死前的神情和言语便又回到他脑海里…“她老人家见到连秦无篆这样的人物,都死在“情人箭”下,自不愿我再去沾惹“情人箭”她老人家只愿我平平安安地渡过一生,但是…我怎么能够呢…”

 打开那黑玉的盒子,展开那一方陈旧的白绢,上面写的是她这十几年心里的痛苦和悲哀,当真是字字血迹,令人鼻酸,后面几行,字迹犹新,显见是这两天才添上去的,写的是…

 “妈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受没有娘的苦,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不知你长得怎么样了,心里只想再见见你,但是我见着了你却又不敢认你,你是个掘强而正直的孩子,你也许不会了解妈在这十几年里的痛苦,只有等我死了,才让你知道,妈这样做是对不起你爹爹,但却是你爹爹先对不起我。”

 “你把我骨就葬在莫干山巅,但却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葬身之处,葬了我之后,就赶快离开江南,上华山,到华山的山后,去找一个名叫“莫忘我”的老人,你只要在山间呼唤他的名字,他自然会出来见你,带你到一个神秘的地方,然后…”

 写到后来,字迹本已十分零,到了这里,突地中断,这些话显见她便是在方才所写“绝户”方辛来了,她势必出头,便无法继续。

 这短短一段话,展梦白也不知擦了多少回眼泪,才将之看完,苏浅雪望着那剑痕斑斑的玉盒,低泣着道:“这玉盒本是昔年你爹爹送给她的信物,她虽在恨极了时用剑去砍削,但还是舍不得抛去它…但是这一只折断了的玉钗,却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展梦白茫然而立,窗外的雨丝随风飘入,和她的泪水做了一处,雨连绵,何时方歇?

 凄风苦雨中,莫干山的山脚、山巅,又添了两处新坟。

 数来苏浅雪多次要叫展梦白下山,展梦白却执意要在他亡母坟前守孝几,到后来苏浅雪只得叹道:“这是你的孝心,我怎能说你,但你身负血海深仇,只是守在坟前,又有何用?”

 展梦白闭口不答,苏浅雪道:“你执意如此,我本也该陪你,但…”

 展梦白道:“你老人家如有事…”

 苏浅雪一叹,截口道:“近年来我的确很忙,此刻我却不能对你详说,只望你有便能到庭湖畔的君山之上找我。”

 她留下一块王,仔细叮咛了许久,便自去了,她虽是那般和婉可亲,但却又是那般神秘,总彷佛在心里隐藏着一些事。

 展梦白在山巅母亲坟旁,寻了处山窟住下,不衫不履,不栉不洗,也不计算时,只知风雨停停歇歇,星夜来来去去,好在春天遍地俱有野果,他饥了便胡乱吃些山果,喝了便随意喝些山溪,满心悲哀,无可宣时,便满山遍野地狂奔一阵,有时在秦无篆墓前祝祷几句,有时在亡母坟头痛哭一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他已将心里的悲哀愤怒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

 这一又到深夜,他盘膝坐在山窟里,口的山,彷佛一面厚厚的子,将他与尘世完全隔绝,黑暗,虫蚁蚊蚋咬得他遍体都起了红块,他也不管,若有人此刻见了他,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十数前杭州城里,那锦衣白马,风倜傥的名公子,英姿飒,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但是他外貌的差异却远比不上他心情的变化,他心里那一股不可宣的怒气,不但使得他木已锐利的目光更锐利如鹰,也使得他意志更有如钢铁般坚强,而他却还在折磨自己,鞭挞自己,正像是人们磨刀一样,乃磨得越久,刀锋自更锐利,铁炼得越久,炼出来的钢也自更坚强!

 此刻他饿极倦极,但却仍不吃不睡,稍一阖眼,立刻便又睁开,目光一闪,自重重的山中望过去,突见对面的一方山百上,赫然箕踞着一个和尚,霎眼前这方山石上还是空无人迹,空出寂寂,四野无人,这和尚竟不知是从何而来,何时而来的。

 展梦白心头一惊,夜中只见这和尚左手拿着一只朱红的葫芦,右手拿着一只白,边饮边嚼,竟是个酒和尚,身躯彷佛甚为拥肿,面孔团团有如满月,此刻雨偶歇,山石上青苔仍,他却似坐得舒舒服服,口中喃喃低唱着,也不知在唱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双眉一皱,突地长身而起,自语着道:“杜老儿难道不敢来么?”坐着还不觉得,这一站将起来,只见他身材之高大,竟是骇人听闻,当真是“背阔三亭,大十围”看来那里像是个念经的和尚,却像是个屠牛的屠夫。

 又过了半晌,他神情更是急躁,不住大骂那姓杜的老儿,边骂边吐骨,吐出的骨四下飞,偶而溅到山石上,竟“叮”地一声,发出有如铁器相击般的声响,展梦白见了方自暗暗心惊,突听一声朗笑,自远而来,一人含笑道:“出家人也会骂人么?”

 话声还未说完,山石旁已多了条人影,衣竺帽,身量齐长,由山下直奔上来,此刻却仍是气定神闲,转首四望一眼,哈哈笑道:“大师选得好清静的所在,杜某若能葬身此处,倒也安适的很!”

 展梦白本自看不清他的面容,此刻他转首一望,展梦白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是那西汉上的渔翁,展梦白来往武士楼,船来船去,也不知见过他多少次,却不知这一个平凡的渔翁,竟是武功绝顶的武林高手!

 惊奇之下,方自暗叹一声:“惭愧!”只听那胖大和尚道:“我久等不至,只当你又溜了不来了!”

 杜渔翁道:“在下怎会不来?”

 胖大和尚道:“只是却来的太迟了些。”

 杜渔翁仰天一笑,道:“与大师手,在下能不先准备准备后事么?”

 胖大和尚一跃而下山石,抛去了剩下的半只白,随手在衣服上一抹,哈哈笑道:“十年前洒家也已准备好了后事,却想不到你这老儿竟临阵逃了。”笑声高亢,只听空山迥音不绝。

 杜渔翁道:“十年前小女尚未长成,实在不忍心将她抛下,此刻在下心事俱了,大师纵然不来寻我,我也要去寻大师的。”

 胖大和尚狂笑道:“正是正是,带着这一笔旧账在身,便是躺进棺材也睡不安稳,只是这十年来我满江满湖地找你,你却在舒舒服服地钓鱼,实在有些令人可恨!”抬起头来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在地上拣起那半只白,又大吃起来。

 杜渔翁微微一笑,道:“十余年前故人脾气竟仍未改,不知那一般老友,今全去了那里!”长叹一声,言下颇为稀嘘,展梦白方才听他们的话,自应是多年宿仇,但此刻见了他们的神情,却又似旧友重逢,心下不更是大奇。

 胖大的和尚道:“你放心,那些人全死不了。”一抹嘴上油迹,哈哈笑道:“即使你今也毋庸准备后事,洒家看你,最少也要再多活三年。”

 仕渔翁道:“此话怎讲?”

 胖大和尚道:“十年前我准备好后事,你不声不响地溜了,今你准备好后事,我却也要临阵逃,我和你虽不像和那老杂一样是一辈子的生冤家活对头,但二十年前既已较上劲了,就也该你来我往,谁也不欠谁的。”一面饮酒,一面又自放声狂笑起来。

 杜渔翁双眉一皱,道:“什么事?”

 胖大和尚道:“什么事,有什么事?我想再多活三年,也让你多活三年,三年后的今,你我再到这里,那时…”

 杜渔翁长叹一声,道:“你若无巨变,怎会如此,我与你相识数十年,还不知道你的生?你又何苦再来瞒我?”

 胖大和尚笑声一顿,呆了半晌,突又大笑道:“有什么事,我只不过要去寻那秦无篆老儿,无论是偷、是骗、是抢,也要将他那而破布旗子弄来…”

 杜渔翁道:“做什么?”

 胖大和尚道:“自然有用,但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此刻却不能告诉你!”

 展梦白心头一凛,忖道:“秦老前辈将后事托于我,我死了也不能有负他所托,但此刻窥伺这白布旗之人却有如此之多,除了那方氏父子之外,这和尚更是武功惊人,来历诡秘,我若将之失去,有何面目去见秦老前辈于地下!”

 一念至此,他心中大是慌乱,心含数转,将那白布旗帜以及两册绢书,俱都悄悄取了出来,仔细用黄布包好,摸索着寻了处石隙,将之了进去,又以草泥石块填满,他明知那两册绢书中便是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武功上乘心法,但他却从未看上一眼。

 方自藏好,只转仕渔翁冷冷道:“里的朋友,可以出来了么?”

 展梦白暗叹一声,知道自己方才稍为弄出一些声响,便已被他听到,回目望去,杜渔翁一手摇着竺帽,默然立在口,那和尚却已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展梦白拨开山,一跃而出,杜渔翁冷冷道:“老夫十余年力出江湖,想不到还有朋友要来照顾老夫,朋友是谁?”

 展梦白暗叹一声,缓缓道:“杜老丈,你难道不认得我了么?”

 杜渔翁定睛一望,大惊道:“展公子…你怎地这般模样?”

 展梦白惨然一笑,他此刻满面泥土,鹑衣结发,看来比个乞丐也不差多少,杜渔翁双眉一皱,道:“令尊骨未寒,你不在坟旁守墓,也不在家中料理,却跑到这山林野来作自己,这是为了什么?”

 他此刻行藏已,便又恢复了武林前辈的行分,词庄严,语声沉凝。

 展梦白放声一叹,道:“我在此守墓已有许久,绝非故意在此偷听两位的谈话,尚望…”

 杜渔翁双眉一轩,怒道:“你不在亡父坟前守墓,却到这里为别人守墓,这又算是什么?”

 要知他昔年纵横江湖时,情最是耿介,这十余年来,他虽然蹈光养晦,但此刻在这夜而空山之中,却不又动了十余年前的侠气。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展梦白呆了一呆,竟答不出话来,他怎能将自己这一段家庭的悲剧,说给别人知道,他怎能告诉杜渔翁,在这里地下安息的,便是自己亲生的母亲。

 杜渔翁目光炯炯,凝注着他,缓缓道:“我辈武林中人,行事虽可偶而略行迹,但“孝”之一字,却是要万万终生奉行的。”

 展梦白被他骂的哑口无言,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杜渔翁接道:“你年纪轻轻,平行事,也算不错,是以老丈今才会教训于你,否则…”突听一阵零的脚步声奔了上来,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不住息,不住惊呼,杜渔翁面色一变,他隐迹多年,不愿被人见到真面目,反手抓住了展梦白的手腕,疾向口掠了进去。

 他浸武功数十年,已入炉火纯青之间,举手投足间,俱都暗藏武家上乘诀要,此刻虽是随意抓住展梦白的手腕,但却在无意间扣住了他的道,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发髻蓬,衣衫却甚是华丽鲜的女子,倒退着走了上来,神情极为惊慌,一个倾长健壮的黄面汉子,手持一柄匕首,满面凶光,满目杀气,一步一步在她面前,赫然竟是“金玉双侠”夫妇。

 陈倩如退了几步,后面已是山石,银牙一咬,道:“我和你多年的夫,你为什么要把我骗到这里来杀我?”

 “金面天王”李冠英手掌紧握匕首道:“多年夫,我且问你,我已有数月未曾与你同房,你此刻那里来的身孕?”

 陈倩如身子一颤,道:“你…你说什么?”

 李冠英“嘿嘿”冷笑道:“你还以为我不知道,秦瘦翁把过脉后,便已对我说了,还不住向我恭喜…”仰天狂笑三声,道:“李冠英一世英雄,想不到会毁在你这人的手上!”

 陈倩如背靠山石,面容失,展梦白暗叹忖道:“这妇果然不敢再伤李冠英的生命,却想不到今情终于败了。”一瞬间他不又想起丁自己的母亲。

 另听李冠英道:“我与你七年夫,实也不忍亲手杀你,只要你说出那夫的姓名,我就饶你性命!”

 陈倩如道:“你…你…”

 李冠英刀锋一展,厉叱道:“你说不说,你不要忘了,你的武功乃是我一手所授,我要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

 陈情如眼波一转,道:“你真要…我说么?”突地以手掩面,哭了起来。

 李冠英怒喝道:“谁?说!”

 陈倩如道:“我肚子里孩子的爹爹,就是…就是展化雨的儿子展梦白…”一面说话,一面咽咽哭个不停!

 杜渔翁、展梦白、李冠英三人齐都一惊,展梦白暗骂道:“人,竟然栽赃到我身上!”

 但道被点,却动弹不得。

 杜渔翁然大怒,暗骂道:“想不到这姓展的看来忠厚,其实却是个衣冠禽兽!唉,展化雨一世侠名,竟断送在这不肖孽子手上!”他一世正直耿介,那里会知道世上那些妇的勾当,竟对阵倩如的话深信不疑了。

 李冠英身躯一震,道:“展梦白…竟会是他!”怒喝一声,嘶声道:“你…你为何不早说出来,此刻他在那里?”

 陈倩如掩面道:“一开始本来是他强迫我的,但那时你们都怕他爹爹,我也不敢说,到后来…到后来…”哭得更是悲切,双手一直掩在脸上,却是怕李冠英看到她的脸色。

 李冠英恨声道:“难怪那展化雨死时你对他那样关心,只可恨这奴才此刻不知走到那里去了?”他却是不知道正因展梦白突然离开杭州,走得不知去向,陈倩如才会栽赃到他身上!

 展梦白气得心裂,杜渔翁却越听越怒,突地大喝一声:“夫在这里!”振腕将展梦白抛了出去。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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