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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壮志欲凌云
  倭寇伤亡八九,余众也尽都被赶下海去。于承珠痛快之极,拿出一方丝绢,抹去青冥剑上的血渍。宝剑确是不同,杀了许多倭寇,剑刃上只有几丝淡淡的血痕,轻轻一拭,光芒耀眼。石惊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于承珠这把宝剑,于承珠正在把宝剑入鞘中,石惊涛忽地一伸手将于承珠的宝剑夺了过来,这一下拂出不意,中承珠吃了一惊,嚷道:“石老前辈,何故戏弄?”只见石惊涛将青冥宝剑着他原来那把宝剑一削,两剑相,当的一声,火星飞溅,两口剑竟都是各无伤损,于承珠猛地省道:“是了,他以前曾败在我太师祖的青冥剑下,因此他才去偷大内的宝剑,现在想是试试这两口宝剑哪口更好。”

 石惊涛哈哈大笑,把青冥宝剑还给于承珠,问道:“玄机逸士是你何人?”于承珠道:“是我太师祖。”石惊涛道:“那么你的师父是张丹枫了?”于承珠道:“正是。家师曾屡次提起前辈大名,佩服之极。晚辈替家师问候。”石惊涛叹口气道:“徒弟如此,师父可知。江湖上的朋友将我与张丹枫并列,同称四大剑客,老朽能不惭愧?”跟着又笑道:“长江后推前,世上新人换旧人。见了你们这一辈少年英侠,老朽一面惭愧,一面却也是高兴得很啊!”其实石惊涛的辈份比张丹枫要高出一辈,他对张丹枫的师父一辈如音和尚、董岳等人还不大放在眼中,更不要张丹枫了。江湖上将他与张丹枫并列,他以前还是不大服气的,现在见了于承珠的剑法,不由得大为佩服,知道张丹枫的本领实在要比自己高得多,再找玄机逸士比剑的念头,那是想也不敢想了。

 毕擎天从后面赶来,石惊涛救了他的性命,他还未向石惊涛道谢。石惊涛笑道:“这算什么,何劳言谢?这位好汉是——”邓茂七在旁说道:“这位是北五省的毕大龙头。”石惊涛道:“哈,原来是毕擎天毕大龙头。老朽这两年来虽在海外,也曾听到毕大龙头的名字,当真是名不虚传。我门下的弟子,看来只有铁镜心可以跟你比一比,其他两个可就差得远了。嗯,你见过我的徒弟没有?”毕擎天听得自己名传海外,本来甚是高兴,但一听石惊涛将他与铁镜心相比,把自己当作他的徒弟一辈看待,心中又大是不悦,神色显得颇为尴尬。恰好铁镜心也赶了上来,问候师父,石惊涛道:“啰,他就是了。你们两人认识了么?”毕擎天强笑道:“令徒年少英雄,这次抗倭,得他相助不少。”石惊涛很是欢喜,拉着毕擎天话长话短,连铁镜心也不进话去,不知不觉之间,铁镜心与于承珠已走在众人前面。毕擎天见他们二人咽咽细语,有说有笑,心头更不舒服,很想赶上前去,隔开二人,可是石惊涛不停口地和他说话,他只好瞧着二人干着急,而且还不能不装出恭恭敬敬的样子敷衍石惊涛。

 铁镜心对于承珠的身份本来就有了几分起疑,刚刚又见到于承珠用丝帕拭剑,男子身上,哪会藏有这等物事?疑心不又增了几分。他们沿着海滨走回营地,涛拍岸,海中的倭船只见到几点小小的黑点了。于承珠豪兴遍飞,和铁镜心谈讲今的比武,铁镜心若不经意地说道:“于相公,你今和那个八段武士比武那场,轻身的本领真是俊极了,那是什么身法呀?”于承珠道:“那是我师母传授的,名叫穿花绕树的身法。呀,你不知道,我们太湖山庄的风景多美,我师母又最爱花,庄前种了无数花树,桃花、李花、梅花、玫瑰花,什么都有。春天来的时候,百花开放,更是灿若云霞。我和师母就在花树丛中练这种穿花绕树的轻身功夫,头两年我非但追不住师母,还时常被树枝或刺勾着衣裳,练了三四年,这才能够穿绕自如,练到第五年,才抓得着我师母的裙。”铁镜心笑道:“你师母对你这样好,真令人羡慕。我看她对你是有如对待亲生儿女一般了。”

 于承珠一看,见铁镜心似笑非笑,面色有异,这神态有几分似他的师父张丹枫,不觉心中一动,又不心中一惧,猛然想起自己无意之中说溜了嘴,男徒弟哪有和师母这样不拘痕迹的?面上一红,只听得铁镜心又笑道:“穿花绕树,这名称真美。我看你戏弄那个武士时,就真像穿花的彩蝶一般,那简直不是比武,而是看你作天女散花的舞蹈!真是美极啦。美极啦!”于承珠道:“你再胡捧瞎赞,我不和你说啦。”铁镜心道:“说得不对么?赞得不够美妙,也用不着生气呀。说真的,我还真想请你教我呢。”于承珠笑道:“你比我年纪长,本领高,见识多,我要清你指教,那才是真的,你怎么与我客套?”铁镜心道:“武林之中,彼此琢磨,那是应该的,你会的教我,我会的教你,好得很呀。于相公,今晚我到你的帐幕,咱们抵足而眠,拼着一夜不睡,互相谈论武功,好么?古人云: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读书如是,想来对武学的钻研,亦是差不多的。大家谈一谈对武学的心得,胜过独学无及,那是不消说了。”

 于承珠红透脖子,不等铁镜心说话,着急说道:“胡说八道,谁和你同一帐幕?你进来我就拿剑刺你!”铁镜心故作惊诧“咦”了一声道:“贤弟何故生如此大气?咱们初来之时,不是也同过帐幕么?”于承珠一想,自己说话太急,不觉又了痕迹,定一定神,平静说道:“我最不欢喜与人同住,初来之时,山寨中一切因陋就简,那是没有办法。”她想装出镇静的神情来加以解释,却不料心中虚怯,自然出来,尽管她说话从容,却掩不住尴尬的神色。

 铁镜心哈哈一笑,他本来不是轻薄之徒,故意说要与于承珠抵足夜谈,那是试探她的。一见她如此着急的神情,知道了她是个女子,绝对无疑。不忍再她着窘,于是笑道:“贤弟既然嫌找这个臭男子,那么为兄的自然不方便到你的帐幕去了。过两天咱们再来这里,倭寇给咱们开辟了这一座大武场,正好在这里由你指点。”于承珠听他话中有话,知道庐山真相给他窥破,羞得无地自容,幸而铁镜心说至此即止,知道她是女子之后,神色反而比前庄重了。

 离开海浚,走进山区,各队义军都已获胜归来,铁镜心忽然瞧见师弟和师妹也在那里,急忙走过去问,原来成海山与石文纨协助台州练守城,这两个月中,皆打退了倭寇的几次偷袭,最近因为叶宗留的义军势盛,各路倭寇调去增援,台州的安全已经可以无虑了,因此他们带了数百名目愿抗倭的义民前来助战。恰好石惊涛也在这个时候归来,父女师徒,相见自是一场欢喜。

 石文纨似乎还记着承珠向她戏弄的旧恨,见了面冷冷淡淡的,不理不睬,于承珠心中暗暗好笑,乘机撇开了铁镜心,走过一边,毕擎天想找她说话,她却钻入了人丛之中,忽见人丛中有一个似是从台州来的团练人,目不转睛地望着铁镜心,在人丛小挤过去,还似乎悄悄地向铁镜心打眼色,承珠有点奇怪,但她为了避开毕擎天与铁镜心的纠,自己也钻入人丛之中,那个人转眼之间也不见了。

 是夜义军营地,热闹非常,附近居民,得知大捷的消息,纷纷杀猪宰牛,担米挑酒,前来犒军。叶宗留请石惊涛、毕擎天、铁镜心、于承珠等四人坐在上座,自己坐在下手相陪,将这次大捷的功劳大都归四人。铁镜心和于承珠都觉不安。毕擎天却不住地和叶宗留谈今后的计划,喝了几杯,毕擎天似乎有了醉意,哈哈笑道:“叶大哥你这次指挥若走,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将才。驱逐倭奴,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将来澄清四海,建大功创大业,也还有待吾兄呢!”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听这样的口气,竟是想劝叶宗留和他同谋大事。铁镜心极为不悦,但见毕擎天已有了酒意,又是祝捷的宴,不便和他吵翻,索自饮闷酒,他正好坐在于承珠的侧边,不住地用眼角膘于承珠,醉中看美人越看越美,铁镜心也不渐渐出一些狂态,于承珠给他瞧得心中烦躁,不待席散,便向叶宗留告罪,推说不胜酒力,回去睡了。

 但于承珠哪里睡得着觉,整晚忐忑不安,想起铁镜心间的说话,羞愧与气愤的心情织不清,又防铁镜心会闯进来,连外衣也不敢,枕着宝剑,坐在上,胡思想。

 张丹枫、铁镜心、毕擎天的影子又一次地从她脑海中飘过,自从来到义军军中之后,她和铁、毕二人朝夕相见,已是不止一次将他们二人与自己的师父比较,又将他们一比较,越来越有这样的感觉:如果把张丹枫比作碧海澄波,则铁镜心不过是一湖死水,纵许湖光澈湘,也能令人心旷神怡,但怎能比得大海令人襟广阔?而毕擎天呢?那是从高山上冲下来的瀑布,有一股开山裂石的气概,这股瀑布也许能冲到大海,也许只入湖中,就变作了没有源头的死水,有人也许会欢喜瀑布,但却不是她。不过毕擎天固然令她讨厌,铁镜心也没有讨得她的心。此际,她想起了间之事,给铁镜心窥破了她的庐山真相,心中既是焦躁不安,又是惶惑失望,这种种不同的情绪,纠结不清,折磨着一个十六岁少女的芳心。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有那些情绪?例如铁镜心与她何关?为何她每当在看不顺眼,听不顺耳之时,就觉得心中失望?

 夜已三更,喧哗渐寂。她翻了个身,听得远处海风呼啸,惊涛拍岸之声,竟似他的师父在向她招唤。她在这世界上除了师父之外,就再也没有亲人了。想起了师父,心中自然有一种甜蜜的感觉。忽地心中想道:“倭寇今吃了这个大败仗,几乎是全军覆灭,各地虽然还有小股的零星倭寇,已是不足为患,何况还有周山民的援军就将来到,更可安枕无忧。我还留在这望作什么?我为什么不去跟我的师父?”但想起若然明正式向叶宗留告辞,则不但叶宗留必定挽留,铁镜心与毕擎天二人只怕也会向她纠

 她想了又想,忽地披衣坐起,拾好行囊,留下了一封向叶宗留告别的书信,悄俏走出帐幕,这晚是上弦月夜,月并不明亮,铁镜心的帐幕和她的靠近,相距不过半里之地,帐幕中隐隐透出灯光。“原来铁镜心还没有睡呢!”她心中忽然起了一股奇异的感情,想从他的帐幕旁边走过,在他的帐幕旁边留下自己最后的足印。铁镜心终究是她的一场朋友,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舍之情。但她又怕给他发觉,于是施展绝顶轻功,借物障形,想从他的帐幕旁边捎悄溜过,顺便看一看他的影子。这是多么奇怪的而又矛盾的感情呵!然而十六岁少女的心情,本来就是这样奇怪而又矛盾的啊!

 忽听得帐幕旁边的灌木林中,似有人低声私语,其中一个声音清清楚楚是铁镜心的。于承珠大吃一惊,心道:“这样晚他还没睡。却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和人私语作什么?”于承珠飞身跳上一棵大树,她轻功比较镜心高得多,落在树上,连树枝也不摇动一下,定睛一看,和铁镜心说话的人原来就是间那个偷偷盯着铁镜心的那个台州团练。

 只听得铁镜心道:“王安,你不在杭城侍候老爷,却来这里作什么?义军又不差在你一个人。”于承珠心道:“原来这个团练乃是他的家人。只是铁镜心这句话可大不对。”王安道:“是老大人差遣我来的,要我给你带个口信,白天人多,我不方便说。”

 铁镜心道:“老爷差遣你的?什么口信?”语气之间,颇为惊诧。王安道:“老大人说义军之中龙蛇混杂,听说各省的绿林大盗也藉抗倭之名,聚集了来。叫你不要和这些人再混在一起了”!铁镜心道:“官兵不敢抗倭,绿林豪杰肯投效义军,共同抗倭,那也是好的。”王安道:“话是这样说,但督宪大员可不是如此想。老大人说,咱家世代为官,犯不着和盗匪们混在一起,若然他们将来犯上作,牵连在内,这可不是当耍的!叫你想清楚了!”铁镜心默然不语,义军的首领叶宗留等人,正直无私,他是佩服的,但也总是觉得自己和他们到底不是同一路人,至于毕擎天等人,那是更不消说了。铁镜心陡然想起了毕擎天今晚的酒后狂言,想道:“只怕这厮还不止是像普通的盗匪作,而是想抢夺大明天子的江山呢。我爹爹所虑,果是见识深远。”王安又道:“老大人叫你马上回去,反正现在倭寇已消,依老奴之见,就学公子适才所说,义军也不差在你一个人,公子还是回去吧,免得老大人挂心。”

 铁镜心仍是默然不语,踌躇莫决。他不是不肯离开义军,却是想起了于承珠,舍不得离开于承珠。王安催道:“公子,你早点拿定主意。”铁镜心道:“待我再想一想。老爷在杭州可好?”王安道:“他住在抚台的衙门,这位抚台叫卫廷,你记得么?”铁镜心点头道:“记得,他是老爷的学生。老爷的学生,官做得最大的就是他了。”王安道:“不错。难得他还念起师生之谊,一听说老大人迁居杭城,就立刻接我们到抚台衙门去住,招呼得很周到。”铁镜心道:“那我就放心了。王安,你先回去吧,我就是走也要迟两天。”

 工安道:“迟两天也好,老大人还有一桩事情,叫你斟酌着办。”铁镜心道:“什么事情?”王安道:“老大人接到皇上密旨,要他督令你协助御林军的统领捉拿一个钦犯。”铁镜心道:“这可奇了,捉拿钦犯与我何于,我又不是朝廷的命官,皇上圣明,哪有这样糊涂之理,莫非你听错了。”王安道:“这个钦犯不是旁人,是你的石老师!”铁镜心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什么,石老师是钦犯?”王安道:“不错,圣旨是御林军统领娄桐孙带来的,由卫抚亲自交给老大人。据说石老师三十年前曾大闹皇宫,偷去了大内宝剑。现在才访查到他的下落。”

 这消息像一个晴天的霹雳,把铁镜心惊得呆了!这刹那间,与师父遇合的经过,又似闪电般一幕幕从脑中闪过。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秋天,铁镜心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的父亲在京供职做御史大夫,家中没人管他,他读书之外,就喜爱跟护院的武师拈刀弄。他家在台州城外,有一个别墅,每年夏天,他都和堂兄弟到别墅避暑,到了秋凉时分才回京城。在别墅中练武,那更是无拘无束。这一年新请到两位本领高强的武师,一个善使二郎,一个自称懂得铁砂掌,铁镜心曾见到他一掌将一块青砖拍得碎裂,佩服得了不得。他们在海滨别墅,整天挥拳舞,简直乐而忘返,将近中秋,还未舍得回城中老家。

 这一天晚上,忽然有一伙强盗,明火执仗地进来抢劫,护院的武师一个个都被打倒,强盗还要绑架他,那两个本领最高的武师却藏匿不见,形势十分危急,幸喜铁镜心身形溜滑,人又矮小,在别墅中溜来溜去,强盗们好半天还没找到他。有一个强盗头子急了,曳开弹弓就想打他。

 忽听得一声长啸,一个长须飘拂的老渔夫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假山前面,只是一个照面,就将那强盗头子的弹弓夹手抢去,强盗们大怒,抡刀动斧纷纷上前劈斫,这老渔夫拔出一口宝剑,只听得一阵断金碎玉之声,强盗们的兵器几乎全给他削断,这老渔夫喝道:“我宝剑不杀无名小卒,快给我滚!”霎时间,强盗们逃得干干净净,那些护院的武师还哼哼卿卿在地上爬不起来。

 这老渔夫哈哈大笑,拉着铁镜心的手端详了好一会儿,忽而又叹气道:“可惜,讨惜!天生的一副学武资质,却误在庸师之手。”这时那两个本领最强的武师才从里面钻出来,沉着面道:“老师父责备得当,我们都是来混饭吃的。我们本当立即让道,但我们不知自谅,还想请老师父再给我们开开眼界。”突然左右夹击,一个用木劈老渔夫的头颅,一个用铁砂掌劈老渔夫的背心,但见老渔夫振臂一挥,木“喀喇”一声,断为两段,前面的那个武师立即仆倒地上;但后面那个武师的一掌,却结结实实地打中了老渔夫的背心。铁镜心虽是个小孩子,但已知道辨别善恶,一见这两个武师行为如此卑劣,大是生气,奔上前面斥骂那个自夸懂得“铁砂掌”的武师,劫见那武师捧着手腕喔喔呼痛。老渔夫笑道:“小哥儿不必再责骂他了,他己够受啦!”那武师的臂膊肿得如同吊桶,手掌翘起,五指僵硬,再也不能弯曲,后来铁镜心才知道,这个武师不但一条臂膊再也不能使用,全身的武功也被废了。

 经此一来,护院的武师全都走了。铁镜心便要拜这个老渔夫为师,但老渔夫却要他先答应一个条件。

 铁镜心正在兴头上,不要说一个条件,十个条件也肯答应。却原来那个条件是不许他将拜师之事说与旁人知道,即至亲如父母兄弟也不许告诉,同时他绝不到铁镜心家中传技。铁镜心问他是不是要跟他到别的地方去学,那老渔大摇摇头笑道:“我怎敢带你这个官家子弟到别的地方去,不怕落了个拐带的罪名么?”铁镜心问他怎么传技,他说:“我也知道你过几天便要回台城老家,我先教你一套扎根基的吐纳功夫,这一年中你依法练功,明年你再到此处避暑,我自然会再来见你。”铁镜心回家后,果然只把遇盗之事告知家人,却将拜师之事瞒过。

 第二年铁镜心带了心腹的家人再来避暑,那老渔夫果然依约而来,但却不在别墅中教他武功,原来这老一渔夫有一间小屋在海边,他叫铁镜心每天假作游玩、到他的屋子来,这老渔夫还有一个女儿,只有八岁,老渔夫就叫他和女儿一同习武。这时,铁镜心才知道这个老渔夫的名字叫做石惊涛,他的女儿叫石文纨。如此这般,铁镜心每年跟石惊涛学三个月的武功,其余的时间,便在家中暗自练习。石惊涛有时在晚上也会来到别墅看他,但台城的老家,却一次也没来过。

 如是者过了七年,在这七年中,发生了不少变化,石惊涛又收了一个渔家子弟成海山做徒弟,铁镜心的父亲卸官回家,铁镜心也在县里考中了秀才,俱他每年仍是照例到海城避暑,每天仍暗中练习武功,他家中又请来了新的护院武师,他也偶尔跟护院武师学学花拳绣腿,谁也不知他身怀绝技。

 到了第七年的春天,倭寇开始侵扰沿海一带,有一次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一小股倭寇打退,救出了一家乡民,这一来他会武的名头立刻传播出去,他的父亲铁铱也知道了,一天晚上便唤了他来问话。

 铁镜心自小敬服他的父亲,在父亲盘话之下,忘掉了对师父的誓言,将暗中投师学技的事情和盘托出,他父亲又惊又喜,喜的是儿子学成了文武全才,惊的是怕儿子结这帮江湖异人,会惹出祸事来。

 这一年的夏天,铁镜心到别墅去,石惊涛却不来了,铁镜心问师妹石文纨,石文纨说他的父亲行踪无定,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不知。铁镜心在别墅等了一个夏天,都没有得到师父的音讯,一直到了今天,才在义军中出其意外地重逢。

 往事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师父诡秘的行径,以前无法理解的行径,现在才真相大白,原来师父竟然是大内所要缉拿的御犯。

 铁镜心听了王安的话,登时呆若木,饶他自负聪明,这时却想不出半点办法。武林之中,叛师乃是一种无可饶恕的大罪,何况将师父捉拿?但皇命更是不可违抗!

 淡淡的月光,透过繁枝密叶,于承珠伏身树顶,只见铁镜心的影子在地上东飘西晃,显见是绕树彷徨,心情烦躁之极。忽听得王安干咳一声,郑重问道:“公子幼读诗书,人伦的尊卑之序,那自然是知道的了。”铁镜心道:“天地君亲师,这是三尺童子都知道的,你问这个干什么?”王安道:“照这样说来,除了天地之外,就是君上最尊,其次是父子之亲,最后才是师生之谊了。”铁镜心打了一个寒噤,厉声说道:“你是教我做个叛师的不义之人么?”厉内茬,话声说到后来,已是微微颤抖,心情惶恐不安又有一些奇怪,想不到王安也会以“微言大义”相责,他不知道,这番话其实是他的父亲教王安说的。

 王安道:“奴仆怎敢教公子做个不义之人,但奴仆更不愿意公子做个不忠不孝之人!”铁镜心颤声说道:“你是说我若不遵圣旨,我父亲会有危险么?”王安道:“只怕重则有抄家之祸,轻亦有牢狱之灾。”铁镜心面色惨,在月之下,神气显得十分难看,完全失了主意,像个随风飘的幽灵。只听得王安又道:“老大人现在其实是已被软抚衙,吉凶祸福就全在公子手上了。”铁镜心道:“你个是说抚台乃是我爹爹最得意的学生?”王安道:“奴仆跟随老大人三十年,官场的事儿,奴仆还略知一二,碰到利害的关头上头,官做得越大就越不会顾念情谊。想皇上深居九重,他怎会知道石惊涛是公子的师父?”铁镜心道:“是啊,那么这圣旨莫非有假?”王安道:“圣旨怎会有假?公子不懂官场之事。娄桐孙以御林军统领的身份出来捕捉钦犯,他身上自然带有皇上所踢的盖有御印的空白折子,填上去那就是圣旨了。听说石老师的来历和下落是娄桐孙探出来的,娄桐孙一个人不敢来捕拿石老师,因此用圣旨责成卫抚台和老大人替他出力,若然公子不肯助他,不但是老大人立有灾祸,连卫抚台也不了干系的。那娄桐孙只怕也会到这儿来呢。”铁镜心喃喃说道:“我若卖师求荣,定受天下英雄唾骂!”王安道:“老大人若有不测,公子不孝之罪,倾长江之水只怕也洗不清!”铁镜心面孔铁青,挥手叫道:“不要说啦,你且回去,此事待我三思而行。”

 于承珠在树上也听得惊心动魄,想道:“好呀,铁镜心到底是义侠之士,或是个卑鄙小人,也全看他今晚的行事了。”于承珠最尊敬师父,不管如何,卖师求荣,在她看来,那是绝对不可饶恕之事,何况石惊涛又是与她师父齐名的侠义之士!

 树上的于承珠、树下的铁镜心两人都是各有心思,这时已是月过中天,在万籁俱寂之中出听得有人长啸,朗声道:“不负青锋三尺剑,老来肝胆更如霜!”一人弹剑而歌,渐行渐近,竟是铁镜心的师父石惊涛!

 铁镜心心头咚咚打鼓,上去道:“师父,你还没睡么?”石惊涛弹剑笑道:“今一战,大快平生!我高兴得睡不着,咱们师徒也有三年没见啦,今天白天没空和你说话,特来看你,原来你也没睡,嗯,你怎么啦?神色可不大好,是不是白天苦斗一天,太过累啦?”铁镜心张惶失措,道:“是,是有点累,不紧要。师父,你这口剑可真是把宝剑啊!”

 石惊涛哈哈一笑,道:“你喜爱这把剑?你的剑术大有进境,文纨和海山的资质可差得多,哈,想不到我石家的剑法,倒让外姓之人得了真传!”顿了一顿又道:“这两年来,我又悟了许多奇妙的变招,明儿有空,一股脑儿都传授给你,让你继承我的衣钵。”石惊涛三个徒弟,连女儿在内,他最欢喜的却是铁镜心,过去他因为铁镜心是官家子弟,身世和心事一直不敢向他透,而今见他参加了抗倭的义军,连叶宗留也赞赏他,自觉老眼昏花,收了个好徒弟,他的防备之心尽都消散,简直是将他当作儿子看待了。他今晚此来,就是准备将自己最心爱的冒了性命危险得来的宝剑传授给他,并立他为掌门弟子的。

 若然是在往日,铁镜心听得师父要把新奇的剑法一般脑儿都传授给他,必定大喜拜谢,而今听来,却如芒刺在背,更为惭愧不安。石惊涛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为惊诧,柔声问道:“你不舒服么?”

 铁镜心讷讷说道:“师父,你这口剑是从哪儿来的?”石惊涛心中一凛,道:“你问这个干什么?”铁镜心道:“没,没什么!”石惊涛厉声说道:“是谁教你问的?”铁镜心道:“没,没人教我,是我自己问的。”石惊涛盯了铁镜心一眼,道:“你拜师之时,曾说过什么事都听师父的话,还记得么?”铁镜心道:“记得。”石惊涛道:“那么,你何以要瞒骗师父?为什么你要问我这把宝剑?”

 铁镜心道:“师父,恕弟子斗胆,你这口宝剑是不是从皇宫大内偷来的?”石惊涛道:“不错!是偷来的!如此神物利器藏在宫中乃是暴殄天物,我拿来有什么不对?”铁镜心不敢作声,石惊涛双指一弹,宝剑之声有如龙虎啸,石惊涛仰天笑道:“为这口剑我亡命四方,从无后悔!”声音一转,又盯着铁镜心问道:“快说,是谁教你问的?”铁镜心道:“是御林军统领娄桐孙教我问的。”石惊涛道:“他在哪儿?叫他前来问我。”铁镜心道:“是他家父,要家父我拿你。”石惊涛冷笑道:“拿我?”忽地醒悟,道:“是了,你若不肯助他拿我,他就要对你父亲不利,是这样么!”铁镜心哭出声来,道:“是啊,我父亲现在已被软在巡抚衙门了。”石惊涛道:“好,咱们师徒一场,你说实话,你心中打算如何?是不是想拿我的颈血去染红你父亲顶上的乌纱?”

 铁镜心哭道:“弟子不敢!”石惊涛道:“男子汉血不流泪,我石惊涛既敢大闹皇宫,天塌下来我也不怕,哭些什么?什么敢不敢的?你快说,你到底是打什么主意?”铁镜心道:“师父,你的武功现在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与你可以并肩相比的当世没有几人,你已无须一把宝剑,师父,你何苦为了一把宝剑担了个叛逆的罪名!”声泪俱下地劝说,石惊涛沉声说道:“你我不是外人,不必多下说词,依你说,我该如何?”铁镜心道:“师父不如将这把宝剑给我,让我回大内,请求皇上销了这场公案,岂不是两全其美?”

 石惊涛冷冷说道:“好,好主意!”这刹那间,他伤心到了极点。他本来就准备将这把剑送给铁镜心,却想不到由铁镜心先说出来,更想不到的是铁镜心把他的行为当作“叛逆”竟敢要求他缴剑求全,这实是犯了武林的大忌,他本来打算去救铁铱的,然后带铁镜心父子一同远走高飞,却想不到铁镜心替他出了这个主意。

 铁镜心怔怔地望着师父,师父好似突然间换了个人,面上一派漠然的神色,好像不认识自己似的,铁镜心低声叫道:“师父…”石惊涛淡淡说道:“我不是你的师父!”声音平静,内中却含有无限的愤,铁镜心惊道:“师父,你——”石惊涛道:“罗嗦什么?宝剑拿去!”倒持剑柄,将宝剑送到了铁镜心的面前,一敌光,耀人眼目,铁镜心茫然无措,不敢伸手去接,石惊涛道:“拿去呀,让你做个忠孝两全的人,怎么还不拿去?”铁镜心哆哆嗦嗦举起了一只手,石惊涛道:“宝剑给你,我教你的武功你也还回给我!”要知天下没有师父向徒弟“缴械”之理,铁镜心这才知道,石惊涛说从此不再是他的师父,原来是这个意思。

 铁镜心泪满面,呜咽说道:“徒弟不肖,帅父责罚,罪有应得,但求师父不要将弟子逐出门墙!”石惊涛面孔铁青“哼”了一声道:“我哪有福气收这样好的徒弟?我教你的那一点微未之技,谅你也不在乎,我将你的武功收回,从今后咱们各走各的,这把剑你拿去献给皇上,算是我最后送给你的东西。我平生说一不二,这把剑为何还不拿去?”铁镜心此时心中悲苦之极,若是不接此剑,孝道难以保全,纵不抄家,父亲也要受羁缆之辱;若接此剑,则师徒之义断绝,自己的一身武功也将化为乌有。脑中不觉又浮起那个被师父废了武功的护院武师的惨状,不打了一个寒噤。右惊涛喝道:“人贵当机立断,你怎的这样夹不清?宝剑拿去,武功还来,我有半点亏待你么?”右手持剑在铁镜心的面前晃动,左掌扬起,只待铁镜心接剑,他就要一掌拍下,把铁镜心变成废人。

 于承珠在树上听得惊心动魄,尽管她对铁镜心并不同情。但无论如何也不愿见他的武功化为乌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繁枝茂叶,于承珠隐约看见石惊涛的手正缓缓向铁镜心顶头拍下,于承珠吓得几乎叫出声来,这刹那间她呼吸都停止了,只觉一阵晕眩,不自觉地把眼睛闭了起来。忽听得石惊涛一声长叹,于承珠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听得呛当一声,那是宝剑跌落地上的声音,于承珠睁眼看时,石惊涛的影子已经不见,铁镜心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呆若木般站在树下,那把宝剑就在他的脚边,于承珠怔了一怔,随即醒悟,石惊涛顾念师徒之情,毕竟下不了手,想起他掷剑之时的一声长叹,心中正不知充满何等绝望与凄苦的心情?

 林子里一片静寂,良久良久!才见铁镜心弯拾起那把宝剑,于承珠这时心情也是复杂之极,对铁镜心似是有点憎恶,又似有点怜悯,对他似是相当熟悉,却又那样陌生。

 忽见林子外边人影一闪,铁镜心抬头看时,只见老家人王安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走来,这人穿的也是台州团练的服饰,脸上堆着狡猾的笑容,盯着自己手上的宝剑,铁镜心认不得这人,于承珠可是大吃一惊,此人非他,正是曾和她过手的御林军统领娄桐孙!

 娄桐孙笑嘻嘻地走到铁镜心跟前,伸手在他肩头一拍,道:“铁公子,得手了么?怎么让那老贼跑了?”铁镜心睁眼喝道:“你是谁?”王安道:“我见石老师刚才走来,怕公子遇险,所以请娄大人前来,娄大人本来是和我一道从台州来的,恕老奴未曾禀告。石老师和公子闹翻了么?没有动手吧?”铁镜心大吃一惊,道:“你是娄桐孙?”娄桐孙笑道:“正是区区。”铁镜心手臂一振,长剑手飞出,道:“宝剑拿去,从今后休来见我!”娄桐孙轻轻一闪,抓着剑柄,随手一挥,咔嚓一声,把一株树枝削断,啧啧赞道:“果然是大内宝剑!哈,铁公子,你这件功劳可不小啊!”铁镜心沉声说道:“宝剑到手,还不快走?”娄桐孙笑道:“宝剑是有了,钦犯可还没有就擒,铁公子,你为人为到底,送佛上西天!”铁镜心道:“什么?”娄桐孙道:“大义灭亲,何况只是师徒,石老贼失了宝剑,凭你我二人之力,大约可以对付他了,哈哈!”笑声未已,忽见铁镜心双眼怒凸,瞳仁中似要出火来,娄桐孙心头一震,却忽地好笑道:“尊大人在巡抚衙门夕盼望公子,有什么事情令公子如此生气,气坏了身子,老大人也心疼啊!”铁镜心猛地想起父亲还在他们手中,心头一沉,蓄劲待发的一掌竟然发不出去。娄桐孙又嘻嘻笑道:“铁公子是聪明人,若然再立一件大功,今后一生的功名利禄,那是不用愁了。”

 娄桐孙正拟威胁利,再下说辞,忽见铁镜心面色大变,突然捶大叫道:“天啦,我做了什么错事,给人当作无小人!”娄桐孙吓了一跳,铁镜心喝道“我若要求取功名利禄,我何不自己拿了这柄宝剑,入京面圣,你再敢胡言语,我就拼个身死名灭,做个不忠不孝之人!”娄桐孙道:“喂,有话好说,你大叫大嚷做什么?”铁镜心中那恨难堪,在娄恫孙一之下,忽如火山爆发,眼泪簌簌而下,对娄桐孙的话毫不理会,又大声叫道:“石老师啊石老师,什么时候,我再能见你表明心迹?”娄桐孙面色铁青,恨不得一手扼着铁镜心的喉咙,但他也知道铁镜心武艺非凡,自己纵能胜他,亦非三五十招不可,而且义军中高手如云,一动手惊动众人,只怕自己难以走,好在宝剑已经到手,虽然未获钦犯,也可以差了。

 王安从未见过少爷如此难过,心中甚是不安,低声叫道:“公子,你和我一同回去见老大人吧,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铁镜心大吼一声,喝道:“你也给我滚,从今后休再见我!”忽地捶痛哭起来,王安手足无措,娄桐孙忙道:“你家公子已经疯啦,咱们快走。”他一怕铁镜心惊动众人,二怕王安被义军擒获,问出真相,急忙拉了王安飞逃。

 铁镜心哭了一阵,渐渐气衰力竭,这一场内心的战,比起他对八段高手,还更伤神,留下的创痕,那是毕生难以磨灭的了。于承珠在树上也觉一片伤心,但见他颓然坐在地上,好像一尊失了知觉的石像。

 于承珠暗暗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怜悯、是惋惜、还是鄙夷了。林子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想是听到了铁镜心适才的叫嚷,匆匆从山寨里赶来。

 于承珠猛地想起自己要离开此地,朝着地下的铁镜心再瞥了一眼,脚尖一点树枝,立如离弦的箭,嗖地一下窜出树林,铁镜心这才发觉树上伏有人,极目看时,依稀认得于承珠的背影,不觉呆了。

 于承珠窜出树林,跑下山岗,抬头一看,但见星月西沉,曙光未,但大海碧波之上,已有三两只绝早离巢的海鸥在掠水飞翔。石穿空,惊涛拍岸,于承珠的心情也随着波涛起伏,想起初来之时,兴高采烈,而今独自离去,黯然神伤。她回头一望,海风呼啸,隐约似闻铁镜心向她呼唤。她不知道石惊涛抛开铁镜心之时心情如何?但想来自己的难受也不在他之下。以前她想起铁镜心时,虽然有许多令她不能满意,但心中总有一丝甜蜜的感觉,而今想起来时,却似喝了一杯变了味的葡萄酒,感觉得满不是味儿。她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向海中抛去,好像要抛掉自己的回忆,波涛一卷,石块立即无影无踪,她的心情也像随着海涛东逝。正是:

 滚滚涛东逝水,可怜消尽女儿情。

 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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