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刁云瞧着她们走远,总归觉得有些不妥,突然听到慕容永唤他:“刁云,你还没有睡去呀?”他转头一看,见慕容永带着几个人巡夜转到这边来,忙问他:“这是怎么回事?皇太弟让贝家姐妹走了!”慕容永也吃了一惊,问道:“我不知道…她们两个都走了?你怎么不拦下来?”“她她,她说是皇太弟赶她走的…”刁云说得有些结结巴巴。“这你也信?”慕容永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已是如箭离去,远远扔下一句话来:“找个人跟着她们!”
慕容永赶到慕容冲帐中,慕容冲已在褥上睡下。帐中尚未收拾,慕容永被一地狼籍的碎帛给吓了一跳。虽说没有一滴血,可一股无形的戾气充斥其间,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屠杀似的。慕容冲显然并没有
睡,一听他进来就抬头问道:“什么事?”他忙将贝绢离去的事说了。慕容冲半支起半身,搔了搔头,象是自言自语地道:“她还真走了?”有些微的不信和些许恼怒。
慕容永听他这么说,知道不是真心要贝绢走,马上道:“我这就去追她们回来!”“不必了,那里找不到两个女人,要走就走吧!”慕容冲倒回褥上,将要合目之时又向慕容永瞟了一眼,道:“你要舍不得那个贝绫,自己将她追回来好了!”“冲哥!”慕容永有些气恼的叫了一声,慕容冲假作
睡,不再睬他。他站在帐中,
了一会气,终于还是被慕容冲的沉默打败了,拖着步子出帐而去。
次
清晨,慕容冲召集重将会议,道:“前
秦连遭惨败,被我军直
长安城下,可城中兵马,当不少于四万,三辅民心向秦,三原宁夷等地,也还屯得有四五万护军。孤若即刻强攻长安,坚城难克,后顾有忧,殊非上策。”
诸将都点头称是,复问慕容冲计较。慕容冲昨夜早已想定,便从容道来:“我军当在长安左近寻一个易守难攻水源充足的地方屯驻,然后四下收储粮草,威摄百姓,扫平京畿
军,务必要让城中再也得不到半点接济。如此数月,符坚决不能久守长安,必定出城求战。以我养
蓄锐之师待长安城中饥兵,岂有败理!”
慕容桓深以为然,掂须道:“若我军
得太紧,只怕符坚立时三刻便会对皇上不利。可只是这般慢慢绞杀他,他心中存了最后以皇上为质的念头,一时定然不会行杀戮之事。”
慕容冲点头道:“这也是孤的用意之一了。”
高盖与韩延对视一眼,都想说若最后攻城之时,符坚以慕容喡为质,将如何计较,不过却都没有说出来。“来看看,那里最合适驻扎。”慕容冲让小六取来长安舆形图,辅在案上。高盖一下子就点在泾渭
汇处,道:“就在阿房城吧。”慕容冲在阿房城住了将近两年,对此地形势十分熟悉,微微点头。突然想起在那里渡过的最为安宁的少年时光,一时颇有感慨。慕容桓道:“且这里宫室完缮,也方便居停。”“如今皇太弟承制,我大燕枢机所在,自然不能太过草率。”韩延附议。诸人都无异言,便传令城外燕军便起拨,往西北而去。
当年秦灭六国,建宫室于泾渭之间,渭河两岸宫阙延绵,尤以阿房为最。后来为项羽一把火烧去,现只有外墙尚存,便称作阿房,或是阿城。阿城西北三面有墙,南面无墙,周五里,曾悉为民田,汉时收归皇苑,魏晋都治有宫室。一路行在上林苑中,至次
午时,慕容冲听到慕容永一声欢呼,拉着刁云疾驰数步,指着一抹灰墙后葱茏之处叫道:“阿房到了!”
重游故地,慕容永唠叨个不休,过一条小溪,便说这里鲤鱼很多,从前经常是他摸了上来,由刁云烤
,看他那跃跃
试的情形,似乎想立时
了盔甲跳下去。再走一道山坪,就将
弄了数下,说杨定昔年在这里教过他一招,一时眉飞
舞,如同活回去十年。刁云被他
得没了办法,也不由
出丝丝笑意。时节正是是七月
火,虽说
当头,山风却清
宜人。入秋后的竹梧,好似自知韶华将去,因此将全副精神都打了起来,浓翠
滴,绿得丰盈无比。观馆的金檐不时的探出一角,还有各种珍禽异兽在其间一闪而过。
慕容冲听着慕容永的弄出的各种怪腔奇调,不由得他不想起当年。“那
送别处,好象就是这里吧!”慕容冲停了下来,手扶一株梧桐,风拂过,有片叶子从他盔上滑落鼻尖,慕容冲接在手中。这大约是今年初秋的第一片落叶罢!其实通体都是绿的,只梢头梗末卷出驳黄,象是陈年的泪水滴在其上,有些风霜之态。
高盖过来,向他行礼道:“我的人马,已经安顿好了,过来瞧瞧殿下这边有没有什么未决之事。”“慕容永玩够了会自办的,”慕容冲掂叶微笑,突然将话题一转,道:“你助孤夺权,是为了当年孤救过你一命吗?”高盖后退一步,看着慕容冲,揣摩他的用意。丝丝缕缕的阳光从叶
中透过,金辉
杂着透明的碧意中,洒在他身上,他象是沉浸在如梦的回忆中,神色十分恬和。高盖想了一会慢慢道:“是,也不全是。殿下固然于未将有救命之恩,不过未将跟从济北王数月,情份也自不小。为得还是他一意孤行,陷全军于危难,不得不为这非常之举。”“若孤告诉你,他那天夜里,已经拿定主意直取长安了,你会如何呢?”慕容冲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闲聊,却让高盖惊了一下,他思忖了一会,深施下礼去,道:“可惜未将并不知晓。”
“好答复!”慕容冲将叶子扔掉,唤道:“慕容永刁云过来!”两人马上跑到他面前,行礼站正。慕容冲神色一整,道:“打明
起,将人马化整为零,清扫长安周百里内的村舍庄户。粮食尽收入军中,壮年男子掳来修筑城防,女子任由军中自行处置。”“是!”三人答道。
贝绢从门
里望去,街上的女人们没头苍蝇似的跑着,外头的喊声从远而近的
来,象是夏日旱雷一般。她不由心头“咚咚”
跳。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一惊,回头看是贝绫方才松了口气,问道:“怎么样?”贝绫拭了拭额上的汗,一把攥紧了她的手道:“燕军已经来了!我们快逃!”
“可是,逃得过吗?”贝绢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贝绫摇头道:“总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听说有好些大堡坞都被攻破了,只要有抵抗的,全是杀得一个人不留。象这种小村子,肯定是抓了去当苦役。”“都是我不好,”贝绢叹气,神色凄苦,道:“早知道…”“救命啦!”惨叫打断了她的话,一个人“砰!”得砸在了门上。
贝绢认出那是寄住这家的主人。他喉头扎着一枝箭,箭瓴直戳到了贝绢脸上。贝绢强忍住骇叫,四下里望了望,一拉贝绫往后门跑去。方才跑了几步,就听到婴儿啼声。她们忙在门后一躲,只见主人家媳妇抱着小儿往屋里跑来,被两个燕兵扑到在地。那媳妇在地上滚着,孩子被撇在一旁,想是哭得燕兵心烦,让他们一把攥了扔出去。贝绫死死的抱着贝绢,两个人眼睁睁的看着孩子的头颅在身边撞得稀烂。
“娃娃!”那女人尖叫起来,五指
抓,竟
进了一个燕兵的眼中去。燕兵捂眼暴跳,低头在那女人的颊上一咬,生生拖下块
来。“别急别急,我快活完了你再吃了都成!”另一个燕兵要拦失眼的,失眼的大怒,
出刀来就砍了过去,拦他的燕兵一时不防,竟被砍中一刀。他不甘吃亏,也
刀劈回。失眼的燕兵正是剧痛,没能躲开,已是
口
穿倒在地上。杀了同袍的燕兵,再去寻那妇人,发觉她已是圆瞪双眼,一动不动,不由“呸!”了一声,从她耳垂上扯掉金环,掉头走开。
贝绢腿双软得有如烂泥,好半晌方才能够动弹。她拉着缩在墙角的贝绫出来,小心翼翼不去碰到地上尸首。贝绫轻轻推开后门窥探,外头竟有一匹马,鞍鞯齐备,悠游自得的啃着草。她“咦!”了一声,指给贝绢看。贝绢马上想到是那死去燕兵的,听着四下里的吼骂痛哭,她将心一横,道:“我们骑马冲出去!”“可我不会…”贝绫
口而出。“我会就行了!”贝绢将裙裾掖到
上。“你从前骑的都是…”贝绫劝了半句,一想也没有别的法子,便住了口。贝绢牵着马缰,贝绫抬了个凳子垫脚上了马,贝绢也也同样跃了上去,一带缰绳,两个女子就向村外逃去。
这里本就是村子边上,燕兵都在屋里掠掳,外面一个活人也不见,尸首狼籍,竟没个下蹄的地方。贝绢起先还小心控御着马,不让踏到这些日子时时谈笑的村人身上,可以她的驾马之技,自然纯是妄想。跑了几步后,她只能不往地上看,也不去想一下下的颠簸都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眼见便要出村去,耳边传来惊喜的叫声:“看,女人!”贝绢一哆嗦,加力在马腹上一踢,坐骑吃疼,撒蹄子飞奔起来。风从耳边刮过,贝绢头晕目眩,只觉得时刻都会落马丧命。倒是贝绫这会子镇定了许多,紧紧握她的手,让她有了个倚靠的地方。后面也不知有多少人追来,喊杀声仿佛就在耳畔,却又好象隔了老远,她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蹄声骤急,贝绢猛然觉得有股巨力将她整个人从鞍上扯起来,她无法自抑的尖叫一声,看着贝绫在疯跑的马背上向自已抻出手,可两个人却是离得越来越远了。
突然贝绢整个人往下一沉,抓住她的力道骤然消失。她身后传来多声闷吼,在她的面孔将在扑倒于枯草从中的前一刹那,有人托了她一把。贝绢整身汗出如浆,整个人瘫软在地,一动也不能动。那托住她肩头的人向她笑了笑,扎着双丫,却是个道人,他道:“姑娘的身子需得保重呢!”然后一股暖洋洋的气息,就从她被握住的腕间传入经络之中。贝绢细看那人,见他生着张极奇特的面孔,如婴孩般红润光洁,目光
转,仿佛一眼就将她瞧得通透。
贝绢往他身后一看,却见十来名追自已而来的燕兵躺在地上,贝绢开头以为他们死了,可立时又听到打着呼噜的声音,居然是…睡着了。她这时感觉已好了许多,向道人颔首道:“多谢道长。”又想起贝绫来,不
四下里张望,急抓了道人的袖子,叫道:“请道长救救我的…”
“不必惊慌,她就在那边呢!”道人一笑指向草丛,贝绫果然从里面坐起身来,
着被摔痛了的胳膊,茫然张望,一瞧见贝绢,就叫着扑了上来。两人绝处逢生,一时激动得无以自持,紧紧拥在一起。贝绢正要上前谢那道人,就又听到马蹄得得,愈来愈急,然后便是数骑从前面林子里冲出,再往后一看,也是骑者驰来,只是两边衣甲迥异。贝绢马上辨出,前面是燕军,后面的秦军。这双方都发觉了敌人,不由勒骑,警惕的彼此打量。
“贝姑娘?”一声惊喜的叫嚷,让贝绢吓得不轻。她万般希望自已听错了,可那熟悉的声音马上又道:“贝姑娘,皇太弟来了!”贝绢苦笑着,慢慢转过身去,果见刁云就站在他身后,数千燕骑横列成阵,四五骑簇拥着慕容冲
阵而出。见到贝绢,慕容冲猛然勒马,卷霰云人立而起,长嘶数声。慕容冲凝望着她,目光深湛,贝绫扯了贝绢一把,微微摇头,面有忧
。
贝绢紧了紧衣裳,抬眼看了看天,一行雁影横空掠过,贝绢突然十分羡慕起它们来。她极想也有这样一双翅膀,可惜不能。贝绢向道人走去,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跪下相谢,却有一股绵力托了她,不教她拜下,道人神情中颇有悲悯之意,道:“不必。”贝绢再欠了
,转身向慕容冲走去,道人在她身后叹息一声,细不可闻。
贝绢走到慕容冲马前,卷霰云认出她来,亲昵地在将头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她低声道:“让我回你身边吧!”慕容冲抬眼看着别处,道:“你不是要走吗?”“可我走不了!”贝绢抚着卷霰云,目光中有种放弃一切的宁静,道:“我有孩子了。”她的声音细如蚊蚋,慕容冲浑身一颤,瞪圆了眼看着她,有些发懵。
“大喜事呀!”她声音虽细,却还是让慕容永听到了,慕容永跳下马来“呵呵”笑道:“幸亏是遇上了,不然皇太弟的大世子可就没了,我这叔叔也当不成了。”别人便是先前没有听见的,经他的大嗓门一嚷,也尽知道了,全都笑起来。刁云却是迟了一步方才明白,提了提嘴角,可那笑意却极快地散了。
慕容永打了刁云一拳,往贝绫这边来,道:“这呆子本来派了人跟着你们的,可是跟丢了,真是有啥样的将就有啥样的兵。这些天你们可吃了不少苦头吧。幸亏有你在,要不然贝绢肯定连口饭都吃不到嘴里去。”“没什么,只是,”贝绫仿佛是忍了又忍,终于说了出一句:“没有死在鲜卑刀下,倒是佛祖保佑。”慕容永顿生尴尬,苦笑道:“什么时侯你也这么嘴尖牙利了…”
慕容冲却没有顾到他们在说什么,回过神来,也
不住略有喜意,对贝绢道:“你到一旁歇着去,孤办完正事再去看你。”然后下马,往前几步,对那道人道:“王嘉道长,多年不见了!”再用心的打量直这个在关中名声极著的术士来。
王嘉身上穿是依稀是他初次在东市上见过的那袭鹤氅,浑身上下,都有种幻动的神采。他含笑道:“慕容公子别来无恙?”慕容冲很讶异这道人是如何知道,多年前与他相遇过的那个少年就是他,于是也就没顾得上去计较他的称呼,道:“听说道长近
终于道行圆满,下山济世,慕容冲特来相谢,但盼能请得道长上孤营里,让孤略谢昔日救命之恩。”
“不必了,”有个声音
了进来,王嘉道长已经受了天王之邀,进长安为万民祈福。”这声音很
,慕容冲抬头一看,竟然是窦冲。他率着一队秦军站在后头,却不过只有百来骑。慕容冲见他兵力分明单薄,却还口气不小,不由一笑,道:“窦将军,你今
运道不好呀!”窦冲对着兵力胜自已十倍的燕军,却毫不动容,傲然抬头道:“道长是天王贵客,窦冲自当护他平安。”慕容冲正
相讥:“你如何还能护他平安?”王嘉已抢先道:“窦将军说得没错,道人确是已受了天王之召,望慕容公子见谅!”
他们说话间,慕容永和刁云已经聚了过来,慕容永向他打了个眼色,分明是有先下手为强的意图。慕容冲倒是犹豫了一下,王嘉在关中一干愚夫愚妇眼中威望极高,近
突然说要下
居了多年的终南山。他来相邀,无非是借王嘉之名,以彰现自已的声威,用强就大失其意了,何况这道人确有些神通,当年那一场大雾,至今记忆犹新。
慕容冲想好说词,对王嘉道:“孤记得当年道长在长安东市曾歌咏,有‘凤皇凤皇栖阿房,一
万羽聚长安’等语,眼下都已应验。道长当知秦祚不长,为何反投危城呢?”
王嘉状似苦恼地一笑道:“道人纵有超脱之目,却无绝凡之心,明知前因后果,可滔滔孽业当前,却也无法从容旁观。”“孽业吗?那当年孤遇难之时,道长便看到了今
之事,为何还要救孤一命呢?”慕容冲
问。王嘉的静静的看着他,道:“道人早就说过,你当年本无险,道人只能知命,却不可逆天。生命祸福虽早有定,可若是心智清明,便能早
回头…”
王嘉的瞳仁在慕容冲眼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渐渐得象是将他整个人都
了进去。他张惶四顾,周边的人物景致尽化作混沌一团。一个带着无穷颤音的声音仿若是从他脑子里钻出来“回头吧!回头吧!回头吧!”随着这声音,慕容泓慕容芩瑶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向他温柔之极的笑着。他象浸在海水轻波之中,浑身上下轻暖舒坦,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十岁的时侯,骑着小马,在慕容苓瑶担忧的眼神中,慕容泓拍掌的笑声里疾飞,一直飞到云端中。“不!慕容泓已经死了!是我杀死的!”他睁眼,云端黑乎乎的,无数狞笑顿时将他整个淹没了,他窒息得难受,大叫一声。
“啊!”慕容冲猛然灵醒过来,踉跄后退几步,让刁云扶住了。眼前王嘉依旧只是站秋日净空之下连天衰草之上,注目微笑。可慕容冲知道他刚才定然对他用了什么法术,慕容冲不由即惧又怒,拨刀砍去。王嘉身形飘渺,一闪就是数十步,窦冲接应上来,将他护在军中。见追之不及,慕容冲喝道:“快!
死这个妖道!”
数千燕骑顿时开弓,满天都是“嗡嗡”的鸣响,王嘉所在之处,瞬间就被箭矢填满。可突然狂风大作,风中如有鬼哭狼嚎,人马在其间如小舟行于大
之中,身不由已摇摇晃晃。绿豆大的石子
面打在燕兵脸上,使得他们纷纷扔下弓箭捂面而逃。慕容冲叫着慕容永刁云他们,可先已灌了一嘴沙石。等这阵怪风吹过,不出所料的,王嘉和窦冲都已不见了,而且,地上连一块石头也无。只有东倒四歪神魂不舍的燕军,看着明净的阳光,怔怔发呆。
窦冲接了王嘉到长安,见了符坚,符坚十分高兴,让他依宫住下,以备随时咨意。自王嘉入长安,四方百姓都传言秦运未绝,因此才有圣人出山相助。于是民心振奋,三辅百姓结堡相拒四出游掠的鲜卑,并有山中氐羌四万余人归附三辅郡县。可是燕兵到底势大,多番劫杀之后,已是道路断绝,尸横遍野。昔日人烟稠密之地,再也不易看到炊烟人息。随着天气一天天冷下去,风急霜侵之中,纵横千里,只见得鼠犬出没于白骨焦墙之间。
进了腊月,寒风更紧,符坚站在金华殿上,凝视着一道暗云向着他不紧不慢的涌来。“道长,你神通广大,可能告诉朕,后世会如何评说于大秦、于朕?”符坚问道,带着一丝自嘲笑意“是宋襄公吗?”王嘉坐在他身后的枰上,微微摇首道:“兴亡成败,史书上记来,亦不过三言两句;功过是非,后世人看去,也只是凭空妄测。天王为之烦恼,何其不值也。”
“这些日子来,我常常想梦见死去的王丞相,数十年征战中的一事一物都记得分外清楚,道长,我是马上要去见他了么?”符坚语气淡定,似乎并不是疑问,而只是确认一下。王嘉迟疑了一会,符坚又道:“虽然你入长安,其实你早已知道局面无可挽回,是么?”王嘉站起来,欠身道:“天命微奥,岂是小道可以妄言的?”符坚哈哈一笑,道:“你们这些世外之人,总是这样…不过,倒也无所谓知与不知。若是命定大秦还有胜机,那么不知,便是朕的功劳了;若是天
亡朕,朕也会奋战至死,休想朕颓然认命!”
王嘉笑,道:“能收能放,天王是有慧
的,若非帝王,倒是我门中人呢!”“不过还是要求你一件事的,”符坚认真的看了他一眼,道:“若是真到了那
,望道长指朕一条出路,无论如何,朕不能落在那白虏小儿手中。”王嘉在他的注目下缓缓点头,有极深极深的无奈在他本来不萦一物的眼中聚起。
符坚得到了他的认可,象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再往殿外看去,却是张整快步走了进来。“天王,姚苌攻新平,为新平郡民大败,斩首一万余级,这是捷报呢!”符坚接书简在手,见那上面折了许多道印子,可见送信人定是藏在贴身之处,费了千辛万苦方才送来的。“难得他们一片忠心坚守孤城,”符坚微
喜
,却又叹了一声,道:“朕有亏于百姓呀!”张整问道:“这是大胜,可要飨群臣么?”符坚听了慢慢苦笑起来,道:“你且将宫中的羊豕算一算,看不能不供一餐所需吧!”“是,”张整反身
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来这里路上,看到慕容喡在北阙外站着。”“他来作什么?”符坚神色顿时冷了下来。“好象是有什么事
禀报天王,却惮不敢进。天王是见还是不见呢?”符坚想了一会,还是道:“召吧!”
不多时慕容喡提着前裾,在小宦官的带引下,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进殿里“卟嗵!”一声跪下。符坚在御
上坐好,也不看他,只与继续与王嘉说话。慕空喡又不敢先开口,想是在冷风里呆得久了,他面色青白,几
短须抖抖索索,象个上了霜的蔫萝卜头。许久后,符坚呷饮了一口酪浆,方才问道:“慕容喡,你所来何事?”
“臣…兄弟叛逆,臣不能劝得他们回心转意,万死不能辞其咎,求天王加诛于臣!”慕容喡在地上“咚咚”地叩着头,已是哽咽不能出声。符坚被他哭得心烦,打断他道:“算了吧,朕说了不杀你的。”“慕容冲他们悖
无义,臣每一念起天王的仁德,无不是心痛如绞,真正是不
与这等禽兽同族。”慕容喡抬起起头来,满面血泪纵横,他
噎噎着道:“臣家早已备下火油,慕容冲若是攻进城来,臣举家自焚,决不负天王之恩!”
符坚本不想理他,可见他磕头之处,已是鲜血淋漓。虽说明知道他这举动多半是为保命强装出来的,还是觉得恻然,便道:“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你也不必为他们烦恼了。”慕容喡举起袖子抹了一把脸,道:“天王大恩大德,臣举家感激不及,臣次子明
结亲,臣斗胆请天王幸臣私第。臣等
为天王奉觞上寿,以表臣等赤诚之心,与城外竖子迥异。”符坚想了想,觉得抚慰城中的鲜卑族人,有益长安民心安宁,于是便答应下来。慕容喡千恩万谢后,躬身退了出去。
他出殿后,王嘉似歌似咏道:“椎芦作蘧蒢,不成文章。会天大雨,不得杀羊。”却不理会符坚的询问,歌罢起身离去。
次
天色更是阴沉,至午时风停了一小会,便开始下起雨来。这一下就到了掌灯时分,慕容评登高远望,整个长安被滂礴的大雨捂得严严实实,满耳尽是“哗哗”水声。几处孤零零的灯火,越发显得冷清,直如鬼域。华
街当中的驰道上湍
如溪,却是渺无人迹。他叹息一声,下楼奔前堂,堂前大红的“喜”字宫灯在风中飞来撞去,红光泼在石阶之上,仿佛青石正泌出血迹。慕容喡在檐上阶上跺步来来去去,风瑟瑟吹着,礼服紧紧裹在他身上。他见到慕容评,急问道:“来了吗?”慕容评摇头。堂内环坐着的慕容氏亲族都有些不安,因为秦燕战事,贺客廖廖无几,喜堂上本是一派富丽之
,可这时却显得有些凄凉诡异。还有一刻钟就是吉时了,遣去探问的下人已跑了一拨又一拨,而宫里却毫无消息。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慕容喡将慕容评拉在一旁,小心的看了一眼四下,问道。“我自已再跑一趟问罢,”慕容评脸色绷得极紧,将慕容臧招了来,
待道:“你快些将二堂地窖里的火油搬走。我若三刻钟没消息来,你们就如常行礼!”“好的!我记下了。”慕容臧点头,慕容喡道:“你要当心。”慕容评点头唤马。两人齐立阶前,目送他离去,正当他的背影将要没入茫茫雨幕中时,突然他大声说了句什么。慕容喡与慕容臧彼此对望一眼,不避风雨,几步赶过去,却见慕容评与一个宦官往这边过来。那宦官提着盏琉璃行灯,足下踏得水花四溅,已是由慕容评陪着往堂上走。等近了打个照面,却是认得的,正是当年紫漪宫的总管宋牙。
宋牙见了他们,略点头,便大声道:“有旨意。”满堂皆惊,慕容喡几乎就以为行动败落了,手伸到怀里摸住了暗藏的短剑。慕容评看到他的举动,向他暗使眼色,他也发觉宋牙身后,半无甲士相随,方才放下心来,大声道:“臣接旨!”堂上众人随他跪下。宋牙也没有取出什么圣旨,只是昂头道:“天王有旨:今夜大雨,朕行动不便,不出宫了。慕容氏但尽一夕之
,朕改
当赐礼相贺。”
慕容喡听着,方才放下心来。谢过恩,慕容喡拉着宋牙坐下饮一杯,宋牙虽然连道要回宫复命,可
不住慕容评道:“如今我家在长安是人憎鬼厌了的,也难怪宋公公要避嫌。”终于被拉到后堂,饮了三杯。三杯后,慕容喡使了个眼色,慕容臧在墙上一扳,整时一股光华,直迫宋牙双眼,那墙内全是珠玉宝物和成块的金子,一时不知凡几,他不由惊叫一声,向后退去。
“这是怎么回事?”宋牙魂不守舍。“这是慕容氏累世所积的一点家什,”慕容评道:“请公公笑纳!”“不行不行,”宋牙回过神来,连忙摇手道:“奴婢无功不受禄。”“正是有要事,求公公成全,”慕容评使了个眼色,三人一起跪下,道:“公公侄儿现为霸城门门督,我一族在长安危若悬卵,只求他夜开城门,放我等一条生路。”
宋牙这时已镇定下来,摇头道:“奴婢非不贪财,可此事关于身家性命,绝不可行。”“正关乎身家性命,”慕容评起身道:“宋公公难道不知道此时长安城外,尽是谁家兵马么?难道公公没想过,城破之
,当如何自处么?”他一句紧似一句,宋牙被他镇住了,一时没有反驳。喡臧两人亦起身,慕容喡从旁道:“宋公公服待我家弟妹多年,也当有些香火情份吧?”宋牙垂头不语,半晌方叹一声,道:“好罢,奴婢多受慕容夫人的照应,且干过糊涂事,有愧于心,便舍了性命,助你们一次吧!”
送走宋牙,草草了了婚礼,慕容喡召集鲜卑族人中有名望的,宣道:“天王皇恩浩
,允我族人出城,劝得中山王一道回返关东,你们且回去通告各家,明
在霸城门聚会。”“真的?”内中有个姓突屈的十分讶异,狐疑道:“原先济北王也有此议,天王不肯,怎么会如今倒会提出来了?”他便是迁到平
,后来被征入秦军中的突屈家老二。他在秦军本已升到偏将军,不过近
来早已避居家中。“自然是因为中山王兵势大盛,因此天王也不得不妥协。”慕容评在一旁道。这些鲜卑族人个个渴盼能回故乡,自然尽都相信,于是纷纷辞了慕容喡府上,往各自家里去。
突屈想起与窦冲为妾的妹子,心道明
要走,少不得和妹子说一声。于是绕了大半个长安城,到了窦冲位于洛门东的府邸。府上奴仆自然是
识了的,马上引进了内院。打了帘子进去,里面一盆火生得正旺,暖融融的
腥味和
臊味扑面而来。小悦抱着才三四个月大的小儿子,起身招呼哥哥。突屈忙让她坐回炕上去,想此去怕是再无见面之机,不由得不细细端详她的面貌。几
不见,小悦越发的瘦了,本来细眯的眼睛,显得大而无神。突屈一边逗着她怀里的娃娃,一边道:“怎么瘦成这个样子,粮食不够吃么?”小悦忙笑道:“那里,每
一升麦饭,尽够了。”
她今年二十七八了,方才得了个儿子。要放在前一两年,那还了得,自然是众星捧月合家欢喜。却不巧一出生就赶上战败围城,窦冲一直征战在外,都顾不上她。麦饭本是贫家
粮,如今她提起来,却是一脸
足。突屈叹一声,将带来的五升稻米放下,道:“我一个人吃得少,不比你家里人多眼杂,你慢慢炖着补补身子吧!”“不要不要!”小悦边忙推让,突屈按住了她,道:“我们明
就要出城去了。”“啊?”小悦惊讶无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突屈将慕容喡的话说了,道:“出城后,粮草什么的,中山王那里自然有,你就放心收下吧!把宝宝给阿舅抱抱!”便从小悦怀里抱了婴儿逗弄。
小悦在一旁半天不作声,突屈再看时,已是落下泪来。他
泣着道:“你一走,只怕是再也…”突屈拍拍她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等事态平定些了,总还是能来往地吧!窦将军不在么?”“他不在,说是今
天王为新平大胜而设宴,他入宫去了。”小悦抹了抹眼泪道。突屈看看外头的天色,雨还没有停,象是要下一整夜的样子,道:“明
要走,该准备的事很多,你代我向他辞行,我去了,你好好保重。”小悦自然是十分不舍,又是多番叮嘱,方才送他出去。
突屈走了不多时,窦冲就回来了,小悦见他腮帮子鼓鼓的,样子十分滑稽,不由问道:“怎么了?”窦冲不答,从案上找了一只碗,吐了些软软的东西出来。小悦一看,又是惊讶又是好笑,道:“这是什么?”窦冲
着嘴
,道:“这是今夜宫宴上的一碗炖羊羹,你有个把月没沾过荤腥了,快吃了吧,要不没
,小家伙整天哭。”小悦看着窦冲明显也消瘦的面庞,鼻子一酸,道:“真难为你了。”她先拧了
巾给他擦脸上的水,然后小口小口的(地)把
团咽下去。窦冲发觉那五升稻米,问道:“这是那来的?”小悦忙将突屈的来访说了。窦冲将手上的
巾扔一边,神色冷肃,自言自语道:“这怎么会?天王晚上都没有说过…不对!”小悦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心惊,问道:“怎么了?”
“快取我斗篷来,我要进宫!”窦冲不理会小悦在后面的呼叫,已是冲出门去。
窦冲谒阙求见,符坚尚未睡下,便召他入内。窦冲匆匆行了礼,大声道:“天王,听说你允鲜卑人出城?可有此事?”符坚听得莫名其妙,道:“决无此事!”窦冲赶紧将所得消息报上,道:“这些鲜卑贼子,定然是想叛逃!请天王下诏尽行捕拿!”符坚一击案几,喝道:“可恨…先不忙,你且去召慕容喡慕容评他们来,我要问个清楚!”“是!”窦冲忙去了。
符坚想起王嘉的那两句话,顿时明白,慕容家今夜相邀,定然怀有恶意,便遣人去请王嘉。王嘉未到,窦冲已将慕容喡慕容评提来,并道:“臣已在慕容氏家中搜到兵器等物,他们今夜
谋行刺天王,天王洪福,未遂其意,方才有窜逃之举!”
“砰!”符坚一掌击在案上,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时不想看慕容喡他们,眼睛向殿外瞧去。外面黑漆漆的雨,无边远际的下着,让他感到一种彻心透肺的寒意。他好一会方能说出话来,盯着慕容喡道:“你们…你们这些鲜卑人,朕那一点对不起你们了?”乍然提高了声音吼道:“狼心狗肺的东西!”
慕容喡极力想说什么,可是嘴
青乌,半晌都发不出话来。符坚一步步向他走来,慕容喡身子往后靠去,想要避开他,歪得差点靠在地上。慕容评从旁扶住了他,干脆地道:“皇上,我们不欠他什么!”慕容喡听了这话,顿时有了些力量,从地上站起来,平视着符坚清清楚楚地道:“我从前,是大燕皇帝,大燕沦亡于你手,这等国仇家恨,那里有什么情谊可言!”慕容评也站起来道:“符坚,你若真是仁德,为何不肯放我们出城去?你的仁德不过是要旁人作你虏奴的仁德,我们若是感恩,那可就是真的虏奴了!”
慕容评方才说完这句话,脖上顿时一痛,呼不过气来。符坚狰狞扭曲的面孔和
裂的双目直
到他的脸上。他用力去推,却如推山崖,腿上狂踢,分明踢中了他,可是毫无用处。慕容评眼前渐渐发黑,就已没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听到窦冲在叫:“天王天王,何必与这贼子生气!拖下去砍了便是!”
符坚终于放开已经快不行了的慕容评,指着慕容喡慕容评他们,脸上每一块肌
都绷得如钢石般,泛着铁青色,道:“窦冲,你去点齐人马,将城中鲜卑人,不论男女老幼,连
鸭犬马都给我抓来,一个也不许留!”
“是,抓到那里?”窦冲问道。
“…就到他的新兴侯府,”符坚想了一下,脸上
痛一般笑着,咬牙切齿地道:“全数坑杀在那里!”
“尽数?”窦冲怕自已听错了,城中鲜卑人足有好几千呢!他看着符坚暴怒的面孔,并不敢再问,只是答道:“是!”他将要退下,符坚喝住他道:“还有宫里的几个鲜卑女人,也一齐拿去!”窦冲寒了一下,象是被冷雨鞭在心尖,顿了一会,方才伏身道:“是!”
窦冲退下后,符坚一时心里象堵住了千重棉絮般难受,他大踏步走到墙前,取了早年所用的一支长矛在手,狂舞起来。“咣!”矛头扫中木案,木案折断了一只腿高高飞起,落下地来,笔墨纸砚散了满室。然后是榻上的褥席,呼呼舞动,
在一旁伺侯的内待身上,将他们打得痛叫,最后远远的甩落到殿外雨地之中。符坚象只困兽似的在殿中打转,所有碰到他手上长矛的东西都砸得稀烂,俑灯,箧柜,步障,瓷器,玉雕,平
都是极心爱的,此时无一幸免。内侍宫女们远远的躲开,吓得缩在墙角。直到长矛被一股气力束住,符坚方才站定,却见面前之人向他打了个稽首,道:“天王请善自珍重!”原是王嘉。王嘉的眼神清亮,
得他静了一下。
符坚摇摇晃晃退开数步,已是斑斑血迹的双掌越来越紧的握在矛上,喝问他道:“我来问你,这世上什么是天命?谁定下的天命?”王嘉静静地道:“天命便是人命,各人修得各人命!”
“不!我不信,我不信这见鬼的天命。”符坚厉喝“我符坚施政,有几个帝王可以匹敌于我?为什么天命处处与我作对?那些庸碌无能,鲜廉寡
的牲畜,为什么反而得意!”矛击在柱上“嘎”然一声,生生折断,断飞的矛头
十丈,直直
在了御
当中,
后玉雕的一条戏珠盘龙为之所破,玉屑四溅。王嘉还想说什么,可符坚根本就不再听了。他疾奔入外面席天幕地的大雨之中,昂首狂吼,冷凉刺骨的雨水毫不留情的灌进他眼鼻耳窍。
“我以宽仁待人,却被人以
毒待我;我以诚心敬天,天却以不公待我,”他衣袍尽
,
往后弯去,两腿分张,双臂怒戳,站出一个刑天般的姿式“天命何其不公也!”斥骂象电光劈开万千顷的雨水,遥遥传了出去。雨在这一刻骤然大了起来,其声如雷,象是天公轰怒,风卷成如实质的水墙,泛着
碜碜的光,竟将他整个人裹在里面,一时连王嘉也看不见他的身形。
“今夜这样的雨,只怕今生再也不会见了。”王嘉不由得如是想。
“好大的雨呀,怕是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雨了吧?”珠贝幌上雨点声峻如钢筝,幌破处水聚为泉,时急时缓地
吐而出,落入一只缺了半边的白瓷盆里。槐树光秃瘦硬的枝条在风中狂摇,打断了不时
过的金蛇。慕容苓瑶不知为何自己会在这个雨夜失去了睡意,许久以来,她已经懒得去想任何事情,因此每一觉都塌实无梦。
“或许,”她想道:“是那个宫人的话吧?”她想到看守她的人在昨
诚惶诚恐的地捧上半年来她所见过的最丰美的饭菜,跪着求她给写几个字,以便燕军入城时,可以保全他的性命。可笑的人,
军之中,那里会有人来耐心看什么字。她随手写给了他,而也确凿的知道了,慕容冲对长安城的威胁。
这个异样的夜晚,她突然生出股狂醉的渴望,于是从
下翻出一只酒壶来。拔开
子,一股浓香直扑鼻端。她深
一口,有些陶然,自从符坚疏远她后,这酒就没有派过用场了,十多年存下来,自然更见香醇。
她顺着暖阁的木梯向上攀爬,经过小隔间时,空中骤然光明,照出宫人沉浸于恶梦中的面孔。她想去叫醒他取到钥匙,可是再一想,却又算了。她慢慢地爬着,气力不济了,就歪在阶上歇一会,如是数次,终于到了顶楼。顶楼上门本有闩,可是经她用力一推,那门无声无息的退去,闩子果然腐尽。
风将她整个人拥住,雨如急瀑迅速汇在了她的脚下。她不知为什么不觉其冷,反而满怀欢喜飞奔起来,探出手去,投入这一天一地的冷彻暴
之中。她突然有了放声一歌的冲动。惊霆绵绵不绝,撼动得寰宇震颤,她听不到自己的歌声,只感到从未有过的痛快。
她唱着所有想得起来的鲜卑歌曲。慕容皇帝,祁连山,阿干歌…一碧连天的草原象万顷的洋面,暖洋洋的风慵懒的抚起轻波不绝,让那些花儿能
出如彩虹散片般的笑靥。突然有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隐来,千尺的尘头给草原加上金灿灿的镶边。红的黄的绿的黑的白的马,马上是系着金
带,赤
着上身的儿郎。近了更近了,随着那象是苍鹰俯掠一般的锐声,雪亮的弯刀迸散了
,映在他们
光般的肌肤上,化作七
华彩。这是世间至热烈至无私的奔跑,绽放着最强悍的风姿,奉献于这上天赐于他们的圣境。
又是霹雳,象正正打在她的头颅上,让她怵然惊醒。“不,不,那只是一两个调子,和三两句唱诗种在你脑子里的幻想。从你的祖父开始,你的族人就离开了草原,你从来没有踏上过那里的土地,从来没有饮下过那里的清泉…短暂如昼的光明中,她无意的俯视了一下,阁楼下的地上,有具身躯突然出现在那里。象
于战场上的残
,倾斜然而却硬
,用一种似乎想要攫取、却又只能摧灭的姿式向上盯着她。混沌沌的雨丝中,那一双眼,如同静守陵中千载将要燃尽的明灯,照在了她的身上。
慕容苓瑶突然笑了,媚态横生“窦将军,杀我的人原来是你。”
窦冲站在楼下,两撮
不停地从他眉梭两侧
淌下来。他的双睑在水光中眨动,雨水与他的眼仁融合在一起,于是他的眼睛也似不停的溢出眶外。他嘴
青紫,却无一语。
“唉,总是不肯说一句话的。”慕容苓瑶又是叹息又是摇头微笑,将身子伏在护拦上,低下头去,用一种无庸置疑的语气道:“你喜爱我。”
猛然又是雷声浩然,仿佛可以击穿了天,击沉这地。窦冲从身体到头脑都被什么法术制住了一般,心中却好象破开了一切的束缚,异常轻松地说出一个字“是!”
慕容苓瑶扔下酒壶,壶在空中翻滚落地,酒
旋着飞出。慕容苓瑶向他伸出双臂,一对冰丝般的袖子与雨一同随风而动。“你带我走吧,打开城门,
我弟弟入城,好么?”
声音如此的醉人,使得空中充满了醇酒的芬芳,瀑布般的雨水一时变得黏稠滑腻,裹住了窦冲的四肢眼睛和神思,
上的滋味如
般甘美。窦冲的整个身躯里有昏
的妖魅的气息迅速酿酝和散发,少年时的绮思经了用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去蒸酿,每一滴都酿得可以醉倒千人。
但窦冲慢慢的摇动着颈项,他觉得那象是一件生了锈的机枢,格格作响。慕容苓瑶再笑了,然后那双雨丝般的纱袖抱起了楼角上的鸱吻,她整个的身躯从碧瓦上横翻了出来,轻盈得象是一瓣梨花,随风著雨,自在洒落。
洁白无暇的身躯尽情的畅展于空中,在窦冲眼中凝固着一个飞天之舞的姿式。然后仿佛是一道最为亮丽的闪电垂直劈下,纯净透亮的昼光将窦冲震得目盲神失。窦冲疾冲上去,他以为自己可以快得超越人世的一切,他以为自已的手穿过了
漉漉的长发,以为自已臂弯中沉沉甸甸的接到了一具柔软的身躯,以为还有些事可以拯救。
“砰!”地一声,水花高溅,象一道幕布,蔽去了他的视线。他浑身僵住,等他再度能看清时,慕容苓瑶就以一只
睡的仙鹤般温顺优雅的姿态,横陈于他脚下。她身下的水洼中血线洇开,缕缕的乌发象许多
柔细的手指,在水上抚动。
窦冲在愣愣地站了半晌后,猛然跌跪下去,捞起一束发丝,疯了一般狂吻起来。
在窦冲出宫后,他看到华
街上尽是行人,大人孩子男人女人,人人脸上都有饥饿的痕迹,而双双眼中,全是仇恨的神情。他们都叫着:“白虏就要过来了!”“在那里?在那里?”“等一会,就来了!”
看着他们,窦冲突然极度地疲倦了,对身后的人道:“我累了,我要回家去。新平侯府上的事,有副将
持就行了。”便不听部属的叫唤,直往家里走去。可是这条路太漫长了,而每条道上,都如此的拥挤,窦冲混混沌沌的顺着人
的方向勿东勿西,都不知道身在何处。恍惚中有人一把抓紧了他,象找到救星似的叫起来:“将军将军!可找到你了!”窦冲终于的分辨了一会,方才认出这是他家上的仆人,神色慌乱,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不好了!”仆人叫道:“二夫人被他们抓走了,还有小公子!”
窦冲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惑然问道:“谁?谁抓他们?为什么?”
“唉呀,我的将军!”仆人急得打跌,道:“你忘了?二夫人是鲜卑人呀!小公子被她抱在怀里,就一齐让人抓走了!”
窦冲一把攥紧了他的领子,吼道:“我的部下怎么会冲进我的府邸的?”
“今夜全城的兵都动了,不止将军的部下呀!”
“那他们是被谁抓走的?”
“不知道!”
“他们到了那里?”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窦冲将他摔到墙上,吼道:“你来干什么?”
仆人可怜兮兮的苦笑,道:“小人只晓得来找将军,将军定能有办法的!”
窦冲
着气,看了一下四周的景物,依稀是在东市。拳打腿踢的排开旁观的人,不顾后面的报复,挤到了街心,一队队鲜卑族人被秦兵用绳子拉着,当街拖过。他们身上的衣裳大半破裂,还有许多人用去虚弱的身体中最后一丝气力拥到他们身边,用指甲在他们肌肤上掐出一道道血水。有鲜卑女子的头发,被硬生生扯了
下来,尖叫声一时
到了所有兴奋的叫嚷。父亲将儿子高高驾在肩上,闺中妇少从窗口探出头来,将手时所能抓到的一切硬东西——从石头到金银——扔到他们身上,比雨点还密。屠夫
着雪亮的长刀,趁着秦兵不留意,冲进鲜卑群中
砍一气,在他被扔出来前,已经有十来人捂着肚子,肠子顺着血
在了污水中。有人叫道:“别杀了他们!太便宜了!”屠夫狂笑,道:“笑话,我这手刀准着呢,一时死不了!白虏的
,谁要吃?”高高的将方才割下的皮
举在半空。“我要我要!”无数人向他拥了来,顿时形成一个旋涡。
长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街头狂
的人数怕只有元宵灯会参差可比。旁边里坊深处,不时有人家的大门被踢破,平
里和善的街坊引着兵丁闯进去,叫道:“白虏白虏!”男男女女抓住被捆走的家人痛哭,可马上就被看热闹的百姓给打得不辨东西。孩子们吹着口哨,在人腿
里钻来钻去,连猫犬也不甘寂寞的冲了出来,跟在他们身前身后撒着
儿。
雨仍然如许地大,五步之外就再见不到人的面孔。窦冲茫无目地的叫道:“小悦!小悦!小悦!”可是他的声音就象滴水汇入这江河之中,连他自已都听不到。他叫了许久许久,有一次仿佛听到有人在回应,他狂喜着往那进边赶去。但人群的力量这样的大,正向相反的方向卷来。他一掌可推开十人,但马上有百人
在了他身上。等他终于想道:“我是晕了头了,在这里找不到的,我要赶到新平侯府上去。”时,道路已经全数堵死,任你战场上十
十决千夫莫敌之勇,也毫无用处。他心头越来越凉,绝望的吼着,但嗓子已经哑了,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在失音的那刻,他
口最深处,有些什么东西“铛!”地破碎。巨大的痛楚贯穿了他的身躯,将他推掇到了人
边缘。
其实窦冲没有听错,小悦确是就在他不远之处,她紧紧的抱着孩子,为孩子挡去
面掷来的杂物。她惊惧
加,又是养尊处优多年,早已走不动了,只是被绳子强拉着靠在前面人的背上移动。小悦起先还盼着窦冲来救她,可后来也绝望了,她将孩子高高的举起来,叫道:“这不是鲜卑人的孩子,求求你们,救救他呀!”可是只有一口浓痰向孩子吐来,她连忙护下,看着一张张饥渴的面孔,发亮的眼,觉得象是沦入了野兽群中,竟不敢相信自已竟在这里城里住了十多年,一时心神不定,被从一旁伸出的腿绊倒,孩子竟
手飞去。“宝宝!”小悦抱着头狂叫,可是她马上被人踩在了脚下,所有撕心裂肺的呼喊都没能够再发出来。她也未能看到,那孩子在人群头上手上颠簸数次后,落入了一双手中。
陈辨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挤出人群,趁着坊时无人,拐了两三个弯,跑回自已租的房里。那孩子哭得累了,有气无力只是睁着双眼睛盯着他。他倒了倒自已的壶,里面已是涓滴无存,不由跺脚,想道:“不成,这孩子被雨淋透了,若是不洗个热水澡,一定活不到明天。”于是下了决心,抱着孩子溜到了下面朱家店子的厨房里。店里的人尽出去看热闹去了,他在里面东翻西拣,终于找到了一口热水。正在他准备给孩子喂下时,身后门栓拉响。他还来不做什么掩饰的动作,就见到朱家老板娘张大了嘴,一声惊呼就要出口。
陈辨一把捂了她嘴,扑上去关了门,栓上杠,转过身来“卟嗵!”给老板娘跪下。老板娘好容易醒悟过来,吓得一哆嗦,连忙去拉他,道:“陈兄弟,你这不是存心要找死吗?这是白虏的孩子,要是被人发现了那还了得!”
“可这不过是个孩子!”陈辨哀求她道:“才三四个月呢,你看你看…”
“不成不成,白虏都是些养不
的狼,不能留下来,”老板娘就要放声叫起来。外轰笑声更大了起来,象是马上就会有人闯进这屋里。
“朱大姐!”陈辨连连给她磕头,死死的拉了她的袄袖,不顾她的挣扎,将孩子硬
到她眼皮下面,叫道:“你看看他!”你也是养儿养女的人,那些小子们那一个不是这么点儿养大的,你看看他,和你的娃儿有什么不一样!”
老板娘终于被他迫着瞧了一眼孩子,这一眼瞧过,就再也硬不下心来。和陈辨僵持了半天,终于叹着气,道:“罢了。”于是在灶上取来热水和盆子,给小家伙洗了身上泥浆,又端了一碗麦粥喂他,可孩子怎么都不肯吃,哇哇的哭着,尽数吐了出来。看着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儿,老板娘也怪心疼,道:“不成,他得吃
。”陈辨一听可就慌了,急得直跺脚,接连道:“这上那儿给他找
妈去!”老板娘将门开了一道
儿,向着外面瞅了瞅,雨已经小了些,左邻右舍都跟着押鲜卑人的队伍过去了,坊里冷冷清清,连人影也没有,可对面开粮铺的宋家小楼上,一个窗子里倒还亮着灯。她回过头来,道:“宋家媳妇才生了半年,还在
孩子,将小家伙抱过去求求她吧!我先去瞧瞧她男人在不在。”陈辨连忙道谢。
老板娘将要跨出门去,却又犹豫了,瞧着他不说话。陈辨立时会过意来,道:“若是被人发觉,无论如何也不会扯上大姐您!”老板娘被说中了心思,脸上微红,道:“那里的话,我去了。”
她过去片刻就返了回来,慌里慌张地在门上绞了一跤,险险跌倒。她推开陈辨扶过来的手,道:“还好,宋门督不在,你快去!”“是是,多谢了!”陈辨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大姐
后会有好报的!”“原来你还信这个!”老板娘嗤笑了一声,道:“你是读书人,不是不敬鬼神的么?”陈辨摇头,道:“鬼神未必有,可象今
造得这般罪孽,终有一
要得报应的。”然后喟叹一声,撑开伞,便偷偷跑到了宋家楼下。
他叫开了门,让丫头带着去见宋家媳妇。宋家媳妇倒底是才生了孩子的妇人,心软,连忙他在外头等着,解衣哺
。孩子在里面哭得渐渐有气了,然后又静下来,象是睡着了。陈辨先是高兴,却又想道:“这往后可怎么办?”正在发愁,猛然听到外面有男人叫门,他知道是宋家门督回来了,不由大惊。宋家媳妇显然也是听到了,一面叫丫头慢慢下去开门,一面将孩子
到陈辨手里,教他往后门走。那里知道到了后头过堂,就听到门后也有人在取钥匙开门。宋家媳妇
变道:“不好了,定是我家叔公来了。于是将陈辨一推,
进了旁边一个杂间里。陈辨才闪进去,就听到宋家媳妇带惊笑着招呼:“叔公今儿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这两位先生是谁呀?”
有个尖细的嗓子道:“
儿呢?我有事找他。”“他方才回来呢!”宋家媳妇一面让他们进来坐下,一面向外间叫道:“叔公来了!”
马上传来履声嗒嗒,显然是宋
进来,第一句也是很惊讶的问道:“叔叔,这两位是谁?”尖细嗓子的叔叔道:“他们有事找你…你出去。”这后半句显然是对宋家媳妇说的。宋家媳妇唤丫头给他们上了酪浆,便退了下去。
宋
的叔叔
低了声气和宋
说了句什么“咕咚!”什么东西狂倒在地,吓了陈辨老大一跳,怀里方才吃
了睡着的孩子也被这声音吓得睁开了眼,陈辨连忙捂住他小嘴。“不成不成,绝不成!”宋
声音直哆嗦,道:“快让他们走,我不去告发都挡了天大的责任。”
“
儿!”宋
的叔叔将什么东西倾了出来,陈辨隔着帘子,都觉得骤然亮堂。被他带来的人开了口,道:“这是此小谢意,若能蒙相救,
后当得重报!”宋
的叔叔忙加言道:“眼见长安的情形不好,我们一家子得图个后路呀!”宋
不作声,屋里只听得他浊重的气息。陈辨好奇,伸长了脖子在门
里瞄,见到几个背影,有一个隐约见过两三次,是宋
在宫里当差的叔叔,还有两个…他瞧得了神,手不自觉就松开了,那婴儿憋得久了,立时小嘴一张“哇”得哭出声来。陈辨脑子一“嗡”还没等他有任何反应,门已经“嘭!”地大敞,陈辨眼前晃亮。等他回过神来,已是尴尬无比的面对着宋
疑怒
加的面孔。
他忙赶在宋
发问前道:“我这小子饿得极了,找嫂子讨口吃的,您千万莫要误会!”他说完就想打自已的嘴,知道是越描越黑。宋
的神色显然更是不善,一把拎着他的前襟
低了声气吼道:“你上那来得孩子?”陈辨正情急,突然看到堂前案上一堆金玉,还有那两个神情惶张的人,脑子里灵光一闪,也不知是怎么就想通了,指着那两人叫了起来:“我这娃儿来路不明,可这两个更是来路不明!”
堂里四个人都是脸色大变,齐道:“你说什么?”陈辨越发晓得自已想得没错“嘿嘿”笑过两声道:“你身为守城将士,却私通鲜卑人,胆子不小呀!要不要我这里大声嚷嚷出去,大家一拍两散?”陈辨其实也是虚言恐吓,就算此事确如他所料,在屋里他叫嚷起来,外面如何听得到?可宋
分明是被他镇住了,慢慢放开手,道:“你休要胡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说。”陈辨笑得格外真诚,道:“我这就走,不扰你们正事了。”宋
神色惊疑
加,在权衡未定之中,眼看着他倒行退出屋去,并没有阻拦。
陈辨战栗着走出宋家小楼,方才抹了一把额上冷汗。这时已有了三三两两的人们,拖着兴奋过后格外饥疲的身躯,在满街泥泞中划回家来。他抬头看天,一滴水从树叶上摇落,挂在他脸上,然后,雨就全然停了。陈辨想道:“十二月的天了,往年都是落雪的日子,却下了这么一场大雨,实非祥兆呀!明年的长安,也不知会如何呢!”一股莫名的凄凉侵上他心头,他不由得浑身机灵灵打了个寒战。
是夜,符坚坑数杀千鲜卑族人,慕容喡慕容评慕容臧等尽没其中。唯有慕容垂子、孙逃脱,往报慕容冲。得慕容喡死讯,慕容冲于次年正月在阿房即位,改元更始,史称西燕。
注:与慕容喡合计密谋的是慕容肃,同样为了减少走过场的人物,我改成慕容评了。唉,慕容评这家伙本来是不成器的,叫我写得神气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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