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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思来到这间屋子里,黯淡的光线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扇窗。密密的关着,四周透下一匝光晕。漠漠的尘土就在里边悠然的沉浮着。有的悠闲的停栖在一个古铜风铃上边。

 “请坐。”一个温柔而庄重的声音从屋角的暗中透出,相思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的光线,她看到了那里有一张檀香木制的,淡紫的罗帐上银暗的花晕已经模糊成一片,房间的女主人拥着褪成绛红但依然整洁的被子,亲切而有礼仪的微笑着。

 “孟夫人…”隔着罗帐,相思没有看见她的脸。

 “风铮姑娘。”她从头递过一盏茶:“我这里没有客人来,所以,平时这是我的杯子,不要介意。”

 “夫人客气了。”相思接了过来,在罗帐挑开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传说中的杨静——她也许曾经是非常美丽的女人,曾经。现在,她的眸子暗淡无光而且深得可怕,右腮上几道深深的划痕从眼角到边。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让手中的茶盏颤出声来,杨静坦然一笑:“很早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难道…生下来——”相思察觉出自己的失仪,立刻打住了话头。

 “不是,生下来的时候,我可以看一些东西,可以看太阳。”她的神情娴静而淡漠,似乎早已不在意,她轻叹了一声:“我坐在窗户里边,看了十七年的太阳。”

 “夫人当年的身体是不是弱了一点?”

 她点点头,示意相思喝茶:“小的时候,我的脸色比现在还要苍白,是个半死的病人。那个时候,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只在灰暗的房间里学一点书画。奇怪吗,其实,我更应该学刺绣的,但是我总是刺破手,也就算了。母亲让我也跟着老师学着书法和绘画。”

 “夫人果然是书香世家…”

 她的笑容有点苦涩:“那个时候,我妆台的柜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宣纸和字帖,整饬的发着橙黄的光,把整个屋子都染透了。我就坐在那扇窗的里边,对外边的园子,写了十几年的生。北方的院子不象这里,它们就是到了冬天都还是那么整齐,一丝不苟的躺在那里,有没有风,有没有雨都一样。这时候,我的画和我的院子一样乏味,苍白的一篇,只在角落里有墨的太阳和荒落的石头。”

 相思沉默了片刻,说:“病中有些消遣,总是好的。”

 “是的,相比而言,学书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总能从字帖中的文字里,读出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我幻想着那些叫做颜真卿、柳公权的人也曾像我一样被囚在屋子里,伸出干瘦的手永远的磨着墨。然后大抵是摸到了仙人垂下来的一丝线,就从房顶的蚁中爬了出去,被真的太阳一眩目,就把囚的地方忘了,只是有时在梦中回去片刻,醒来了又觉得莫名的可怕。坐在上,拥着被,对着窗编撰这些故事,让我度过了很长的寂寞的时光。我的少女时代大半都是这样的慵懒度过了。”

 她淡淡的微笑着,屋里沉郁的黑暗渐渐的模糊了时间,过去也就像滚盘的绀珠,从她越发连贯的话语中串缀起来:

 “后来,我在一堆字帖中找到了我的宝物——半卷残了的《甘泽谣》。也许是被下人用来包书的。我从来不曾接触过这样的书,但是我在心中早就想到人世间的某一处地方会藏着一卷发黄的纸,上边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也总有一天会让我找到。因为其中有一些,就是我在前生写好了,给今生的我看的。那时我就知道,今生自己会寂寞的在窗内看太阳,所以写好了好多的传奇,让我用所有的时间去读。

 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着那半部风尘三侠的传奇。故事早就烂了,但是我每一次都给它一种新的开头,新的结局。

 几个月后,我希望能看到别的故事。父母是不会让我碰这样荒唐的书的,”她低下头,下颚藏在光的阴影里,温柔中带出几许自信与固执来:“但是我觉得那些故事就是我为自己而写下的,我应该读它们。后来,我果然读到了《太平广记》,这是我哥哥送给我的。我哥哥叫逸之,杨逸之。”

 “杨逸之?你哥哥?”相思的指甲狠狠的在桌面上折了一下。

 “是他,他是我哥哥,”她感到了相思的惊讶,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分矜持的傲意:“相信他现在的声名不在华音阁主卓王孙之下,是吗?”

 “是的,”相思暗中用力握了握发涩的指尖:“他是当今武林盟主。”

 杨静也许叹息了一声,她轻轻的说:“我的哥哥是一个古怪的少年,体质很弱,但个性却很强,他肤很浅,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深蓝色,如果不是下颚的线条很坚毅,就会像一个美丽的少女。父亲很希望哥哥能报效朝廷,从哥哥能握笔那一天起,就必须跟着老师练习两个时辰的书法,其他的时间,总是在念书。所以,我很少见到哥哥。他似乎也不知道,在小园的另一侧,一栋暗红的小楼中,他有一个只能在窗内看阳光的妹妹。

 直到很久以后,父亲决定让哥哥习武,倒不是有多么高的期望,只是希望他的身体能好起来。

 后来,哥哥身边多了一个从西域回来的武师。武师是个中年人,脸上都是沙子和烈的痕迹,哥哥每天练完武,就要从我的窗外走过。我终于见到了他,我亲生的哥哥。”

 她第一次见到杨逸之,是黄昏的时候。他从她的窗边走过。那时候,她倚着窗,手中握着半卷发黄的《甘泽谣》,宽宽的袖褪到手腕上,透明的皮肤下隐隐的印着微青的窗的雕花。他的神色很疲惫,纸一样的脸色,走路微跛,似乎受了伤。她看到斜被他眉宇间深深的皱折折出一种别致的光。

 他到了她的窗下,她叫他:“哥哥。”他抬了抬头,线条坚毅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然后他埋头离开了,连脚步都不曾慢过一点。

 就这样似乎是很多次,他默默的从她窗前走过,她持着一本《甘泽谣》,叫他一声哥哥,似乎这些都成了习惯。两个寂寞的人在那个时候最重要的习惯。

 有一天,她照常微笑着叫他,他抬了头,看了她一眼:“你的书不全。”

 “是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这个故事是我自己编全的。”

 “你就只看一部书?”

 “不,如果有,我所有的传奇都看。”

 他点点头,离开了。这场对话来得很自然,仿佛他们是一对熟悉的兄妹。

 第二天,他带了一本书来,是一册《太平广记》。

 “哥哥,怎么拿到的?”

 他微笑了一下,这种罕见的表情似乎彻底改变了他的容貌,谁也不曾想到,他是个如此温和的少年。他说:“是从父亲书房里偷来的,填回去了一本《册府元》。”

 “麻糖,麻糖——约喂——”窗外穿过货郎的叫卖声,拨鼓的的多多,似乎浮着麻糖浓郁而黏着不断的香甜。她坐直了身,静静的听着,直到声音过尽。

 “哥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如果不是父亲,我们都会是顽皮的孩子…”她叹息着说“可是哥哥比我幸运,因为他遇到了一个行囊中装满了传奇的师父。”

 “哥哥那时候,从来没有专心习武,虽然他仍然练习的很认真,因为,他就是一个事事认真的人。

 他想要做什么,是没有人知道的,他的师父也不知道。谁会想到,一个官宦家的文弱少年,每天用功得全身伤痕,不是为了武功,而只是要听他不时零零散散的夸耀着他当年的风云往事。

 渐渐的,连他的师父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知道,虽然我哥哥天赋奇高,学习也极为努力,但是启蒙太晚,体质太差,是不可能出什么成就的。本来以为只是走马牵鹰的公子的一种消遣,他没有想到哥哥却如此的认真。

 他不再给哥哥出多难的功课,多半时间让哥哥背背拳书,自己在一旁喝酒,醉了,就讲他当年在大漠中邂逅的一场场因缘——沙、古城、海蜃、仙女。哥哥默默的听,拳书仍然会背得很

 一次大醉后,他的师父痛哭起来,递给哥哥一个珍藏了多年的更漏,是水晶的,美丽得像一个独立于长河落下的仙女,晶莹的瓶里面装着大漠的沙子。

 第二天,这个师父就被父亲赶走了,家法甚严的杨家,是不能容忍这样的醉鬼的,他的师父什么也没有说,用半张老羊皮裹起了他的拳书,头也不回的走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向哥哥要回那个他珍如性命的更漏。后来,哥哥把它送给了我。

 以后,哥哥常常来窗下看我,他给我讲沙漠上的故事,我给他讲古书里的传奇。

 哥哥会在落前到我的屋子里来,天黑时回去。我把更漏放在头,更漏落下的沙沙雨声不让我们在故事中忘记了时间。”

 相思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那个亮亮的更漏,好多年了,房屋都已经和原来隔却了千千万万里的距离,它居然还宿命般的站在同一个位置上。

 “哥哥有时侯会教我书法,他打开我的妆台,找出一本本残旧的书帖。有一天,他在宣纸的下边发现了一把银梳,半月的柄,尖利的齿是好多年以前流行的样式了。就一直摆在妆台里,谁也未曾留意,但却是妆台真正的主人。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的一切都好象是借了别的某个女人的,或许是前朝某个不相识的思妇怨女,或许就是我的前世。

 哥哥有时侯会用那柄梳子给我梳头。一丝一缕,还是那么认真。

 那天我们忘记了时间,院门锁了,哥哥回不去了。于是哥哥那夜和我躺在一起,讲仙女和星河。哥哥和我以前都不曾说过那么多的话,真的,我以后也没有过了,我想,沙漠中亿万年发生过的传奇都被我们讲尽了,没有讲的也想尽了,直到天亮。雄打鸣的声音是那么的悠长,仿佛窗外就是万年前的洪荒,再也不见人烟。”

 她悄然摇了摇头:“可是哥哥留宿的事被父亲发现了,那一年哥哥18岁,我14岁。那时我还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如此的震怒。哥哥并没有辩解一个字,父亲甚至肯定他作出了有败人伦的行径。我说过了,我家家法甚严,从小我就害怕从堂前走过,因为父亲似乎总在责打哥哥,母亲哀哀的啜泣和父亲的怒吼让我心惊胆战,哥哥却总是一声不啃的,让我更加害怕,害怕他会死了。

 而这一次,我知道,父亲是真的想杀死哥哥。

 于是,哥哥在一天晚上逃走,不,是出走了,他最后来见的人,是我。”

 他敲了敲她的窗。

 那时她就坐在窗边,却没有去支它起来,月光清清白白,在她身上镂下点浮雕的纹路,她手中反复着那个水晶更漏,它纤细的肢在月光下水一样的妩媚的动着。

 他问:“妹妹,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去看沙漠。”

 看沙漠,看长河落,看黄沙远上白云间。那是她的梦,她少女时代唯一美丽的梦。

 她笑了,笑得自己从梦中醒了过来,她轻轻的说:“不,我不去。”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去了长河落的地方,就会想念这道门这扇窗,比现在想沙漠还想。”她从窗格子里看着月光,也许那里没有广寒,其实也只是沙漠。

 在家的人,断肠是为了对天涯的相思。

 在天涯的人,断肠却是为了对家的相思。

 所以,她不如留下,正如他不如离开。

 “也许你是对的,妹妹,我走了,照顾父亲和母亲。”

 她坐在月光里,更漏握在手中像握了一把雨,她突然把脸贴到冷硬的窗格上,她要看着他走,毕竟他让她做了一场有落、有黄沙的梦。

 他走在路上,一身白衣,像是从月亮里边借来的,月光却被衬得发青,哓风像一群蝴蝶一样藏进了他的袖中,他背着一个行囊,没有带剑也没有带书,长发在夜风中散着杨家的人特有的一种幽蓝的光。他就这样走了,去了沙漠。

 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一生再也不是她能想象,他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可能邂逅万千因缘,沙、古城、海蜃、仙女。

 “…没有想到的是,我是一个注定要邂逅传奇的人。或许是我父母的一生太过平凡,所以,他们的一双儿女注定要还缘分这一世的传奇。”她的指甲泛着幽淡的光,怠倦的在被子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相思等了等,问道:“你愿意讲你的传奇?”

 她轻声的说:“我要讲的是传奇,但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传奇的。所以——是我一个人的。”她的手在被子的皱折间握了握,似乎要从抓住点什么,黯淡的光线中她的神色却渐渐鲜明起来:

 “哥哥走了之后,我大病一场,我想我会死,但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我居然还活着,病中的事都记不得了,只知道,那年的知了特别的多,我仿佛能看见它们密密麻麻的躲在窗外葱茏班驳的树叶下。母亲说我的康复是仗了东岳大帝的神力,她曾许愿如果我能活下来,就让我徒步去泰山还神。于是,我去了。”

 她摇了摇头,贞静的笑容和轻袅的声音,似乎都来自那扇窗的外边:

 “…那一年,我十七岁,我去还一个愿,一个注定要换我剩下的年月的愿。

 我的脚第一次触到这么软的泥土。待到刺眼的感觉消失了之后,我才意识到那衣皱上折住了的点点的金色就是阳光,平板的从树影中漏下来。奇怪的是,和窗外的阳光没有什么区别,还是那么极近又极远,像哥哥讲起的海市蜃楼,也像小时侯用黑墨滴在的宣纸上淋淋的太阳,恍惚得有些刺眼。

 母亲叮嘱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觉得石阶好象是无穷无尽的,赫然的立在我的眼前。到了碧霞元君祠,红红的一座小庙,稀疏的浮着几点香火,旁边一个木牌,篆了‘经石峪’三个字,哥哥在学书的时候,先生曾经提过,那里有晋人的题字,无名的书者在泰山之谷留下了传世的经文,经为金刚,字如金刚,就躺在漫谷而过的水下面,骨气精神一如往昔。

 我看着分岔的山路,一边是从红庙里延伸的黯淡的石阶,两边森森的古柏向中间辐聚成华盖,投下满目的庄严来。一边高高低低的草,极淡极淡,顶着金黄的,像细碎的铜子,可以走近了捡起来。我迟疑了一会——其实两边的风景也许并没有什么区别,却终于被晶亮的光打动了童心,于是舍弃了大道,像分岔的地方去了。

 路上,缥碧的水漫过狭长的池,池中分散着白色的石墩,懒洋洋的,在深山的树影里,发着白铁一样生硬的光。踏在石上,仿佛能感到热力,越往前走,石墩的距离就越远,我后悔了,远望经石峪,像一张铺开了的古帖,芊绵的老树都染尽了古黄的光,橙橙的惑着我,我僵在水中,茫然的四下看着。”

 说到这里,像微风吹皱了水,她的脸上漾出恬谧的笑来:“你相信吗,初见他的时候,我只觉得一道清明的白光静静的刺伤了我的眼,那一刻,夹谷中一切都寂灭了,只有那道白光在高蓝的空气中一闪既逝,如同寒潭度鹤后一支飘坠的羽——我知道,上面真真实实的反的正是太阳的光芒。

 他青色的剑,白色的衣在水上轻灵的游弋着,薄薄的水面下衬着书者古时候的字…”她喃喃的重复了一次:“他初见我的时候,正在太阳底下,以水为纸,以剑为笔,摹写金刚经卷。”

 “好久好久,我都不能记清他的目光,他的容貌,因为,那白光已经足够灼伤一个在窗内看了17年太阳的人的眼睛。

 我握着手,站在石墩上看他,我想起了我哥哥,不是书法,而是那袭衣,那道光。其实,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他穿过白衣,就那一次。

 我知道我邂逅传奇了,也许是身不由己,也许是得意忘形,于是我照着传奇的规则扮演下去。

 我猜他也许是误入了此地的读书人,而我父亲已经派人封锁了我可能经过的路,如果被我家的武师发现,他可能被抓住。我想,误入某地的少年也许能邂逅一段奇缘,但是结局通常是悲伤的,所以,我应该叫他尽快离开。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说话,我略略提高了声音:‘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你不走的话,我家的武师会把你捉走的。’

 他收剑回头了,我立刻转开了脸,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跟前的,我听到他在问我:‘小姐,那些是你家的人?’

 我只是想逃走,却觉得自己好象是站得太久了,就像一个被塑在了石上的人像。周围熠熠的浮起清清泠泠的水波。

 他又说:‘很抱歉,是他们动手太早,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如果知道是小姐的家人,我下手也不会这么过分的。’

 他的语调既疏散又礼节周全,我心中渐渐的冷了下来,我抬了头,目光却只敢停在他的下颚处,天的蓝和水的绿仿佛窜了,混乱着衬出他醒目的轮廓,多少又显得有些诡异。我想起了那些书中记载的山魈鬼魅的传说,我颤抖着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我没有等到他回答,我只觉得四周越来越静,越来越冷,脚下的石墩也开始一点点沉下去,我猛的转身逃走了。

 我逃得飞快,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平安的跳过那么多的石墩,等我抬头的时候眼前是一片密林。虽然我耳中没有一丝声音,但我感到他在用一种我所不知道的速度在追着我,就要冲进密林的一刹那,他就在我耳边说:‘站住。’

 声音不高,却闷闷的在我心中重击了一响,我余光一瞥,他白色的袖就在我身边飘着,像钻进了风做的鸽子。

 他在对我说,你不能进去。

 我只迟疑了一瞬,向林中撞去。

 他的衣袖绕到了我的眼前,雪的光遮住了我的眼睛——不要看。

 我拼命挣扎着,好象故意要把自己撕碎一样。他只好放手了。惯性让我倒在地上,我看到了碧绿的草上暗红却又发着光的血。

 班驳的阳光透过了树叶,冷冰冰的淌开了,是微红的一道裹尸布。18具尸体像蜡像一样冻结在我的意识里,寂静的定格了,好久之后,我才失去了知觉。”

 …

 她叹了口气,眉宇中有种恐惧消散后的疲惫。

 相思的言有点不合时机:“那时,先生的剑法还只有三四成的功力,所以伤人时看上去残忍了一些,如今,是不会见血的。”

 杨静点了点头,似乎没有在听。她只是说下去:“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尸体也已经掩埋,地上一行行草,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树林外。恍惚一看,还以为在我脚腕上系了一条黑色雕绣的带子——他是留着字离开的。”一种温婉的笑纹又一次从她嘴角一纵即逝,这是相思所熟悉的,那一刹那,她回到过去里。当笑容黯淡后,她会摇着头,让自己醒来。

 “他大概说,误杀了我家人,十分抱歉,后必定偿还。我着脚站起来,缓缓用鞋尖抹平了字迹。笔笔画画,就像儿时描红一样。

 后来,我倒回了碧霞元君祠,一路行来,风风雨雨,不乏佳境,却也平常得很。到了东岳大帝殿,还了愿,却觉得心中越发的空,神像前静静的跪了一会,决定回去了。

 真巧,这时,外边下起了雨。我等了很久,却没有停的迹象。天色沉沉的了下来,神殿里留宿一夜,冻得要死。

 早晨,我有些失望,我决定下山了,奇遇,毕竟只是一瞬间的事。

 中午,我才动身,十八盘的石阶很陡,又加了些积水,走起来让我心惊胆寒。

 两旁的岩石巍峨的堆着‘五岳独尊’的刻石,雨水从前朝显贵们的字迹中匆匆的着,把那些英雄气都尽了,滋养着岩脚初生的青苔,青苔下边浅淡的也有些文字的痕迹,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落拓文人们不甘寂寞的留名。我一排排念过去,郑名佩,高卓然,…平凡的不能再过的名字,都在苔迹下无人问津的不朽着。最边远的地方,有着工楷的两个字——马念,我突然渴望看清最后的那个字,是‘祖’‘父’还是‘孙’字?我伸了指尖沿着岩脚一路摸索过去,越来越困难,真的没想到,我冒了生命危险,居然只为了看一个杳然无考的陌生人的名字。那个叫马念的人,九泉有知,也会发笑吧?”

 “马念?”相思问道。

 是的,她的笑容有点苦涩:“就叫马念,没有第三个字。”

 “就在我的指拨开青苔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平衡,就这样向不知道的地方坠去。

 我再也没有了知觉,但是,是他救了我——因为他一直跟着我,也许是为了等一个还债的机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醒来了。

 他在火堆的那边看我,我也在这边看着他。没有了熠熠的阳光,我终于可以直视他。我们之间透明的烟雾像是一块水晶,疏懒的动。青色的火花不时跳起来,作出热闹而冷清的点缀。

 他的眼睛像从时空的另一端看过来的。似乎我们是相对在一本发黄的残卷里,彼此看出了前生的因果来。我很害怕,害怕他身上那种杳漠遥远的熟悉。

 我口问道:‘你是谁?’

 他用手中的剑轻轻拨了一下火堆。嘴角带着不经意的笑意,没有回话的意思。

 我低下头,火堆里半焦的木偶的残肢零零碎碎,似乎就躺在绯红的血泊里,油彩时而爆出幽幽的火舌,蓝得凄紧。而其中一块俨然可以看出正是我昨天顶礼膜拜的东岳大帝的金身。

 我的脸色变了,我问,你怎么可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惊惧的看着他不经意的眼神,我想,也许真如传奇中所言,会有山魈鬼魅化为少年之形,侯在路中,摄人魂魄,而且,就连东岳大帝也镇他不住。”她说到这里,又有了专注而清婉的笑意:“他问我,小姐,你害怕了?然后他说,当年丹霞禅师烧佛取暖,反得正道,为了救小姐这样的人,东岳大帝舍弃木胎,又有何妨呢?

 我看他说话不同常理,于是固执的问:‘你是谁?’

 他将剑从火堆中拿出来,懒懒的伸伸:‘凡人。’

 ‘你到底姓甚名谁?’我的声音高了起来。

 他看着我,无可奈何的一笑:‘姓羊,名权,有幸邂逅了女仙萼绿华。’我瞥见他手中正在翻着我的那册《太平广记》。

 ‘萼绿华者,女仙也。年可二十许,上下青衣,颜色绝整。本姓杨,不是吗?’他的目光穿过火跳曜的姿态,懒懒的,深深的递了过来。我转开了,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姓杨的。

 他将书平平一推,稳稳的落在我面前:‘我要出去找点东西,你全身的了,不妨烤烤衣服。’

 这个时候殿外的雨和着山谷的回响,卷去了又抛回来,我问他:‘你现在出去?’

 他微笑着说,羊权见了萼绿华,已经长生不老了,一点雨又算什么。

 他出去了,留下了他的剑,他的衣。

 我想叫住他,喉咙的,没有出口。

 确信他走远了之后,我坐了起来,看着他的剑和衣。那是普通的剑,凡人的衣。一年后他再见我的时候,他带着那柄名动天下的紫天霜钰,穿着华音阁主华丽而飘逸的衣,但他始终不知道,我传奇中的主角永远是当初的一柄青剑,一袭白衣,因为那些第一次真真实实的将太阳光反到了窗后边的眼睛里。

 我没有勇气披上他的衣,只是用手紧紧握住它一只轻飘飘的衣袖,让雨在身上慢慢干了。

 早晨,他带了野物回来,今天我们却没有什么话好说,默默的吃了,他起身说:‘走吧。’

 ‘去哪?’我惊讶的问。

 ‘雨停了,送你下山。’他一把推开窗,清晨白色的雾气被放了进来。

 我茫然的往窗外望去,下山的石阶一道如练,就挂在水气中,云蒸霞蔚的曙让它晃晃起来,只是一幅写意的山水,却不象我来时的路。我似乎已经忘怀了来路很久了,就像传奇中恍然一悟的人一样——仙缘是已经结束了,自己的那份世事也早就沧海,于是只能犹豫的,在两个遥远地方之间做无所着落的看客。

 我的目光游移着,似乎要找到一个可供栖息的地方。我看到了屋檐上一个古铜色的风铃。它廖默的待嫁风中。朝霞和水给它披上华美的袍,就这样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少年。一袭嫁衣的等,等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燕去燕往,人来人归。

 我当时心中想:原来它也是只能坐在窗内看太阳的。

 他看到了我的神色,他说,小姐如果喜爱,我送给你。

 我说:‘不必了,它是神殿的东西,我怎么有福分带走。’

 他说,人间所有的东西,都是在等缘的,这个风铃在这里等了几百年了,就是要让小姐看见,让我在这个时候将它送给小姐。

 他说着,轻轻从窗口跃出,如同穿花的蛱蝶,了无痕迹似的,他伸手把风铃摘给了我。

 我将它捧在手心,我觉得它就像一颗铜做的心,有着静默的,守侯的光,不知是谁的心化的,在这里风风雨雨的等,好多世之后,它知道它等的人永远不会来了,所以就成了风铃。如今,却被我握在手中。

 我却不相信它是在等我的。

 我知道,不是世间的事在等着缘分,而是缘分在等着我们。我想,这风,这雨,这风铃,是缘分早就搭好了的戏台,我无意中来到了戏台后,拣起了仙女华丽的戏服,情不自,扮演了这段传奇。没有我,戏还是会开演的,因为道具可以朽了、烂了,戏子可以老了、死了,观众也可以换了、散了,戏台还是会一直都在的。我知道,一百年,一千年以后,我的眼睛都化成了土,还会有另外一个少年,在这里将这个风铃送给别个的少女,少女也许还会想:不知这曾经是谁守侯的心。

 如果那时我埋头看看自己,就可以知道,那时的戏服和采妆都太夺目,大家看到的不是演员,而是传奇、是仙女。杨静可以死、可以不在、可以换了别人,但是缘在,仙女就在,萼绿华就在。

 没有我,一千年后,谁和谁又在这里相遇?”

 …

 没有她,一千年后,谁和谁又在这里相遇?

 谁又会握住这颗守侯的心?

 …

 “他把我送到山下有人接应的地方,就走了,我说要报答他救命的恩德,他说那只是补偿,现在,债还完了。

 他说他看着我回去。当我跑到屋里,要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了。

 父亲很生气,说布下天罗地网也要把这样放肆的人找出来,我悲哀的,觉得有点滑稽,他不会再来了,谁也找不到的,传奇的结果,大抵如此。

 我又成了一个在窗边看太阳的女孩,现在,多了一颗铜色的心在陪我,它还是住在窗上,永远的唱着单一的曲子,一颗守着太阳的风铃。

 那年,我17岁,已经知道了太阳真正的颜色。”

 她低下头,窗外的被风吹得薄薄的,房梁灰败的阴影和她纤长的眉纠在一起,她深深了口气,似乎怕别人打断她:

 “那一年中,我也曾经凭着有限的线索去寻找他的下落,父亲和别人谈起,说从武功上来看,他是华音阁的人,而且是罕见的高手。也许很多人都会惊讶的,但是,对于我来讲,这些东西都淡得没有颜色,似乎不在我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华音阁近来易主,人事诸多变动,于是那个少年就更加杳然无考。”她将脸埋进了手中的被子里,静静的,不是在哭,而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开什么。

 那一年,她的心,就被剖了出来,挂在了窗棂上,连雪落,都像能把它扣响,她知道他会出现的,父亲的天罗地网又怎么拦得住。

 好久好久,这座楼阁晦暗的屋顶在闷热的空气里被得极其的低,似乎连长年的蛛丝与尘土都扑到了眼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更漏声兀自在的屋子里曼声洒落。

 相思慢慢的受不了这份廓落与烦闷,只有问道:“他来了吗?”

 “来了,那是一年以后的事。他说他是来看我的,我知道不是,他总是骗我——”她认真的停顿了一次:“——我一直都明白。他是要继任华音阁主了,按照规矩他要到这里来接受一个叫步剑尘的——也许是阁中很重要的前辈吧——礼节的试探,但是,他们一直不合,所以也许也有点危险。”

 “他知道我担心他,他说:‘看见了萼绿华就已经长生不老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苦笑了,我想说,我不是萼绿华,我只是个穿了仙女的衣裳的凡人,真正的凡人。

 结果,那天,我觉得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讲,静静的相对,听窗内的更漏,窗外的雨。我想,也许是为了这一场,我在回忆中预演得太久了,把所有要说的,要听的都演过了,演够了,演倦了。

 我看着他,他无聊奈的翻转着我头的更漏,修长的手指下面是淡青的衣袖,柔和的丝的暗淡的褶皱着,贴着他的手,柔滑得似乎什么也沾不上。烛光浮雕般出他脸上的倦意,我这时才看清,原来他的脸上有一个笑靥,浅浅的,但却使他的笑容整个虚伪了起来。他似乎一直微笑着,我知道他想走,又不知道怎么出口。

 我也想他走了,因为我怕这个陌生的人会突然走过来,抱着我,结果就不由分说的撕碎我的传奇。

 他终于起身告辞了,我没有留他,我心里想,我原来已经不爱这个男人了,虽然我还是会想那个青剑白衣的少年。

 他来到窗边,轻轻推开窗,风铃终于呻了一声,雨和风穿过他的衣衫,扑到了我怀里,又散在眼前,开了一蓬的花。那淡紫的窗帘惊起来,和他的衣袖绵在一起,像是往四边着,漂着,飘到了我的眼里来。遥远的风铃嘶哑着声音,唤着我的名字,我十指紧抠着椅背,决定着该不该哭——或者,应该冲过去抓他的手,用我的指甲死死的抓住,让他也痛,让他也流泪,这样他的债才还完了。

 我突然的跳了起来,冲了过去…”

 她没有再说下去,缓缓拉住了暗红的被子,折着,在下颚瘦削的阴影里,低头,似乎在嗅这丝帛沉淀下的温暖。

 那个时候,紫窗帘突然鼓的足足的,像一张蚕织成的柔软的网,猛的就将她整个罩在了里边,就是当年氤氲的雾。她看见他的眼睛,如同两颗遥远的星星,骄傲而温柔的停驻在她的空气里,她隐隐感到,他正在从她头上、腮上将那层网捉去,像捉走早第一支梨花上栖息的蝶。亘古不变的铃声从天上倾泻下来,从天河的桥上,从牛郎和织女相挽的手镯里。

 相思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暗中咬了咬,她涩声问:“那天,他是留了下来?”然后就明白自己是问了个傻问题,或者干脆就在自言自语。

 “是的,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不会让他走,但是他终于要我先出口了。”她苦笑了一下“我不可能埋怨他什么的。”

 “那一月,我们相会了很多次,每一次,他都从挂着风铃的窗口进来,深夜风铃的每一声响,都替我勾勒出他的轮廓…”

 有时候,他会帮她梳头,昏黄的铜镜,映得两个都像古人,一挽一挽的青丝绕在他手臂上,像一些美丽整饬却又无关紧要的苏。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流利的玩着那把尖利的银梳,他总说不明白她为什么用这样的梳子,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她夺过来,说:“如果我要出嫁,你会不会用它来帮我梳头?”

 他笑着说:“会的,如果那时我在你身边的话。”

 谎话,她心中默默的道,但是心中却是喜悦的。就连如今想起来,也是一样。

 有的时候,他有些烦躁的坐起来,打量着她单薄的身躯,言又止的说:“静儿——”他的目光犹豫着,突然转身拿过她头的更漏:“知道吗,就是它,让我感到你房中总是在下雨。”

 她驯顺的睁开眼,直直的注视着他手中的水晶瓶子:“我哥哥说,里边还没有漏下来的沙子是将来,是看不清的;落进瓶子里的就是过去了,才是你的,你喜爱拿一种?”

 他微微一笑,将更漏翻了转来,过去和未来就混淆不清了:“傻丫头,过去也不是你的,也许就只有现在这粒,看,从通道中滑过的这粒,才是看得清楚的。”他把更漏扔回原处,扳过她的身子,亲吻她的肩。她轻轻握着他的手,手心有点发凉,害怕他的手会像那一粒沙一样,从她生命中晶莹的长廊里漂走,或成为遥不可知的未来,或堕入杳不可追的过去。

 她想,生死契阔,古人犹能与子成说,然后的事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他们之间,却连一个约定也没有。

 就是一些千疮百孔的谎言,就这样把他们那样两个世界的人连在了一起,而就是这样,她还是爱他。

 于是,她指着了分秒的更漏,说:“时间到了,你该走了。”

 他一边拉着衣服,一边用修长的手指逗弄着她微弯的睫:“静儿,我今天走了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你怎么办?”

 “我——”她本能的眨了一下眼:“如果是这样,我会笑着看着你走,然后——”黑暗中,她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定格成一个半握的拳:“然后,把你忘了。”说完这句话,她手一松,撑着,背上空空,不知往哪儿靠似的。

 “这样很好,”他倏的从她身边将衣袖去,套上,然后俯下身子,目光潇洒而温柔:“缘分不能用尽了,静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啊——”她的口吻有几分嘲讽:“我会笑着忘了你的。”她静静的保持着这个姿态,突然肩膀一,泪水默默的顺着脸颊,从下巴滴进口。

 他又坐下了,勾手抱着她的肩,目光中有些胜利后的自得:“傻丫头,我骗你的,何必要哭呢?”

 “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她终于死死的将他勒住,放纵着声音在他怀中痛哭着,中间喃喃的夹杂着一些字句,已经听不清楚了。

 杨静终于从丝帛中抬起头,她漠然的用下颚指了指:“又要下雨了,把窗户打开。”

 相思走了过去,伸手一推,一种雨前特有的腐败而又不失清新的风若有若无的扑了个满怀。沉闷的云脚扫着院子里的土,就被染上了黝黑的颜色,青苔在院中七零八落的石像上显得茂盛而颓翳。南方的院落总是如此,就算在夏天,也是凌乱衰败却又最蕴涵生机的。

 风铃细碎的声音中,她似乎叹了口气:“其实,我喜爱风的,但是我却不能在太阳底下闻风的味道。总是如此,像深屋里的瓷瓶。他也说我的身体越来越憔悴了,他要我好好的休息,说再这样下去,抱着我的时候都害怕要弄碎了我。可是你他知道的,在等他的时候我是没有办法好好休息的。我只有在他来的前一刻,用脂粉来掩饰我越来越苍白的颜色。”她轻轻的摇着头,耳上兰的坠子惶惶的颤抖着,好久,相思总感到那像是一滴眼泪,兰的胭脂的眼泪。

 那一年,她妆台上有了很多胭脂的盒子。它们长久的发出涩涩的香味,和谎言一样亲切的掩盖着她的一切。

 虽然她也知道,她所吸引他的,恰好只是那份脂粉不施的、仙女的灵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她觉得自己很害怕。她做梦梦见有一天,他把她带到一条小路上,青草的颜色浅浅亮亮,有点刺眼,他走得飞快,她渐渐跟不上了,只有死死抓住他的袖。路到了尽头,是比她还要高的落叶,整整齐齐的码在那里,像一堵墙。墙浓浓的阴影下边,是一个黄木条钉成的箱子,有一颗生锈的钉,狰狞的突出来,她想,为什么不把它定得好一点呢?

 他的笑容有点神秘:“你看,这是什么?”

 她问:“是什么?”

 是墓,是杨静的墓。

 她在梦中并不觉得恐怖,只是有些惊讶:“不,杨静还没有死啊?”

 他冷笑着说:“死了。”

 不对,她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我就是杨静,杨静没有死。”

 “死了,”他有点不耐烦:“你是萼绿华。”

 “不!”她惊恐的向后退,又固执的说:“我是杨静,我不是萼绿。”

 他快要发火了:“这是杨静的墓,很多人都曾经梦到过这个墓的。”

 她拼命的抓住他的手,喃喃道:“是啊,我在梦中就曾经梦到过这个墓…”她看了看他“这么说杨静是死了,我是萼绿华。”于是,梦中的她笑了,相信了他的话,牵着他的手,去做萼绿华去了,梦外的她还在嘶着声音,摇着头,她说,杨静还没有死。

 于是她醒来了。

 她静静的坐在上,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了,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丧失厚度,越来越薄,最后变成一个纸人儿,大红的长袖被风吹成了金色,苍老而透明的漂着,最后和她一起被夹在古老的书页里,成为《太平广记》中女仙寂寂的画。

 终于有一天,他翻开了书,把她叫醒了,她努力的向他笑着,他皱着眉,在空中捞起她纸一样的手,看了看,说:“原来你是画,不是仙女——你不是萼绿华。”

 然后他扔下她,转身走了,她拼命的要叫他,但出口的已不是人声,是风铃叮叮当当的碎响,跟着,跟着…

 她醒了,还是一个梦。她看着窗外纸一样的月亮,青得像一个荒落的湖。

 她想,他也把自己当作了传奇的主角,只是,他们的传奇不一样。她的,是一个坐在窗内看太阳的女孩对窗外的传奇,他的是一个厌倦了太阳的寻觅的男子对窗内的传奇。

 她知道他会走的,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

 就在他知道窗内的也只是平常之后,也许就在她为他而变得单薄之后。

 …

 如果只是如此,她也许也会心甘情愿的做一副画,但是,实际上,在等他的时候,她变薄了,她就明白自己应该离开他;但见他的时候,她又有了某种虚妄的厚度,于是她又留下了,留下来被他的笑他的亲吻慢慢的碾薄,就这样循环往复,把她的人都撕碎了。

 她顿了顿,缓缓松开握紧的手:“我困了,那一夜在他肩上的痛哭让他知道了,其实我和他身边那些傻丫头们是一样的,我明白,我必须让他走,这样,我还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的语气极平淡,却又透出惨淡,像箱底的旧衫子,花淡得不住底了,可还是花。

 “那一天,是我们相约见面的日子,我和母亲一起去吴越王府去拜见新任王妃。

 王妃是一个端丽的人,户部员外郎崔艟的女儿。她脸上淡淡的敷着粉,端座在椅子上,每当有人进来,就微微点点下巴,嘴角往上翘翘,表示笑了,也就见了礼。

 ‘问杨老夫人安康啊。’王妃微笑着送母亲出门,此时,夕阳的光正好从镂空的窗格子里透过来,投上她的脸,透明的金黄拖出一个长长的菱形,从眉间直到嘴角,一种掩饰不住的的疲惫,就这样懒懒的散发出来,我猜,她透过这种金黄看我们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金粉飞扬的颜色。

 王妃最后对我笑了笑,眼睛里出一种温柔来:‘杨小姐很像我年轻的时候,眼睛很像,真的。’

 其实,她最多不过和我同岁,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像我们这样的女孩,一旦嫁了人,青春就永远被锁在华丽的镂空妆匣里了,以后,你就坐在那些菱形的孔后边看外边的世界,一切都被金色的灰土染得富贵而苍老。

 我对王妃笑了笑,我喜爱这时候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有一种水一样的温柔。”

 相思隔着阴沉的暮色,看着那个女子已经毫无神采的眼睛,她想,我也喜爱这个时候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也一定有一种水一样的温柔。

 那天,她来到后院,天已经完全黑了。后院里有一棵桂树,开满了花。她抬头看着繁密的树冠,浓烈的香让她有点头晕,树上挂着大学士严嵩的题匾——广寒仙品。

 嫦娥应悔偷零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当嫦娥端座在遥远的广寒宫,看到人间万家灯火的时候,人间就已经比天更遥远了。

 所以美丽的不是天空,而是远方。

 她想,嫦娥是不应该后悔的,因为,传奇中就是要守侯的思妇,就是要寻觅的游子,这是永远都要的,没有传奇,就没有嫦娥。

 斯守的眷侣是在传奇之后,而不是传奇之中。

 她明白,她还是可以深深爱着她的少年的。尽管那个传奇也许会不再了,淹没在时光匆匆中,水落花一般,不再。

 不再,她反而会爱得更加深沉。

 她没有想到,就在她在桂树下谣想嫦娥的传奇的时候,她也成为了一个年轻的武将遥远的传奇。吴越王府英俊的武将孟天成后会常常向人问起,那天伫立桂树下,宛如惊鸿一瞥的美人…

 “那一天夜里,我和母亲留宿王府。我在上坐到二更,终于来到高墙下,我明白自己是想逃,逃到自己的那扇小窗下,站在风铃下等他,但是我也明白我不会真的那么做。我只能在的土地上,依着墙影,走到天明,我是把一生的路都在那一夜走了。

 清晨,我回到家里,我远远看见敞开的窗,好象是黑夜的一只眼睛,凄的笑着,看着我。风铃就是它无人过问的眼泪。”

 她要他走,于是她做了一个赌注,然后她赢了。

 朝霞染过的墙上,她看到了他的字迹:“静女其姝,伺我于成隅,侯而不见,搔首踟躇。”

 看来他只写完这四句,就掷笔而去了,她的手无力的撑着渗凉的窗棂,茫然的要触摸他留下的尘迹。窗外几更的梆子高一声,低一声,悠长的调子,仿佛从古代穿过来,把她的一切都走了,她抬头看着静默的风铃,它又披了朝霞的嫁衣,憔悴而努力的笑着,心形的影子,从风中漏下来,冷冷的,撞碎在她苍白的指节上。

 她笑了笑:“他果然好象一去不返了,于是我只有等,那个夏天,我最怕的是我会不知不觉的死了,死了就埋在风铃下边,也许,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萼绿华,指着那个薄薄的木箱说:看,那是杨静的墓。”

 “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只有他走了,或者我死了,我们的传奇才会永恒了。”

 “后来,爹爹发现了我的秘密,我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其实,杨家一向清白传家,出了这种有辱家风的事,还不如我不要出生。

 想起我小时侯一直惧怕着的家法,其实没有什么的可怕,再可怕的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成了闹剧,我想,如果我死在父亲下,他也许会伤心,会后悔,但那也只是一两天的事,之后我也解了,他也解了。

 父亲追问着他的名字,这时我才惊异的发现,其实我不知道他真的叫什么,我曾经为了看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而差点坠入山谷,也曾经苦苦追问他是谁,但是,最后,我居然还是不知道。糊涂着过了这么多日子。

 从那柄长剑上,父亲打听出了它的主人。

 我在病上听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讲卓王孙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这才是真的华音阁主卓王孙。而他对我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但是,我总觉得那个白衣青剑的少年无论如何,总是递给了我一袭衣袖,让我把握,而这个风云的华音阁主才让我不可捉摸。

 我在病上,全身的痛像水一样在我血着,我知道我还活着。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想要他在我的身边,而是想如去年那样,他走了,在门外守着我,留给我他白色的袖,让我用一生的力气去抓…”

 她舒了口气,换了一种语调:“隐约之中,父母开始为我张罗婚事。我默默的答应了,我知道我早就死了,剩下的是一张纸,或者被自己夹入古书,或者被人们关进妆匣,又有什么相干。”

 “——只是,谁又会要我呢?”她的笑有点凄凄的“我失贞的事不可隐瞒,以前满门的媒人,现在一个也不见了,我被我的世界遗忘了,遗忘在角落里。哥哥说过,看传奇的人是傻的,写传奇的人更傻,费尽心力,也不过给世人一段谈资,一段可看,我却是一个用生命写传奇的人,我的读者,只有他一个,他都忘了,别人当然也就不会记得。

 也许,我的故事还是有价值的,是闺阁中的训诫,兵部员外郎的女儿杨静的风月故事,也许会传好多年,很多版本,直到被嚼成了再也不能成篇的渣,吐掉了,或者被一个落魄文人写成不朽的故事。让后代的小儿女们捧在手上读半辈子。那也已经和我的传奇无关。”

 相思知道,到如今,这样的传奇还是她妆匣中最宝贵的珠玉,虽然她已经知道把生生世世的赌注赌在它们身上,实在是件很傻的事。

 她这一次的停顿很久,相思又一次不得不问:“后来呢?”

 “后来,出乎我意料,天成居然说要娶我,说和我是在那夜的晚宴外相见的,说他要等他的月宫仙子。”她有些无可奈何,但又是真心的笑了:“一切就这样决定了,帖子就发了出去,爹爹还是不愿委屈我,所有的礼节,都和多年前他心中所想的一样。”——如果没有这些事,她将永远是窗户里边的闺秀,孟天成眼中的仙子。

 “没有水了吗?”她突然问道。

 相思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盏,有些尴尬:“是的,好久就没有了。”

 “我不习惯作主人,未免怠慢的客人的。”她温柔的微笑着。

 “不,不,我只想听你讲下去。”相思将盏放回桌上。

 她说:“嗯,我会一直讲下去的…父亲为我筹备婚事,却防备着他会来找我,我虽然已经从传奇中醒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出现在我的窗前。

 结果,他果然来了。

 我听到院子里有刀剑的声音,虽然,我知道,华音阁主的剑法是天下无双的,但是,我还是没法听那尖锐的金属的声音。我怕他会去找我父亲,于是跑到楼下。

 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于是我扶着柱子哭了。

 我听到他说:‘杨继盛,我不想杀你家的人,你又何苦呢?’

 ‘为了捉你!’父亲平静的说。

 他冷笑了:‘我今天来是为了带走你的女儿。’”

 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娶她,按你的规矩,明媒正娶。’”

 她脸上的微笑也许和当年一模一样吧,相思默默的想,好多年了,都还一样。

 当时,杨继盛怒道:“我的女儿就是死了,也不嫁给你这样的人。”

 剑光,从所有人的脸上掠过,最后停止在杨继盛的咽喉:“你不要我,也不要她。”

 青苍的华采在他的衣袖上着一种诡异的波光,她从柱子后边看着他,好象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雾,一扇窗,一堵墙。

 “你动手。”杨继盛冷冷的喝道。

 她想,父亲不会让步的,因为,杨家的男人,都很倔强。她站了出来,说:“住手。”

 “你——”他收了剑,没有说下去。

 她看看他,然后把脸转开:“父亲没有我,我愿意嫁人的——”她渐渐觉得好笑,怎么这一切都像是排练好了一样自然而然的,她笑着对他说:“卓公子,我是杨继盛的女儿,不是萼绿华。”

 “我知道!”他猛的打断她:“你要是萼绿华我还和你父亲谈什么婚论什么嫁。”不久,他的平静恢复了,他说:“静儿,你如果愿意嫁人就嫁给我。”

 她痴痴的看着他的眼睛——里边亮亮的,是他这一生中少有的真,她知道,这种机会再也不会有了,也许多年以后,他还会对另一个女子说这样的话,也许。

 但对她,就这么一次。

 她伸出手去,却仿佛被夜空中的水滑了一下,只留下了一道凄凉的弧。她说:“不…你不能娶我的,我不会嫁你。”

 她知道,他是他传奇的主角,娶了,传奇就死了,死在平凡的龙烛凤影和以后的柴米油盐之中了。他无所谓,游子的传奇很多,但思妇一生就这么一段。将来是要用来坐在妆匣的金粉里回忆一辈子的。

 他静静的看着她:“带你回华音阁,”她明白,他是让她永远生活在传奇之中。她凄凄的笑了,她比谁都清楚,生活在其中的传奇就再也不是传奇了,只是传奇死灭后干枯而猩红的一抹血痕。

 她说:“走吧,我笑着看着你走。”

 他明白了,其实来之前就明白,这个才是更好的结局。于是他点了点头,转了身。

 身后,她嘶哑的喊了一声:“七天之后,我出嫁,你答应了,要来给我梳头。”

 他回头了,他看见了她满面泪痕下面一生中最灿烂的笑。

 好多年以后,她反反复复重现着他那一瞬间的眼睛中晶晶亮亮的光,然后是他的每一处停顿,每一点气息,还有当时第一片落叶划过的方向,自己第一滴眼泪淌的轨迹,这些,是她当时不曾留意的,但现在,她知道,这些就是她唯一真真实实的。

 她不后悔,虽然,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机会。但是,机会就是机会,一旦去实现,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迟早会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心就会化做风铃,于是,她宁愿筑起一扇窗,让自己生生世世守侯的心死在了窗内,也让他一生一次寻觅的心死在了窗外。

 不死的,是传奇本身。

 一只暮禽忘了时间,自得的啄着花蕊,突然一啼,飞去了,过了墙头再也不见,被搅动了的空气缓慢的又沉到墙里来,仿佛外边就是沙漠,残已快要落尽了,落寞的霞光等候着萧疏的星辰。

 雨似乎还没有下起来。空气闷得让人只想站起来到处走动。

 她默默的坐在暮里,脸上苍黄的,像残了胭脂。过了好久,她说:“那时侯我就想好了,我要毁了自己的脸,然后,我不想看到自己,也就必定要弄瞎自己的眼睛。其实没有必要的——”她苦笑了一下:“但是我是一个固执的人,我不想像瓷瓶一样放在大堂上,所以,我更喜爱这样的结局。”

 “你是自己弄瞎双眼的?”相思猜到了,但还是忍不住要问。

 “是的,用药,”她轻松的说:“其实,瞎不瞎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我一生中要看的东西,几天就可以看完的。”她微笑着说下去:

 “那几天,我几乎是在镜子前面度过的,一次一次预演着我的笑,我的颦,我的低头,我的忧伤,一切都应该是完美的,他应该看见最美的杨静。”

 她没有穿上嫁衣,她一袭明媚的绿裳——湖水一样的绿,浮萍一样的绿,绿得青青的。她触目的站在闺房中,那里已经被红色的绸裹成铺天盖地的喜气,铜色的风铃也染红了,像一盏过了气的灯笼,低低的照着,照得人想哭。

 他说:“静儿,你真美,明天做新娘时一定会更美。”

 她也笑笑:“会的。”她解开了衣带,一层又一层,直到赤着站在红色的灯晕里,脚下是她翠绿的衣裳。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肩,仿佛是一件连城的玉,她说:“每一次,每一次你都怕我体质太弱,不能尽兴,今天,我…全部都给你。”尽管她永远想不到,她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尽管那时的声音颤抖得再也不象自己,但说完了,她感到轻松,因为,她知道,在他面前的,她再不是那薄如书签的古美人,而是真正的杨静,真正的女人。

 他看着她,像要用这最后的时间把她看懂,他突然将她从那堆翠绿的浮萍中抱起来,像折断一支玉的花。他将她按在上,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痛得战栗,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反抗起来,死死的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也没有放了她,而是将身体的重都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一种窒息的热,惟有左颊冷冷的贴在角,隐隐的痛。就这样僵持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却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她听到他在耳边重重的说:“我要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泪水似乎是倒着灌进喉咙的,她觉得嘴里有些咸,她不知不觉啜泣起来,渐渐的松了口:“不是说好了相忘于江湖吗?你总在骗我。”

 她的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度到了他的上,脸上,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相濡以沫。

 “那一天…”她冷静的向相思讲着:“你相信吗,有一滴眼泪,离开了眼眶好久,才落到我腮上,好冷,我从来没有想到眼泪会这么冷,像是被冻寂在了某个地方,不经意中又飘了回来。”

 是的,是曾经有过这样一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很快又在她颊上的红晕中被蒸的了无痕迹。

 只有那一刹那冰凉的感觉,堕到她记忆的瓶中去了。

 她说:“每一次,他总是习惯的把头的更漏翻过去,而那天我阻止了他,我对他说,我们只有两个时辰,破晓的时候,花轿会在楼下等我。”

 “好象他说的,更漏的声音和下雨一样,纷纷扬扬,太快太快。我静静的听,听那些落在我心里的雨,我从他前支起身子:‘催妆了,来帮我梳头吧。’”

 卓王孙把她抱到妆台前,梳子那些尖利的齿通过他的手指和她的头发纠在一起。她静静的体味着,要把一切都成沙子,一颗一颗存在水晶瓶里。

 她看着镜子,她知道药力正在发作,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但是她还是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伤感,虽然只有一丝,但却真的看到了。

 她快乐的想,原来你也伤心了,原来你也是凡人啊。

 卓王孙微笑着指着镜子说:“静女其姝,有了今天,想必羊权会长生不老的。”

 她玩笑着说:“如果杨静从今天起就看不到萼绿华了,是不是就会老了?”

 “不会的,萼绿华怎么会老。”

 他也回忆起那个站在水中央的女孩,回忆起她寂寞和惊惧的眸子,回忆起她那双纤弱的手——在青色的雨中艰难的去‮摩抚‬那些湮灭的字迹,在淡淡的朝霞下认真的将铜铃握在手中,在暮暮苍苍的月夜里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衣袖,像是抓一段传奇。

 他明白,他的这段传奇也结束了,就像所有寻觅的人有意或无意的走入了一条小径,邂逅了一段旎的风光,事后却忘了是在哪座山,哪条路。一种不可追的遗憾。对于寻觅的人来说,美丽的邂逅永远会有的,山山水水,永无尽头,但是一模一样的却不可能了,就这点遗憾,也会在寻觅的少年心中烙下一抹疏烟淡的印象,远远的回想起,也是天长地久的悲哀。

 他心中有点涩,欠身去抱住她,她轻轻的将他推开了。

 她将梳子贴在脸上,目光茫然地看着镜子,镜子中仿佛倒映出更漏昏黄的金色。

 镜子中映出更漏的金色…

 “沙子从水晶的弧里纷纷扬扬的落下,在我的眼里散开去,四壁暗红的木和烛的影子也被融化成了一片苍黄而凄的金色。也许,沙漠也不过如此…

 我手中握着尖利的梳子,清凉的银光中一股熟悉而温暖的香气让我想起了懒洋洋的少女时代。我的手缓缓用力,让带着发油的暖意的齿锲入我的脸。用力一划,皮肤撕裂的声音轻轻响起,就像被风吹了太久的丝帛,不恐怖,反而有些悦耳。

 我感到血腥的气息在我周围弥散开去,他在向我走过来。

 我一挥手,更漏落在了地上,那场在我头绵绵的下了半生的雨,终于停了。于是时间也就一起停了。

 沙子在我们之间,淌成一条小河,那些亘古以来就被遗忘了的天河的沙子。”

 …

 就隔着这条河,她平静的对他说:“时间到了,你也该走了。”

 “你以为我会在这个时候走?”

 “是的,”她深深的了口气:“这个时候,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他没有说话。从身后,可以看到她的手,指节苍白的扶着自己的脸。

 她的表情也许是在微笑:“走吧,我答应过你,笑着看你走,我现在是从镜中笑着看着你的,你走吧。”

 她心中有些悲哀,要是自己这个时候真的能在镜中看他,那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心中喃喃道:“谎话,谎话,最后还要骗他一场…”她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是你说的。”

 “是的,我说了,”他轻轻的问:“你做得到吗?”

 “你能我也能。”

 “我能。”

 她笑了:“我也能。”

 “好的,那么,希望你幸福,只有平凡是可以把握的,这句话是你说的。”

 “真的,你会去把握吗?”

 “你能我也能。”他然微笑,又在报复她了。

 她的话哽在喉头,她听到风铃响了,他打开了窗。

 “等等!”

 他伫立在夜风中,青色的袖像钻进了风做的白鸽。

 她没有回头,伤口开始灼热,烫得她的手都扶不住,她问:“为什么你不看我最后一眼呢?”

 “你不想我这么做,是吗?”

 是的,她悲哀的靠在椅背上:“因为你已经没有了这个资格,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是的,你说过了,”他沉默了一会:“我走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会的,我会把你的一切都忘了的,”她有气无力的说:“你呢?”

 “你能我也能。”

 这是她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知道他走了,从那个挂着风铃的窗口轻轻跃出,如同一只穿花的蛱蝶,片尘不留。

 她依然笑着,在黑暗中默默的笑着,白还在,初哓的霞光还来得及为守侯了一夜的风铃披上华美的裳,而风铃投下的霾里,她的笑安详而古老,仿佛是从远古的湘水中打捞起来的思妇昏黄的倒影,漠漠的,有些凄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缓缓的沉下去,跪在地板上,伸出手,一手去握那个半碎的水晶瓶子,一手茫然的向下抓着那些在指走的沙。那些是位未到来的时光的预言,人的手,是抓不住的。她顿了顿,终于放弃了,将那只手收了回来,一起紧紧握住劫难后的水晶瓶——那里边盛着的是过去的分分秒秒的见证。

 也许是水晶的碎屑划伤了她的手,也许是她的眼泪终于了下来,总之,一滴、一滴、一滴,迟迟的夜漏又开始响了,她微微笑了——骗子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将瓶子紧紧握在前——不,这是她永远要回忆的,这一点点的的凄的回忆,这唯一的凄的传奇,是她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

 “是我要他走的,因为我怕他会走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她微笑着对相思说。

 “走了,我的故事就永恒了。”

 她长长的呼了口气,她说:“打开窗,也许今天会有雨,成都的天气就是这样的。”

 相思打开了窗,窗外是密密的云脚,都浸了雨气,地上也云蒸雾腾的配合着,植物在郁热中腐败膨,却总透着清凉的新生的线索。

 窗户支支哑哑的在风中摇晃着,但是也还透着成都特有的闲散劲,风铃颜色暗淡,只是响,叮叮玲玲的不停。

 相思扶着窗台上遍布腐痕的木栏,心想,这就是杨静自己筑的那扇窗。

 (《蜀道闻铃》终)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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