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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欲卧鸣皋绝世尘(上)
 金城郡外峰峦层叠,林木葱郁,三乘马车并前后各两队骑士正穿山越岭向城池方向缓缓迤俪而行。

 居中那乘马车,车帏频频掀开,露出沈珍珠清秀的面颊,贪婪览沿塞上绮丽风光。⾝侧李俶,想是难噤一路来颠簸之苦,合眼小憩。沈珍珠爱惜的拿过被褥,方小心翼翼的盖上他⾝,他已惊醒过来,揽将她抱⼊怀中,半睁着眼说道:“你怎的不累,也休息会儿。”她籍于他怀里,笑着摇‮头摇‬,他也轻笑了声,微声道:“倒也是,虽然一路辛苦,却是难得的清静,只我们两人,再好不过了。”

 上月底由长安出发,经陇西,跋涉近半月,终于快到此行目的地金城郡。小小的金城郡守被刺⾝亡,原不须劳动李俶这亲王兼刑部尚书亲自审查,然他却在圣前请旨执意前往,且带着王妃,圣上竟是准了。为此,沈珍珠对李俶多有怪责,李林甫对他已动杀机,上回在黑松林中未谋杀成功,怎能再远离京畿,与他人可乘之机!李俶倒不以为然,说光大化⽇之下,李林甫无这个胆量,沈珍珠惴惴不安中又思量李俶事事有机心有部署,并非鲁莽愚钝之辈,多少放下些心来。

 两人暝目相互依偎再不说话,只听得车轮辘辘,虽值盛夏倒有凉慡之意。

 “殿下,”一人轻扣窗帏,李俶“嗯”了声,沈珍珠醒来坐直⾝子,窗帏掀开一角,露出一张黑瘦的脸,报道:“殿下,只有二里路便到金城郡,金城郡副守率府衙一众‮员官‬正守候城门接。”李俶点头算是知晓了,那人自掉转马头,向前行去。此人是刑部‮记书‬冯昱,沈珍珠却早得李俶告知,他真名风生⾐,早在五年前就被李俶养为死士。此番前往金城郡,风生生暗被负以保护二人重责。

 不到半个时辰,车仗已来到宽阔的官道上,只见一道雄关赫然在前,两侧一面山石峥嵘,壁立千仞,一面大河滔滔,⽔漫城墙,城楼⾼耸,吊桥危悬,上书“金城关”三个大字,沈珍珠由衷赞道:“好个固若金汤的金城关!”

 金城郡副守陈周四十上下,⾝形适中,带着六房、六厅‮员官‬、幕僚¢差衙皂呼拉拉在城门口守望得久了,见了车仗如蒙天惠,顾不得避忌,飞奔前来见礼。

 李俶与他不假辞⾊,直道:“太守库钧在何处遇害,速速带我去现场!”

 陈周打个哈哈道:“殿下一路辛苦,下官筹备了一席家宴,总得用过膳方好。”

 李俶负手道:“不必了!”照直朝城门走去,陈周只得讪讪跟在后头,匆匆忙忙将库钧遇害的情况说了一遍。

 原来这金城郡虽地处边锤,为大唐西北的重镇,与吐蕃相邻,多为吐蕃滋扰,但那郡守库钧倒是个风雅之人。⽇常里除了例行公务,常喜微服出行,寻访民间雅意,金城郡多有羌、⾼昌、⾼丽人,奇妆异服混杂在南北不⾜三四百步、东西不过七八百步的小小郡城內,别是一番风景,库钧通常流连忘返。

 事发在二十⽇前,库钧清晨离开府衙,对杂役说是会一旧友,也没人十分在意。至了晚间三更,竟然还未回府。库钧夫人前年病笔,只有一侧室王氏掌家,方急差人去寻,到了第二⽇天方拂晓,在城东一家酒肆客房里发现了库钧的尸首。仵作查验之下,乃被人用利刃刺中心脏而死,现时那家酒肆已被查封。库钧尸首因现下沃暑难当,已先行下葬。

 李俶冷笑道:“好个库钧,拿了朝秃禄,不思进取,终得死于非命。瞧你这一郡军士,士气低,想见是治郡无力。”陈周灰着脸,连连应喏,又问他:“嫌犯可拿到了?”陈周道:“已拿住一名嫌犯,只等殿下审查定罪。”李俶这才点头乘上软轿,朝郡府衙门去。沈珍珠自另分一路,由大小辟员簇拥着去衙门旁的驿馆歇息。

 驿馆早已被布置得奢华舒适。沈珍珠由素瓷、红蕊侍候洗漱,用了一些特⾊小食,直等到天⾊渐黑,李俶才回来。一同用过饭,忙问他案件进展如何。

 李俶知她素来对典狱刑案有‮趣兴‬,一⼲案件无关大碍的,总会同她说,于是笑笑道:“不过一桩小小风流罪案罢。那库钧勾搭上酒肆卖酒的胡姬,常来酒肆与她厮混。谁知那胡姬原是有情郞的,只一直在外,那⽇回来刚巧碰上,恶从胆边生,将库钧刺杀当场。杀人者已出首认罪,此案已可结了。”

 沈珍珠原以为案件复杂,却原来简单之至,有些失望悻悻。李俶捏捏她的手道:“怎么?我们不正可趁机偷懒,以查案为名在这多呆几⽇么?路途辛苦,我们还是早些睡下吧!”

 沈珍珠确然有些倦怠,二人再窍窍说了会子话,便上歇息,李俶也不来扰她,她合上眼睛,不一时便睡着。

 她惯常睡眠极好,所以⽇间精力充沛。这⽇晚上原该一觉至东方大⽩的,却不知为何‮夜一‬多梦,辗转不安,朦胧中只握住李俶的手,方得些安心。睡至半夜蓦的醒来,手中空空,⾝畔塌上不见李俶,她斜披薄被倚着柱怔怔出了会儿神,披着外⾐往外室走去。

 着门板,听见外室里三人极低沉的讲话声,內有李俶的声音,她心里一稳,就往回走,却听到其中一人的声音⾼了半度,杂有“王妃”二字,忍不住停下脚步,凝神细听。

 听那人沉声似乎在劝李俶:“沈良直虽被下狱,但一时半会未必有危险。殿下…”沈珍珠听得“沈良直”三字,全⾝寒透,动也动不得。

 “不”李俶斩钉截铁:“少不得我们须提前动手,李林甫那人,最擅杀人灭口。如今圣聪被蒙,他故伎重施,局势瞬息万变。”

 “殿下,我们尚未完全部署好。”另一人的声音十分悉,沈珍珠省了半刻,方记起是风生⾐。不由自主踮起脚,从窗棂的一处隙朝內望去:李俶、风生⾐…最旁那人让她大惊…陈周!金城郡副守陈周!早不是之前所见阿谀奉承之状,一脸严谨肃穆,望之生辉。李俶啊李俶,你到底有多少秘密呢?

 李俶微哼一声道:“这回不须我们动刀,陈大人功劳卓著,那胡姬你安顿好了么?”

 陈周答道:“除了下官,再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哼,想不到那吐蕃蕃将阿布思真是个痴情种子。下官在金城郡也见惯了胡夷之人,要么就绝然无情,要么就天生被一个情字拧着,真是怪哉。为那妖冶胡姬,他竟答应赴京出首指认李林甫与他勾结谋反,洗清李林甫诬指沈良直大人与其勾连的冤屈。嗬,下官原指是以此事扳倒李林甫,倒未妨事有凑巧,竟起了两项用处。”

 李俶道:“这就好,你立即与杨国忠献计,他正愁没有事端,自会想法打点,我们四两拨千斤,等着看就行了。不过,王妃的⽗亲…风生⾐,你速传书木围,千万仔细看着!”风生⾐低声答是。

 “等等,”李俶忽的转念,道:“叫木围带几名好手,想法将沈大人从狱中劫出来。合同沈府其他人等,全都找个‮全安‬所在躲避起来,只等此事完了。”

 风生⾐迟疑半刻:“这,沈大人清⽩名声…”劫狱,沈良直就成了逃犯。

 “什么名声,”李俶打断道:“若没了命,还管什么名声。只要木围别留了痕迹,李林甫一除,还怕名声不回?”风生⾐应喏着走。

 “等等!”內外室相连之门大开,沈珍珠立于门槛之处,风吹⾐袂,飘扬若仙。风生⾐一时无措,紧张的瞅了眼李俶,陈周倒是镇定自若,垂目不瞧。

 “劫狱时,请带一句话给我⽗亲:人生宿业,纤维必报。”沈珍珠目光坚定直视风生⾐,轻轻吐言,一字一句,清清晰晰。⽗亲迂直,宁受牢狱之苦⾎光之灾也必不肯逃狱,唯有告知他若不得清⽩必会累及广平王,才能打动他跟随劫狱之人逃走。

 “就按王妃所说的做!”李俶面上神⾊不变,说话后挥挥手,风生⾐、陈周二人自恭⾝退下。

 “珍珠,”他欺⾝走近,她心中微叹一声,缓缓将头倚靠在他膛之上,闭目不言。他就这样站着,长久的将她拥在怀中,良久问道:“珍珠,都是我累及了⽗亲,怪我么?”

 他称她的⽗亲为“⽗亲”她怎能怪他,该早料到有这一⽇的,皇上的钟爱,李俶已成太子最大屏障,李林甫必除之方能除太子。而要除李俶,暗杀无功而返,明杀无胆而为,刑部差事抓不着痛脚,只能从广平王妃这一处着手。这天下终究没有一处安宁所在,就算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是痴心妄想,当年太子禀着这一想法,连最心爱的韦妃也保不住,李俶到底和太子不同。

 “只是,我们得在金城郡多住些时⽇,”李俶扳正她的⾝子,凝视她如⽟容颜,双眸如珍珠焕彩如烟,温声道:“等到李林甫事发。若回去早了,你定遭拘噤。”温柔的吻送上她额头,继续说道:“我不愿你受一丝一毫的苦。放心,李林甫,他决计活不过本月。金城郡全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天下…”说到“天下”两字,他笃定自若,好象整个天下都在他手中。

 她想着库钧被杀一事,一箭双雕,何其绝妙。一一推演开来,陈周早已是李俶麾下士卒,金城郡退可守进可攻,李俶为自保计,除了大量豢养死士外,早已想将金城郡纳⼊囊中。库钧风流好⾊,陈周广布眼线将行踪喜好一一明确,又知蕃将阿布思酷爱一美貌胡姬,施计让库钧与那胡姬相识,说不定整个胡姬酒肆都是陈周安排的人设置。其后东窗事发,库钧被杀,按成例郡守之职应由陈周继任;阿布思被擒拿当场,杀大唐官吏已是死罪,更何况⽟人被扣,陈周软硬兼施,阿布思为着那胡姬计,竟然不顾自己命前去京城出首认罪,这步棋李俶或许未曾想立即便用,毕竟李林甫和杨国忠方斗未艾,总得在两败俱伤时出杀手锏最好,哪晓得李林甫先发制人,李俶一方不得不发。再换言之,这双雕之中第一雕尚好,第二雕若不是李俶、陈周等人拿捏得住阿布思的心意,换作个薄情寡义的蕃将,也是功败垂成。好个至情至的胡人,想着想着,心中居然一跳。

 跃过不想,虽觉有些事还未全部理顺想通,终归多少放下心来,倚靠他坚实脯,不知不觉慢慢睡着。  M.Nko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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