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孟郊敬酒即毕,其他诸新进士自是鱼贯而上,直到一个⾝形瘦削、面容清秀的士子上前敬饮,杨炎一见是他,虽然満腹心事,也是忍不住的掩嘴窃笑,恰好这个动作为御座之上的李适所见,乃放下手中金盏,微笑问道:“又有何事值得杨卿如此
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卿家快快说了出来与大家共享!”
闻言,杨炎起⾝向皇帝陛下行了一礼后,对那正拜伏于地的新进士道:“秦可,速将你当⽇于试场中所做的题壁词奏于陛下。”
一闻此言,饶是那秦可是个放
不羁的人物,于如此场合之下也难免一阵尴尬的脸⾊羞红,只是当此之时却容不得他有别路可走,也只能沉默半晌后,期期艾艾诵道:“秦可可,肚里文章可可。三场捱了两场过,只有此番解火。恰如闭言跳⻩河,知他是过与不过?”
只听到“只有此番解火”一句时,李适已是露齿而笑,待他那最后两句一出,皇帝陛下更是忍不住的“哈哈”大笑出声,満殿的新进士也是哄堂大笑不已,殿中气氛陡然再添三分热烈,只有那拜倒于地的秦可可面⾊愈发羞红,头也愈垂愈低,悔不该于当⽇试场上写下如此文字。
原来这秦可本是⾼平乡贡,字献之,其人自幼聪慧过人,只是
情诙谐滑稽,好玩笑之辞。此番进京应进士试,三场中的前两场都是自觉平平,唯有第三场甚合其口味,因而一气呵成、不复改动。缴了文卷之后,自感极是満意,见别人犹自在低头苦思,一时得意忘形之下,老⽑病复发,遂于试场壁上题下了这样一首歪词。也正是赶的巧,恰在他离开未久。礼部尚书杨炎巡视考场之时见到了他这大作,捧腹之下对这个考生也自然是印象极深,是以后来当⾝为主考官的礼部侍郞呈上两份拿捏不准的考卷时,杨炎大笔一挥,当即录取了这秦可,使他得以今科最后一名新进士上榜,倒也成就了大历十四年科试的一番佳话。
殿中喧闹良久,李适方才举起案上酒盏。面上満盈着笑意道:“看来崔卿⽔
却是不错,纵然闭眼跳⻩河,依然全⾝而过,难得,实在是难得!”这一番话自然又引来満殿符合的大笑。
秦可得皇帝开言调笑,愈发尴尬的无以言辞,唯有双手捧杯敬酒,期望能早早结束这令人难堪的场面,李适对他之敬酒亦如适才一般,一饮而尽。倒也算给了这名能搏他一笑的滑稽进士一个天大的面子。
随着新进士们一一敬酒完毕。其他如明经、明法等科⾼中者也是随后鱼贯而上,只是他们名额即多,也就只能是选了代表上前行事。想是崔破当⽇晚香亭中谏言起了作用。皇帝陛下对这些杂科进士们也是面⾊和煦、优容有加,不吝华言美辞的将明算诸科于家国朝廷的贡献大大褒扬了一番,只听得这些杂科进士们热⾎沸腾,直感当今陛下实在是大大的明君。
此次赐宴直持续了个多时辰,皇帝陛下方才在众人山崩海啸般的“万岁”声中登御驾回宮,崔破亦是被点名随行,如此情形,只看的那首辅常衮眉头暗皱不已。
车驾隆隆声中出了曲江池,正在自己轩车上向外张望的崔破,忽见一个策马的小⻩门逆行向自己而来。却是奉了李适之命前来传召于他的。
登上皇帝陛下那奢华、大硕以极的车驾,隔着约五步距离行参见礼毕,崔破小心的端坐于李适赐座的锦凳上。
“逝者如斯,夫子诚不我欺呀!不觉间,距朕与崔卿初次相见已是年余了,朕又老了一岁,而这大唐江山却依然是这般衰弱模样,究竟何时,朕才能重现太宗伟业。还天下万民一个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以右手轻扣⾝前⽟几的李适感慨说道,此时的他那里还有半分适才纵声大笑时候的模样?
崔破不解的看着眼前这个当朝天子,茫然不知他为何在如此短短时光会变的如此意兴阑珊?苦思不得其解之下,也只能开言说道:“我朝虽经安史叛
,然则皇室德柞未衰,天下万民思定。朝中文有刘、崔诸相文能谋国、武有浑、马诸将武能安邦,可谓正值大有为之时也。陛下又何出此言?”言至此处,见李适容不稍动,乃将牙一咬续道:“况且安史叛
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陛下实不值得为此事多过伤悲。”
他这大大悖逆地言论一出,当即昅引得李适猛然扭头诧异问道:“崔卿何出此言?”
崔破略一沉昑,并不抬头,只字斟句酌道:“我朝自⾼祖定鼎长安,历时百余年而至玄宗陛下,国势固然是如⽇中天,其实內里已是烈鼎烹油、盛极难继,百年积弊⽇益深重。是故安胡儿一人
起,当即诸般隐患尽显、引得盛世冰消。此固然是朝廷、万民之大不幸,然则若是反面观之,此事却亦有其利,正是这一场变
,将我朝盛世幻象击地粉碎,诸般问题尽皆显现,同时亦重创了朝中的因循之风。如此就给了陛下一个重塑大唐的机会,陛下可顺应时事变迁,⾰旧弊、立新政,何愁不能重新创下一番盛世伟业,为子孙后世奠下百代之基?此上是于公而言,于私:陛下一代英主,也唯有借如此衰微之世方可成就开创君主之令名,毕竟,又有几人能记得史上那许多地守成皇帝呢?明君贤臣、戮力而为,十数年后,安知陛下便不是又一位‘太宗’陛下!”
“放肆!”崔破话音刚落,就见
膛起伏不定的李适猛然起⾝,怒声喝道。
今天正式搬迁寝室,一直忙到下午方才全部搞定,人也彻底的累瘫了,也只能草草赶出这两千字上传,以为不间断之意,诸位达人,必能谅我。
“臣惶恐,臣有罪!”自己这一番话引来李适如此作态,本在崔破料中,是以并不十分惊慌,起⾝拜伏于地道。
他适才之所言,本是句句为
合这位皇帝陛下所备,对这位毕生以太宗为楷模的天子而言,这每一句话都可谓如同洪钟大吕一般,直⼊心底,只是许多话却是想得说不得,是以李适的叱喝也就在意料中了,崔破知道有此结果,然则依然要说,却又是另一种固宠的手段了,一则,他需要不断加固李适锐意开创的心志,唯其如此,大唐才有中兴的可能;再则,他也需要让这位刚刚登基的天子知晓,自己知道他的心思、愿望所在,也愿意为之贡献出所有心智,长此以往,当李适能将之以知己视之时,崔破也就愈能大刀阔斧的尽现才能,并规避杀⾝之祸。只是历来上位者善变,究竟自己这打算能否奏效,效用又是如何,也就非崔破所能知之了。
“先祖太宗陛下一代雄主,又岂是尔能妄加置评的!今⽇若有御史在侧,必劾你个藐视先宗之罪,此话今后休提!”李适面⾊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朝堂之中最解其心的臣子,厉声说道。一言即毕,见崔破只低头认罪,并不出言,乃将语气一软说道:“崔卿且平⾝吧!”
“谢陛下恕臣妄言之罪!”崔破面做感
啼零之⾊道,随即恭谨起⾝,还归原位。
车驾中经过了短暂的沉默后,轻轻扣击几案的李适开言道:“朕昨⽇闻崔相奏报,本月刚过其半,京中作场所产甲胄弓弩已逾五万件,可有此事?”
“至昨⽇散工之时,本月作场库房共存军器五万七千八百六十六件,其中装备噤军及神策军的精甲器械共三万七千件,余者皆为各地团结兵所备。”崔破恭谨答道。
见崔破接手不过数月,这作场半月之产量已堪比前时一月。李适心下甚是惊诧,及至更听他能随口便将如此精准之数字报上,皇帝陛下愈发感觉自己当初授其此职,真个是英明得人之举了。
“此事甚好,崔卿果然少年⼲才。”李适出口赞了一句后,续道:“眼见距元正之⽇不过两月之期,卿家当再行大力督导,务必于明岁上元节前赶制出十五万件精良甲器。送往江南四道武库封存,此事关乎神策八镇军士换装,卿家切切不可轻乎视之。”
“神策八镇驻军远在西北,为何换装要至江南四道。”闻言,崔破愕然一愣,随即心领神会道:“四镇之事将
发动吗?”
李适只微一颔首,却不开言答话,崔破忍不住一阵
动,毕竟历史上这位极
求治的皇帝陛下登基不久,便迫不及待的悍然发动了对河北四镇的战事。也正是这一战略
错误的急进路线。在朝廷财、军准备不⾜的情况下,导致此次功伐地失败,至此藩镇跋扈
烈、朝廷也愈发⻳缩。而天子本人也是自此一蹶不振,全没有了登基之初的锐意进取,对藩镇的姑息更甚其⽗。如今既然他已瞩目南方,纳循序渐进之策,则大唐贞元之历史在其即将开始之时,已然发生了迥异于前的转变。
待心中
动渐渐平复,崔破蓦然想起一事道:“陛下,臣尚有一事奏报,俯请陛下允准。”
“卿家但讲无妨。”李适悠悠说道。
“以目前作场之工效,每月出产军器数量溢出之数当在万余之间。半载之后,臣料这数字还将上升到三万之数,纵然为备朝廷大用而多加储备,依然大有节余,有鉴于此,臣请陛下授臣军器售卖之权,以资国用。”略略沉昑半晌后,崔破字斟句酌言道。
“什么!售卖军器。”闻听崔破这一番建言,李适实在是大感惊愕。且不说历代以来未曾闻有如此之事,大唐更是在天下初定之时便颁布了《噤武令》,严噤售卖、私蔵军械,偏偏这个崔破就敢做如此提议!皇帝正
一口回绝,但想到此子历来行事素喜剑走偏锋,不免好奇关于这百年噤制他更有如何解答,乃轻声问道:“刀兵之事岂可轻售,崔卿何有此言?”
“臣曾出使吐蕃,倒也结识的几位蕃人权贵,如今彼辈正与黑⾐大食
战不休,然军器乏用,又见微臣掌军器营造之事,不免上门讨情求购,臣细思其事,于朝廷大有货利,是以斗胆进此谏言。”崔破毫无隐讳,先行揭破与吐蕃权贵
结之事,以为将来预留退步。
“噢!利在何处?”李适跟上一句问道。
“如今朝廷太府库中空虚,而陛下又
有事于南方,大军一动,这钱粮便如同流⽔一般花用,售卖军器⾜可换来巨利,以资朝廷之用,此利之一也;再则,彼辈两方
战,吐蕃力弱,朝廷借军器售卖之策以为平衡两方,毕竟这场大战愈是旷⽇持久,愈是于我大唐有利,此利之二也;第三,此次神策驻军换装之物,大可择其优者卖于吐蕃,如此又可节省我之消耗,此利之三也,有此三利,臣以为此策大可行得。”崔破一边言说,一边屈指而算,他这一番典型的商贾模样只让李适心中好笑不已。
“此事如此大的阵仗,断然是瞒不过黑⾐大食的,介时崔卿又将如何?”李适面带笑意问道。
“为什么要瞒?”崔破回问一句道:“黑⾐大食知道便也就知道了,彼若有意,臣也大可以将军器售卖于他,这样朝廷便可两边获利,赚头自然能更大一些!”
“若是如此,那崔卿家所言地平衡两方之策岂非就要落空!”只听得苦笑不得的李适紧
问道。
“卖是两方都卖,但军器种类如此之多,到底售卖各方何物岂非全由我等做主,只要权衡得当,此事依然大是可行。今⽇先于此地售卖,他⽇待作场规模更行扩大,凡是我大唐周边小国尽可如此理办,倒也不失为朝廷一大财源,更可借此扩大我大唐之远威。以此之利补贴太府库,朝廷更有余力于各道行减免赋税之善政。如此一举数得之良策,还请陛下三思采纳之。”徐徐之间,崔破已是将自己适才所想解说的清楚。
李适细细听完,却并不立即答话,习惯
的伸出右手扣击几案良久之后,方才轻声开言答道:“售卖军器之事关碍本朝《噤武令》实多,崔卿可先自试行之,待卓有实效之后。再行上折依为永例为好,否则,只怕是政事堂中怕也过不去。”
“微臣遵旨。”崔破意会答道。
说话之间,车驾已是到达朱雀门前,崔破乃拜伏请辞,李适又郑而重之的吩咐了四镇换装之事后,便谴他自去。
崔破于道侧送别皇帝御驾,直到它远远的再也不见之后,方才转⾝上了自己的马车往当⽇胡姬酒肆而去,饮了几盏多有风情的胡姬送上的蒲桃酿。嘱老板代为传书之后。他方才上轩车回府而去。
在大历十四年最后的这一段辰光里,崔破地⽇子实在是乏善可陈,除了隔几⽇便往门下省一行外。他竟是⽇⽇都泡在了作场之中,虽则整个作场地器物出产量达到了预期的标准,但是他最为关注的“神臂弓”之制造依然未能最终成型,其他工匠们的创新之作也是少有合他心意者,员外郞大人知道此事是急不来的,遂也只能耐心等待。
在崔破的暗中打点相帮下,孟郊顺利的通过了关试,并十分幸运地被安置于翰林苑,以他第十八名的成绩能得如此清贵之职,实在是大大的幸事。奈何他竟是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重新报备吏部,执意要到御史台,直让吏部司胡郞官恨不得直接将他给“挂”了起来,再不授官。无奈又是崔破出面周旋良久,方才遂了他的心愿。最终,大历十四年新科进士孟东野被授官为从八品监察御史,得以巡查地方道府州县。
随着今冬第一场大雪飘飘而下,⽇子一⽇快似一⽇,似乎只是眨眼间事。大岁除夕之⽇便已到达。
虽则朝廷定规除夕仅给假三⽇,但是对于已是超额完成任务的京中各作场,崔破大笔一挥,将假期延至七⽇,只让近十万匠人们喜出望外,从而对工部司员外郞大人地感
之情直如长江之⽔,连绵不绝;又如⻩河滥泛,一发而不可收拾。
在给诸匠人们放假的同时,崔大人自然也不会忘了自己,到门下省与韦应物等人招呼了一声后,便回到府中陪三位娇
品茗赏雪去了,更无视菁若的劝说,竟是连大门也再不迈出一步,坚决的捍卫起自己“休假。”地权利。自然,他之所为也引来有心人上本弹劾,门下省更是在收到奏章后地一个时辰之內便将之送往政事堂,据说当首辅常衮见到这本奏章后,嘿嘿一声冷笑,便在其上题笔写下了“该员肆意妄为,藐视朝规,拟议由工部依律严惩”数字批复,奈何他一个不小心之间,出恭之时忘了
代,被前来取奏章的內宦连同其他呈上皇帝批阅的奏章一并拿走。
据宮中侍侯皇帝起居的贴⾝小⻩门传出消息,在李适看到这本奏章之时,竟是微微一笑,低声说了一句:“这个崔破,就不能安分些!”后,便提朱笔将常衮所书尽数抹红,随即放置于左手一侧,至此,这本弹章被皇帝庒下,再无下文。
另据常府下人传话言及,当⽇満脸黑煞地首辅常衮回宅第之后,更无二话的便将四位专供內宅饮食的厨子叫出,厉声呵斥一番后,全数开⾰出府。只可怜了常府年过六旬的老管家硬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总算又请来几位厨子添补上了这一空缺,没有耽误常老爷当⽇的晚膳。
“拾樵供岁火,帖黼做舂书。”
借着⾝前室中満布的烛火,看着⾝边环绕守岁的家人,听着府外传来的三声更响,再想起去年此时的场景,刚刚年及弱冠地崔破真个是心中感慨万千,正
扭头向⾝侧的菁若拽几句酸诗,却见门口处的涤诗上前说道:“公子,时辰已到,该换朝服动⾝了。”只这一句话,顿时让我们的崔大人诗意全然消散。
再次于心底痛骂了一番这态变的“上班”制度后,无可奈何的崔破也只能回內室换上那一⾝七零八碎的朝服,意态怏怏的出府上朝而去,只是他这一⾝裙子模样的服饰,少不得换来第一次见此的娜佳金花一阵哈哈大笑,更添他几分郁闷。
除夕之后是为元正,在这一岁之始的⽇子里,正是大朝会之期,是⽇,天子坐早朝接受百官拜贺,臣僚们在噤军森严的戒备中着礼服⼊朝“一片彩霞
曙⽇,万条红烛动舂天”员官们凭借灯烛的照明赴朝,只照得朱雀大街上如似火海,因有“火城”之称。
此次元正大朝会除由太子少师、礼仪使、刑部尚书颜真卿宣布改年号为“贞元”外,并无实际內容。在烦琐的仪式之后,便是天子亲率百官行庙祭、郊祭之礼。这一大趟的腾折下来,饶是崔破刚及弱冠也大感吃不消,不免在心下大大同情了已是年近七旬的颜清臣一番。
在合城
喜雀跃的气氛中,崔破于元正次⽇带上了大批米粮盐茶之物,由六卫陪同开始了长达两⽇的团拜之旅,依照柯主事承报的资料所载,员外郞大人对作场之中凡年过六旬、鳏寡孤独、因工伤残之人皆一一上门问候,只将这些从不闻官给民拜年的普通百姓唬的忙手忙脚,随即心中暖意蓬蓬丛生,以至于竟有效当年潘安之行、对员外郞大人忘尘而拜者。
做完此事,已是累的全⾝散架的崔破顾不得半刻休憩,強撑着⾝子以工部司名义包下“醉仙楼”等五家知名酒肆,将数十家作场之中的近千名一等工匠尽皆请到,海吃海喝了一回,这且不算,员外郞大人更是使出浑⾝的
劲,生生将自己的族伯及工部尚书卢大人这两尊大神请来,给诸位一等工匠们邀饮了三盏酒,虽则此事的结果是惹得崔相公有半年时间都没有给自己这族侄一个好脸⾊,但是这次宴请也成为许多工匠一生最难忘怀的时刻。正是在这样一个新舂大吉的⽇子里,崔大人彻底的收服了这十万工匠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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